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深山里长大,从小就虎头虎脑,身子敦实,像头小水牛,是翻山越岭耍粗卖力气的架势。
她也是在深山里长大,村庄相隔不过两里路。她秀气单薄,袅袅婷婷,像幽谷的兰草花,是人见人爱雾见云开的美人坯子。
他们在同一年进的小学,他们的村子很小。那一年,他们各自的村庄都只有他们一个人上了小学。她的村庄离学校远,她上学必须要经过他的村庄。
他总是起得很早,叫他娘烧饭也早,每次吃饭,他都像饿极了,筷子在碗里扒得溜溜响,吃得满头大汗。娘总是叫他吃慢一点,有的是时间。他嘴里含着饭,撂下碗筷,拿起书包,边跑边喊,时间不早啦,我还有事。
那声音在去她家的山道上飘得很远很远。
他要保护她,这种意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心中就生根发芽,幸福疯长。也许是在他第一次看到她晶亮的眼睛,丰韵的唇时,也许是他那次爬树时摔伤了手,她细心地替他缠起一层一层纱布时,也许是那次看到一条青蛇,她转身就跑,一不小心撞进他的怀抱时。
他要保护她,尽自己一切的能力。饭可以吃早一点,路可以走多一点,他要与她一路同行。
他身板硬朗,彪悍,在山道上,他替她开路,用他的话说,就是替她扫清一切绊脚的东西。在学校里,他是她的保镖,如果以她为半径画五米的圆,他肯定在里面,并且不会踩着圆周线。
当然,那些路也不是白开的,她会给他唱山歌,像百灵鸟,百转千回,那歌声就像长了翅膀,在林间快乐地飞翔。他听着听着,经常会迷失方向。
在学校里,她经常会去给他打开水,督促他完成作业,不让他打架,婆婆妈妈的,像只多嘴雀,他天不怕地不怕,娘老子的话也会左耳进,右耳出,但他就是服了她,从来不会梗着脖子说二话。
只可惜,他吃的饭喝的水,都是用在长心思和身体上。他健壮机灵,可好成绩就像是他的对手,总是不敢向他靠近。他的成绩很差,在教室里呆着,就像牢笼一样受罪。
那时他们山村里正在组建一个舞狮队,想从娃娃抓起,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她也无法劝说,知道他读书也尽了心,再说那时的山村,能够读到小学毕业就算不错了,谁还指望读书能混出个名堂。
她家里穷,兄弟姊妹多,一个个张着嘴巴要吃饭,在山村里,女孩子指望读书就更谈不上了,能够识得几个潦草字,就非常了不起。她本来成绩还可以,但想到读初中会花费很多钱(那时还没有义务教育),她一个人也不敢在山道上来来回回,她也辍学了。
他跟着舞狮队开始到处转悠,他胆大心细,有力气,好像就是狮子的化身,专为舞狮而降生。从敲锣鼓开始,慢慢的开始舞狮尾,掌狮头,从替补到主力,他成了舞狮队扛大梁的人。
他舞的狮子活灵活现,形象逼真,威风凛凛。他可以矫健地跳上叠起的三张桌子,四张桌子,再在上面一跃而下,稳稳落地,然后就势一滚,张嘴摇须,怒吼连连仿佛真狮子再世。
只要有他表演,看的人总是特别多,人们给烟给酒给钱,不停的放鞭炮,豪爽的不得了。
她在家里开始放牛了,学绣花,纳鞋底,做棉鞋,干农活。她绣并蒂莲,鸳鸯戏水,缠缠绵绵,栩栩如生。她做的棉鞋,绵软柔和,不打脚,不绽线,经久耐穿。她锄过的地,连一根草丝都看不到,庄稼总是长得特别快。
人人都夸她心灵手巧,个个都叹她百娇千媚。每当锣鼓响起,鞭炮炸起时,她会停下手中的活,朝远方痴痴的望。
慢慢地,她晚上会跟着狮队跑,会给他带些零食,会擦去他额头上的汗,会给他做更耐磨的鞋。
他会从镇上给她带好看的花布,漂亮的头发绳,香得让人打喷嚏的脂粉。
他们长大了,懂事了,有一种懵懂而甜蜜的思绪像纳鞋底的晴纶线,一圈一圈将他们捆住,越靠越近,他们不愿挣脱,只想天天面对。
然而,那丝线有一天却断了,让他们看到了彼此脸上的泪。
那是一年除夕,白天下过小雨,地面上很滑,他在家吃了团圆饭,本来想去她家,陪着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黑咕隆冬的时候,队长就找过来了,说镇上有一家大户,这几年在外面发了,今年回到老家陪老父老母一起过年,一定要请他们的舞狮队今天晚上去,还特意点了他的名。
没办法,他们匆忙召集人马,赶下山去。
他们敲锣打鼓,赶到富人家门口时,那边已经挂起了红灯笼,鞭炮噼里啪啦,争先恐后的往天上冲。
他照例挑大梁,舞狮头,绕着桌子兜三圈,三叩首,拜天拜地拜先人。龙套跑完后,就开始玩正场,腾挪跳跃,摸爬滚打,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锣鼓声更热烈了,大鼓也敲起来了,而鞭炮更是哗啦啦像撒豆子一般不停歇。高潮来了,他摇摇狮头,大嘴一张一合,两只鼓凸的眼睛像活的一样炯炯有神,狮尾摆了几摆,停下来了。他屏声静气,先在桌子前来几个空跳跃,足有两米多高。他矫健的身姿显现在人们眼前,人们使劲鼓起掌来,她也拼命地鼓掌,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他忽然纵身一跃,狮尾也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起稳稳地落在四张高的桌子上。在那方圆一个多平方的桌面上,他们摇头摆尾,一会儿昂首长啸,一会儿伏地作揖,一头威风凛凛又不失灵巧的雄狮在上面俯视众生,惟妙惟肖。
人们大声欢呼起来,手掌都拍麻了。鞭炮一直在响,在天空绽开一朵一朵绚丽的花。突然之间,一支炮仗冲偏了,竟撞向了码着的桌子,下了雨,地面很滑,桌子在强劲的冲击下,移了位,轰隆一下坍塌了。
人们惊叫起来,他们在上面毫无防备,一下子直直地栽倒下来,狮尾的人跌在他身上,而他却跌在破碎的桌子上。
她大叫一声,扑过去,队友也过来了,扶起他,他早已晕了过去。
她们一起连夜将他送到医院,经检查,胫骨骨折,需要做手术。她伏在他的床边,眼睛哭得肿成桃子,他摸着她的头,反复劝慰,好像受伤的是她。
他离开了舞狮队。
在山间小道上,她馋扶着他,蹒跚地为他开路。他为她唱着笨拙的歌,歌声在挂着夕阳的树梢上摇晃。他们的影子在葱茏的林木间,紧紧地挨在一起。
也许是一直在山路上走,他的脚恢复得不是很好,有些跛。他很满足于这段平静的时光,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掌声,但一直有她陪在身边,痛苦早就不在了,只剩下甜蜜和温馨。
狮队看他快好了,找了好几次,要他复出,狮队没有他,好像失去了灵魂,再也表演不出那种神韵来,收入也少了很多。人们都在等着他,期待他再披上狮袍,一展雄姿。
他竟有些怯懦了,那种痛深深地嵌在他的心坎上。
她也给他做工作,希望他振作起来,不要跌进一个坑里就爬不起来,不要认为自己是残疾人,希望他像雄狮一样,不畏挫折,勇敢前行,做生活的强者,舞出自己精彩的人生。
他其实是很想再舞起来,那儿是他的舞台,只有在那里,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地存在。可是,那一次跌倒,在他心里,竟像被蛇咬了一样,十年都怕井绳,他觉得自己是个弱者,他需要别人的保护,他保护不了她。
她不再言语,一连几天都没在他面前出现,仿佛消失了。他不能丢了她,去她家里找了几次,她母亲只说她去镇上了,不知道去干什么。
他不能再等,他呆不住了,有些烦躁,在山上踱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镇上。
有人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有人依然叫他狮王,他的脸上有些发热了。
忽然,一阵锣鼓声传来,随后鞭炮也响起,还有隐隐的喝采声。这声音于他,简直是太熟悉了,熟悉到骨子里,他循声走了过去。
是狮队在舞狮,他挤进人群,想要看清谁在掌狮头。那狮子发现了他,围着他打起转来,两只眼睛眨巴眨巴,逗弄着他。在他愣神的当儿,那狮子猛地一跃,前半部分腾空,当然没有他跳的高,却另有一番柔美。现出一个灵巧窈窕的身影,在落下时,那嘴巴向他张开,里面的人朝他甜甜地笑着。
是她,他一阵燥热,热血嗖地涌了上来,邀起一个伙伴,披起一个备用的狮袍,来到场中央,与那只狮子对舞起来,他身形依旧矫健,没有似毫的跛。
两只狮子一会儿齐头并进,一会儿你追我赶,一会儿脉脉含情,一会儿佯装发怒。如游龙戏凤,如鸳鸯戏水,如蝶舞双飞。凶猛与温柔,高大与纤巧,喧闹与娴静,相得益彰,精彩演绎。
人们看得痴了,醉了。
不知谁忽然大声叫起来,亲一个,抱一个,夫妻对拜。
两只狮子像被人驯服了似的,两张嘴巴贴在一起真的亲起来,然后两个狮头紧紧挨在一起,深情相拥,最后相互对着拜起来,起身之后,并步前行,好像进入洞房。
人们轰地一声欢呼起来,锣鼓急骤,鞭炮齐鸣,天地都热闹起来。
第二年,舞狮队又在镇上如约而至。
雄狮腾挪跳跃,威风凛凛,雌狮进退自如,娇柔静美,还有一只小狮子,摸爬滚打,灵活精巧。
一们一边鼓掌,一边啧啧称奇,莫非去年两只大狮子还真进了洞房,带来一只小狮子?
锣鼓声,鞭炮声,闹轰轰地响起,人人张着笑脸,看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网友评论
爱情很美,不过感觉这个故事比较适合《故事会》这类的杂志,经不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