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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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小时候，有人给他算命，说活不过三十岁。禳解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入庙在佛祖座下修行。于是他在五岁的时候当了小沙弥。庙的邻居是一家种菜的，姓张，家里有四个女娃和一个男娃。自己有五亩地，不够种，又租了寺里五亩六分。庙一年到头，蔬菜都是老张送。春天是菠菜，夏天是丝瓜、花生、豇豆、茄子，入秋以后是萝卜，冬天全是大白菜。除菜之外，年下每亩交两块七角大洋。

庙里的和尚不种地，只念经，做法事，做佛会。小沙弥扫地，擦桌子，擦地板。年底擦大殿上的台阶、栏杆（屋檐和柱子太高了，是成人做的）。大一点儿的担水，劈柴。除了给方丈、首座，还给客人和云游挂褡的和尚，最后给厨房。厨房归老赵管。老赵不是和尚，但也留个光头，胖胖的，笑眯眯的，像弥勒佛。他烧的茄子是一绝。明亮想起来直流口水。老赵空下来，自己也劈柴，拿个大斧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

“嘿——嘿——”

一会儿就劈了一堆，码起来留着烧火。明亮在后堂扫地，靠近厨房。老赵看见了，就喊：

“小明子，来来来。”

老赵不叫明亮小亮子，而是叫他小明子。他有个儿子叫良明，三岁出天花死了。老赵家的再也养不出儿子。明亮长得眉清目秀。老赵想起儿子，就叫明亮“小明子”。

小明子拖着扫帚过去。老赵指指庙外三棵榆树。榆树枝头上一串串翠绿翠绿的。

“等下跟我去撸榆钱。”

老赵搬着梯子，小明子拿布袋。老赵上梯子掐树枝，扔在地下。小明子把榆钱放进袋子里。放一串，叫一声“阿弥陀佛”。旁边“噗嗤”一声。小明子一看，是老张家的四女儿，叫翠英，小名小英子。小明子不敢问小英子笑啥，小英子反倒问小明子：

“你念阿弥陀佛干啥？”

“我听龙海说一个榆钱上有四万八千虫子。等下我们要吃榆钱，所以要念阿弥陀佛超度它们，要不然就要闹肚子。”龙海是十五岁的沙弥，还没受戒。小明子很听他的话。

小英子说：“你这么说，我们家白菜上岂不是有更多的虫子。”

小明子只能“嗯”了一声。

“那我不念阿弥陀佛不也没闹肚子？”

小明子辩不过小英子，只能低头不说话。老赵从树上下来，要去撸另一棵。小明子觉得得救了，赶紧跟过去。小英子也跟过去了，仰头对老赵说：

“赵大叔，我去吃榆钱好不好。”

老赵说：“行是行，只能你一个人来。”

小英子家四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泼辣。她弟弟又喜欢哭。上次老赵放他们进来玩，就被典座骂了。小英子喜得拍手说好。

老赵回厨房，就把榆钱撸下来，水洗净，和上棒子面，和馒头、素包子一起蒸——这样不费柴火。快熟的时候，香气一飘，小英子就从后门跑过来了。小明子心想小英子肯定是属狗的。

老赵掀开蒸笼，把榆钱饭盛出来，拌上盐和醋，淋上芝麻油。嘿，别提多香了！小英子和小明子一人拿一个碗。老赵把馒头包子拾出来，放在笸箩里，送到食堂上去了。大家都夸老赵饭做得好，馒头都吃出了榆钱的清香。

小英子盛了一满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小明子还在吃第一碗的时候，她第二碗已经见底了。老赵从食堂回来：

“妮儿啊，慢点吃，多着呢。”

小明子抱怨：“她已经吃第二碗了。”

“这算啥，我是在家吃了饭才来的。我要空肚子来，这些我都能包圆。”小英子嘴里塞着榆钱，含混地说。

“早晚撑死你。”小明子心里想。

小明子吃饭很慢。方丈吃饭就这样。方丈讲，吃饭要用心，把心用在嚼每一粒米上。方丈当时夹了一口米饭，放下碗，又夹了一根咸菜，咬了一口，就闭起眼睛慢慢嚼起来。方丈坐得端端正正的，脸上洋溢着安详的微笑。小明子看他吃饭都流口水，以为他在吃山珍海味。小明子在寺里呆了三年，禳灾期满，学会了饭前念阿弥陀佛以及像方丈一样吃饭。后来上中学，科学书上说细嚼慢咽有利于肠胃消化。他更是笃行这两点，而且加了几条：准时吃饭，只吃八分；三个不吃，太烫太冰，以及油大。同学笑他：

“你活得太在意了。”

小明子的确活得很在意。他二叔学中医的，他有个头疼脑热的，就跑去找二叔看，自己也常看医书。四时流替，容易生病。他根据季节，杜撰个方子，抓药来熬上几碗，倒在茶壶里，早晚各喝一杯，然后就去操场上做操。在操场上他常常能看到小英子在跑步，见到他就喊：

“小明子。”

小明子也喊：

“小英子。”

小明子喜欢看小英子跑步。小英子跟城里的姑娘不一样。小英子就像洒在地里的萝卜籽，只要天不涝不旱，就能长起来。又长又水灵，还有股子清香。小英子跑步很快，学校里运动会，大家都跑来看她跑步。小明子也去看。他看到小英子跑的时候，觉得自己心跳得也厉害。

小英子上了两年初中，不上了。她许了人家。婆家觉得一个女孩子上学校有碍观瞻，甚至有些丢脸。老张就不让他上了。小明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过了三年，小明子上了医专，家里人去庙里还愿。小明子绕到后厨，老赵已经不在那里干了。出后门，他看到小英子抱着一个娃娃站在门前。一个陌生的男人在院子里往筐子里码丝瓜。小英子看到他喊：

“小明子。”

他走过去。小英子脸上涂了胭脂，两个眼睛特别黑，黑得发亮。小英子说：

“当了大医生了哈。”

“哪有，还早呢。”小明子边逗娃边说。娃胖嘟嘟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小明子的眼镜。娃的眼睛和小英子一样，很黑，很亮。小明子想起来，笑着问：

“看你又胖了嘛，吃得还那么多？”

“能吃能睡。”小英子自豪地说。

“快把我吃穷了。”院子里的男人说，

“一顿吃五碗都不带打饱嗝的。”

“去，码你的菜。”小英子佯怒。男人低头说：

“我这真是娶了一个母老虎啊。”

一句话，小英子父母和小明子都笑了。小英子也笑了：

“找打。”

小英子作势要打。

小明子医专上了三年，毕了业，又在医院里实习了两年，就回到二叔馆里挂牌。西装革履，罩个大褂，戴个眼镜，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很多姑娘隔着玻璃看他。没多久就有人过来说媒。吃饭的时候，他叔叔给小明子说。小明子闭着眼睛，慢慢地嚼米饭，一副不着急的样子：

“再缓缓吧。”

叔叔拗不过他，说媒的就渐渐淡了。那年冬天，天气冷得厉害。医馆没人，叔叔去县城找老友喝酒，小明子一个人坐堂。腊梅开了，一屋子香。他正在看腊梅，一个女孩跑过来，瞪着眼哭着说：

“大夫，救救我妈妈，我妈妈生病了。”

他赶紧拿上药箱，随着孩子走，边想边觉得孩子在哪儿见过。路上一个男人迎着跑过来，他认得是小英子的丈夫。女孩喊：

“爹！”

他才明白这是小英子的孩子，心想：

“坏了！”

小英子难产了。产婆招呼不了，让赶紧请医生。小明子赶过来，小英子疼得快晕过去了，看到小明子也认不出。小明子吓坏了，他没把握，让人赶紧去县城请叔叔。过了快半个时辰，人才回来，说叔叔喝醉了，来不了。小英子疼晕了。丈夫和小英子她妈看着小明子。小明子一咬牙：

“我来。”

从包里拿出针，给小英子扎了下去。没反应。连扎几针。小英子醒了过来，一使劲儿，孩子生下来了。小明子松了口气。

百天的时候，小英子把小明子找来：

“孩子以后认你干爹吧，命是你救的。”

小英子妈在一旁逗外甥，听见就说：

“你的命也是人家救的。”又说，

“叫你不要吃不要吃，你非吃这么大胎。”

小英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太能吃了，怀了孩子嘴又馋，吃了甜的想吃咸的，吃了咸的想吃酸的。小明子救了小英子一母一子，小英子一家都很感激。医馆一年四季都收到他家送来的菜。小明子也经常到小英子家去做客。小英子还是嘴不停。因为难产，得了体寒的毛病，得喝黄酒，小英子爱上了喝酒。小明子劝她：

“少吃少喝，八分饱就行了。”

“那人活着还有啥乐趣。”小英子喝下一口酒，又往嘴里塞了一个蜜饯。

小英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家里人都管不住她。小明子没法子，常常熬健脾补气的药给小英子。她吃的少不了，就让她肚里能消化。他在医馆熬药的时候，他叔叔又说：

“你也该成家了。”

小明子慢慢扇着小炉子，怕火大药糊了：

“再等等看吧。”

“不能等了。你都二十四了。”叔叔说，

“我最近老梦见大哥大嫂，他们怪我没把你照顾好。”又说：

“你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下去也好和他们交代。”

小明子看看二叔。二叔眼泪都快掉了，头发都在颤。叔叔的头发也白了一半了。小明子低下头：

“好吧。”

新娘子是二叔县城朋友家的二女儿。上过大学堂，温柔贤淑，待人得体，常到医馆帮小明子的忙。小英子到医馆来，见了面就赞叹：

“小明子你好福气。”

那时候小英子有点发福了。她生了三个孩子，老大都能帮家里干活了，在集市上叫卖，算账，收钱，和小时候小英子一样利索。小明子路过，她看到小明子就叫叔叔，然后塞几头菜给小明子。小明子说：

“让你妈少吃点。”

小女孩笑着答应。小明子心想：真像她妈妈。心里有点伤感。

小明子家啥都好。房子阔气，一尘不染。礼拜六妻子搬出留声机，放西洋胶片。妻子教小明子跳舞。一嗒嗒，二嗒嗒……邻居家听了，又羡慕，又笑话。两年了，妻子肚子里都没动静。邻居也开始议论。有人说他老婆不行，这女人一看肚子里就留不住。有人说小明子不行，你看他吃饭，吃一碗就饱，还吃得磨磨唧唧，阳气不足……

小明子还是每天慢悠悠地吃饭。他老婆在医馆帮忙，柔声柔气和来人说话。腊梅开了又开。第三年，腊梅开得特别早，花儿又大又香。他很惊喜，觉得有好事儿要发生。有一天，小英子的大女儿走过去。他喊住她，问她家里咋样。大女儿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了：

“我娘都快吃不下去饭了……”

他吃了一惊，跑到小英子家去看。小英子比之前瘦了一半，脸也黄了。他给小英子诊了脉，诊不出来。去了县城找同学，同学做了化验，说小英子得了癌症。小英子不知道啥是癌症，可看到小明子脸都青了，知道不是啥好病。小英子勉强笑了笑：

“我这次真吃坏肚子了。”

小英子拖了半年。半年里小明子尝试了各种方子，可人还是瘦下去。刚入秋，小英子就没了。小明子哭了，每天呆坐在医馆，嘴里念叨着：

“我学医有什么用，她不在了。我养生有什么用，她不在了。我学医有什么用……”

他到底没熬到年底，吞了鸦片自杀了。

算卦的算得真准，离他三十岁还差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