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3-03-31 19:40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王莉和龙匡一时心血来潮,去看一个画展。她口渴了,喊龙匡买水去,龙匡却没听见似的对着一幅画出神。

    画面上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条勒勒车碾压出来的路,从画底部开始,蜿蜒到灰蒙蒙的天际。一棵孤零零的老柳树立在路旁。从画面上散发出来的苍茫凄凉,让她很不适。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龙匡头也不回,说,你不懂。她就用一句家乡土话挖苦他,你懂?你不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象了?就自己去买水。等她回来,龙匡身边站着一位穿着打扮虽然简朴,但总让她觉得与众不同的女孩,两人对着画热烈地说着什么。

    她气冲冲地往过走。离女孩近起来,她也看清了那女孩与众不同的地方——优越于人,这让她卑怯起来,最终站在不远处的一幅画前,越过身边人的侧背,用眼角瞟着他们。她觉得过了好久,龙匡才焦急地回头张望,那女孩也回过头来张望着,和龙匡又说了几句,就走了。龙匡显然没心思看画了,回过身来张望,就发现了她,走过去问,你咋站这里了?她忍住气挖苦道,我不站这里,难道站过去给你们当电灯泡?龙匡一愣,笑道,那是一位看画展的。就伸手从她提着的塑料袋里拿水。她一转身,塑料袋漾开,龙匡拿了个空。她问,你心虚什么?龙匡莫名其妙地问,我心虚什么?她的火还是冒出来了,说,不心虚,为什么打发她走?龙匡眨眨眼,笑道,你呀,人家问我是不是等女朋友,我说是,人家就说,那我走了,别让你女朋友看见了误会。她尖酸地说,你还很会给她打圆场的啊!她走了,你是不是很惋惜?龙匡脸一红,率真地一吐舌头说,她也很吸引人,要是一点也不惋惜,那是骗人了。她就拧着他的耳朵,出了画展。

    她和龙匡高二时是同桌。都被对方优异的学习成绩所吸引,开始恋爱。当知道对方的家庭都很贫困后,他们不但没有分开,反而抱成了团,要做给世人看似的发奋,考到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一起在这座城市里奋斗,但工作的难找,生活成本的增大,使得他们成家的梦想越来越渺茫了。要不是他们的爱情是同生死共患难浇灌出来的,也就枯萎了。也正因为他们的爱情是同生死共患难浇灌出来的,越是艰难,越有着一股“爷就要活下去”的蛮劲儿。尤其是王莉,不但从不怀疑龙匡是她的依靠,而且是自己实现什么的道路。对那些想接近龙匡的女孩,她总是把对方了解得清清楚楚,防范时就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只是画展中的那个女孩如惊鸿一现而逝,龙匡确实也不知道她是谁,她无从去调查人家,也就怪自己多疑,作罢了。不想,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她和龙匡正要出公园,迎头过来一位女孩,高声问龙匡,巧啊!还记得我吗?龙匡怔了一下,高兴地说,记得记得,我们一起看过那幅名叫《路》的油画,就画家为什么在路边画了一棵老柳树,它的寓意是什么,讨论了一番。女孩开心地笑着说,呵呵,你的记性可真好,就和龙匡握了手,大方地看着她问龙匡,这就是你的女朋友?龙匡说是的。比她高了半头的女孩,有点歉意地笑着和她握手,说,我叫李琳,很高兴和你认识。两人寒暄过后,女孩很诚恳地说,也算我们有缘吧,你们要是没有急事的话,我们到那边的长椅子上坐一会儿。这么简单的邀请,她当然不好拒绝了,她看一眼龙匡,就笑着和女孩前面走了。

    他们来到林荫道上的一张长椅子前坐了。主要是坐在中间的她和李琳聊,东拉西扯、不咸不淡的,让她觉得难熬。不远处跳广场舞的喧嚣声,才让她们找到了共鸣,都诉苦似的说着广场舞怎么扰民。

    李琳就是这座城市的人。北大毕业已经四年了,也没找到理想的工作。

    她暗自掐算着时间,觉得时间到了,站起来告别。李琳也麻利地站起来应和她,仿佛早等着这一刻,还说,我们有缘,加个微信吧,就加了他俩的微信。等看不见李琳了,她拧一把龙匡的胳膊说,看见没?人家就为了加你的微信,才邀请咱们坐一会儿的。龙匡笑道,一个小醋坛子。

                                                            二

    她从李琳的朋友圈上捕捉到一些零碎的情报,深挖下去,惊呆了——李琳是凯里公司老板的女儿!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李琳为人很随和,但总让人觉得优越于人的原因了——这是从骨子里不知不觉地透出来的。虽然说,现在中国的豪门太多了,但能接触到一个豪门之女,概率还是很小的,所以,李琳在王莉眼里就珍贵起来,由不住和李琳亲近。但她从来不问李琳是不是豪门之女,而李琳呢,恨不得她把她当作农民工的女儿。两人出去花钱,都默契地遵循着AA制,但又不斤斤计较,这让王莉在知道李琳是豪门之女后,也没感到压迫,从而很佩服李琳。至于李琳会和龙匡怎么怎么,先开始她是担心的,尤其是那天在公园里邂逅时,李琳一眼就认出了龙匡,这让她心里酸溜溜的,这说明龙匡入了李琳的眼。而龙匡竟然能记得一个月前两人因为什么辩论,还记得画的名字,这说明龙匡对李琳也是记忆犹新啊!可是当知道了李琳的身份,两人会怎么样,她想都没再想——作为精致的现实主义的现代青年之一,她明白,在现实中,穷小子娶豪门女,和穷丫头嫁豪门公子的事不是没有,但很少。道理很简单:如果这种事很普遍,也就不会充斥于影视文学之中了,在现实中,婚姻永远讲门当户对,所以,真的进入豪门的穷小子或者穷丫头,日子是很不好过的,所以,那些敢进入豪门的穷小子或者穷丫头,是要有强大的抗压力的。就是说,影视、文学只是穷小子、穷丫头们宣泄一下“梦梦娶媳妇”的地方而已。可是出于本能,她还是严厉警告龙匡,离李琳远远的,因为她总觉得李琳一旦和她争龙匡,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所以,不如趁早把龙匡撵得离李琳远远的。

    可不管怎么说,李琳成了王莉私交中最最最重要的人,宛如小时候村中的巨人丑棒子(几百斤的石碌碡,双手一扶就立起来,再拦腰一抱,就抱起来。只要被他的手抓住,再强壮的男人也会变得棉皮)吸引小孩一样吸引着她,这种吸引力虽然让她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弱小,但因此却产生出对强大强烈的敬仰,让自己的生活蓬荜生辉。虽然她笑话自己别这么“下三滥”,但由不住要联系李琳。而李琳是个很随和的闲人,一叫就应,两人就形影不离起来,很快她就察觉李琳的健康有问题——一咳嗽起来揪心揪肺的。有一次她找个借口折回去,从垃圾桶里检出李琳丢掉的卫生纸,展开,痰里有鲜红的血丝。她调动她的侦探才能,虽然缺乏最直接的证据(这证据只有李琳和她的父母才有),她还是敢确定,李琳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说不定明天就会死。

    这给了她当头一棒!一个人常常为李琳流眼泪。

    是啊,李琳,一个正要开始享受她几十亿身价的独身女,生命却要戛然而止了!如果能用她的死来换李琳的生,她会毫不犹豫的,因为李琳的生命是一场壮丽的事业,她就是为此而献身的信徒!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冷静下来,就想着怎么才能让李琳的死,遗憾少一些?她就想,关键是李琳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最想干什么?这可是个大难题。如果李琳和她一样惊慌失措,自然是会泄露自己的“临终心愿”的,问题是李琳总是那么平静,好像她能长生不老似的!是啊,李琳的平静让她几次怀疑自己的判断,一次次重新推断后,都重新确定,李琳真的不久于世了啊!她又想,是不是李琳的父母把李琳罩在一个玻璃罩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但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李琳太聪明了,她仅从你稍纵即逝的眼神里,就能把你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这时,她明白了李琳为什么和她这个陌生的人交好,和她这个平民阶层交好——她刻意避开了她的生活圈儿,就怕她的病被人发现,那会给她短暂的生命带来许多烦恼。也正因为她明白了这一点,当她真想大声对李琳喊:你不久于世了!赶紧实现你的“临终心愿”吧时,立即阻止自己——这样做对李琳来说太冷酷了,李琳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病啊!是呀,她真愿意李琳到死也没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世了,就像成龙演的一部电影里,从高高的吊车的铲子里爬出来的笑嘻嘻的婴儿,对危险一无所知!但是,她明白,李琳如果就这么一点损失也没挽回就死了,她,王莉,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她一次次地挖苦自己:李琳是你的什么人啊,你这么痛惜她!一天,她找到了原因——就因为李琳是几十亿身价的豪门之女!她不由得骂自己犯贱,但是,她由不住!

    一天早上,她把胳膊擩进袖子里时,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把自己换在李琳的位置上,在有限的时间里,自己最想干什么?是到处旅行吗?但李琳从小就跟着父母旅行,长大了自己旅行,还当过两年驴友。可以说,旅行是李琳散心的主要生活方式,国内外的名胜古迹她真的不稀罕了。那么,是好吃的吗?她发觉李琳的胃口很清淡,是历尽繁华转平淡的清淡,她没见过李琳对什么吃的上心过。那么,是权力吗?这个可难办,除非她父亲马上让位给她。不过,李琳毕业以来闲闲散散的,可见,对权力也不上心。那么,李琳对什么最上心呢?她忽然想到,该是披上婚纱!但她又觉得不可能,李琳要披上婚纱太容易了嘛!可奇怪地,这次她固执地确认是这样的。一天,她问李琳,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李琳说,遇不到真爱我的人。她真想说,哎呀,爱你的人可是排队的!你现在点个头,就能披上婚纱!但这样的话,李琳就知道她知道她是豪门之女了,会不高兴的,甚至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可奇怪的是过了几天,李琳和她讲了她的一位豪门女友的故事,说她这位女友十六七岁的时候忽然明白,从小到大人们对她的前呼后拥,实际上是对她父亲的前呼后拥,而她父亲如果失去财势,立刻就会没人鸟他,自然也就没人鸟她了。就是说,她发觉她父亲的财势遮盖了她这个人,她不清楚她这颗星星在太阳的光芒下到底能发多大的光。就是说,只有发现她的光芒,从而陶醉于她的光芒的男人,才是她要嫁的男人。李琳说,如果她这位女友是个相貌各方面普普通通的豪门之女,或许不会有这种想法,正因为她在相貌、气度各方面非常自信,她就想靠自己的“价值”,把自己“嫁出去”。她说她这位女友曾经几次远离过去的生活圈儿,以一个普通大学生的身份,干过几份儿工作,从中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但这些欣赏她的“价值”的男人们却不中她的意,不是急于成家,然后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是混了一天算一天,没有一点雄心壮志。

    王莉明白,李琳说的是她自己,就明白,自己捅在李琳的软肋上了。王莉听到这里,说,雄心壮志?我说李琳,你的那位女友可不能怪他们,雄心壮志是需要机会才能在心中迸发出来的,现在所有的机会都被垄断了,这些平民百姓的子弟,能有一口饭吃,已经阿弥陀佛了,哪敢奢谈雄心壮志呀!是呀,你这位女友的父亲也是平民百姓的子弟,但她父亲他们那代人机会太多了,如果现在的机会还是那么多,那么,现在平民百姓的子弟中不敢说个个雄心壮志,但奋发向上的精神一定有,绝不会躺平的!就如同我父亲他们那代人,遍地是文学愤青,为什么?八、九十年代是作家井喷而出的时代嘛。你的那位女友呀,应该降低点标准,只要是一心一意爱她这个人,就不要管什么雄心壮志了,她将来把这个人摆在能激发雄心壮志的位置上,他心里沉睡着的那头狮子自己会醒来的。

    李琳歪着头瞅了她一会儿,莞尔一笑,说,你说得对。她之所以有这个标准,可能是恋父情结的缘故吧?呵呵。她说,你把我的话告诉你那位女友。李琳惆怅地说,没用了,为什么呢?她不“微服私访”了,因为很奇怪,她每次“微服私访”没多久,她是富豪之女的消息就让人知道了,她不得不离开,三番五次后,也就没了“微服私访”的心情。

    她不由得怜悯起李琳来,才知道天堂自有天堂的烦恼……而李琳说这些话时不也是痛彻肺腑?她更下定决心,帮李琳这个忙。可是,一时间到哪里去找一个让李琳满意,也对“素身”的李琳也很欣赏的男人呢?这时,她想到了龙匡,心灵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像大厦的承重墙被十轮大卡车猛烈地一撞!

    半个月后,神思恍惚的她憔悴着脸,忽然请龙匡喝酒。在那间他们常去的小酒吧里,她自顾自缓慢地喝了三杯酒,一下用手捂住自己的酒杯,她问龙匡,你,真的爱我吗?龙匡讶异地嗔怪道,这还用问?她说,我觉得你是被困在我身边的,一有机会,你就飞走了。龙匡恼火地问她,你今天是怎么了?不不,你最近是怎么了?我和你说,我们的爱情可是用同甘共苦浇灌出来的,这在当今可是凤毛麟角啊,现在的人谁会和谁去同甘去共苦呢?说实话,同甘共苦让我们不止是情侣,还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啊!她望着自己捂着酒杯的手,深思着、肯定着,一下一下点着头,然后,把手从酒杯上拿开,旋转了一会儿自己的酒杯,对着酒杯自语道,是的,还是亲人。忽然,她慢慢抬头,目光像慢慢地走近一个洞穴一样从酒杯爬到龙匡的脸上,锁定他的目光,说,我要你去做李琳的男朋友。龙匡拧起眉头茫然地问她,你说什么呀。她又说了一遍。龙匡就深深地盯着她盯着他的目光,两道目光都努力通过对方,想钻进它的主人的心里,两人都忘了置身何方。好久,龙匡严肃地问,你是不是要和我分手?她说,你先回答我愿不愿意做李琳的男朋友。龙匡攥紧拳头,放在桌边儿,问,你为什么和我分手?她瞅了一会儿龙匡那只随时准备攻击的拳头,盯住龙匡盯着自己的阴沉的目光,说,我们暂时分手,是为了以后能天长日久。见龙匡不解地看着她,她就说出了一个计划,那就是,不久于人世的李琳渴望在有限的时日里有一位真正爱她这个人,她也爱着的男人。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李琳真是白活了,死不瞑目啊!咱们长话短说。我敢断定,李琳喜欢你。就盯住龙匡的眼睛。但龙匡没有一丝得意的神色,而是蕴怒地说,你为了让李琳能闭上眼,竟然把我让出去!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心中的分量!拳头攥得巴巴响。她望着他的拳头说,我的计划还有后半部分:等李琳死了,你再娶我。龙匡问为什么?她说,那时你有钱了,我们就能成家了。因为……李琳是凯里公司老板的女儿!说完,她盯紧龙匡的眼神。龙匡讶异地看了她半天,忽然冷笑道,你真天真啊!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今天死了,也不能说人家白活了啊!她说,你不明白,女人有钱,是能够在更多的男人中好的里面挑好的,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能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嘛!只是,李琳的爱情观与别的富豪之女的爱情观不同啊。龙匡皱起眉头看了看她,显然不大赞成,或者说,不大理解她的话,但很快恼羞地质问她,你这不是在卖我吗?她暗暗地满意,低下头,捏着酒杯沿儿转了一会儿,望着龙匡说,龙匡,现实点:我们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是没有成家的资格的,就这么过一辈子,我们不甘心,我们的父母也死不瞑目的,因为我们中国人就留遗下个成家立业嘛!你要想明白了,我们不作出巨大的牺牲,是换不来我们的幸福的。现实是血淋淋的,道德呀什么的,比起生存来算什么呀!你不要意气用事,仔细想想,明天晚上告诉我。她猛地喝一口酒,转头看着酒吧顶上的莲花顶灯说,龙匡,我心如刀割,这就如同古时候自己新娘的初夜权交给蒙古人一样啊!

    第二天晚上,王莉先到,在昨天坐的那个雅间里黑灯瞎火、不声不响地枯坐着。

    雅间的门略显迟疑地开了,她一惊,走廊里的灯光照见开门的是龙匡。龙匡也吃惊地站在了门外——他认出,雅间幽微的光亮中坐着的是王莉!她掩饰不住失望:他还是来了。他也掩饰不住失望:她已经坐在这里了。他们几乎一齐低下头,为自己,也为对方羞愧,就都有点恨着对方了。

    龙匡跨进门、走过来,拖开椅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坐下时浑身一阵窸窣,搅得空气在桌面上翻滚,撞击着她的脸。服务生跟进来,问他们要什么酒。龙匡低下头说,请等一会儿好吗?礼貌的音调里含着火药味儿。服务生说好的,退出去,带上了门。

    王莉的眼瞳贴着上眼眶底,望着龙匡问,你……认为计划可行吗?龙匡别转脸,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说,也只能这样了。王莉口气冲了点,问,可行还是不行!龙匡低下头,说,可行。又受气了似的抬头,瞪着王莉,意思是,难道我愿意吗?这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吗?

    王莉低头,好一会儿,抬头,眼瞳贴着上眼眶底,望着龙匡,一字一字地说,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关键是,你,不能变心啊!那样,我什么都没有了!说完,眼泪夺眶而出。

    龙匡微微低下头,很响地抽了几次鼻子,鼻孔颤抖着,张得大大的,说,这个你放心。王莉!你,是把我架在火炉上烤啊!你可真够狠的!就由不住抽泣起来。

    王莉擦干泪,探身过来,给龙匡擦泪,龙匡恼恨地挡开她的手,自己擦干了泪。

    王莉说,龙匡,这以后,我也是被架在火炉子上烤着呢!我们一起往过挺吧。记住,千万不要让李琳发觉你知道她是豪门之女,我们要让她在幸福中闭上眼——她太可怜了!

    龙匡冷笑着说,王莉,你枉费心机,就是李琳能看中我,她的父母也绝不会看中我这个穷小子的,除非我是人中之龙。王莉看了一会儿他,说,李琳只能活一年多了,这就是我们的计划所依赖的根基。服务生!

                                                            三

    “李琳,我已经离开你们这座城市,回到老家,正在县城找工作,好以后陪在母亲身边。因为病弱的母亲身边得有人照顾,还因为我和龙匡这么多年来既成不了家,又离不开,就这么吊在半空中,两人的一辈子都没结果,不如横下心来断了,互相解放了,或许都能成个家。本来我是要和你道别的,但怕我见了你的面,舍不得离开你,故不辞而别。好在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只差我能摸到你的手,我能嗅到你的气息了,所以,天各一方也和邻居一样了,也就没有什么离别之苦。只是,你有机会的话,安慰一下龙匡,让他现实一点,开始新的生活。”

    龙匡读完李琳发来的这条微信,鼻腔尖锐猛烈的酸涩,让他瞬间鼻塞。他扯了一团又一团卫生纸,擤了鼻涕擦眼泪、擦了眼泪擤鼻涕。

    手机响了起来。他忙里偷闲瞥一眼手机屏,是李琳打来的视频电话。他跳到卫生间,匆匆洗把脸,擦干净了,手扪着心,对镜子里红肿着眼的自己说,开始了,你要稳住啊!

    李琳仔细端详着手机屏里龙匡红肿的眼,问,王莉回去多久了?龙匡说,有半个月了吧。两人沉默了。在沉默中,两人忽然都觉得王莉从心理上不在他们中间了,两人直接面对面了,局促起来,但是,这沉默中又滋生出私密的亲,让两人的心慢慢地陶然。

    李琳问,你们……真的……没希望了?龙匡抑制住眼泪,说,我们当然能这么半死不活地过一辈子的,但是,我们的父母要孙子,我们不能自私啊。又是一阵沉默。李琳说,王莉是最适合呆在我身边的朋友,挨着她说话,嗅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我的身心就很踏实……我现在空落落的,我想,你也是空落落的……她……是我们共同的……故人,我们应该常常见面……你说呢?龙匡迟疑了一下,说,好的。

    挂了电话,龙匡抑制不住激动的心跳。这让他不禁脸红,好像早暗自等着这个开头(他觉得李琳也是这样),就是说,好像李琳和他早暗自背着王莉勾搭上了似的。但苍天在上,他们确实没干这事啊!但是,潜意识里,你,没有觊觎过成为豪门的东床快婿吗?但他马上自我安慰地笑起来:嗨,梦梦娶媳妇的事谁没做过?这有什么?而自己和李琳通话引起的陶然,是异性之间很自然的情绪反应啊。但是,从此刻起,他和李琳间有一股暗暗的吸引力展开了,宛如潜伏的双方,都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时的吸引力。他告诫自己,是在两颗鸡蛋上跳舞,哪一颗都不能踏破。

    一年半后,龙匡先来到那家酒吧。他和王莉以前坐的那个雅间已经有人了。他让老板去请人家换一个雅间。

    王莉走进雅间,嗅了嗅,对龙匡说,这里面刚才有人坐过?龙匡说是。王莉说,我们换一个雅间吧。龙匡迟疑了一下,出去了,一会儿,来叫王莉,去了另一间雅间,相对无言地坐了,都深望着对方的眼睛。龙匡忽然说,我们也不是这间雅间今天的头茬顾客了。王莉说,就在这里吧,我们大概来晚了一点儿。龙匡望望她,没吭声。沉默中,两人深望着对方的眼。

    龙匡忽然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王莉反问,你说呢?龙匡急促地说,越快越好,我恨不得明天就结婚。王莉凝视着他,问,为什么?龙匡说,这还用问?我早等不及了!说完眨着眼,别转了头,看着雅间墙壁上的一首诗配图——一书生隔着篱笆望向院子里,一少女正娇羞地端着一瓢水从草屋里走出来,一树桃花在院子里盛开着。空白处竖写着四句诗:去年曾经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龙匡见王莉低头不语,说,咱们还是去咱们先前坐过的那个雅间吧。王莉抬头看他一眼,转头,看见了诗配图,问,你和谁在这个雅间坐过?龙匡脸通红,说,谁也没有。王莉冷笑道,不只是这首诗触痛你吧?龙匡像没听见她的话,问,你,不是早等着这一天吗?这一天来了,你怎么反而迟疑起来了?王莉也像没听见他的话,咬住他的目光问,你,是不是很恼恨她的死?龙匡睁大眼望着她,忽然说,你说什么呀!王莉冷笑一声,说,装什么呀!她不死,你,不就跟着她荣华富贵一辈子了吗?龙匡顿了顿,指头咚咚地点着桌子嚷,你别忘了,她如果不是快要死了,我能和她走到一起?如果她真不死,我和她还是个黄?和她能荣华富贵,就是黄粱一梦!可王莉还是咬住他的目光,说,但是,你恨她的死!龙匡的脸白了红、红了白,冷笑道,她死了,我高兴,那我,还是人吗?王莉竖起手掌,低下头。龙匡看着王莉的手掌,平静下来。

    王莉放下手掌,说,我们就不说这些废话了,你……心里真的没她吗?龙匡望着她,说,没有。见王莉望着他不吭声,就把手掌重重地摁在桌子上,低声问,我怎么做,你才相信?王莉的眼里渗出泪水,说,她还是死不瞑目的。龙匡别转头,说,作为朋友,你和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王莉更盯紧他的眼,说,但是,她给你我的更多——你,只要你愿意,就是你再没能力,会一直在副总经理的位置上呆着,不论你娶了谁,只要谁愿意,一直能在她呆过的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呆着。龙匡,这对我们来说,是改天换地啊!龙匡烦躁地打断她的话,说,别说这些了,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王莉又盯紧他的眼,说,你慌里慌张的,说明你心虚,说明你心里有她。龙匡望望她,煞白着脸苦笑起来,说,你看你看,你翻葫芦倒水罐的,我们就差一步的计划还不泡汤?她低头,说,急了,人家不说闲话?我们以前的关系,难保不被人挖出,人家还不往阴谋上想?龙匡冷笑道,做了,还怕人说?王莉恼怒道,你,难道心里就那样干净?既然这样,我们各奔东西吧!龙匡站起来,摁住她的肩头,说,好了,别吵了。过半年,怎么样?王莉抬头望了他一会儿,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急迫。龙匡哀求道,你别钻牛角尖了,好不好?你别忘了我们的计划啊!

                                                            四

    他们的婚礼是李琳的父亲李小龙主持的。就在婚礼上,李小龙宣布,王莉任凯里公司办公室副主任。

    当晚,两人忙到深夜,跌头就睡,睁开眼,大天亮了。第二天晚上,两人热情如火。龙匡说,今晚我们就有孩子了!王莉说,你娶我就为了生儿育女吗?龙匡说,不生儿育女,结婚干吗?王莉说,我暂时不想要孩子。龙匡停下来问为什么?王莉说不为什么。龙匡那东西就软了,连将就几下也不能。

    一个月了,龙匡那东西还是那样,硬着硬着就软了。龙匡背着她求医问药。

    一年后的一天,她对龙匡说,你这毛病不是医药能解决了的。龙匡羞愧满面,说,那我们人工授精吧。她问,你娶我,就为了生儿育女吗?龙匡说,有个一男半女,我的心就踏实了。王莉问,奇怪,怎么我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你的心才踏实了?你是怕我不能生养?还是像咱那里对待被拐来的女人那样对待我——生下了孩子,让孩子绊住我逃跑的腿?龙匡说,两个都不是,我像一个农民工,打了一年工,在等着拿工钱——你生下孩子,就是我拿到的工钱。王莉似有所悟,但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是悟不到,问,为什么?龙匡说,不知道,但我就想要个孩子。王莉使劲儿看着他,那点遮蔽她悟性的东西一点一点被她的目光磨破了,气愤地质问,你是要给我一个交代,好安顿住我呀!这说明你觉得愧对我啊!你说,你哪里愧对我?龙匡露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畏缩目光,哀求道,王莉,咱不要纠缠那个纠缠不清的话题,好不好?王莉冷笑着说,好,我答应给你生孩子,就一个条件——你能自然而然地把种子种进我的肚子里来。龙匡低下头。王莉冷酷地说,你心里有她,你那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就硬不起来——你撒谎!实际上你在和她一起看那幅画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她!我这个计划对你来说,就是瞌睡给了你一个枕头啊!我蠢啊!就握拳敲打自己的两个太阳穴。

    龙匡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她挣不脱,就冲龙匡唾了一口,要他放开。龙匡放开她的手腕。龙匡脸上慢慢往下坠的浓痰,让她羞愧起来,别转脸,说,龙匡,我知道,你和她的那一年半,最难受的是你,但是,我嫉妒的火总是防不胜防地窜起来,让我的理智手忙脚乱。我想,你和我换个位置,你也会这样的,这是人的本能啊。龙匡,当李琳告诉我,如果我不介意,你就是她的男朋友时,我嘴上说,我们已经分手了,这是你们的自由,但心里腾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嫉火——你们也太快了吧!龙匡,我多希望你在一年之后才能和她恋爱,因为你越迟和她恋爱,越说明你心里有我!可是……我离开你才半年,你们就……再说,你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问我是不是该和李琳恋爱了,也行啊,但你没有啊!这不能不让我怀疑,你们是不是早勾搭上了!虽然理智告诉我,计划成功了,我该高兴,虽然理智告诉我,你俩的关系建立起来越早越好,但是,我怎么也扑不灭这股嫉火!就是说,我瞬间明白,以前我们的计划只是在想当然,现在,是千真万确的了!才明白想当然和千真万确是两回事啊!我恨不得立马飞到你身边,把你抢走,但一股珍贵的玉器已经有了裂纹的厌弃心阻止了我。就是这股厌弃心理,抑制住了我这股嫉妒的火,使得我从来没有打扰你和李琳,没有烧毁我们的计划。当那天你和我坐在那家酒吧里,我眼里的你真是脏啊!但我知道,这脏是我弄成的,我得把这脏咽进肚里,很简单,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也忽然明白,我那天翻来覆去刁难你,实际上是这种厌弃心理在羞辱你,而你,严格地说,是无辜的,有罪的是我,赎我的罪的办法,就是接受粘着李琳的气味的你。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忘了李琳,一年半过去了,你,不但没有忘记李琳,而是因为思念他,精神越来越恍惚了。呵呵,你为什么阳痿?因为,你和我做爱时,觉得李琳就在一边怨恨地瞪着你,你心里充满愧疚,怎么能不阳痿呢?我就想,什么时候你不阳痿了,心里就没有李琳了,但是,你那东西越来越举不起来了!龙匡,我们分手吧!这是我冷静地想了好久的决定,要不,我们都痛苦。

    龙匡的脸越来越平静了。等她说完,对她说,王莉,你今天总算说实话了——你恨的是我没有和你商量是不是该和李琳恋爱了,就擅自和李琳恋爱了。王莉,老天可以作证,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好几天:我如果和你商量,这是在两个人心上扎刀啊!万一哪个人心怂了,那一定会让另一个人也心怂了,那么,不但我们的计划半途而废,而且,也立马要了李琳的命啊!再说,我们虽然没有约定,但一直谁都不联系谁,就是因为知道,这是减少双方的痛苦,从而坚强起来,让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的一个好办法啊!所以,你不能因为我没有和你商量是不是该和李琳恋爱了,就怀疑我在和李琳看那幅画时就心里有她了!老天可以作证,以前我心里真没有她。那年和她看那幅画时,只是觉得和她投脾而已。我能接受你的计划,说实话,不是像你一样怜悯她,或者说,不如你对她的怜悯多,主要是为了傍着她摆脱我们的困境的。也正因为我在演戏——既要表现得对你念念不忘——老天在上,我确实就没忘了你——又要表现得对她很钟情——老天在上,我真的不钟情于她,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但真真切切的鸿沟——我真怕哪一天演穿帮了,被她一脚踢走!所以,她一死,我真是如释重负啊!我催你结婚,就是要看她的诺言能落实不,如果落实不了,那我们就是被她耍了一年半!但我没想到,她的父亲会亲自给我们主持婚礼,而且,在婚礼上宣布了对你的任命!就是在那一刻,她临死时望着我的眼睛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读懂了她的眼神:还要继续活下去的你啊,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啊!而当时心慌意乱的我,恨不得她赶紧闭上眼,哪去管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啊!就是在她父亲宣布你为公司办公室副主任的那一刻,我觉得弥留之际的她看透了我当时的心思,顿时我惭愧无比,因为我让她死不瞑目!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音容笑貌动不动就跑进我的脑海里,而且,像挖宝藏似的,和她一年半的时光,一分一秒地被我的记忆挖了出来,我就越来越长时间地沉湎在对这一年半时光的咀嚼里不能自拔,心里不时嘀咕:她瞑目了吗?

    王莉的脸色变得非常温柔,柔声说,就是说,她死后,才走进了你的心里?龙匡想了想,说,应该是她的诺言的落实,让她进入了我的心里。我一直在想,她可能早知道我在演戏,但她说服自己这是真的。而她的诺言的落实,让我深感我亏欠了她,我要补偿她,从而和她对我的真心“等值”,好让她瞑目。但是,我知道,我怎么也补偿不了她了,除非她能活转过来,我和她再恋爱一次。王莉冷笑道,她活转来了,你有资格爱她吗?再说,她之所以落实她的诺言,或许是想自欺到底,因为她不让她父亲落实她的诺言,就说明她承认自己就没有得到爱情。龙匡低下头,说,或许,她知道我们在演戏,所以她在配合我们演戏,好帮我们摆脱困境,才让她父亲落实诺言的。我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心虚——以前心里确实没有她啊!所以,我只能这么缅怀她,来补偿她。不不,这缅怀是不由自主的。

    王莉看着龙匡的头顶,说,你这么缅怀她,她死也瞑目了。龙匡抬头望着她说,我们这次把心扉都敞开了。你,再给我些时间。王莉满眼泪水,握住龙匡的手,说,龙匡,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就是我们鬼迷心窍的结果!龙匡也流着泪说,我们是鬼迷心窍,但也是为了她好啊。只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该勇敢面对。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因为那样的话,你良心不安,因为是你把我置于现在的处境的。但是,我忘不了她,还把你拴在我身边,我会良心不安的。王莉,我们俩都厚颜无耻,该多好啊!王莉苦笑道,要是那样,你我也不可能相恋这么多年。龙匡说,我也知道,我们回不到从前了。虽然我留恋从前,但我知道,得展望未来。王莉说,我们的从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有什么好?是回到我父母那一代人的青春岁月,他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甘共苦,生活成本又低,多幸福啊。龙匡说,不要说这些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李琳和你一样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你会替就要死去的她这么惋惜吗?王莉说,不会。龙匡说,我们是自作自受啊。

    又过了一年,两人离婚了,先后离开了凯里公司,离开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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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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