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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是野草,有白茅草、芭茅草等种类,路边水畔,田间地头,高高低低,到处都是。它们常常跟藜蒿草、狗牙草、狗尾草、牛筋草、车前草混在一起,统称野草。这里的茅草是一个人。
在月亮洲里,人们世代为农,守着地,种着棉花和小麦,总发不了财。因是江中小洲,自然灾害多,尤其是每年要被洪水困扰,担惊受怕。心思活泛点的,学一门手艺,木匠、篾匠、瓦匠、剃头匠,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后来,很多人喜欢往外跑,不是南下打工,就是跑运输,包砖窑。他们一走,家里的耕地留给老婆、老人来做,也不很吃力。里外赚钱,家里人高兴。实在做不了,家里可以请帮工。在村里请人做事,包吃给工钱,双方觉得划算,也有人愿意这么干。
女人每逢男人不在家,有难做的粗活,就会想起茅草,请他来做帮工。茅草荒年生,家里穷,为讨吉利,就起了这个名字。那时,茅草正年轻,虽是个大舌头,长得却似一头健硕的牯牛,挑担、搬砖、挖沟、施肥、泼粪,只要他甩开膀子,哼上几声,就包你满意。干完活,主人家稍稍招待,吃饱喝足了,他走时总会说声“麻烦、麻烦”。
在所有的小菜里,茅草最喜欢吃腌姜,尤其是刘四婆做的那种。这种腌姜,先得日晒夜露,再用盐细细压,这样炒出来就黄灿灿,香喷喷,有点儿脆,还有点儿甜。有的人家知道他这一喜好,就一日三餐给茅草腌姜吃。不过也有过意不去的人家,还是托人到听泉镇上买了一斤猪肉,谁都知道最好吃的是鸡鸭鱼肉,喜欢吃腌姜的人肯定另有原因。
刘四婆是地主婆出身,几十年来一直保持吃斋的生活习惯,可当茅草来帮忙时,她也少不了做个荤菜,与腌姜一起,放在他的眼前,还不时夹菜给他。说:“后生伢,多吃些!”
刘四婆家的后院,平时打扫洁净,她就坐在那里,看天,看树,看狗,看行人。那里,有两样东西很出名。一是养了条大黄狗,体型壮美,色泽上品,但很厉害。一是栽了棵大柿树,果实大又甜,挂在树上,很好看。大黄狗平时蹲在后院,竖着耳朵张望,那姿态具有威慑力。一个小男孩路过上学,总担心它冲下来。其实,它只向小孩们冲锋过一次。
晴朗的秋天,小男孩和一个小伙伴垂涎老柿树的柿子,瞅着大黄狗不在,一个爬树,一个放哨。树上的小男孩还没够着柿子,那畜生就在屋里狂吠,迅速冲出来,小伙伴吓得早跑远了。小男孩不敢下来,那畜生急了,狠不得学猫爬树,两个爪子只抓树皮。这么对峙了两分钟,他急得要哭。刘四婆出来,吼住自家的狗,也教训他一通,神色有点难看。刘四婆对小孩和对茅草,似乎不是一样的,难道她认了茅草做干儿子,小男孩这么想。
茅草个头不高,黑黑的,关键是说话有些结巴,含糊不清,偏又有点爱出风头,在村人眼里就成了所谓的“嘎巴”。他的嘎巴话语、有趣表情,总会在人们耳边萦绕三四天,像新牛屎上冒出的丝烟,似乎别有一番趣味。因此,人们总爱撩拨他,也爱嘲笑他。
路上有人问:“茅草,昨天在凤子家吃些什么?”
茅草神秘地一笑,说:“饭糊、糊、糊要(了),姜里也、也、也没盐。”
问话的人啧啧道:“看看,凤子不会做饭,连茅草都要笑了!”
于是,村里人家每当饭菜做不好,庄稼种不好,乃至遇到一些窝囊事,都会相互打趣,相互取笑,感慨地说:“看看,连茅草都要笑了!”凤子的丈夫是工人,在听泉镇里工作,常年不归。家里缺男劳力,她就好几次请茅草做帮工。时间久了,她跟人说话,嘴边也总不觉挂着“茅草、茅草”的,仿佛是自家人。有些人,比如三十岁还未娶妻的青牛,怀疑她和茅草另有隐情,话里有话地暗示、嘲笑她,说:“茅草光膀子的样子,是不是动心啊?”
凤子明白过来,啐了一口,骂道:“去,他那熊样,不配我看!”
青牛说:“你不会看,会动心吧。”
凤子狠狠骂道:“小心你娘揍你爹!”
说笑归说笑,说笑的对象还是茅草。那时节,茅草留下种种可笑的“典故”,经常被挂在人们的嘴边,跟后村曾经做过私塾先生的莫奇老头一样,闻名村里,总会让村人发笑。莫奇老头在村里辈份高,念过几年私塾,一无所成,还向来迂腐,不会种地,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寂寥之时,他私下写了不少“四言八句”或长短不羁的打油诗,又喜欢对人念,于是就以“书呆子”闻名遐迩。如:“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我莫奇好伤心。”又如:“乌龟叫,蛤蟆哼,我莫奇好伤心。”据说,他以前不叫这名字,是后来自己改的。
有天,莫奇老头忽然死了。据说,是打农药后忘记了洗手,吃自家地里的西瓜,结果被毒死的,有点不可思议。据说那些诗稿,被他的侄子藏在阁楼里,任由虫蛀鼠咬,无人问津。两三年后,人们逐渐淡忘了这个古怪的老头,只是骂小孩莫学“书呆子”时,才偶尔想起他。
月亮洲是坐落在长江中游的一个沙洲,面积不算小。听莫奇老头说,三闾大夫曾来过这里,古名叫“鄂渚”,这话谁也听不懂。每年六七月间,阴雨连绵,江水一涨,洲上人就要抗洪,往往是堤外打桩趟浪,堤内渍水如湖,满世界一片黄汤。家门前田野中青绿的棉花,只露出苗尖尖,耷拉着脑袋,像不能生养的小媳妇,脸色阴郁。
一天,队长指着与邻村棉花地搭界的路段,叫茅草顶个班,着实把守三个晚上,防止邻村有人挖路放水过来。队里的青壮劳力近些时忙乱得很,着实都累了。
“这三晚上你不准偷懒睡觉。”
“我不、不、不睡,最多打、打、打个盹。”
“盹也不能打!”
“那我金、金、金(睁)着眼睛。”
茅草很高兴,戴上黑爹的斗笠,披上黑爹的蓑衣,扛上自己的铁锹,走过每家的门前。“修(守)路去,修(守)路去!”他频频向人们招手,像是得了令箭,要做一回镇守边关的古代将军似的。
夏天的夜晚,在涨水时节显得有些异样。繁复的虫鸣,间歇的蛙鼓。突然是一声怪鸟的叫声,可能是鹭鸶。偶尔有筷子长的鲢鱼在水面跃动,吓人一跳。尤其是膨胀的水气弥漫开来,袭进门窗,压迫着人们的梦,自己独自站在无尽的水面,小心趟水走,一条冰冷的菜花蛇游过来,嘴里吐出一朵红花,就猛的吓醒了。于是探头看看身边的亲人,看看屋里的摆设、物品,又迷迷糊糊入睡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黑夜深处的天际,猛地迸发出两声异样的叫喊,日夜抗洪守堤快要累倒的男人们,闻声惊起。正在疑惑,接着听见急促的敲盆声,于是本能似地一个接一个应声奔去。大家明白,在这个时候,那喊声意味着什么。田野远处的夜空中,几把手电筒的白光乱晃,像是田野舞台的戏剧表演,声光电全用上了。终于听清是某处溃口的哗哗水响,跟乱喊抓人杀人的声音混在一起。过了一会,什么也没有了。
在远处与邻村搭界的地段,跑在前面的青牛慌忙中被什么绊倒了,爬起来一照,是一盏马灯,又绊倒了,爬起来一照,是一把锹。村人照照前面,没听见哗哗的水声,照照守路人的简易棚屋,垮了,也不见了茅草。跑在最前面的青牛惊叫起来,在他的手电光下,只见一个人捂着草席、枕头和被单,顶着几根树桩、树枝,还有一堆麦草,死死趴在路段缺口里,通身泥水,嘴里是泥水,呛得喘息微微。那人正是茅草。情急之下,他拆了简易棚屋。
邻村比本村高出一节小腿的水势,很快被控制住了,村里的棉花地得以免遭一场灭顶之灾,茅草的“堵枪眼方式”起了重要作用,也算是将功补过。邻村挖路放水的人,早已泅水遁去,大伙找遍了大路那头的水面和棉花地,都无影无踪。两村之间的仇恨是积累久远的,这次幸好保住了,没有什么损失,否则就闹大了,要发生械斗了。
大伙一起填平缺口时,青牛一把扯起了茅草,从他嘴里掏泥巴,给他清洗头部和身上。草席和被单是队长家里拿来的,就干脆筑在缺口里。事后,有人好气又好笑地问茅草:“你怎么不斩那家伙一锹?”
茅草说:“我几(只)有一、一、一把锹!”
“那怎么不挖土填缺口?”
茅草说:“我几(只)有一、一、一把锹!”
“木脑壳,死趴缺口!”
第二天此事传遍村里,人们议论纷纷,“死趴缺口”一词,旋即成为村人挂在嘴边的惯用语,用以讽喻村里人蛮横干、认死理之类的现象。其实后两天的守路活儿,队长换了别人。不过,答应给茅草吃夜宵的油煎馅饼,还是按三天外加三天的份数给了他。他也不去争什么工分,用一张报纸包回这些油煎馅饼,他家里又可以饱食一顿了,他的苦瓜脸上不禁浮起了一丝笑容。
不久,哥哥到外面的砖瓦窑厂做工,茅草很少帮人忙活,专心侍弄自家的那几亩田地。特别是妹妹出嫁,哥哥娶亲,他干脆连话也少说,不跟村人打招呼,终日跟他黑爹一样黑着脸,扛着铁锹或锄头,独来独往。他的脾气也没有以前好,别人打招呼,他也可以不理,无非是被人奚落吧。
大家各有自己要忙的事,对他也渐渐淡忘,更准确地说,是熟视无睹。茅草一家一年忙到头,似乎也没见忙出什么名堂,屋还是那间屋,人还是那样的人。家是这样,人又有缺陷,所以从未见有人登门给茅草做媒,他黑爹似乎也没考虑这事,终日与村里众人保持隔绝的态度。“死趴缺口”的事,实在闹大了。
茅草的嫂子是个鼻梁有颗黑痣的女人,据说是被外面的人玩腻了,甩了,才嫁过来,成天懒懒散散。黑爹那么古怪的人,却从未见骂过她,相安无事,也许是大儿子年纪大了吧,必须讨个女人。黑爹隔三差五,骂的是茅草,嫌他这不好,那不对,茅草一般也不敢怎么还嘴,最多是在一边辩解两句,咕噜几声。但是有一天,茅草的事不知怎么闹得很大,他又回到了村人的视线和记忆中。
那天,村庄跟往常一样安静,青牛屋坡下的牛,在悠闲地咀嚼着割回的一堆青蒿。突然,一个人突突地狂奔而来,吓得牛将头往后一闪。紧接着,又一个人狂奔而来,牛惊跳起来,差点跳进池塘,只是被一根绳子牵制住。人们看见的,分明是茅草在前面逃命,边逃边高声喊救命,那后面索命而来的,正是他的父亲,凶神恶煞,举着一把锹。
整个村子顿时沸腾起来,有些人跟着他们父子的踪迹跑去,也许是劝驾,也许是观战。“怎么啦?怎么啦?”人们兴奋,疑问,事情出了,先想到问题的起因。在人们的惊疑、观望下,茅草忽然高声连骂了句:“连狗、狗、狗都不如!”。黑爹听了,跑得更快,同时回骂:“不孝子!”
茅草跑动不及,快被黑爹追上,一把锹射了过去。只见茅草“啊”了一声,幸好没有射中,铁锹哐啷一声,掉在他身边一米之遥的地上。茅草不敢回头,继续狂奔。前面有人壮着胆,试图拦截黑爹,但来势太猛,且平素没啥交往,不知对方底细,那人乱喊了两声,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茅草像淹没沙洲的凶猛洪水一样狂奔,从西头掀到东头,将平日生活的极端恐惧传布给整个村子,渗透到它的血液中。
狂奔的茅草,远远望见一个老婆婆在屋基上,颤抖着手,急急地喊叫:“我的儿,快上来啊!我的儿,快上来哟!” 那人是刘四婆,茅草忽然意识到什么,哭喊着跑上去了。
周围的人迅速围了过来,而真正胆敢奔到刘四婆门口的只有两个人。黑爹刚冲上屋基,一条老黄狗就狂吠着挡住了他,平时当众不说话的他,只是叫嚷着:“你们不要多管闲事!”狗吠当前,他想避开绕路也不行,他大骂起狗来,一锹斩了过去,狗惨叫一声,继续过来咬他的腿。老黄狗毕竟老了,受伤了,还没咬着敌人,又受到重创,它哀叫一声,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这件事情的结束,似乎是想当然,因为死了一条狗,别人家的狗,一条因搏斗而死的狗。黑爹杀死了人家的狗,受到人家的责骂,顿时心虚了,气消了,魂也召回来了,悻悻扛着锹溜了回去。其实一条狗的死亡并不起很大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紧接着传来茅草嫂子上吊的消息。
村里传言,黑爹趁大儿子不在家,几次摸进儿媳的屋里,偶尔通宵睡在那里。婆婆半夜醒来,不见老头子,又听见邻屋的异样声音,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就赶过去闹。老头子不由得气急败坏,一巴掌把她打在地上。这是茅草邻居说的,那人似乎知道茅草家的很多事情,足见平时喜欢竖着耳朵隔墙细听,满心好奇。
那儿媳开始有些害怕,要公公别再乱来,继而胆大气壮起来,甚至支使婆婆做各种事。后来,还埋怨茅草做事偷懒,多一张嘴吃饭。茅草平时话不多,但为了这家丑,低声骂过几次,不起作用。
那天下午,他从地里回来,刚进堂屋,就听见嫂子房里传出声音,顿时恼火,跑进厨房,端出一盆凉水,一脚踢开房门。他斥责道:“蚁(你)们大、大、大白天,太、太、太不要眼(脸)!”黑爹吃惊地看着平时闷声闷气的傻儿子,这是他第一次高调对抗自己。嫂子吓得也忘了遮羞,只是推开公公。一盆冷水,泼了过去,人和床都湿了,仿佛洗礼一般。泼完水,茅草撒腿就跑。黑爹愣了一会,到底清醒了,迅速拿起锹,疯狂追出门去。
小男孩听见村里有人上吊,这比吵架、杀人更刺激,于是赶紧跑过去。在村里,吵架天天有,杀人场景也有,但他不敢看,唯恐伤及无辜。从未见过的还是吊死鬼,大人所讲的吊死鬼的故事也很吓人,总是想亲眼看看,到底情形如何。
小男孩赶到茅草家,他的嫂子还吊在房梁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像白纸一样。人们取下死人,放在门板上,又和别的死人没有差别。小男孩忽然想起,吊死鬼是应该伸出很长的舌头的,她却没有。那场景跟想象的大不一样,未免有些失望。屋里的人越来越多,小男孩只得走出来,回家去。
路上,迎面走来扛着农具的青牛,拉住小男孩,忙问:“茅草嫂子是被人欺负吊死的吗?”小男孩有些局促,嗫嚅说:“不是的,衣服穿得齐整啊。”青牛歪着头,听了一会,什么也没说。
茅草嫂子的上吊,给黑爹的精神打击似乎很大,比“死趴缺口”大多了,他一下子显得很衰老,很温顺,成天坐在门口唉声叹气,管不起家。
人的死亡似乎很正常,没有死亡就没有新旧更替,人们经常摆手说:“又走了一个。”前思后想,心情有些感伤,但语调很是平缓,过几天就没事了。再说,村里每隔两年,总有女人因各种原因而自杀,他们见惯不怪。
茅草的哥哥已是听泉镇里砖瓦窑厂的小工头,回家料理完后事,再也没回来。据说,不久找了一个女人,是山里的女娃,不到二十岁,模样还俊俏。茅草嫂子生前留下一个女儿,快两岁了,哥哥因各种说不清的原因,极力拒绝带走女儿,而是留下一笔钱,留在老家抚养。
黑爹整日低头做事,村人见到他,他要么是扛着农具回家,要么是扛着农具下地。茅草虽然也埋头做事,但比以前要轻松一些,自如一些。牵着牛在田野里放牧,远远的无人靠近,他有时会将侄女带着,两人一起坐在牛背上。回到村里时,他一手牵着牛绳,一手牵着侄女。人们起初过来笑笑,看孩子长得像谁,茅草黑着脸,明白村人的用心,不耐烦地哼哼几声,也不说话。后来无人理会他们,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第二年大年初五,办过嫂子的清香酒以后,他带侄女去邻村看戏,侄女头上扎着一对塑料蝴蝶。出了村,走过一片坟地,戏台诱人的演唱声、锣鼓声,从远处村庄的树林顶端隐隐地漂溢过来。正要加快脚步,迎面走来青牛,推着自行车,满脸通红,酒气喷人,不知从哪里拜年喝酒回来。青牛叫住低头直走的茅草,说:“茅草,新年好啊,给你拜年啦!你哪里去?” 茅草咕哝两声,说是看戏去。
青牛趁着酒劲,劈头问:“茅草,你说,这女娃,到底是你哥的种,还是你爹的种,还是你的种?”
“蚁、蚁、蚁(你)——”茅草停住脚,放下侄女,直直地盯着青牛,握紧了拳头。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要打村人。
青牛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摆手,说:“你、你、你千万别误会,我是听人胡扯的。”不知是出于酒劲,还是受了茅草的影响,青牛的舌头也变得大了起来,不止这一次犯结巴。他兴犹未尽,继续说:“告诉你,凤子怀里的儿、儿子,其实是我的!我昨天偷偷给了他压岁钱!茅草你别、别走啊,听我慢慢地讲啊!其实凤子——”
茅草背着侄女,早已走到一丈之远了。
沙洲上的各个村子,遇到丰年,村干部们心情大好,春节初五以后,会请镇里或县里的剧团来唱大戏,一直唱到元宵节。一般是地方剧种楚剧,大戏一般是古装的婚恋剧、公案剧、将相剧、匪帮剧,一天演一段故事,不够就加戏。要唱得好,演得好,引人发笑,催人泪下,发人深思,总之有看头。
这次,邻村点的戏是一部武打连台戏,茅草当然不认识字,但基本看得懂,听得懂。一个胖大汉子嫉恶如仇,拳头很重,专打坏人,没人敢欺负。他替一个被霸占的女孩出气,三拳打死了恶霸。当那女孩想嫁给他时,他说自己行走江湖惯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逃走了。过了不久,他又遇见女孩,有点想娶她,成个家,可惜女孩早已另嫁了他人。因为打死过人,他被迫做了和尚。后来,他有机会还俗,可他觉得做和尚很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荒草记不住好汉的名字,但记住了这句台词。荒草看着看着,眼圈忽然有点湿润起来,感到人生天地间,很多是自己的命,即使自己的拳头再大,也没有用。荒草的拳头其实很小,很弱,从未打过人,反倒时常被黑爹暴打,梦里还被追击,落荒而逃。但他至少可以保护小侄女,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子。
傍晚回家,走在通向村里的大路上,侄女走累了,骑在他的脖颈上,远远的,手里一路扯着个葫芦气球。在冬日的残阳下,与邻村搭界的大路,远看如一条白色的蚯蚓,两端连着树林、村庄、残阳、鸡鸣,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大路两边,齐刷丛生的白茅草、芭茅草,在春天夏天是一片的白色茸毛,极为壮观,而到了此时节,变得枯黄而柔和,静静等候着,像是无数的小人物,也像是棉被或地毯。曾经的那段路面缺口,经过数年光阴的流逝,早已消磨了痕迹,再也辨认不清。茅草似乎忘了这事,背着侄女径直走过去了。
经过一户人家的茅厕,一个女人身影闪出来,转到柴草垛的背后去了。只一闪的功夫,茅草一愣神,没有看清,以为是错觉。站了一会,放下侄女,奔到柴草垛后面去看,又前后找找,什么也没有。
他怅然回到大路上。侄女问:“二爷,你找什么啊?”茅草失神似的,喃喃说:“没、没、没啥。你妈金、金、金(真)漂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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