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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云顶山游玩,应该从沱江边的石梯拾级而上,直到山顶,方显得有兴致和诚意。记得有一年清明后,去过云顶山一次,徒步沿石梯而上,未至半山而返——可叹肉多身重,不负登山之累。
这次正好是孩子暑假,回家看父母,返回蓉城时,路过沱江边,见云销雨霁,山青水秀,突然有了兴致。于是驱车沿山路蛇行,穿林破雾,才达到半山腰的石城门前。
站在石城门上,放眼远眺,对岸青山连绵不绝,山上葱浓的树林,把山体遮蔽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山的本色。偶尔从林中升腾起一阵雾气,灰白似纱,袅袅地绕着山顶;它飘荡无序,却久久不肯散去。山下是故乡的母亲河——沱江。它从雪山而来,飞崖穿林,从一滴冰凉的水开始,然后汇成了这一湾的碧绿。两岸山峡,把这一碧深绿挤压又放开,那水面时而舒张,时而像束腰缚带的女子,婀娜纤巧。可惜我身临高处,不能近探水色,倘若微波起,那一湾水色,也许就会激荡起无限的情怀——
这一江水,从奔腾到静默,从冰冷到温暖,流过人间多少烟火之地。水成就了富美的故乡,水滋养了这一方人情,若干年来,其实只有水流不断,无限的江山,却不会有无限的人生。所以突然想起了那位诗人的惆怅:“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过石城圆形的拱门,有一段林荫的山路,沿着山路缓缓而上,一边观山色绿意,一边倾听山林之音,颇有些趣味。
雨后的山林,潮润而荫深。人入林中,顿生一种凉意。小路两边,有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丛,野藤杂草交织,一律皆绿意欣然。那些墨绿的树叶,尽力伸展着,淡灰的叶脉,丝丝清晰可见。摘一片叶子来,用力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除了一阵清新的气息,一滴墨绿的水滴从指缝间渗了出去。我有一个北方的师兄告诉我,他特喜欢蜀地的丘陵,有山有水,山上的树木一年四季都是苍翠的,那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颜色,所以看着赏心悦目。
进入林子深处,有一种幽寂之感。雨后的小路,湿润而清冷。静听着脚下的步行之声,仿佛从生命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呢喃。林深处,有一两阵蝉鸣,忽而远去,忽而近前,仔细听时,却不十分明晰。也有不知道名的虫子,隐在林间的草丛里,嘁嘁地低吟,不知道它们是在歌唱,还是在感叹。我静足倾听,那声音仿佛变成了一阵哭诉,像深夜里,孤舟上的嫠妇——低叹而泣。
我从草丛里摘下一片叶子来,放在嘴唇上,用一种响亮而轻快的声音安抚着它们的低泣。一时间,口哨的声响打破了一种自然的和谐,山鸟从树梢腾空而起,抖落了残留在树枝上的雨滴,径直掉进我的脖子里,一阵清凉,一阵惬意。
二
穿过丛林,眼前豁然开朗。有一条长约一公里的石城墙立在面前。城墙的左边已经破损不堪,残垣的墙壁上杂草丛生,藤蔓牵连不断。灰褐色的石块,高低错落地组成了城墙的墙体、瞭望台、炮台。沿着城墙上的步道,从上至下走一遍,似乎就能触碰着历史的足迹——
公元1243年,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为抵抗蒙古军队入侵,在此地修造防御体系,与合川钓鱼城、南充青居城、苍溪大获城、万县天生城等被蒙古军称为川中"八柱" 。全城因山为势,利用天然峭壁作为城垣,中断处则以条石扣榫,丁字形堆砌筑墙相连,城垣处于缓坡地带则加筑"一字墙"以防敌人接近。山城周围有八座城门,皆筑于悬崖陡坎之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据载南宋军民在云顶山城戍守长达15年。元朝建立后,四川山城多被拆毁,但此城却受到民间千方百计的保护,因而被完整保留下来。现在,山城的北城二门、长宁门雄姿不减,后宰门、端午门、南城门、小东门虽有遗址可寻,然而难见往日的姿态了。
那个由白狼和白鹿交配成的后裔民族,一心想拥有永久的蓝天,他们像狼一样嗜血如命,又像白鹿一样温柔体贴。他们举起上帝之鞭,把战火烧到了中亚和西欧;结束了延续五百多年的阿巴斯王朝;他们用刀光剑影,改写了《一千零一夜》的美好故事……在世界的历史上,唯有这个民族,令人类震惊。
当宋朝的士大夫,还沉浸在易安词的婉约、苏词的豪放之中时,那个蓝天白云下,喝着马奶酒,跨着骏马奔驰在草原上的民族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夕阳下的马头琴,不再悠扬,也不再浪漫,而变得苍凉又寒冷。
风流的南宋,就像他们崇尚的一首词一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红烛昏罗帐,断雁叫西风,点滴到天明,历史总是从浪漫唯美到惨烈悲壮;君王的梦想,宏伟而远大,却终止在巴蜀之地的石城之巅。丘处机的“外修阴德,内固精神”唤不醒那只嗜腥如命的雄鹰;耶律楚材的眼泪也无法救赎凶残的人性。
“啊!我的大汗啊!
今天咿呀作响的灵车,
却载着您的遗体远行了吗?”
那灵车上还载着远去的历史——灰飞烟灭,烟云尽散……
三
跨过石城墙,再沿山路而上,过一片密林,一座禅院隐在山顶之间。禅院大门外红墙青瓦,重檐叠柱;厚实的重门上附镏金色门钉。过门槛,转身抬头,一块硕大的匾,上着金色大字:“慈云寺”。人入寺院,突感一阵庄严与肃静。
正对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全用红条石相砌而成。恐是历经年月,条石上斑驳不平,石与石的缝隙之间,有乱草青苔,杂然丛生,一片生机。右边一棵高耸入云的银杏,虬枝盘旋,展若鸟翅,其上附层层绿叶,在夏日里闪着绿色的光。
左侧是一神殿,黑漆的牌匾上,赫然地写着“地藏王殿”四个大字,定睛看时,殿内一片黑暗,有阴森之感。我转身走向右侧,穿过广场,沿石梯径直到寺院的正堂。
原来此寺修筑在这山顶之上,削山为平地,寺院依山势而就,纵四横三,俨然静立。我面前的这一个殿,便是寺院的第一层,从右侧门进入殿内,一尊弥勒佛的铜像,金光闪烁,端坐在殿台之上。佛祖安详而平静,笑容可掬。我望着佛祖笑一笑,仿佛刹那之间,尘世浊念一扫而空。
正欲转身进入后堂,遇见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约略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戴着一顶卡通图案的鸭舌帽,一脸清秀,面色纯白,见了我,也笑一笑。那男的牵着孩子,很和善地问:“怎么不烧一柱香?”
“佛在心里,香大可不必烧的。”我带着一点俏皮的口气回他。
于是穿过佛堂,眼前突然一株高大的银杏立在左侧。我抬头看时,那绿荫之上,居然看不到树尖,它挺直的树干,笔直而上,像一个巨人,在它身下,那沱江,那山峦,那城墙,还有身下的殿堂庙宇,一定也是渺小的。我一时感叹:深山藏着古寺,禅院修养古木——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树恐怕也修行了千年吧!
我轻轻地抚着那粗糙的树皮,从上到下地摩挲了一遍,感受着它那千古不变的褶皱。我的手的高度,只能触到树的千万分之一,然而心之所向,却是一整棵树的生命——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用自己的温度布施过这古寺里的一棵老树。山风吹来,从树端飘下一枚叶子,静静地回应着我虔诚的心。
我在树下静停了很久,然后转身,从右侧一个门洞出去,准备下山去了。我沿着屋檐一直向弥勒佛的殿堂走,穿过一处小小的天井,正好路过罗汉堂。
原来那三口之家正在罗汉堂里观瞻,见了我,又是笑一笑。那孩子闪着亮晶晶的眼,望着男人:“爸爸,为什么罗汉总是这样让人恐怖呢?”
男人被这突然地一问,怔住了。
我上前去,对着小孩子说:“来,跟叔叔念一首歌,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孩子突然来了兴趣,挣脱男人的手,径直跑到我身边,于是我对着他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相……”
孩子很兴奋,一边走一边果然高声地念叨起来。男人告诉我,孩子得了白血病,久治不愈,今天特地来寺院里烧香还愿的。我有些心悸,再看孩子时,他已经沿着罗汉堂围着的路径,走到了深处。
出罗汉堂时,我一直在心里问一个问题:
从人到佛的境界,一定会经历过罗汉这一个层次吧?那些百面百态的罗汉,也许是人世间的众生相——或悲、或喜、或恶、或善、或生、或死……人间经历的悲欢疾苦、聚散离合,我们总能从某个罗汉的神形里找到。
佛祖静静地坐在高山之颠,相貌俊美,慈眉善目地俯看着众生。沱江之水从高山峡谷中奔腾而来,在这里变得平静而柔顺;山峦连绵起伏,由众多的绿植供养,从此一片苍翠。
历史的马蹄,战火的硝烟,在崇山峻岭之间,如同雨后升起的烟雾。君王的雄才,政治家的野心,在佛祖面前,如一片浮云。
当山风吹来,松涛不绝,我凝神静听着寺院里的罄声梵乐,仿佛在心中升起一片祥云,阳光普照,天地分明——山也静了,水也静了,心也就静下了……
2022年7月4日夜于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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