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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王菲的《季候风》
A
高铁通车时,我缩紧脖子走在望江门外荒废的铁轨,枕木日渐腐朽,吐露出一股清寒气息。我想我确实走了许久,眼前的雾岚消散,变作悬在轨道的泪滴,我坐下,弹出烟盒里最后一支利群,把烟壳揉作一团掷向远方。后背渗出的微汗被当头红日蒸发得无影无踪。我的手表永远停滞在二零零九年七月三十一日,八点一刻。那一刻,有位叫加的女子极轻蔑瞥我一眼,转身飘然离去。她抽离掉我生命的光亮,如顺流急下的偏舟不知去向。在加离去以前,她曾站在此处仰望星光,她说阿木我是自动献身于你的祭品。她的身躯晃动得厉害。我却无动于衷。
加离开后,我的手机设置只剩下三个代号分别为ABC的女子。我不记得她们的容貌、身材,甚至姓名。我们翻滚在无边夜色直到沉沉睡去。她们通常在我醒转之前悄悄走掉。这令我感觉心酸。某一天我心血来潮想在其间挑觅出一位终身伴侣,我发出同样的讯息,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她们大驾光临。结果让人啼笑皆非,A根本不回应,全然当我不存在,B调侃地打来电话,她嘎嘎怪笑的声音像一堆挤簇的讨厌鸭子,只有C破门而入挽起袖管收拾家居,她钻进被窝的样子尤如顺从的绵羊。第二天我被一巴掌扇醒,C怒发冲冠:
感情骗子!我可不屑充当别人的替代品!
梦呓出卖了我。对此我无地自容。我和加之间,就是一场奔逐,永远有人追赶有人逃离。当回忆变作鞭苔自己伤口的铁索,我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加。我在苍茫夜色引颈高嚎加的名字,只换来一片萧索。
加曾说:阿木,从我这里到你这里,只有一寸光景。而从你这里走到我这里,却是光年复光年,遥遥无期。
加抚住心口,一手搭在我的前胸,她指尖微跳的脉搏隔着我的衬衫顿有顿无。后来我无数次巡走,总能感受到风的索吻像加一样单薄执着。我总能看见加就站在铁路另一头冲我微笑。而长夜将逝,讨厌的拂晓即将降临。
B
遇到加之前,我谈过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十九岁的少年,街拐角暗夜遭遇了十七岁的少女子如。子如打唇环、焦黄长发、没发育成熟的身躯裹着条短到臀部的黑色皮裙,她弯腰时我可以窥见她桔黄色的内裤。那天风很冷,子如跨坐在我摩托的后座把脸贴在我的后背,许多年后我总能看见她端望窗外的样子:眼光明澈如月光下的溪流。我承认我有一瞬息的心动。以后若干时刻,我会怀疑这个叫子如的女子有两张截然相反的面具,一张游戏风尘一张白璧无瑕。偶尔子如攀附我的脖颈,在我耳边吹出我的名字,她说阿木娶我吧。
我撇开头,一支接一支抽烟,满室云烟雾绕。我看见子如的眼泪顺着脸颊匍匐爬下,在我迎向她前她迅速抹一把脸,唇角掀起:
阿木,我逗你玩呢。否则怎样挨过这个无聊透顶的冬季啊。
子如擅于伪装,深秋我陪她去诊所,坐在门口肮脏的长椅翻手机簿里的名字:张三李四ABCD,有些人早已离开,有些人还暂时停驻在生命里。我与她们调笑、嬉闹、偶尔翻云覆雨,从不记得谁是谁。我疼惜子如,止于疼惜。我从不轻易相信与支付感情:如果世界上还有值得我期待的人事,七岁以前是认祖归宗,以后则是彻底虚无。我不责备赐予我生命的那对男女,现实残酷,分道扬镳抛弃理应消失的婴孩是他们必须做的选择。感谢上天,我能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
子如走出诊所时脸色青白,我招手拦计程车,她的胳膊横过来,挡住了。我们并肩走过十站路。满街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得东一张西一张飘舞,子如摇摇欲坠的身躯也像一枚悬在半空的叶片。我不停搓着双手。子如朝我淡笑,她说阿木你不必有心理负担这是我自己没处理好是我应该付的责任。她浅蓝的裙子几乎被染成赭红色,我眼睁睁看它一团团溢散洇开。我的喉咙干渴,灌满猎猎秋风,瞪着子如却哑口无言。
我不相信天长地久,不相信歌曲咏唱的生世相依。人是活在眼前的动物,孤独是唯一恒久的伴侣。其他一切均如浮云。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我不认为子如能困守此地一辈子。我隔着被子拥抱她,捏紧她的锁骨,子如大口喘息如跳上岸的一尾鱼。我的右肩被她狠狠咬出一轮齿印,然后她推开我,镇定地说:
你这个没有归属感的坏孩子,走吧,让我歇一会儿。
那晚我坐在铁轨,夜的序篇被一章章打开,我看见平时不曾留意的景象:露水、惨白月色、荒弃铁轨两道模糊的影子通向远方。风从膝盖扫过,我的脚趾和思想凝冻住了。我抽完口袋里的烟,回头扫一眼小屋,灯火暗黄,子如一夜不曾熄灯。我突然想起她总是在我想端详她的霎那按灭灯火:
黑暗让人安心。她说。
凌晨我晃进小屋没看见子如。被子叠得方正,电饭煲里的粥温香弥散。她离开整整一季,四月,迎春花俏生生绽放,子如提着行李再次出现。她的样子就像一位刚出差归来的女主人。我不问她流浪去往何方——这个词实在太孤楚。我说:我想你了。子如脱鞋:唔,我知道。她说,所以我回来了。
我们依然相处甚欢。品酒、看漫画,谈论博尔斯基。子如告诉我那些开得明艳的花朵并不是迎春而叫黄杏,我不以为然。迎春还是黄杏,那是植物学家研究的课题,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光,不必费心于此。
许多年后我指着蓬乱的黄杏向加授受知识,她笑得花枝颤动:阿木,你还是个老学究呢。
我的胸口一钝,无可抑制地想起子如,我想我真实地爱过她。可是斯人从此远去,芳踪无觅处。
C
加喜欢听我说过去。她托腮,睫毛眨得像对蝶翅,表情天真无辜。我的过去?细思量我所有的过去,都像浸在湖底湿气磅礴的一面铜镜,钮上纤绳系着子如的名字。于是我在复述中强化了对子如的记忆。一点一滴毫无遗漏。加安静听完,埋头拨弄炭火,忽而抬头一笑:
那么,阿木,你是喜欢她的吧。
加拒绝喊我哥哥,尽管我一再强调比她大六岁,她偏执地唤我阿木。这是2004年,冷冬,风声凌虐雪花纷飞。我们围坐在炭炉边,加的脸膛被炭火衬得绯红。我们聊子如。聊她是如何从所谓“丐帮”逃脱跌撞到我怀里,我用仅有的五千块赎回子如的自由。我发现记忆并不会随岁月流失而丢掉颜色,我回想起那次谈判:小屋闯进一群彪形大汉,子如瑟缩如稻梗,我砸碎一只啤酒瓶将之抵在为首的男人腹下,粗声喝散旁人,三分钟后我们基本达成协议,我把五千块丢在男人脸上买下子如,这群人顷刻作鸟兽散。我的掌心鲜血淋漓,子如悉心包扎,尔后她的眼泪扑搭一下,渗进我的伤口。
人生重复的总是“杯具”。子如生于遥远的北方某村落,那里民风淳朴乡邻友睦,重男轻女的传统留传至今。人贩抱走子如后父母只伤心了一阵,天苍苍,野茫茫,子如一路飘荡,所幸生得甜美,他们总期望她能操持“副业”挣来大把钞票,供他们夜色潜伏进赌场和舞厅。她的走失让“首领”暴跳如雷。
阿木,我忘记接待的第一个男人胖还是瘦,高还是矮,我只记得我从那一刻起就完全不再属于自己,我只能算是一款出售灵魂与肉体的游戏。
子如淡薄的语气令我揪心。我疼惜她。我期待能带给她欢乐,哪怕时限简短。子如最后一次拥住我的后背,轻轻问我:
阿木,你嫌弃我吗?
怎么会。
愿意娶我?
我沉默。我不想撒谎,对婚姻我从来没有心理准备。子如更紧地箍住我,她喃喃自语:无论无何我都感谢你,是你给我第二次生命给我尊严。
我爱你,阿木。
第二天子如再次消失。顺便携带走她的声音、气味、体温和寂寞的背影。我越过一丛丛茂盛的夏天,子如没有再回来。我搜集所有留落在枕上的发丝,我的她的纠葛成一团,然后我奔出门,止不住内心澎湃,向天空一口气喊出数十声子如我爱你,声线飘飘渺渺扶摇直上抵达云端,那里阳光铺织却静得恍若冥界。
加听完,沉吟。后来她拍我手,大刺刺地说: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加总能说些稀奇古怪的言语逗我开怀。我“捡”到她正是子如离开整800天。加戴着耳塞坐在一段枕木中央大声哼唱,腔调不忍卒听。后来她瞥一眼站在面前的我,跳起身扯下耳塞,脆亮亮问:
你就是传说中的阿木。
我不清楚我有怎样的传说,我胡子拉茬双目无光。加挽起我的胳臂,轻声问我是否可以收留她。
我有最强悍的理由。加说,我们一样是浮世尘埃,终生流浪。
D
元魏时军人以十人为火,共灶炊食,故称伙伴。加成为继子如后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们同纵酒、放歌、早晨我送加到车站,看她跳上520路电车再赶回工厂,傍晚加会顶着一夕斜阳跃过枕木奔向我。可是我不愿她成为第二个子如。06年大雪过去,天地白皑皑一片,加环住我的腰,她说阿木我喜欢你你没有感觉吗。我的目光越过加直望向不远处的一支烟囱,雪花覆盖住它烟灰色的形体,我想它其实非常肮脏。加的小脑袋伏在我胸前:
我不想听你说答案。阿木,爱情里的女人都是自欺欺人的大傻蛋。
有刀锋轻轻划拉心脏一下,我推开加:我要去加班了。你好好再补睡一觉。
极少数时间我会觉得人其实生就三只眼睛。我径直甩上门朝前走,竟能看见加穿一袭红色内衣赤足愣在原地,窗格上的霜花慢慢垒到她的鼻尖。然后她的脸一寸一寸幻成子如。
原来第三只眼睛就生长在我们心底,它能看穿关于过去甚至未来,惟独看不清当下。多年后我是如此怀念加,怀念她红色的内衣纤瘦的脚掌,还有一寸寸慢慢垒过她的冬日霜花。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多少年来爱情回首才能分辨清晰,我不过缺失子如后又丢掉了加接着更遗失了自己。这般简单。
2007年秋末,加领来一位男子允。瘦高、清秀,加在他面前小鸟依人。我们涮火锅聊时事,吃得热火朝天。加向我挤眉弄眼:
阿木,告诉我你什么感觉?
如果你吃醋,我可以让他马上消失。她继续说。
我注视满手洗洁精泡沫笑:你应该善待你的选择。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允辞别时加忽然紧捉他的手踮起脚尖吻他:现在好了。她说,你应该尽快把我从我阿木哥的龙潭虎穴里解救出去。
那夜加爬上我的床(自她来后,我另购一床安睡),她的脑袋蒙在被里磕得我骨头生疼喘不过气,她说阿木你抱紧我,我冷。我抱着加,听见北风从窗的缝隙挺进,张牙舞爪朝我扑来。我的泪跌进加的头发,第一次,最后一次,我们的距离如此接近,却在中间横亘着一幅海。我们无法渡越它。
E
加开始喊我阿木哥,抛下我去吃大餐。我抽越来越多的烟,习惯每晚徘徊于铁道,坐在铁轨看晚霞一页页敛去或只是发怔。偶尔加的影像和子如的叠加又即刻分离向两处方向逃窜,我的眼睛越来越枯涩,天干物燥之故。
我老了。
加不再喜欢听我说故事,她周身迸发光辉夺目的喜悦。允的家境优异,更难得是他的家人能给加不一样的温暖。他们并不曾因为加孤儿身世而轻视她。08年春分,加挽着我去见允家长。我买下一堆补品,两条上好香烟和一瓶茅台拜谒。允的母亲不在,他父亲鬓发苍白笑声雄浑,他拍着我的肩说小伙子你真不简单我儿媳妇全告诉我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就直说,他认真的表情让我感动。我替加买下一条碎钻镶嵌的手链,导购告诉我它的名字叫FLY,我希望加以后的日子真能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没想过会遇见允。大厦背后浅巷,允趴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吻得甜蜜细致。我费力咳嗽几声,他转过脸来,没有丝毫慌张:
阿木。这是小悠。小悠,这是阿木。
允牵起女子的手介绍。我看见拳头狠砸在允的鼻梁,一些血喷射到我的袖口。愤怒让我全身打战,允摔倒在地。他慢吞吞起身,搁开我第二记挥向他的拳头,冷笑:
阿木,我承认我花心我无耻。但你没有资格打我。
允态度凛然,仿佛被抓住的是我不是他。他掏出纸巾擦掉血迹望我: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吗?你了解偷看她每夜流泪你心里滴血的感受吗?你明白你想让她快乐却找不到办法的矛盾心情吗?你不懂——你这个自私无耻的家伙。
你疑惑我说的是谁吧。那么多年,若非她不会生育,像那样完美的一个女人应该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活。她嫁人,那男人却是不折不扣的Gay people中的一员。她只能依靠回忆过日子!
需要我再说一次她的名字吗?那个几年前被你抛弃的我的后妈林子如。
我垂下头,“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我想起那年秋天的银杏叶片,子如赭红色的裙子,她轻浅询问我是否愿意娶她,她留下的书桌里未及销毁的证据:一张医学诊断——去无证诊所流产造成永远不能生育的证明。——我放下扬起的掌,折身向巷子另一端走,我的脚步铐着枷锁,拖杳又可笑。
F
加替我斟最后一杯酒。满桌狼藉。加说阿木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不语。加微笑,眼圈潮红,拖住我的掌按住她的前额:
阿木,我不介意你心里住了谁。可是我介意这段故事。我求你命令我离开你的视野。
加目睹一切。我的羞愧愤怒,允的趾高气扬。再没有什么值得她留下,于是她抽身离去。我烂醉如泥,意识竟格外清晰,二零零九年七月三十一日,八点一刻,加临走前瞥了我一眼,泪水滑至她微笑的唇角。她曾说我们都是一样终生流浪的浮世尘埃,然而一颗尘埃,也有权利抛下另一颗尘埃。就像我迟疑不定不肯予以子如承诺一样,我无法对喜爱的女人说一句实话,我的爱情从子如至加一直沉默,最后,死无葬身之所。
2010年盛夏,我接受朋友邀请去南方度假。临别前我收拾屋子,锁好一些小事物:子如的发、准备送给加的手链、加落下的MP3,我想如果可以,我会在那处南方小镇盘恒乃至定居。饮一坛桃花酒忘却今生。我和朋友闲扯打牌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聊长夜,被一堆滥俗的黄色笑话呛得涕泪横流。我们在叫不出名的小巷内冲撞直到碰倒一位体格魁梧的男人。他暴怒扬起的手掌被身旁女子轻轻折下,她长发短裙、嘴唇涂抹珠红色的蜜腊,她轻盈地说:
别为陌生人生气。来,我们去唱歌。
他们钻进轿车离开。我的眼前月光明晃晃如霜一片。记忆中的加化为乌有。连同那些掠过生命的微尘雨雪一并消失,经过小巷的风声依旧,我听见一些疼痛的裂响,噼噼扑扑地溅出火花,灼烧了整副胸腔。
现在,加比任何时刻都更鲜明活跃。我看她在枕木间跳跃,她的影子从拂晓的晨雾中钻出又潜进夜间倏忽不见。我竟无比迷恋这种幻觉。周末我会在铁路呆坐整整一天,直到脸上悬满不知是露是雾的东西。我想我垂垂老矣,没有气力再谈一场完整的恋爱。我预感生命如同流沙咝咝泄漏,我无法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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