小村旧年

作者: 花想容2021 | 来源:发表于2022-01-15 20:26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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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可被窝里实在是太暖了,即使妹妹的一只臭脚已伸至我的嘴边,我还是仍愿意在床上赖着。

    窗外已是大亮,白茫茫一片,我想像着屋外的伙伴们此刻该是如何嘻笑打闹?我开始蒙着被子纠结。雪粒子是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下的,仍有“嚓嚓嚓”的声响从窗棂下传来。

    “这一块肉,颜色浅了点,加点糖汁,再炸一炸。”厨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还有油锅里“滋滋滋滋”的声音。

    “好香哇!”妹妹吸吸鼻子又翻了个身,开始抢我的被子,“你说我们今年有没有新衣服呢?”

    我的小脑瓜开始飞速地转了转,今天是小年,二十七还有一次大集,母亲会去买也未可知,但过了年,就马上又要交学费,抽屉里的钱应该是不够的。我经常会偷偷打开母亲藏钱的抽屉来瞧一瞧,但凡只剩下廖廖几张时,母亲便会对着父亲不停地唠叨,但那些唠叨都是有根有据的,柴米油盐种种种种,我还是懂的。

    两个人在床上抢了一阵被子,被窝里的暖便慢慢散了去。妹妹惦记着厨房里的炸肉,将棉衣一披,顾不上趿上棉拖便往厨房奔了去,回来时手上抓了块炸肉,嘴里正在嚼着另一块,母亲从后面追上来,正预备抡起巴掌往她屁股上来两下,估计马上想到今天是过小年,孩子再皮也是不能打骂的,便及时将伸出来的手改了方向,我的被子被掀了起来,坚持着再趴在床上,便有冷风一阵阵往脖子里钻。

    我起身套上棉衣,注视着妹妹手里的那块炸肉,肚子开始叫唤起来。

    门外就有三五个同伴探头进来,一个说丫丫你昨晚留在河栏上的那盆水,它果然结冰了,我用脚踏过了,果然是踏不破的。另一个说丫丫那两个灰色珠子你收到哪里?我堆的一休哥就差两只眼睛了!

    好了好了,我拖上棉鞋赶紧随他们往门外跑。

    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了白色,连远处院落间的灰色檐角都已望不见。大雪未停,一大片一大片地自空中飞舞下来,我仰起头伸出手,手掌上立时聚了无数精灵,只是这些精灵只跳跃一瞬间,便无了去向。妹妹估计又跑回厨房去抓了两块肉,吸着鼻涕一步一趋地在后面嚷,等等吧,等等吧,那边的雪是我的,你们都不能动!不能动!

    然而没有人理她,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疯跑起来,抡起雪球没方没向地一阵乱扔胡掷,偶有枯草与树枝从雪堆里探出头来,亦被我们这群野孩子吓得瑟瑟发抖。

    直到院子里,春联全都被贴上了门廊,各自的母亲立在廊下,呼唤归家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时,大家才只得哈哈哈大笑过一阵,跑回各自的家。

    我起初是浑身热得出了汗,待跑到家门口时,才觉双脚一阵刺冷,妹妹俯身绕着我看了又看,向厨房里喊:“妈!妈!姐把鞋弄烂了,弄得很烂很烂了!”

    我蹲下身一看,果然是很烂很烂了,我没穿袜子,脚丫子全然钻了出来。

    母亲闻声走过来,低头看了看“鞋”,又看了看我,本来是要叹气来着,转尔又将要叹的气哽在了喉咙间,她朝我们笑了笑,没关系,大后天赶集,买双新的。

    父亲已端好早餐出来,面条上除了肉还有荷包蛋,他亦朝我们笑笑,赶集那天带你们都去,这两天要忙着杀鸡杀鸭,丫丫莫要乱跑,带着妹妹一起玩。

    我此时心里其实已非常难过了,我该换双胶鞋出去的,旧棉鞋如果将就着穿,至少可以穿过明年春天。

    面碗里升腾的热气往脸颊上一扑,我的鼻子便有些发酸。

    “姐,姐,我知道你的珠子藏在哪儿!你帮我也堆一个一休哥吧?”电视机里开始重播昨天的新闻,妹妹讨好地将她咬剩的半块肉夹进我的碗里。

    二)

    雪人在河栏外站了两夜,还是没有要融化的迹象。

    大人们都说,好久没遇上今年这样的严寒了,水库里的水,浅处的也似被冰封了起来,孩子们撒野玩雪的新鲜劲一过,便也都躲进了屋里,这一家那一家地挤在灶头分吃炸好的油酥果子。

    我和妹妹便更盼望赶大集的日子。表姐们的新衣服、新鞋早就买好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的木箱子上,妹妹说她看见小表姐的那件,领口是有蝴蝶结的,她就想要那样有蝴蝶结的。我也早想好了,衣服就只给妹妹买,我能有一双新棉鞋就行。

    母亲将杀好的鸡鸭一只一只用铁丝串好倒挂在墙上,指挥我将木盆的糯米粉倒进另一个盆里,然后移一张小桌子到团炉旁,我们开始包酿豆腐,酿豆腐是只有过年了才包的。糯米粉里放入剁碎的五花肉、香葱和红糖,再包入炸得金黄的油豆腐里,大火蒸熟,咬上一口,又糯又香,父亲两口一个,每餐都能吃好几个。

    “我爸呢?”我每包好一个,都要往廓口里望一望。

    “他早上与太保伯伯出去了,我看到他们拿了好多好多蛇皮袋子。”妹妹好不容易包好一个,油豆腐的“肚子”还被挤得裂开了来。

    母亲赶紧捏了一块糯米粉将它补了补,嘘了一声:“别出声,等下大家都围上来抢可不好。”

    我便大概猜到父亲他们去干嘛了。他们俩时不时,深夜里会出去一趟,然而,这么冷的天,外面冰天雪地的,父亲冻坏了可怎么办?

    这样忐忑着,一直到了午后,厨房后面的门才被推了开来,父亲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浑身湿透,跺着脚发抖,母亲将活计一扔,赶紧将锅里早早备下的热水舀进桶里,提去澡堂。我走出后门一看:地上摊着七八个蛇皮袋,每个袋里都挤满了大雄鱼!

    一个小时不到,我家的后院里,便围满了买鱼的人,母亲的手里,瞬间就是厚厚的一叠钱。父亲也泡了热茶,立在门槛旁与邻居伯伯们讨论哪个湾里的雄鱼比较多。

    水库里大个的雄鱼,其实是不让村民私下里捕的,但也没有明文律令,用父亲的话说我们也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已,村子里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且也都偷偷争着来买。父亲是捕鱼高手,往往是他负责下水,太保伯伯负责划船接应,但捕得的鱼,却是五五平分。在别的季节里,这是常有的事,父亲就凭着这上山下河的技能,维持着一家的生计。

    妹妹挥舞着沾满糯米粉的双手在团炉旁跳了起来,我应该也是高兴的。可我明显看到父亲握着茶杯的手还在一直发抖,嘴唇也是乌青乌青的,我拉着父亲到火炉旁来,往炉里加满了木炭。

    母亲将厨房清理干净,也坐到火炉旁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半夜里,父亲发了冷症,母亲往床上压了三四床被子,父亲还一直抖个不停,母亲用之前常用的偏方煨了水让他服下,一直到天快亮时,父亲发了身大汗,才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我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床奁上那丝自雪地渗来的亮光,许久许久都无法入睡。

    三)

    赶完二十七的大集,才真的是要过年了。

    天还未亮,我们便要出发。乘船、下船,还需走上十几里路,方能到达那片人声喧杂之地。妹妹早就走不动了,只能爬进其中一只空箩筐,另一个箩筐里再塞入邻家的小孩,由父亲与邻居哥哥轮流挑着。

    集市外围处临时增了许多早餐摊,米粉、油条、米豆腐再配上酸酸辣辣的小菜,我亦觉得这趟辛苦还是值得。大人们吃完东西,一商量便决定将我们留在摊边,由我来负责看管,他们每买好几样东西,就会送到这里来,再顺便给我们塞上几粒糖果。

    那两个小的便不太老实,老想着往人群里钻,一不留神,她们就跑到炸油粑的锅旁去了,炸油粑的阿姨也是临时的生意,见她们可爱,就每人给了一个,抬头看到我一脸焦灼,估计也觉可爱,也顺便让妹妹给我带回一个。

    妹妹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一边捏我的手背,你说,蝴蝶结的衣服是不是卖完了?

    我只得指着对面的那一排排服装摊安慰她,不会的,这家卖完了还有那家的。

    先是父亲送过来几捆芹菜大蒜,然后是母亲送回来冬菇红枣再加花生瓜子,他们一去一回,又一去一回,箩筐都快要装满了,妹妹还没看到她心心念念的衣服,眼泪就快要出来了。终于年货买完,母亲最后提回一个红色塑料袋,一打开,正是同我之前那双一模一样的棉鞋。

    她伸手往口袋里摸了摸,拉上妹妹往服装摊走去。

    回来时,妹妹咧着嘴一直乐,手里提着个大大的塑料袋。

    我与父亲探头往里一瞧,是两件领口有蝴蝶结的外套,一件黄色一件粉色。

    归途,妹妹便步子迈得很快,再累再累也要坚持自己走。

    “过年过年,真是年关年关呀,这一担挑回去,也就什么都不缺了!”父亲走在前边,侧过脸与邻家哥哥聊天。

    母亲挑了较轻的一担,每走几步,还是要晃上一晃。

    好在大年三十这天,雪停了,天空放晴,炊烟四起时,处处便传来鞭炮声,我们家,年夜饭也已经上桌,只差父亲一道压轴的糖醋排骨,母亲已挂好鞭炮候在门外,只待这道菜一上桌,便迅速地点火、关上大门、跑进屋来——我们家放鞭炮一向是由母亲负责,她极喜那股爆竹销烟的气味,却又害怕那种巨响下的点点火星。

    “过了年,又长一岁啦,要像狗崽崽一样,滚过一年又一年啊!”父亲端起酒杯,仍旧是这句话。

    桌上的菜,也仍旧是一年又一年的旧式样,我年年吃不厌的,仍旧是父亲那道压轴的糖醋排骨。

    我与妹妹每每争抢着吃完了那碗排骨,夜了仍贪噤着那股酸酸甜甜的气味慢慢入梦。

    我们的新衣服、新鞋也已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床头的木箱子上,待明天醒来,就是新的一年, 我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穿上它,同小伙伴们一起奔向各家各户去拜年。

    四)

    这场梦,我做得有点久。

    我的双脚不知是何时伸出棉被外的,已然冻得几乎没有知觉,那一片白,却不知自何处来的,原本只是有某些光影于眼前晃了晃,一瞬间便没了踪影。

    我走到外间,墙上父亲的遗照似乎已不再是从前模样,屋外,月色如洗,亦不过只是另一个寒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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