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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上班,我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是父亲打来的。让我明天或者后天回老家,带着姥爷出趟远门。
我心里满是问号,我跟姥爷不亲,一年到头说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长年住在老家石头砌成的老屋里,只有在冬天才会到我母亲的县城里过冬,但是每年小年也必定再返回他的老屋,他从来不在闺女家过年。也就在过年的时候,我才回去跟姥爷说几句祝福的话,或者在中秋端午寄上几盒糕点。
我越想越想不通,姥爷生了三个孩子,我母亲排中间,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他们的孩子也都成年找了工作,甚至成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四世同堂的家庭,从来不缺少人手,为什么偏偏把我叫回去?老话都说外甥狗外甥狗,作为一个外甥严格意义上不算是他家的人。
到了晚上下班,还是父亲给我打来电话,我跟父亲说的话一年两只手也能数得过来,今天似乎提前把一年的话都说光了。回来的时间,父亲让我拿主意,毕竟我在外地工作忙,家里人都体量。
我做决定了,多请一天假,坐明天第一班火车回去。
父亲犹豫了一下,“其实也不着急,后天也行。”
我决然地不再改时间,父亲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其实,我只是想早一天回家,这样能看看母亲,还有父亲,在外面漂着就是为了挣点钱,钱差不多就行,我还能陪伴他们走多久呢?况且工作之后我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下了火车,又转了一趟汽车,父亲和母亲已经提早在汽车站等我,我开上他们那台老旧的车子,母亲在副驾驶上仰着头,把我全身笼罩在她温暖的注视里。母亲非要请我去酒店搓一顿,我说回家随便吃点就可以,她偏说家里没买菜,我知道她在骗我。小时候她总是骗我不要吃外面的东西,会拉肚子,而长大了她依然把我当孩子一样,骗我外面的饭好吃。我没有拆穿她的把戏,就像小时候一样,在七拐八拐后,我把车开到小饭店旁。
我搀着她坐到椅子上,她股骨头坏死,只能吃了止疼药然后绷直了腿走。我一直劝她换上人造的关节,她却一直用隔壁张姨换了不久就坏掉、现在只能躺在床上的例子证明她的理论,她这样就可以了,换了更麻烦。
她和父亲不停地点菜,一会儿小小的方桌上摆满了红烧肉、鱼香茄子和炸肉条。这时候我才仔细看看她,她总说她还年轻,像个孩子,但是她挑染成酒红色的头发下面显露着一层淡淡的灰白色,要不是她眼神不好,没有把染发剂涂抹到头皮上,要不是她洗发洗得多,掩盖起来的白发又调皮地蹦出来了,我也不会发现这些。
“又头疼了?”,我看着她额头深深的红印,在犯头疼病的时候,她总用手捏。我也学过母亲在头疼的时候捏,但是好像没有作用,而她总是嘲笑我这叫以毒攻毒,她自有她的理论。所以,当看到她额头发红,我就知道她头疼了。
“没事”,她笑了笑,松弛的眼皮被挤压成不规则的形状,她的嘴唇越来越薄,越来越白,几乎看不清血色,一滴醋或是酱油的汁水扩散着像长了一颗黑痣。
我问起姥爷的事情,母亲把筷子架到盘子边上,一脸严肃,把什么时间、去哪里、怎么去、甚至穿什么衣服,一股脑地给我讲了一遍,又重复了两遍。
我点点头,差点想问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去——比如表姐,比如表弟,但还是咽了回去。
下午,我换上了深色的衣服和鞋,沿着青石板路面一路蜿蜒曲折,把车子开到了半山腰。这崎岖的山路旁还坐落着几十间灰色的石头房子。石头自然从山上搬下来,然后一块块垒起来抹上水泥,搭上房梁盖上泥瓦,矗立着庇护一家老小几十年的时光。我对老家的道路不熟,车子的左前脸碰到了坚硬的灰石,蹭出一道黑洞洞的裂口。当我从车上跳下来,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来,周围的一切都似乎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门前巨大的水坑还在,只是水干了,成为了杂草的乐园;水坑旁边的石碾也还在,只是有些坑坑洼洼了,没有了之前的光滑;中间的铁棍也已经长满了黑红色的铁锈,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我沿着长长的斜坡走到老房子前,推门进了院子,一阵激昂澎湃的三弦和鼓点,紧接着切换成了悠扬的二胡,似乎经过一场激烈的大战后变成了凄惨的悲鸣。
“姥爷,我来看你了!”,我提高了嗓门,姥爷年纪大耳背,所以每次说话我得扯着嗓子喊。
没有声音,我又推开那道爆裂了油漆白皮,露出密密皱纹的老柳树木门,黑洞洞的房间里点着黄昏的电灯,姥爷满面红光地坐在太师椅上,把收音机放在耳朵边,闭着眼睛打着拍子,他仍然戴着那顶藏青色帽子,一如几十年前穿行在锯末和刨花之间,唯独缺少一只别在耳朵上的铅笔,这个上世纪30年代的老木匠,手上和身上都是木头锯末的香气。他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也就融为了一体。
我拍拍他的手,他才从吕剧唱段中回过神来,然后在脸上荡漾出一个微笑,脸上的皱纹也如同墨斗弹在老柳树上的墨线一样紧实笔直。
“外甥来了啊,喝点水,再走!”,说着他就要按着把手,起身去拿茶壶。
“不咧,不咧。”,我为了扯着嗓子喊,把长句拆成了短句,但是仍然震得骨膜疼,“咱走吧,天傍黑了。”
“嗯嗯。”,姥爷拧了一下收音机,颤巍巍地把它揣到上衣口袋里,借着昏黄的灯光,我才发现姥爷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袖口中还隐约闪现着手表的银灰光泽。
他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努力伸直身子,但还是佝偻得厉害,只能在拐棍的支撑下,才勉强站好,仰着头看着我,“外甥,你去柜子里,把我那件黑羽绒服拿来。”
我打开柜子,从为数不多的几件羽绒服中一眼就看到那件黑色的,似乎有点熟悉,我扬扬手,“是这件不?”
“对,没错,侄媳妇买的!”
噢?我老婆买的吗,我有点惊讶,平时也只是随意买点东西回家,从来也没在意什么款式,姥爷觉得这是他最拿得出手的衣服,我心里竟然有些飘飘然。
但是,现在是夏天啊!为什么要拿羽绒服呢?
我正疑惑着,老爷子已经自己拄着拐棍从房里挪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斜坡,我想扶住他,但他倔强得像个木头,所以只能在身后亦步亦趋地张着胳膊,他已经九十多了,骨头脆,摔一下可不比年轻人似的躺几天就活蹦乱跳的。只有在上车的时候,他才迫不得已按着我的手,那只褶皱的手捏着我的手心,攥着我的手掌,颤动着支撑地挪到座位上,他手温热滑润如婴儿的一样。
我启动了车,青石板路上的坑洼让车子不停跳动,我只好紧紧捏着方向盘,把速度降到最低,路上经过一群村民,我瞪着眼睛小心翼翼,看着左右两边不时往汽车注目的人群,到最后就所幸停下来。我皱着眉头,强忍住了按喇叭的冲动,周围都是人,会把他们吓一跳。
我只好等着,等着人群散去了再走。
姥爷从身后戳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扭头看,他手里赫然拿着一把木头手枪,黄色柳木的。
“姥爷,这是干啥?”,我把木头枪拿在手里来回翻看,这是一把经典的毛瑟枪,长方形规整的身子往前伸是枪管,往下伸就是把手,中间掏出了一个圆圆的洞是扳机,后面翘着一个小小的撞针,柳木细密的纹路被一层透明的清漆包裹着。
我把它来回捏在手里,上下比划着,“这跟我小时候的那把一模一样啊!”
姥爷墨斗线一样的皱纹又挤在一起。
啪、啪、啪、啪、啪......
我眯着一只眼睛,把自己想象成八路军武工队队长。一枪一个鬼子,然后在一群欢呼雀跃的孩子之中,大声炫耀,“看这把毛瑟枪,货真价实的德国货,从鬼子大校那里缴获的!”,说着又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把手枪用衣襟擦擦,帅气地别在腰里。
那些儿时的玩伴都知道,这把让我在童年里耀武扬威的手枪、让他们馋得直流口水、哭着嚷着让父母买却怎么也买不到的手枪、这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手枪,是我的姥爷用铁锯和锉刀用半晌的功夫打磨出来的,想买也买不到哩,只此一把!
他们都羡慕我的手枪,更羡慕我有一个木匠姥爷,他们跟父母吵架要一个木匠姥爷,然后就哭哭啼啼地被拎着回家了。
“哈哈,这都多少年了,家里还有一把那!”,我兴奋地看着姥爷。
他只是眯着眼睛笑,把两手撑在拐棍上。
一会儿人散去了,我继续开车徐徐前行。路边的松树高耸地直插云霄,它们站的笔直就像一个个老朋友并排挥着手。在郁郁葱葱的松叶中,掩映着一座座二层的水泥别墅,都有宽敞的院子。
“快到咧!”,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姥爷微微点头,“在前面那个山坡停”,我顺着他褶皱的手望过去,那个半山腰的地方坐落着一座新盖的二层白房,旁边还有几座灰色的房子掩映在山林中,里面有几个老人走出来,他们向这边张望,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把车停好,姥爷又从怀里递给我一个圆锥型的铁疙瘩,我眼睛又亮起来。
“铁花!”好久没玩过这个了,我纳闷,姥爷你这是带我出来玩的吗?
“在门口点着,放花!”姥爷的脸上又拧成一道道墨斗线。
在一阵噗呲噗呲的青烟消散后,铁疙瘩头上开始冒出金色的铁花,先是小小的几朵,然后越来越高,越来越多,金色的星星闪烁着、不断从黑色铁疙瘩上喷涌而出,最后变成一棵金黄的大树,而那些金星跟姥爷的刨子下涌出的刨花一样美丽。我和姥爷都被金色笼罩着,周围已经是金黄金黄的一片了,那光芒融入到我的血里化成暖流,冲击着尘封的心门。
我眼里晶莹着泪水,流到嘴角,金黄的光晕挂在脸颊,嘴里满是苦涩。
我转过头想对姥爷说些什么,但是座位上空空如也。
我急忙环顾着找他,却看到姥爷颤巍巍地走向那座二层白房,孤零零一个,几个陌生的老人温柔地看着他,看着我。
我想要跑过去,但是脚下像钉了钉子,扎在黑黄的土地上,越来越深,我变成了树的模样只能茫然地挥舞手臂,动弹不得。
我还想喊,嗓子却被土和灰糊满了,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声。
姥爷在门口转向我,披着那件黑色羽绒服,向我摆摆手,他墨斗线一样的皱纹稠密地挤在一起,脸色从金黄变得黝黑。
我的眉心一阵阵刺痛,就像母亲额头揪出的红印,脸被红红的火光炙烤着,我抬起头,母亲已经跪在地上,忍着胯骨的刺痛,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给姥爷磕头”。
我把头深深埋在布满松针的山坡上,又抬起,看到光秃秃的土丘覆盖着红色潮湿的新土,前面的白色二层纸屋在燃烧,迸发着金色的火焰,发出噼啪的脆响,黑色如绸布一样的灰烬被风托起飘向远方的松枝。
“我没爹了!”,母亲一声哀嚎,把头靠在我的肩头,我突然觉得她的身子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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