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末梢
我差点就和他上 床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要和写出那么烂的歌的男人上床?!你和他上床还不如和我上床!”
说这句话的是苏,一个和我网聊将近七年,对我的大事小事都了如指掌的漂亮女孩。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北京一家装修成苏俄战时风格的咖啡馆里,我当时便直白地告诉了她我对她最明显的感受:“你真好看!”
她与视频通话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尽管仍然是细细的下颌骨和下巴线条,仍然是面色苍白,但弥漫在她周身的迷人的薄脆洁净气质,能被闻到的美,在面对面时,我才真实察觉到。
七年来,她对我的每一段感情都嗤之以鼻。她认为,我从没有用心经营过一段以心灵沟通为基础的恋爱关系,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投入其中,然后又迫不及待地与之分手。结束一段感情后,我会第一时间与她视频通话,把过去存在在我们友谊之间的那个人剔除出境,贬损得一文不值。在我讲述令人哭笑不得的恋爱经历时,她会配合地大笑,但偶尔也会质疑我对此态度过于随便,我的判断力不足,总是喜欢上一些狂妄自大,丝毫没有同理心的人。
我告诉她,我也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对待这件事会如此随意,但我就是每一次都没办法放弃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啊!最为离谱的一次,我竟然想要和那个表示“我的终极理想是考公务员”的男人谈恋爱,因为他在初次见面之后为我写了一封长信,措辞诚恳。我问苏:“我可以忽略不计他过于虚伪的理想,和他在一起嘛?”她吃惊地看着我:“我可以给你写一百封信,你别和这个人谈恋爱好吗?”苏在那段日子里,对我非常偏爱,这一桩回忆就是证明。
事实上,我非常清楚,苏是唯一一个偏爱我的人。我所认识的其他人都没有她那么耐心,会听我讲述我对文学与写作的理解,给予我她力所能及的肯定,尊重。其他人给我的,只有经常性的走神,和偶然发生的以上床为目的的“倾听”。苏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一直对我有所指望,她的一部分,只有在我这里才能得到安顿。我却没有告诉她,我的全部都倚靠在她的身上,这是我在去年经历了重大打击后,无奈发现的。但在这一篇文章中,我还不愿意坦白那一事件的详细经过。
我最近的一次“恋爱”发生在去年秋天末尾,地点是马来西亚一座山脚下的城市。他是我在那里攻读研究生学位的时候认识的朋友。
有一次我与同专业的姐妹去参加一个在出租屋举办的中国留学生派对。那晚我们围坐在茶几四周的皮质沙发上,手里举着冰镇啤酒,有些女孩把细细的烟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瘫坐在那儿,腿随意地叠着,深吸一口烟,然后仰头朝着天花板吐出来,回身后眼睛里的光在上升的烟雾中,像灼人的烛火。我们所谈非常露骨,总是兜转到性爱故事上,或者是关于最爱的那个男人或者女人如何背叛了自己,这类悲惨经历。“真心话大冒险”的整蛊常常是与顺时针第几位同学舌吻,两人对嘴吃完一根手指饼干等无聊却火花四射的游戏。那夜的我们像是一艘即将触礁的船上的乘客,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最私密的部分裸露出来,为的是换取最后时刻欲望的安置。
大家夸张的大笑声充斥满整个房间,气氛热烈,可随即不知怎么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在这时候轻声说:我唱首歌吧!讲这句话时,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像苦茶,低沉暗哑,却清亮。说完他从墙角搬来一把吉他,坐在靠近门那边的沙发中央唱起《送别》,他将每一句的尾音都拖得很长:长亭外——,古道边——,好像在为我们这群异乡客吟唱绵延不绝的思念之歌。我在对面观察他:一双很小的眼睛,没有神采,脸上的肉松松垮垮,像我在电视节目里见过的某个纵欲过度的乐队主唱。我注意到他短暂地瞟了一眼我身边那个穿着短裙的女孩。他们当晚就发生了关系。我听说的版本是,男生在散场后发消息给女孩:我给你留门。于是她就过去了。
事实上,散场前,他主动留下了每个人的联络方式。当我递过去手机的时候,他抬起眼说了句:“你看起来像个听话的中学生。”
我并没有为他与她的行为而感到过于吃惊,大家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心灵和身体都忍受着陌生空气所造成的干涩,空洞,于是渴求一种冲撞的力——从一具肉体的中心传来,填满裂缝,造成失重,带来一瞬瞬的遐想。我们的孤独像是一种必然的姿态。我有时候倾向于认为,这种姿态更多是为带来社交便宜,没有纯粹的真实性。
过了一段时间,他约我去爬一座距离学校很近的矮山,我赴约。
我们一边走路,一边谈话,他将他的过往讲给我听,那些在我看来精彩却无聊的生活经历。比如,他的乐队朋友正在跟拍一个中国知名乐队的纪录片,每天在天上飞来飞去,最近刚落地印度。比如他阴错阳差拿到了某位很厉害的民谣歌手手写的吉他谱。他在李志的演唱会观众席,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耳边是那句:“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奔跑、跌倒、奔跑……”,他说那一刻突然觉得这辈子“值了!”(北京口音,听上去吊儿郎当的)。他说他喜欢鲍勃·迪伦的歌,喜欢博尔赫斯的诗和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听他讲述着这些的时候,我好像在看一本遍布各种书店的大冰式畅销书,书页里是一段又一段被爱与理想灌满的人生旅程:他们精彩的生活和看似特殊的情感体验之下,其实什么都没有,连波澜都没有——我指的是真正的情感的波澜,不是被制造出的动荡情绪,我一直以为,它们很容易被区分,有着本质的区别,——只有喧嚣、炫技般罗列出词句,最终却只能是瞄准了我心口的位置,扣动扳机,枪膛空空如也,我毫发未损。
这就是那次爬山听着他讲述这些时,我的感觉。他的浮于表面,与真实相距甚远的叙述将他的生活装饰得异彩纷呈,又与任何一个曾走出过家乡的人大同小异。但他如此确信,自己在展示的,正是我最好奇、艳羡的部分,他将我们两个人的视域缩小到一个平面之上,拒绝了我每一次探究的尝试。
在我试图说起自己从中国北方一路坎坷来到马来西亚,第一晚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感到的担忧和恐惧时,他用那场李志演唱会上空飘落的雨打断了我——他大概认为,那些无聊的,毫无情节性可言的生活,绝无说出来的必要。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的轻蔑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折磨着我,所以我急欲向他展现出一些优势,以证明我并非无可取之处,我对生活的感受与理解并不比他贫瘠。我充满自尊地告诉自己,我在人生道路上付出的扎实的努力,至少应让我每一次与异性相处时都能赢得重视,而不是只有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是,你甚至都不够美丽到能激起我的欲望。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我甚至有过不惜付出肉体代价的阶段。我明白,是我的虚荣心压倒了我的理智和我的真实想法,事实上我对他们的身体没有任何兴趣。
于是后来,我尝试和他谈起一些我所熟知的事,关于我的家乡,我的祖辈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些离奇故事,还有我爱的歌手、诗人,可他总能迅速扭转话题,将主动权夺回手中。
他说:我有一次坐了一夜的硬座火车去找一个女孩,结果她没有来见我,那天我在秦皇岛的海边坐了一个下午,耳机里是鲍勃·迪伦的“北方姑娘”,它后来成了我最爱的歌: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我试着告诉他我也有一段关于硬座火车的记忆:那是二零一六年,我从医学专业跨考至文学系,学校距离家乡二十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姥爷去世,我不得不临时买票坐上无座火车回家。那天我在车厢中间的抽烟区找到了一个位置,坐在烟雾中,我嚎啕大哭。身边有一个善意的中年男人劝慰说:一会儿就到家了,没关系的!我一路流泪到西安站,才终于昏沉睡去,醒来时身边换了另一个男人,深棕色的脸颊上有明显的沟壑。——我想告诉他这些,可它无关爱情,无关亲情,它关于什么呢?关于我失去尊严的过程?我在被注视着哭泣,毫无羞耻心的糟糕模样?还是我在那时居然遗忘了我的至亲离世,而只为自己的不堪处境而感到倍受打击。它们在他明确的高贵的爱情与遗憾面前,似乎绝不该被说出来,太无聊、而且错误、低贱。
后来我再也不知道我该如何继续我们的谈话了,我的生活好像被他的生活杀死了。
在适应了马来西亚的温度和生活方式后,我也开始像学姐们一样,穿上布料很少的衣服,一些蕴含女性特质的标识被裸露出来,比如我尚且饱满的胸部,细腻皮肤,如果他仔细观察的话,也许还看到了我的锁骨上有一颗很小的痣,肩胛骨则纹了一朵梅花,大概是因为这些特征的显现,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开始向我发出暗示:我们也许可以在寂寞的学习生活里,用身体抚慰对方。他强调:这是一种以信任为前提的互帮互助,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看我无动于衷,他掏出了钱包夹层里的避孕套: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我没有上钩。然而,我是在克制自己的冲动,我知道我很想在猝不及防中亲吻他的嘴唇,像一个被欲望操控的性感女人那样。我也知道我有多么想,在一个太强势、高姿态的男人面前,展现自己经过二十多年岁月的打磨后,所形成的柔软,乖顺、善意,以及有可能被他捕捉到的极具魅力的瞬间,我希望它们能够让我踏进一个狗血又跌宕的故事情境里,不无悲壮地俘获他。那么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势能调转,我将占据主宰的位置。可我压下了这些幻想,努力地站在了现实一侧,即便看出他如此失望,对我充满恶意的眼神,我也终于没有退缩。
但他依然约我出去,在清晨粉红色的云霞之下,海边,一个个小酒馆里,和我讲起他的恋爱故事。我记忆最深的是关于一个爱他而不得的北京女孩,与他在同一间房睡了一晚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事。他说因为她在吃饭时突然大声唱歌而令他没了欲望。“为什么唱歌这件事会让你失去欲望呢?”他解释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在公众场合那样高调,不喜欢说脏话的女孩子,我觉得尴尬。”我们在路上走啊走啊,他的故事一直绵延到黄昏的色泽褪去。
当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市区,快分别的时候,他转过身抱住了我,我在他的怀里赶忙把刚才的话题延续下去,掩饰一些显而易见的,可以将我带进一场充满诱惑力的关系的事实。
明明他已经非常屈尊地迈出第一步了,而我的自控力又完全支撑不起一次坚定的拒绝。我在他怀里停留的那几秒钟,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如果此刻你更紧地拥抱我,或者亲吻我,我就会听从于你……我的本性是如此脆弱,可令我感到讶异,失落,又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了。
我预感他不会再来见我了。
果然,他很快找到了女朋友,据说他们在专门供应马华文学作品的小书店里相遇,他被她纤瘦的身影吸引,然后展开追求。据说她迷恋他的文学才华,他的音乐,他相机里记录的城市、乡村,他的细腻和体贴。我在这些对他的评价面前感到无能为力,因为我所观察到的,明明是在这些的装饰下,那么显而易见的欲望,和作为诱饵存在的糟糕的音乐创作,就连对鲍勃·迪伦,博尔赫斯的追逐,也目的性明确……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他手里的箭,猎物是女人,倾慕者,一句来自他人的褒奖,或只是为了孤芳自赏。
我对他的恋爱表示祝福,他却开始埋怨:可惜她比我大一岁,如果回国后要结婚的话,恐怕生不了二胎了。
我惊讶于他的坦诚,和对这些伤人的话语的毫不知情!
女人在他眼里只是生养孩子的工具,性的符号,这在他看来竟然如此理所应当!而他傲慢的姿态让这些观点显得那么合理,似乎我所感到耻辱和愤怒在他轻飘飘的,洒脱的姿态里,会犹如一顶可笑的厚重的帽子,令所有人感到不适。我想与他争执:女人有自己独立的生存观,理想,独立的肉体欲望……却深知它们不合时宜,且过于严肃、无趣,像出自一个老学究之口。我没有勇气开口,去承担被他蔑视的风险:你果然还是一个乖学生,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
我任由他铺陈他的考量,算计,随口开一些附和的玩笑,比如:你快实现make love(这个词用母语说出来会让我们觉得尴尬,所以用英文代替)自由了,恭喜你啊!他在我们顺畅的聊天过程中没有察觉到我的攻击性。而我隐藏起真实想法,为的却是与我的情感、态度完全相反的:讨好。
有一日我将他写的歌发给了苏,她听完后情绪激动地告诉我:
这他妈是什么垃圾,你要是和这个人上床,我不仅会觉得你瞎了,而且还会觉得你完蛋了。
我解释说,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他温柔,体贴,表达流畅,幽默,面对面相处的话是个不错的朋友……
总之你不和他上床就行了,和他上床还不如和我上床呢。
我不敢再询问:你真的想和我做爱吗。
其实这件事一直横亘在我与她之间,从很多年前开始,到现在。这不是一件永远记挂于心的事,却会不定期冒出来。我们对此心照不宣。
可自始至终,我的身体都并不想要真的与她靠近,哪怕我们的心灵早已亲密无间。我们的交流可以跨越语言的障碍,轻巧越过彼此那些不愿提及的往事,我们共享着同一套审美体系,她信任我每一次都能成功脱离险境,并对我的未来有所期待。而因此,我愿意和她做爱吗?很难回答。
在她与他之间的选择天平,似乎永远倒向他,他在一些令我厌恶的言辞之中,在我们的心相隔无限远的距离的情况下,却始终保留着一分来自异性的亲密气息,它有暖融融的温度,有身居高位的压迫感和魅力,也有我的不甘,我的自卑,它都更容易促成一段性关系,甚至滋生爱情,相较于我与一个人之间的信任,喜爱,和无碍沟通来说。
这大概就是我永远也处理不好爱与生活的关系的原因。我的爱是我的仰望,可我讨厌他们的傲慢姿态。我的卑微和脆弱,也是我的爱,可我厌恶被人轻看,俯视。我感受过平等的相处有多快乐,但却仍旧在感受着自卑、嫉妒、不认可的同时才能感受到爱。我在高低之间摇摇欲坠,摸索到的感情都不堪长久玩味,而我必须淌进去一阵子,才能真正从中脱身。
我并不是随意对待恋爱关系,而是我必须要彻底地失望,才能打碎幻想,甘心放弃,他放在我肩膀的手,才能彻底失去分量。
不过我应该对自己诚实,这些所谓的幻想、爱,不过是一次次萌发的欲望而已。只是欲望而已。我应该更加清醒地接纳它:我已年长,已在生命的旅途中,越来越前往一个没有爱情的国度。我必须接受自己要在每一次自我审视的目光中,和毫无爱意的灵魂缠绕,交合,在激烈或漫不经心的躯体碰撞中麻痹自己无爱的感知,或者制造出浅薄虚幻的情感想象,并且让它主宰我后来的生活。
电影《高、低与脆弱之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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