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那日的晚晴。
占满天空的重重死灰色浓云,与落日孤注一掷的光芒,如两只巨龙相互搏击,火似的红撕碎败絮似的白,厮杀着,翻滚着,每一瓣鳞文都在纠缠。天空正在历劫成灰一般的,浩大而冷寂。我交抱着双手,半睁着眼,倚坐绝壁,赏玩不已。此刻我觉得自己心如止水,肢似枯木,形同岩石,气似川流,我保持这种状态,直至天空恢复成如我一般的宁静悠远,如一泡绀碧的浮沤深悬在人间高处,一弯清亮的月牙带出历历星斗。
我当时并不知道,不久之后,我将目睹另一场相似的劫灰,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拔出长剑,劈向天空,去挽救这一场同归于尽。不,我会掉头不顾,以比原定计划更快的速度回家。
后来,每当我再次目睹天空里流淌的红与白,我都会觉得晕眩,干呕,它们像极了那天宅院里淋漓破碎的血肉。
我是武林世家归府放浪顽慵的嫡长子归羽。归府本已家道衰微,却在我父亲手上重新振起,虽不能说恢复成以往弟子七二食客三千的风光,却也是一门人杰(除了我),高朋满座,讲习武经,比划拳脚,终日刀剑之声不绝。当然,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不喜欢江湖中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司空见惯的家破人亡、腥风血雨,捉摸不透的欺骗利用、真情假意……我不肯习武。记得小时候,父亲与母亲为逼我习武,百般文武方法用尽,只差逐出门墙了。幸得我之下的同胞们争气,尽皆痴迷武道,举剑运招间深得父亲真传。此后,父亲母亲每见我亦只是一叹,并不再责备逼迫于我,只将些内功心法丢与我,随我爱练不练去,因此我得日日浪游天地,放逐酣梦。
我后悔浪游在外,不曾陪伴父母同胞一齐赴死。我花了好长时间,将至亲安葬,让他们安息得如活着时一般。我本不欲再去整理宅院,只是满宅血迹总是不好,我便清洗一番,看着血腥随水流尽。我合上宅门,重又推开一角,最后望上一眼,便纵马离去。
我得得的马蹄声似乎惊破了她的美梦,她蓦然睁开的眼神迷离,似喜似嗔,俯视着我。一绺青丝从鬓角飘下来,她抬手抿了一抿,纤纤皓腕柔弱无骨。她从树上垂下一条腿来,拦住我的马。她瞧着我似笑非笑,我只瞧见满树垂着皎洁的槐花,芳香扑人。
“喂!”
我听见飞来飞去的蜜蜂“嗡嗡”有声。
“噗嗤!”她笑出声来,忙又止住笑,含嗔说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扰人清梦,怎么说?”
“这位姑娘,归羽有礼了。在下并非有意,实是这蜂太乱,花太香,在下不知姑娘在这槐树之上安梦。”她着一袭月白薄衫。
她背过脸去笑,回过脸来埋怨道:“好啊,你骂人!”
“在下并无骂人,亦无骂人之理。”我坦然回道。
“真是个呆子!”她咕哝着抱怨了一句,其实我并不呆,只是那一刻我无心于此。
“你说你叫归羽?”她收起喜嗔,正色道。
“在下归羽。”我说。
“我刚才看见你从前面的归府出来,你是他们的族亲吗?”她审视我一眼。
“那是舍下。”我说。
她终于垂下了眼睛不再看我,“对不起……你是不是要去为他们报仇?”
我抬手抚摸一串白槐花,自嘲一笑,道:“报仇?姑娘提醒了我,在下第一次想起报仇之事。只是,不知仇人是谁……”
“如果你知道呢?”她问。
“既然连我父亲都对付不了,何况我呢?不过我可以去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家人。”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生气了,怒目圆睁着问我:“你就这么没志气?哦,我知道了,你就是归家嫡……”她突然住了口,剜我一眼,纵身而去。
几日后,我被人擒拿,锁缚于一处密室,严刑拷打。他们逼问我一套我从未听闻名字的秘籍的下落。最后他们得出结论,这么重要的重振门楣的秘籍,我父亲好不容易占为己有,岂会传给我这个以门庭耻辱著称的无用嫡长子呢,况且我根本不会武功。他们将体无完肤、生不如死的我,如丢弃一只死狗一般的随手扔掉了。
醒来的时候,是她在给我喂水,屋子里有淡淡的白槐花香。
“终于醒了!”我不知道她为何欢喜,“你昏迷这几天,伤口也一直不愈合,身上一点儿人气也没有,我还以为你必死无疑了!”
“多谢姑娘相救。”我想要起身行礼,才发现自己身上裹满了纱布,一抬手,牵扯得全身剧痛。
“你安静地躺着吧,等养好伤,我教你功夫。”她正色道,眉目间有一股英气,令我自叹弗如。
“教我功夫?做什么?”我不解。
“那些人灭你满门,你也差一点儿丧命。我教你功夫,让你去找他们报仇!”她说得理所应当,正气凛然。
“报仇?呵呵。”我淡淡一笑,“焉知他们灭我满门不是为了报仇?我杀了他们,他们又有亲友子孙来杀我报仇,我的亲友子孙再为我报仇……如此下去,世世代代,仇恨不灭,多少人要因此生活于仇恨当中,不得解脱,不得欢喜。”
“父债子偿,父仇子报,自古如此,天经地义。你的父母皆为人所杀,死于非命,你不报仇,枉为人子!懦弱如斯,亦枉自为人!”她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甚至有些义愤填膺。只是不知道她这义愤是对于我家的血仇,还是对于我的懦弱。
“多谢姑娘教诲。人死不能复生,就是报了仇,也不过是为这荒凉人间再多添几场悲苦,几处新坟,几个新鬼罢了。还未请教姑娘名姓,实是失敬。”我不欲再谈报仇之事。
“晚晴!”她怒气未消,“就算你不想报仇,学一点儿功夫自保吧,下一回不一定运气这么好,有人救你!”
“多谢晚晴姑娘关心。不会功夫之人不一定比会功夫之人短命,唉……”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先学起来,再做计较,只是她不知道这些招数我的父亲早已试过了。
“你是咒我吗?”她说不过我。她正端过来一碗热粥,便胡乱刮过一匙,硬塞进我的嘴里,烫得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倒“噗”一声笑了。沉默了半晌,她忽然道:“是不是因为你的父母家人从小就不喜欢你、看不起你,你恨他们,所以不想替他们报仇?”她不看我。
“不是。”我无奈地回答道。
我的身体慢慢复元,她不放我走,她从未放弃让我习武的打算,她的办法比我父亲母亲的还多。但是她终于失去了柔和劝说的耐心,她开始动用武力。她每日上山练功时,用一条绳索缚住我的双手,她在前面踏雪无痕,我在后面踉跄颠倒,如果我摔倒,就会被她拖着走,一路被碰蹭得鼻青脸肿。她的速度,视她的心情而定。
有一次,我们遇到一只受伤的兔子,她想也不想,拔剑而起。
“不要!”我惊呼。
她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的剑尖逼在兔子的脖子上,颤都不颤一下。“你以为就凭你这两个字,人家就会乖乖放下屠刀了?”
我不语,只是定定地瞧着她。
“看来你拯救这只小兔子的心情并不是很强烈嘛。”她笑了,剑尖递进一分。
“别……”我急了。急也无用。剑尖已经染红。她见我闭口无言,便道:“如果你面前的是一个人,你也就这么算了吗?”
“如果是人,我愿用我一命,换他一命。”我坚定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她的轻蔑之情不加掩饰,“谁要你的一条命!你以为你自己的命值多少呢,对于一个樵夫猎人而言,你的命甚至不值这一只兔子。”
“那你为何不放我走?”我也是有尊严的,我的脸涨得通红。
“哟,这就受不了啦?受不了又如何,你打不过我。在我眼里,你有时候确实还不如一只兔子。不过你会说话,你情绪丰富,你很有趣,你的固执让人想要看你屈服。哈哈……”她盯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玩物,眼神里满是戏谑。我知道,她心情不好。
“放了它吧。”我温和地说。
她看了剑下的兔子一眼,那一刹那,我恍惚看见一抹温柔闪过。她收起长剑,淡淡地说:“我不杀它,它也活不久了,不是病死,就是被别人杀死。”
我走过去,抱起兔子,带回去照顾,她没有反对。后来她说,一只兔子,不论受没受伤,都不值得去计较它的生死;如果是一头受伤的狼,她会带回去,喂养得更强壮,再纵之,搏之,有猫捉老鼠的快感。
她依旧用尽各种方法逼我习武,乐此不疲。有一天她出去了,没有带我,回来的时候她衣衫不整,浑身是血。她倚着长剑闯进门内,来不及掩门,便冲向窗下看书的我,一边焦急地道:“归羽,快走,快,后门!”
我迎上去扶住她,急切地询问她发生了何事。
“来不及解释了,”她说,“快走,不然……”
一言未尽,她改口道:“来不及了。”她瞬间恢复了镇定,还像往常一样。我看见门外大踏步进来几个蒙面人,个个劲装强干,眉目凶悍。晚晴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时有时无的淡淡白槐花香浓了一点,我无暇分辨。晚晴转身将我护于身后。
“嘿嘿,我说呢,不肯伺候本大爷,原来是屋里养着一个小白脸。”为首之人阴笑着逼过来,嘴里道:“老二,妞归我,这小白脸归你们!”
他们爆发出一阵浪笑。
“站住!”忽听晚晴厉声喝道。为首者斜睨一眼晚晴,又回头看看他的弟兄们,眼含成竹在胸的笑,停下脚步。
“我,我从你,放过他。不然,我虽然对付不了你们,自杀的本事还是有的,那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晚晴横剑于颈,白皙颀长的脖子上渗出殷红的血珠,决绝地道。
“这妞,够辣!本大爷喜欢!”那人又举步而来,“本大爷就成全了你,不过你可要用心伺候,不然,嘿嘿。”
“不要!”我逼视那人,“放过她,你们要怎么对我都行!”
可是我的言语丝毫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话。那个眉目俊朗的为首者,带着挑衅而邪魅的笑,强行从我手里夺走了晚晴,把她带去了卧房。我听见他们的喘息,我发疯似的喊叫踢打,我多想像我的眼泪挣脱我的眼眶一样,挣脱他们的手掌,冲进卧房,生啖卧房中的那个畜生。
我一直以为晚晴很凶,很强大,当我看见她柔弱无助的一面时,我的心里第一次充满了恨。晚晴没有流泪,没有表情,语气淡漠,她说她放我离去,她说她不该强人所难,她向我道歉,她说她不应该因为喜欢我,就强迫我留在一个自己讨厌的人身边……
我在屋外燃起一堆篝火,将我所有的经史子集闲情雅意付之一炬,我的双手从此只会握紧冷冰冰的长剑,以及晚晴的手,我发誓我会尽余生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一丁点伤害。她偎在我的怀里,像她放过的那只小兔子。
日月流逝,我们再无干扰。我专心练剑,晚晴负责一切,日子虽艰苦,却温馨静谧,是我内心渴望而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关怀。
自从我的功夫长进之后,我常常无故闻见周围有淡淡的白槐花香在浮动,我以为是晚晴,她为什么不进来?没有关系,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安安全全的,我便安心,又何必追问呢?
晚晴说我进步神速,是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晚晴也常说她感觉不到我在哪里,以前她能从我身上散发的气息上,准确地判断出我的方位,现在她经常捕捉不到我的气息,就算我明明就在那里,在她的对面端坐运功。她好几次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按照她的指点,一边气行周身,一边在脑海中演练她所教的剑招。
“你感觉不到我的气息,那你感觉到的是什么?”有一次晚晴又追问,我便问她。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无奈地说,“就好像一截枯木、一块石头在那里,你能感觉到什么呢?”
枯木?石头?晚晴的话如一道闪电,劈开我的身体,照见心灵深处。
“我小时候不肯习武,我父亲也还是教了我几篇内功心法,父亲说是强身健体的。”我回忆着道,“其中有一篇,内中有几句,倒是和你说得相符。”
“哪几句?”晚晴的眼睛熠熠有光。
我慢慢念道:“心如止水,肢似枯木,形同岩石,气似川流。”
“就是这个!”晚晴欣喜不已。我知道晚晴爱武如痴,乍闻如此秘诀,她心中之激动自不寻常。我静静地看着她,只要她开心,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我知道,这虚幻的人间与沉重的皮囊同样不可恋,这片刻的温柔与漫长的悲哀同样短暂如浮沤,而这温柔尚伸手可及。我捉住晚晴的双手,将她拥入怀里,此刻,是温柔在握,便足够了。晚晴并没有在意我的突兀之举,她也不会知道我眼底充盈的泪水落在了她的发间。
当我把那套秘籍所载的口诀悉数教给晚晴,并指导她如何运行时,她学得不如想象中的好,她变得越来越暴躁,喜怒无常,她的心事愈渐沉重。她经常外出,剩我独守着我们空荡荡的屋子。我学会了毫无节制地喝酒,却从来喝不醉。哪怕能醉一回,也是好的。
我如愿以偿地喝醉了的那一日,并不遥远。那日,多时不见的晚晴带领一群劲装男子戒备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白槐花香。
一名男子抬手一招,击碎我手里的酒坛,酒水淋漓,洒了我一身,还有身前的剑身。他说我是无用之人,我认得他的声音,也认得他的俊朗眉目。
“秘籍已经到手,留他无用,待我一剑结果了他!”男子一脸正气,丝毫没有上次侮辱晚晴时的阴邪情态。
“不要!”是晚晴,她在笑,只是笑得不如往日自在好看,“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将一只小白兔训练成一头狼,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杀了他,我的心思气力岂不都白费了?”
“你是想与他狼搏,还是鱼水之欢呀?”男子不满道,“伺候了他这么久,难道忘了我才是你的男人了?”
晚晴斜睨男子一眼,露出一个娇羞的媚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像一朵沐着霞光、盈着朝露的蓝色的花。原来,他们才配是一对。
“说什么呢!”晚晴低垂了头,嗔道,“我和他又没有……”
“我是怕你玩火自焚,门规有多严厉,你是知道的。”男子语气软了,却是不肯妥协,我能听出其中并非单纯的醋意,他确实在为晚晴担心。男子一顿,接着温声道:“何况,你已为他受了不少责罚。你已尽力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是喜,是悲,我已分不清,只是握向怀中剑柄的手颤抖得厉害。
“好吧,”晚晴与男子对视半晌,目光黯淡,妥协了,“给他一个痛快,不要折磨他了。”晚晴说着,竟弯下身来,伸手温柔地拂开我面上的一绺散发,指尖在我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秒,凉凉的。她一边低低地对我喃喃:“抱歉……逼你习武,本为行至此境时你能反击,至少可以逃亡……我知道你都知道,哪怕你还有一丝血性,就像个男人般站起来,哪怕我亡于你之剑下,也是无怨的……是我无意间泄露了你的身份,才让你陷于此局,你恨我吧!”
我的心又是一揪,原来在晚晴眼里,自始至终,我只是一个因没有血性的懦弱,而被她施舍以同情的男子。
“确实清润如玉,一表人才呀!”只听那男子叹道,“易时易地,我们肯定能契如兄弟的。造化弄人,唉!”
“就交给你了。”晚晴亦长叹一声,一个转身,随即快步离开了我们的屋子。
我已握紧剑柄的手松了,我忆起从前那个心里没有一丝仇恨的自己。我以为我只是没有揭开帷幕的勇气,却早已准备好了承受结局的决绝孤勇,原来我没有。
我忘不了那日的晚晴。蜂忙风乱,香气袭人,白槐花开了满树。我一回头,便发现绀碧的天空就在那里,白云如涣鳞,如归羽,如一整个夏天潜生暗长的大雪,皓皓地自在浮沉于清澈的川流之上。
我愿意是一朵随波逐流的白雪,本不应该为了一朵不属于我的白槐花,贪恋这红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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