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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如既往地,我将臂倚在窗沿,痴望着窗外。
呜——— ———
列车渐渐慢下来,最终停靠在车站。窗外紧随着的奔跑的世界也终于有了喘息之时。我也得以细细欣赏浸在夕阳余晖的此起彼伏的小山——黄与灰浑然交合成荒凉的诗意。
车门打开——
千奇百怪的旅客排着长队,陆陆续续地进入车厢。他们有的是乌鸦头,有的是鱼头蛇身,有的是西装革履的棕熊,还有的身上满是僵硬的树皮,头发像乱舞的蛇——他们来自天南海北。
而我却并没有留意,日升日落人来人往于我是常事。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闹开,于我也关系不大——没有人坐在我身旁,同我一起旅行。
我的终点很远,览尽地平线也望不见它的影子。
呜———— ————
列车再度启程。
一场不知多久才抵达终点的孤独之旅。
二
在笼子一样小的车厢里,我睡梦般混过二十多年。这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双耳塞上耳机,边听音乐边歪在座位上看一晃而过的风景。
我见过列车驶过城市,驶过海底,像长蛇钻进过溶洞,探进爆发的火山,随着螺旋状的旋风飞上靓丽的虹桥,但只是浮光掠影。
呜———— ————
列车在马不停蹄地旅行。
轨道是既定的,仿佛只有终点是我旅行的意义。
三
夜晚,在走廊闲逛。
一只老“乌鸦”叫住我。
“喂,你是新来的吗?怎么没有见过你?”
他嘴里叼着劣质的烟,翘着腿问我。
“不。我一直在。”我指指我的座位,“那是我的座位,看到了吗?就是那个靠窗的小角落。”
“那你要到哪去呢?一定要到大城市去吧。”
另一只小“乌鸦”开口了。
“为什么?”
“你看你的衣服多体面,领结和礼帽也很漂亮。”他认真地夸奖道。
“谢谢。”
“绝不至于像我们这样。”
“你们?”
老乌鸦吐出团团烟雾。
“对啊。我们的终点就在悬崖峭壁上,给该死的‘老鹰’做一辈子巢。”
“做巢?很辛苦吗?”
“当然。”小“乌鸦”急着抢话,“鹰的巢可大了,比这节车厢还大。我们得没日没夜地收集树枝,一个人半年才能做一个巢。而且,我们干活,‘老鹰’还在一边看着。偶尔我们累得趴下了,他还会狠狠地把我们啄醒。”
“而且还只给我们点烂肉吃!”另一只“乌鸦”也气愤地叫喊起来。
“他还天天训斥我们!”
......
乌鸦们七嘴八舌地闹起来,像一锅滚烫的开水,我连忙溜走了。
————这是场注定没有旅伴的旅行。
“兔子们”在说:伙伴们,胡萝卜的收成可好?
“鱼儿”在谈:朋友,你要去往哪片海域?
树人们在聊:你有过被三两蝴蝶萦绕的感觉吗?
————我们的终点各不相同。
我的终点很远,远在天边。
四
呜———— ————
列车停了,我背起行李下车,结束了这一段旅程。
眼前是迷人的小镇,多彩的花簇拥着开放,正中央是华丽的喷泉,远处的小山丘上是童话般的木头小屋和风车,碧蓝的天空像大理石一样透亮。
我坐在长椅上,听着风声,不知不觉胸前停落了一只蝴蝶。
我不敢动,静静地看着。
只有这时,心才能洗刷去旅途的劳累。
呜———— ————
又一辆列车怒吼着冲来,惊飞了那只蝴蝶。
我知道,又要踏上新的旅途了。
五
呜———— ————
火车停了,旅客们排成长队,检票员也开始检票——那是个长着鳄鱼头的目光犀利的家伙。
当我站起来,一只黑色的,系着黑色蝴蝶结的小鼠鬼鬼祟祟地从花丛溜出来。她驮着几乎是它两倍大的包裹,偷偷跟在一只“棕熊”的行李箱后。
看得出,她想要偷偷钻进列车。
我一下子就来了兴致,在我以往的旅行里,还没有身为鼠的旅客。
于是我又坐下来,静静地看着。
她跃上“熊”的行李箱,却被眼尖的“鳄鱼”盯上了,于是仓皇窜上他宽大的后背。“鳄鱼”歪过头看她,她就侧下身子,“鳄鱼”绕到“熊”身后,她就窜到“熊”的胸前。
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忍俊不禁。这只能怪她的动作太笨拙,像是抓着悬崖上一棵小树不放的笨猫。
她又慌忙地一跳,想逃开那里,却直接撞到“鳄鱼”脸上。
“可恶!离我远点!”
他提起小鼠来,用尖尖的指甲戳着他的脑门大吼。
“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一口咬掉你的脑袋。”
接着,他粗暴地用手一甩,小鼠被重重甩在地上,伴随着凄切的“吱吱”叫喊。
他们还在笑,但我却笑不出来了。
我一下站起来,想向他们大喊,但我的嘴唇,喉管都在被愤怒振动着,连大脑也是一团火焰色的混乱。
小鼠似乎哭着溜走了。
曾经听“乌鸦”们议论过鼠——他们是十足的弱小者,性情又相当卑劣(据传言),总是爱小偷小摸。他们住在狭小的洞里,得不到别人的同情,旅行这种事更是奢望——没人会赠给他们列车票。
不过“乌鸦”们的语气里没有讥讽之意,因为他们也一样不受待见。
我决心要帮那只可怜的鼠。
我低声地叫喊她,又比了比手势。她也发现了我,钻进了我的座位下面。
片刻一个少女小心翼翼地从花丛里探出头。她泛红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瞧了瞧刚才那群人。
“没事的,出来吧。”
我笑着招喊她。
她的脑袋瞬间像被拨弄的含羞草低垂下来,犹豫再三,终于走出花丛,腼腆地蹭到我身前。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极其别扭的可爱。
她瞳色深蓝,水汪汪的,嘴唇与鼻子也很小巧,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
要说别扭——她肤色很黑,又被摔得满是尘土,却穿着素白又稍显幼稚的花边袜与凉鞋。她身材瘦小,又挂着破旧的大衣,大到几乎能遮住膝盖与手指,让她看起来像个衣架一样瘦小。还有那个土气的头巾.......换句话说,别扭就是滑稽又可怜的结合。
“那个.......你能把那个头巾摘了吗?现在还是夏天啊,不热吗?”我终于忍不住问。
“不......不行.......耳朵会露出来的......”她声音很轻,轻得微微发颤。
“耳朵?”
“鼠耳朵......别人很讨厌的......”
“那大衣......”
“大衣是我爸爸的,舍不得扔......”她回答得很干脆,但声音同样越来越小。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出于善意的指指点点无意间伤了她的自尊。
于是我又微笑着递给她干净的毛巾,让她擦擦身上的灰尘。
她道谢后,我问她。
“你想要旅行吗?”
“嗯......”
“你也知道偷偷溜上车有多危险吧。也许你真的会被那些人扔下列车的。万一你真在荒郊野岭被丢下去......你真的不怕吗?”
“我......有点害怕,”她抿着唇,手攥得紧紧的,“但是我真的想旅行。而且,我也没有退路......”
“既然这样,那我帮帮你怎样?”
“真的?”
“嗯。看到我的行李箱了吗?我可以用这个带你上去,然后再悄悄放你出来。”
她感激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
“不过,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是我把你带上去的。”
“嗯!那......”她的脸憋得通红,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
“谢谢你!”
接着,她又变成只小鼠,钻进箱子里面。
就这样,我们上了车。没有人发现小鼠。
呜———— ————
就这样,我们两人的轨道奇妙地交合在一起。
六
呜———— ————
列车缓缓开动。
我小心地打开箱子,小鼠就窜出来,窜到对座,又重新变成刚才的模样。她局促不安地坐着,看看乘客,看看列车,又看看我。她的唇有些发抖,急急地喘着气,我几乎感觉她的心要跳出来——仿佛她见到的不是列车,而是夜月幽林里的鬼影。
我以为她很紧张,就向她微笑。
“不用难以置信,也不必担惊受怕。你已经在车上了,那就放松一下吧。”
“嗯......谢谢你......”
她咬紧唇,却无济于事,唇儿抽搐得越来越厉害。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就像在高山的寒风怒号之中。当三两滴泪滴掉到她的手背时,我瞬间笑不出来了。
她伏在小餐桌上默默哭着,将抽泣声咽下——像是窒息那样的声音。
我是想安慰她,可她又含糊不清地说些“谢谢”,“真的没想到”这些莫名奇妙的话,还用湿红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让我一阵心悸......
一个小时后,哭声才渐渐停止。
她安静地睡着了。
七
直到傍晚,她才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又静静地看着我。不知为何,她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
“对不起哦,”她先发话了。“刚才哭得太凶了。或许......有点让你尴尬了......”
“没事。”我马上回答。
之后,我们又沉默了一阵。
我实在忍不住,犹豫地问:“你为什么要哭呢?明明我们已经在车上了,而且,绝对没有人发现我们.......”
“当然不是因为害怕啦......只是,有些激动。”她转头望向窗外的景色——金黄色的连绵山坡,一如昨日的苍茫温暖。
侧面看上去,她的眼眸也闪着暖色的光,我却担心她不自觉就会滴下金灿灿的眼泪。
“每次去到新的地方,看到新的景色,都会这样激动的。因为这种经历实在是太珍贵了。”
“你喜欢旅行?”
“嗯。不过相比旅行者来说,我还是更像个冒险家,或者......流浪汉........你刚才见到的那个小镇,自从我旅行到那里,我就一直在找一个家......桥洞里,大树下面我都住过。偶尔装人装累了,就会变回老鼠去,在房子下挖洞,甜甜地睡一觉。不过总有几只坏猫想把我捉出去!总之我既没有车票,又没有钱,一直过得都不算太好。但是......我还是想旅行。”
“那你要到哪去呢?”
“嗯.......不知道......”
“不知道?!”
“知道的话,也就没有什么惊喜可言了吧。旅行最重要也最幸福的,不就是不期而遇的惊喜吗?”
“惊喜?”
“比如路边的花草,小镇的美食之类的,还有......那些待我很好的人。”说到这,她歪着头向我笑了。
“你也注意到我这件大衣了吧。”
“唔......总感觉不像是你的。有点破旧,还有点大。”
“嗯,确实不是我的。这是一个爷爷送我的。当时我没有饭吃,快要饿晕了,而且天还那么冷,冷得我想在风里大哭一场,可是我一点力气也没了。还好那个好心的爷爷接济了我,给了我些吃的,还送给我这么暖和的大衣。”
说罢,她又悄悄抹起眼泪来,但这次她的脸上都漾起幸福的红晕。
“可你真的不考虑在哪里安定下来吗......我也很担心你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当我又瞟见那丑陋的头巾,我才蓦得想起她是一只鼠。
与一辈子只能为“鹰”筑巢的“乌鸦”一样,她也本该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
八
呜———— ————
翌日晨曦,我心血来潮,将自己漂亮的帽子赠给她——或许是看她戴着丑陋的头巾太过可怜。
之后,她兴高采烈地换上了。因为车厢里很暖和,她也脱下笨重的大衣,叠好,宝贝一样放在身旁。我也终于看清她的全貌——她系着黑色的礼结,穿着纯黑色的连衣裙,两边的麻花小辫垂下来恰巧掩住细小的后颈。
这时,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于是她不好意思地说:“你也很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请你......我还没有答谢过你呢。”
“可你不是说,你过得不算太好吗?”
“嗯,钱是那个老爷爷给我的......你也是我的恩人......所以这也是很必要的。”
她拿出那时的一小袋包裹,里面全是杂碎的零钱,还有破旧的相机。
我该不该告诉她,这点钱最多只能撑一个月呢......
总之不久,乘务员将饭菜端上来。她也长着蜥蜴的脑袋,把小鼠几乎吓得跳起来。
桌上摆着蔬菜沙拉,热牛奶,还有猪排饭等,于是我们边吃边聊。
“你已经旅行几年了?”
“将近八年吧。”
“八年?!”
我一脸惊诧。
她不高兴地鼓起嘴来。
“唔......别这样看着我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今年十七岁,就是长得瘦小了点......”
“噢......对不起。”
“那你今年几岁了?你这么高大,几乎比我高出两头来。”
“二十五岁。”
“那么你旅行的时间一定比我长吧。”
“嗯,我在车厢里已经呆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你还记得故乡是什么样子吗?”
我努力找寻起记忆的碎片,但终究拼凑不成完整的图画。
最终,我只好茫然地摇摇头。
九
昨夜梦的低语还在我耳畔徘徊。
呜———— ————
列车变成巨大的鲸,摇头摆尾地向人群冲来。我和其他人一样,被咕噜一下吞进去。鲸的肚里是探不见底的茫茫黑暗,周围是无数与我一同下落的人,相顾无言。
接着,四周亮起了敞开的窗户,车门,印着不同景象,比大教堂的彩窗还要瑰丽。
所有人不知何时都被笼子笼住。可笼子被挂在滑索上,他们被一个个送出窗外,只有我还在坠落。
笼子,窗户,车门散出的光渐渐微弱,微弱得像被夜幕里的渺渺星光。
呜———— ————
我醒了。
自始至终,我如同木偶在沉默着。
梦还在继续......
十
我将昨夜的梦告诉了她。
“好奇怪,好压抑的梦哦......但是你说‘自始至终都像木偶一样沉默’......就连现在你说这个梦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很奇怪?”
“非常非常奇怪......总感觉不像一个梦......但我也说不出那种感觉。”
虽然她说不出,但她的眼神变了,好像很关切我的样子。
或许是以往的旅途太过压抑,这一次,心里贮存的真心话像醉鬼呕吐一样痛快地倾倒出来。
“我现在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坐上列车的最一开始,父母还是陪在我身边的,还有很多同伴......那时候我还是很喜欢旅行的,常常趴在窗沿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现在呢?”
“早就厌倦了。该看的好景色早就看遍了。”
“偶尔你也会想象一下终点的风景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
“以前会,但是......我也不知道我还要关多久。在一开始,父母就为我买好了车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是听说它很漂亮。”
“唔......你只是因为有点孤独,有点无聊吧。”
“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很远,我的同伴们中途就下车了。包括我的父母,那天我们相拥着哭了很久。这之后,我就一直希望有个永远的旅伴。”
“既然这样,我陪你去好了!”
她将脸凑到我面前,笑着,眼里装了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这样的话,你也能轻松一些......或许以后我还能帮到你什么忙呢 !你可是我的大恩人!”
我不说话,眯着眼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你这是什么反应,我不是在开玩笑!”
“不......旅途的变数是很可能的,而且,这得问下你的钱包......”
“我会省着点花啦......”
她将通红的脸扭到一边......
十一
呜———— ————
一刻也不愿停息的列车上,时间也仿佛按下快进键。
转眼三个月溜走了。我和小鼠也熟识彼此。她使我枯燥的旅行平添了几分乐趣,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想象的活泼得多。
她很爱向我说些过往的旅行记忆,比如——偷偷乘上别人的马车,一摇一晃地到了小城里,或是钻进白羊厚厚的毛发,偷听牧羊人的笛声......不过有趣的记忆并不多,大多数都不是太美好的经历。
她有一个老旧的相机,所以她喜欢趴在窗沿上拍下窗外的景色。列车跑得很快,大多时候外面都是模糊一片。
于是每当列车停靠在一边,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我醒着睡着,她都会拍拍我的肩膀,兴奋地催我:“看看外面看看外面!”她的声音很尖,像是鸟雀那样叽叽喳喳地叫,很可爱但也挺烦人。
她和其他旅客也聊得来,尤其是与那些筑巢的“乌鸦”人。因为据她说,在一个雪天,她在还未筑成的鹰巢里睡了一觉。她也清楚地看到“乌鸦”究竟是怎样的劳累。
平时无事可做时,她就会拍下窗外模糊的景色,然后向我借上纸笔,一点一点描摹出自己想象的图画。一边画,一边还嘟哝:“怎么会这么模糊呢.......”
有一次列车经过暗灰色的城堡,密密的塔林刺入天空,尤其壮观。在幽暗的夜里,它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
而她的画里,两边的尖塔变成猫的耳朵。她还特意加了两只大大的眼睛。
“挺可爱的,”我随口一说。
“可爱?”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可是猫啊......”
十二
呜———— ————
列车里是一片静谧的月蓝色,灯光偶尔一闪一闪,少女的身影也若隐若现。她生着蓝黑纹的蝶翼,头发是蔚蓝色,白色的长裙垂在地上。她含着泪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奔出敞开的车门。
“你......等等别走......”
我急忙奔下车门,可随即,夜幕又变成节车厢。
呜———— ————
她在哪呢?
我又奔向这节车厢的门,可眼前还是车厢。
呜———— ————
又是门......门前还是车厢。
于是我堕入心灵的迷宫,无论如何也走不到终点。
还是车厢......
当我绝望的时候,耳畔传来急切的叫喊。
“你......你怎么哭了?醒醒......快醒醒.......”
于是我醒了,小鼠正温柔地抹去我的眼泪。
呜———— ————
十三
小鼠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只是默不作声。
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曾经的朋友,但这是否是一种预兆,就无从得知了。
接连几天,我都做了这样的梦——熟悉又不同的人影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梦里,但我都没有对小鼠说。但小鼠也开始无端地惶恐起来。每当我醒来,她都急切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
但我怕的是她也出现在梦里。
总之旅途还是照样进行。
每当我们要乘上另一辆列车,我就让小鼠钻进行李箱里,等到上了车,再将她偷偷放出来。当然,她会一如既往地将外面的景色拍下,再怼到我眼前——一脸“快夸我”的神气表情。
时光就这样安安稳稳地流过。
但那样的梦一直困扰着我,梦里的人影也恍若现实里的鬼影。渐渐地,周围的人也仿佛全是行尸走肉。他们不说话,只是木木地坐着,像是拉去行刑的犯人。
月明星稀的时候,我从无处个列车里逃出来,看着小鼠睡熟的脸,总会继续默默流起泪来。之后我就伏在小桌上,悄悄地盯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和微微张开的唇儿,甚至我还会凑上前,听着她弱弱的气息,如同听着悦耳的音乐——就像她一开始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就那样睡着了。
直到列车停了,小鼠习惯性地醒来,冲着我叫起来:“醒醒!看看外面......”随即拿起相机来。
我也习惯性地揉揉眼,埋怨道:“真是的!不能让我睡会儿吗......”
接着,我望向外面。
蓝天白云下,一片铺满绿草的丘陵,夹杂洁白的蒲公英,风卷过,蒲公英就从无边的绿海挣脱出来,飞向悠远的天空,飞向远方的狂风骤雨。
车门开了。
上来的是一群身上长满蓬松羊毛的人,正像一团团无根的蒲公英。
呜———— ————
十四
噩梦最终成了预言。
当我和小鼠换乘上新的列车,一个乘客恶狠狠地盯住小鼠——他长着橘白色的猫脸,一根指头被包扎起来。
可那时我没有注意。我只看到小鼠一直在哆嗦。
“怎么了?”
她沉默不语,但从她游来游去的眼神中,我还是发现了猫先生。
“你认识他吗?那个猫先生?”
“不......不认识,只是天生怕猫。”
我想起那个长了猫耳的城堡,就没有说什么。
但接下来几天,小鼠似乎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甚至拿起相机时手都在发抖。我也不知所措,毕竟我无法把那只猫哄下列车。于是我只能一遍遍安慰小鼠:“别害怕啦,他不可能把你一口吞掉的......”
但这显然无济于事。
这可能和猫凶狠的目光有关......说来也怪,她已经掩住自己的耳朵与尾巴,他应该看不出她是只小鼠啊......
于是我想和猫谈一下,叫他将眼神变得温和些,但小鼠却百般阻挠我。
在我再一次被噩梦惊醒时,小鼠的眼神也僵直地吊在天花板,她的眼圈是泛红的。发现我惊醒后,她轻声问我:“又做噩梦了吧?”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被人中途赶下车,你会怎么办?”
“我?等等......为什么要问这个?”
“随便问问而已。”
“我不相信。你刚才一定哭过吧。”
她又不说话了,低下头,手紧紧攥起裙摆。
我也被吓住了,于是我痴呆的目光死死咬住小鼠。
“如果我被甩下.......我还会等待下一辆列车.......我只是想说,旅行对你和我都很重要,明白吗?我不想耽误你的旅行。”
她的语气很冷静,但她抬起头时,却已经泪流满面。
“你已经被发现了?”
“嗯......”
整夜我们都没有合眼,互相望着彼此,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夜晚,我终于熬不住了,睡倒在椅子上。再被梦惊醒后,小鼠已经消失了,破旧的大衣还整齐地放在座位边。
我慌忙找到乘务员,大声质问她在哪。
乘务员只是平淡地说:“她是老鼠,已经被我扔下车了。”
我终于明白小鼠那番话的意思,但我还是向那个家伙挥了拳。
之后,我也下了车。
十五
呜———— ————
列车远去了。
所能看见的,只有繁密又高大的树丛,和头顶上散在天幕上的几颗星星。
我拽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飞奔,树丛影子一样飞一般从我身旁略过。
月亮慢吞吞游走到天心时,一座小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
我茫然混入城里,街上点满蓝色的灯火,街上的人却像被抽去了灵魂,一摇一摆机械地排着队走。他们的眼空洞得如同连光都吞噬殆尽的黑洞。
我想叫住他们,可他们还是摇摇晃晃地走着。我想伸手拽拽他们的衣袖,可手指却陷进其中,抓住的只是虚空。
顿然,我已经分不清他们是人是鬼,只是觉得脊背发凉,之后我仓惶地躲到暗处。当我要靠在墙壁上歇息,却直接倒摔下去。
房子也是一片虚空。
我慌忙站起来,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此时,树丛中,垃圾桶里,房檐上,冒出无数诡异的绿眼。接着,数不尽的像影子一样的黑猫瞬移到我的行李箱上,它们撕开厚重的行李箱,然后嘴角裂开,下巴如同蛇一样撑开,将箱里的钱,食物,甚至小鼠的大衣吃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傻在那里,当恐怖的绿光再集中在我身上,我才仓皇逃窜。
不知跑了多久,我转过头,黑猫已不见踪影,远处的小房子,都长出黑色的猫耳朵来,随即消失在黑暗里......
这才发现,我已经变成可怜的小白鼠。
十六
呜———— ————
风在呼啸着,周围的树叶也在窸窸窣窣地啜泣。它们纷纷吹落,只留下怪物的啊利爪般零舞的枝干。
世界仿佛只剩我一人。
我开始后悔地落泪,但始终心存侥幸——万一我能再遇见她呢?
眼前总浮现出她的身影。我加快脚步,却总觉得这是个噩梦。于是我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寻找她。
时间过得很快。
月亮已经漫步了天空两次,我还是没有见到她,但我终于走到一个小镇。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溜进面包店偷吃,或是钻到别人的包裹里拿些钱,或是窜到别人的家里去蹭吃蹭喝。
转眼又混过十多天,眼前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小鼠真的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再也忍不住,躲在房子的角落哭了一夜。
晨曦时分,我被人赶出房屋,正好下起淅沥小雨,天地都是一片雾蒙蒙的。
我只好在街上乱窜,不知不觉就到了车站。
呜———— ————
列车耀武扬威地飞驰而过。
我彻底绝望了,慢慢走向前,想卧进轨道里。这时,一只小手从草丛里探出来,轻轻捏起我来,将我放进草丛里。映入眼帘的是双沾满泥泞的花边袜和圆顶鞋。
“你也想偷偷窜上列车吗?小心点哦。你这样走像散步似的,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我连忙抬头。
小鼠正关切地看着我,她蹲在那里,双手握着伞把,让整个天空都成了蔚蓝一片。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可爱,但她的脸上出现三根血色的爪痕,眼睛也是红肿的。
于是我久久凝望着她的脸,痛苦地抽噎起来。
“怎么了......是饿了吗?我这里还有几块饼干......”
接着,她从那个小包里掏出小块饼干来,递到我的眼前。因为我确实腹中空空,所以我一头扎进饼干里,狼吞虎咽起来。
小鼠歪着头一笑,后颈的麻花辫也俏皮地一晃。
再一抬头,感觉我整个身子都温暖至极,小雨的料峭已经不足为道。我甚至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在急剧地膨胀。一晃神,我又变回了原样。
小鼠木在原地,仰视着我,嘴角稍微上扬一下,就再也笑不出来。
十七
我们撑着伞在雨里走着,相互靠得很近,但她始终不敢挽过我的手臂。
“最近.....你过得怎样?”
于是我将最近的经历全部告诉了她,但我将偷窃巧妙地改为乞讨。
“再怎么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真的不必愧疚......”
“嗯......”
“你的脸上......就是那些伤疤,是怎么回事?”
她垂头不语。
“是那只猫吗?!”
她咬着唇,犹豫地点点头。
“但这不怪他,这是我的问题......”
她又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开口。
“我从小就在洞窟里生活,平时的衣服,食物,甚至洞里的蜡烛,都是偷窃来的。我的家人把偷看做必要的技能,但......我不想这样......我喜欢旅行,不仅是向往外面的风景......我想找到一个地方真真正正地生活——我不想一直戴着讨厌的头巾......但是总有些讨厌的家伙......总能看出我是只鼠,所以......他们会把我逼到墙角,抢走我的包裹......还吓唬我不准说出去,不然就把我拖到大街上,把我的头巾撕成碎片.......”
她一下哽咽了。
“以前我救过一只和我一样的小鼠,他也是一个旅行者。当时是冬天,他快要昏死在大街上,所以我把他带回租房里,给了他些吃的......本来以为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但是不久之后,他竟然趁我不在,偷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怎么能那样......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吗......在那个小镇上,我足足流浪了一年多......说是流浪,其实......就是一直在偷东西......听起来很讽刺吧,但是我也没办法。每次做完那种事情,就会又后悔又惭愧地哭,但哭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怎么这样虚伪讨厌,我真的恨透了自己,早知道我干嘛要旅行!就连现在也是......”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那只猫你还记得吗?”
“列车上的那只?”
“嗯......当时我偷了他的奶酪,他抓住了我,然后......我当时相当害怕,于是就咬了他的指头......”
“所以他趁我不在......把你叫到乘务员面前?”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怕你知道......”
“什么......”
“知道我是个小偷......”
她嗫嚅地说出这句话,又暗自哭起来。
“我......我也是一样啊。当我变成白鼠来到陌生的城镇,所有人都像变成庞大的怪物,压抑得让我难以呼吸。我除了躲在暗处盗些食物,什么也不敢做......”
“对不起......”
“不用觉得对不起,列车上的孤独和迷茫,也不过是这样啊。在列车上的每一天,都像个囚犯一样,不知道等来的是释放还是绞刑......真的谢谢你,让我的旅途也快乐了些。所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大胆地将手搭在她的肩头。
“我累了,不想再旅行了。”
小鼠泪眼婆娑地看看我,又轻轻拽了拽我的手。
“我也是......因为我好像......已经找到终点了。”
说罢,她一下扑倒我怀里,紧紧搂住我,又仰头望着我已经红透的脸,亮晶晶的两行泪流过了翘起的嘴角。
“你真好......就像送我大衣的那个爷爷。”
我们在雨里久久相拥,体会着彼此幸福的温热。
良久,雨停了,阳光从云缝中丝丝漏下,照亮我们眼里的泪花和脸上的红晕。
呜———— ————
又一辆列车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
我微笑地望着它。
————真正的旅行,刚刚开始。
人生是场无尽的旅行,只要有人陪伴,一路上花就开满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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