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当都市频道的记者和摄影师扛着摄像机赶到酒厂时,现场还是让他们多少有些错愕和惋惜。
事情发生前一天,接到那家叫龙酱酒厂经营者打来的热线电话,他唯一的诉求是希望现场能直播。据称翌日是开发商和酒厂双方就土地搬迁谈判的最后期限,不过看态势双方都会寸步不让,随时可能爆发冲突。所以想通过媒体报道引起社会对他们弱势一方的关注。
电视台采访车当天上午便赶往市郊的酒厂,还没到达目的,那片厂房上空已罩上一层蒙蒙灰黄的烟雾。记者刚从进厂区前坝子的车上下来,漫天呛人的尘土便合围上来,带着翻腾的一道道陈年老酒气流,让那不清不楚的天地宛若沉醉初醒的一条黄龙,浓郁又刺喉得直捣人的脾肺。
记者还没来得及作一番打探,一位腰背伛偻上了年纪的老者直直走过来。他应是来电求助的酒厂老板王先生。
王先生递上烟,露出某种痛惜又无奈的表情,盯着几个人直呼开发商那帮人太狡猾了,不讲武德,说好会面的时间却提前进场强拆,他告之叫了电视台来采访,他们方才停下手来。那些人都是开发商从社会上招的小喽啰,但这些人完全没有德性,行事不讲分寸。你们来看。
说着,王先生也不见外直接拉过记者的手,往厂房走去。摄影记者赶忙扛上机器一路跟进。
他们先到一处看情形是库房的地方,大门门框变形脱落,房顶也已经倾斜,一面墙整个坍塌下来,碎砖残瓦掩埋在层叠的纸箱上面,损坏的纸箱已经泅湿一大片,地上碎瓶里的酒液四散开来,浓郁的气息直往人身上扑腾。
看完后,王先生又带着记者来至另一处车间。那个车间比先前的仓库崩塌得更严重。整个房顶被掀开,建筑毁圮了大半。一台挖掘机看样子还来不及撤走,先前横冲直撞的铲斗陷在废墟里熄了火。
据王先生介绍,这原是窖池车间,记者核实了一下,两两相排原本有二十来口窖池,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历史,最早那两口有近两百年的窖龄。是名符其实的活文物。那窖池先前全都堆上了“龟背”的窖泥,下了酒醅正在发酵。不过眼下像一具具待考古挖掘现场,一些窖池已然完全面目全非。
王先生顶着那颗花白的头颅,细数着开发商的野蛮行径。一只指甲里含有泥垢的枯手发着赤青色泽,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青铜器。他抖着老朽的筋骨,感觉和心里一口气在周旋。以至一句完整控述的话也没有说清白。
只能听他连连叹道,“千年窖池,万年糟”,“千年窖池,万年糟”,看看,啊——
王先生无论如何要让记者去瞧一瞧厂房背后那口颇有渊源的“龙泉”井,特意叮嘱摄影师要多拍一些镜头。
等到了那口泉井面前,竟找不到泉眼在什么地方,全是烂东烂西的残垣给压在上面。只道是王先生一个人在讲,这边记者按图索骥找着大概方位各种拍就是。
王先生指着泉井直哽咽,“没想到,我王家单传的“龙酱”脊梁骨就此断了,在我这辈人断了,啊——啊——”
连同行的记者都不免着急生起闷气来,总觉得这王先生不像是在酒行当里混迹了大半辈子的老板,懦弱得倒像个迂腐老先生的作派。凭着记者的职业习惯,不由得让人激起寻他的过往家事的责任来。
提起清末年间王先生的爷爷,很小就无爹无娘失了靠山,被乡人带着跟跑单帮行走四方。长大后闯关外,走西口,最远到达边境和罗刹国的红毛子做过皮货生意。后不知怎地到了这川黔交界的小镇上,认识了当地一户王姓开酒坊的人家。
这人家境尚可,户主早年丧妻,没有续弦,剩一独女相依为命。当年王先生的爷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仪表虽属平常,不过能说会道,一来二去,就和老坊主的女儿对上了眼。主人正想要招一个外姓入赘,一看心里就有了底。对方虽是外乡人根子弱些,不过自家是当地大姓,想来以后也无人敢欺生。探过俩人口气,事就算敲定下来。
就在重阳节前后,按照王家酿酒传统是“投料下沙”的时节,两位新人也就择日成婚。依循当地习俗,招婿上门不易操持太过浓重,王家酒坊只请了几厢平日走动紧密的亲友。成事当天,还有一个重要的规矩,新郎要去启开酒坊院后那口“龙泉”的封盖,”九月九下河挑水煮新酒”,而王家酒坊的酿酒的水自有那井所供,酿出的酒谓之独道的“龙酱”。
一番敬香祀拜之后,老坊主便将那把启封井口的锁匙交到了女婿手上。
随着老坊主百年作古,老王的爷爷正式接手主事了酒坊。在新坊主行事精明,仁义疏财的性情下,酒坊在当地十里八乡做得渐有起色。到了庚子拳乱前,北京那位坐在金鸾宝殿的老佛爷尚未带着光绪帝逃离紫禁城那年,更是在周边州县打出了名声,有了排面。场面上跑的人,不管是官是商,是黑是白,眼睛指天还是垂地,似都绕不开王家酒坊那口龙酱好酒。那位新坊主也已不再是异乡客,而是镇上有名有姓的恒产大户。
可那些看似太平年月,世面上总能听到一些远得不能再远的消息传进小镇。因为距离太远,再大的事都成了闲白的龙门阵。小地方的人庄稼照种,生意买卖照做,婆娘娃生一窝,像高粱穗结的串籽,男人每晚仍是大烟花酒照吃照喝。只传说道朝廷纵容洋人在各地建教堂,传授他们的什么洋教,不少地方闹起烧教堂杀洋人的教案。
不过,镇上的关二爷,县里的观音菩萨,省城供奉先师孔圣人的孔庙大伙倒是都见过。就没见过什么教堂。何况这洋人,大家也想看个稀奇。是不是黄毛绿瞳,足两尺力大无比,像西游记里的熊罴怪,总要比较一下。
可这事说巧不巧。小镇上不知何时就来了一位穿着黑长衫戴黑桶帽,披着搭链,以木为杖走乡串户,逢人便不厌其烦言道,我主耶和华,赐你为子民,尊享上帝天父的爱的洋人传教士。
“我当一个儿还不够,还要认个天上的洋爹当儿,天天在他面前认错,有什么好处?”乡民除了看热闹,多有排斥。
这传教士还真就掏出银钱,奉人去信教。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位时常看起病容满面的黄毛洋教士到处游说传教,竟也在乡下建了个木制的小教堂。
小镇上有了传教的根据地,信徒们天天在教堂里唱经祷告,发动更多人传播天主福音。传教士还经常挂着一个冷冰冰的小铁柄跑到乡下给人诊病,随后施予几颗小药丸给人吃,鬼才敢服。奉教的亲眼见过洋人的诊所中把人五脏六腑装在瓶子里,更有整个胎儿泡在水中,那药包是拿人肉来熬炼的。
果不然,有人吃了洋人的药,听了洋人歪门邪说变得颠狂,更仗着有洋人撑腰,做了不少不知深浅万恶的事情。其中就有个泼皮教民,在乡下欺辱独居守寡的村妇,女人想不过投塘自尽,凶手因有洋人这块护身符,衙门竟没敢拿人去问罪法办。
这一来,四面八方举着旗帜的流民义士,耍家帮会聚集一起围攻教堂。洋人带着一干弟子提前得到消息一溜烟跑了,留下教堂被一把火给烧成了灰烬。
这群着短衫裹头巾自称义和拳的人,当时围攻教堂前特地走了一趟王家酒坊。其中不少师兄弟也是镇上王姓同族后生。双方见面先打个打揖,亮了身份。王坊主知道来人有所求,将几个头领请到内室,伺茶问明来意,才知要借王家酒坊的酒当引火的燃料,去攻打教堂。
王坊主自是知道这厉害关系。他虽做的道地生意,不过社会上的消息少有不灵便,那洋人怎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别说衙门的老爷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就是那北京城顶顶的老佛爷都要让他们三分,我们平头百姓哪敢造次。想来也只是这些愣头愣脑的、身无二钱银脚无片寸瓦的闲汉泥脚子才敢把脑袋往刀口上撞。
但王坊主毕竟在生意场上行事了多年,年轻也逢过不少场面,对眼前人不便得罪。一场酒肉后,各包些细碎的银子,就此说了软话。不外乎,场面上的事,几位哥子自有担当, 小弟且举目相望,哪日为民除夷,自是好酒好肉相候,以示寸心。
来人见这人虽是个买卖人,终是个外姓,处事卑狭眼界局促。只道说把洋人赶走,也许他个一官半职光耀祖庭,看样子不识抬举,也就罢了。
当慈禧带着他那位傀儡皇帝出了北京往西逃命,这边的义和拳那群人没两天就听说散了伙。又等了两个来月,衙门竟拨巨资主持重修镇上的教堂,并四处下令捉拿肇事的首犯。不久,抓的抓锁的锁,几个人枭首挂在城门楼子上的头笼里示众好些天。
斗转星移,没几年光景这大清朝就彻底翻了篇。接下来,只知各路霸王英豪就跟戏台演戏一般,你方唱罢我方唱,喊着各种主义,打着各种旗号的人马,在那方浑浑噩噩的天地上冲锋厮杀。
不过落到这边远的小镇上,几十年过去,你过你的活,我过我的活,人如草木来一茬走一茬。王家酒坊那个木质招牌也换成黑漆金字牌匾。原来的王坊主又入了宗谱挂在墙上。少东家长大成人,成了二代当家。
话说这新当家小时候被父亲送进私塾,还没把四书读完全,又转到县里新式学堂,由那剪去辨子的穿洋装的人教了几年。以后他绝口不提“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些咬文嚼字的话语,满口带些新潮书报上的腔调。正当他要到省上求学时,被老爷子以家业不能无人承继的理由给阻拦,从此断了继续求学的念想。他接手这王家酒坊的生意后,买卖越发亮堂。
镇上稍有些名头的人都指望那条通向州县和省城的路。说是条官道,也不过几尺宽的泥路。就这条不起眼通向外界的泥道上,每天各种轿子,扛行李的挑子、载货的骡马车一串来,一串去,间或还有系铃铛的瘦马飞驰而过。他们往往会在大山旷野旁的小镇落落脚,烧口烟吃顿热火饭,继而消遣解乏,这就给了各种号名的货栈商铺可观的机会。
那些年王家酒坊就在旁边开了家酒庄,兼做酒楼饭店的生意。酒庄上见惯了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旅人,总少不了坐拢一堆酒足饭饱论天谈地、但总归是即兴的闲白。有一回来人带来风声,传得那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切切实实。
说他有个侄子在一位团总下面当文书,听闻那位蒋总统调集了几十万人,其中有黔军,川军,湘军,滇军前截后围,把仅有几万人的赤军全拢在川黔沿线,意要一举歼灭,看样子几场大恶战再所难免。
这话说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动静,只道是这些人酒后的话摆得过瘾。但后来传闻越来越多,像河里每天的浑水,搞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这些消息全都流向了小镇,流向镇上的王家酒庄。
“听说赤军都打到贵阳了。”
“遵义那边扑了个空,连个屁都没捞着。”
“那赤军的首领,据说乘四轮飞舆,能扭转乾坤,呼风唤雨,身边全是天兵天将,不然几十万人咋就一个人影都追不上呢?”
……
一日,镇长带着几个乡团保丁在城隍庙的石坝上,把镇上的男女老少召集起来,宣读了《乡防示要》,散了场,又在镇口各处贴了告示。乡民们这才人心惶惶。除了能记事的老人说起往年的义和拳,白莲教,都没再遇见这等骇人的事。像是唱本里演的那样,赤军个个是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专挖小孩的心肝吃,掠抢财物,绑人家的婆娘"共产共妻"。
小镇上那些稍有资财的人家,开始心里打鼓。老太太沉不住气,直跑到庙里拜神求佛。也有不少当家携上家眷带上细软打算投靠亲友避些时日。
然而,那位王家酒坊的东家,自有思量。前面讲过,他从前学过新学,也接受过一新潮思想。在县城学堂和同学偷偷接过油印的《觉醒》《先锋报》这些违禁品,他到现在家里还藏着一本纸页发黄的《新青年》的杂志,创办人据说是早年赤军头目陈独秀。
只是他也拗不过令堂,任由她领着孙子和一两个家仆赶车去了县上亲戚家。自己和婆娘守着酒庄说什么也不走。
果然,小镇上安生日子没过两天,那天天还没开亮,枪声哔哔剥剥像铁锅里炒豆子,急一阵缓一阵,最后稀稀拉拉地响了一个早上才停下来。直到赶场的乡下人陆陆续续来到镇上,沿街展开各种菜蔬糕果叫卖,两边有人的铺子才战战兢兢卸下门板,打扫柜台桌凳,准备迎接一天的买卖。
镇上除了几个赶集的乡民,生意比以往清淡不少。直到下午,街上的茶坊、酒店、饭馆好像才缓过神,开始有了人的热气。王家酒庄那一排蒙着红标纸的酒坛子前,站了一排短衫挟草帽、吃碗散酒随时就走的乡人。更里边几台方桌,一些在镇上办差事或者远处的客商,不急于往回赶路,三三两两相座而坐。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或盐蛋吃客下酒足矣。喝得开有身份的,添一盘大刀肥锅肉或是加个宫爆鸡丁也不见怪。
临近挨黑,尽了性头的人才吃饱喝足,或要找个旅馆就地挺瞌睡,或贴着街墙摸到烟馆找熟姘头抽两口浑烟。剩下满镇空巷的几只狗向着黑影追上一程,又落到一星半点暗火里。等着酒家伙计把最后一桌人送走,合上门板,半个残月已挂在天边,按城里的话说,到了打更的时候。
等到白天的人们扯着胡鼾流着梦口水、小镇渐沉入黑梦,街面外由远至近响起了刺剌的动响。像急雨打落在石板路上,又像野地里的杂草在风里摩挲。谁家灵性的狗贴着门低吟吠了两声。等一个畜生开了头,四处就开始帮腔,高一声低一声叫唤。
镇上惊醒的人抬头望向窗外或屋檐,哪有落雨的样子。想到前些时日的告示,黑魆魆的夜影里穿行的不晓得是人还是祸害的鬼,越发没有勇气从床上起身打探,只好和衣屏气靠墙,也不闭眼等着熬到天亮。
冷清清的月色下,就有扇对街的门轻声轻脚露了条缝。慢慢地,缝越张越大,半道门推开时,一盏煤油灯先亮晃出来。
街面那一憧憧身影披星带月,浑身水银般银亮。每个人的脸看不太清,头肩带着风和潮湿露气只管向前,没有人侧目张望。
这时,从队伍里支出一小团人,走到街沿煤油灯前停下来,终于认得几张戴着八角帽汗涔涔的面孔。他们放下担架上昏睡的伤员,悄声问道:“打扰了老乡,这儿有酒卖吗?”
掌灯的人四下探望,把人让进,遂闭上门户。
没两天,镇长领着一位挎着吊穗毛瑟壳子的官爷,后面跟着一队拿长枪的枪兵,大模大样地走进王家酒坊。
店里掌事的早通知了当家人。王东家走出来作了揖,把人迎到后堂内,叫人沏茶让了座,才问起来意。
镇长和东家日常早是熟面,还和他是本族同姓,平日没少带人在店内应酬喝茶吃酒。说是照顾本家的生意,实则是在此场合上得了体面又白吃白拿。
但这一次不同往日,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免吃力不小。有这等事?那可是轻则蹲牢笼,重则掉脑袋的事情。
镇长也不转弯抹角,抿了一口上好雪芽,直问东家说前些日有几个赤军在他家落脚的事,可是真的?
“各位大人官爷作个凭证,想我从爷爷那辈开始守业熬到现在,行事规规矩矩,自认没欺害过人,没得罪过谁,谁怎就讹诈到我王家头上来了?”
王当家起身拱了拱手,回视着那群只管摇头晃脑吃茶的人脸,直扫到客椅后面某个年轻的伙计,相互对了一眼,人转身退出正屋从阶檐下磨过墙角就不见了。
“王家当的,我们也不凭空就来问人,实在是有人亲眼所见。当天确有赤军的伤兵被你家的人所收留,兹事体大,概不能儿戏啊。”镇长规劝道。
“罗罗嗦嗦,说这些做甚,不妨拿人来问。”领头的那位挎毛瑟驳壳的军爷不耐烦。
“王家这块招牌虽算不上金字招牌,但也不是谁的茅厕的门,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如何随便说闯就闯。”王当家也来了气,眉宇一变。
“小意思。”
官爷翘着二郎腿。手一挥,几个抢兵抖落下背上的长枪,准备到里间搜人。
“且慢,衙门也要讲个道理,不明不白就来污我王家,在下实难从命。今天为了在众乡人面前以示我王家清白,抬上那五十年龙酱陈酿老酒来。”
王当家招手,只见几个跑堂到了酒庄后面搬出一尊用桑皮纸蒙着封好的陶坛,就置于堂中的案桌上。
王当家缓缓起身把长衫拨起扎在腰上,不慌不忙把两边袖子各卷了二三道。看着那身段虽不算高大,但是精壮挺直的腰膀还是给人一种沉稳摄人的气势,就像一个翻扑武生上台表演前亮相的架势。
他看了看四周,眼神回到那坛珍藏五十的老酒。那坛口的泥封包挂了一层厚沉的酒霉,浸满已看不出色调的桑皮纸上。他揭了泥封印,解开捆扎的麻绳和覆盖的红方巾。顿时那陈封多年的老窖,就像解封的一尾潜龙在光天化日之下探出龙髯的头,沉吟片刻,随后就吞云吐雾奔涌上整个酒庄,把那方寸之间的云霭压得滚滚落落,翻天覆地。
“绝品啊,妙哉啊……”酒庄外的众人不免一阵暗自惊叹。人们以前只听说王家酒坊的五十年龙酱是镇店之宝。传说是王家那口龙泉吐的水,经繁复的家传发酵酿造工序,耗一年陈三年而得基础。再经过各种酒的调配与密窖洞藏慢慢滋养,能到五十年的实属罕见珍品。
大家今得一见一闻,还未品,人已陶醉不知人间风物。
王当家擎过一只海碗,徐徐倒满,先朝正南方俯地叩首,一碗酒就地倾撒。又掺过二碗,面向内壁的“天地君亲师”和神牌跪地就拜,往地上尽倾。第三碗,王当家望向围在酒庄的镇民乡亲,人群里男女童叟齐齐,有乡妇抱着婴孩,老翁依着仗,田人扛着铧犁,大家嘤嘤嗡嗡目光全聚在一起。他躬身向前举起碗,投过一丝从容满意的笑意,稍时就把那熟透的老酒两口并着一口闷下去。
他向地上执碎酒碗,跳将起来,一沉气竟托起身边那座近百斤的酒坛。
“各位,王某人先行一步。这龙酱的根谁也拿不走,凭哪个也休想拿走的!”
他冲着坐在两排客椅上的人大吼一声,把酒坛托到头顶高高擎着。众人一时没醒过来,那坛酒就从头到脚泼扑下来,淋了个透湿。又在大家怔视时,拿过点烟的烟灯往身上一凑,蓝的焰苗蹭的一声染了整个身躯。青的苗,绿的苗,最后红黄的火头浓浓稠稠抖起来,很快火焰燎起了黑烟。
王当家在一阵冲天的烟火中,至始没开口吱叫一声,只听得皮肉和衣物劈啪的崩裂声响。时间不长,他便跪坐然后仰面倒在地上。
一条黄红的火毯围绕在发黑的躯体上,他屈就的一只腿本能地抽搐,悸动着。
再看那张被火烟啖过后的脸,已经被啃噬得分不出面目。那嘴开着黑洞,一板牙骨外露,不时把一口一口像喘气的烟吐出来,好似重复着“这龙酱的根谁也拿不走,恁哪个也拿不走。”
终于火势退减,一阵穿堂风从尸身把烟卷起,酒肉腥血的青龙袅上堂屋顶,又游过层层叠叠的梁柱椽檩和屋脊飞檐,终于腾云驾雾,升到九霄云天之外。
大家看着这一幕悲壮的场面,个个脸上惶惶无色。这时,河对岸不知哪方响起密密集集的枪声,才把屋里屋外的人撵跑了。暮色微沉,剩下几个妇人在半明半昧的时辰里低声啜泣,数落着。
就在刚刚,一支小队搀扶着伤员,在那小伙计的引领下从小镇后山迎着浓墨重彩的云霞正向南赶着路。那几个年轻八角帽的脸膛越走越亮,身影越拉越长,竟盖住了脚下草尖上火红的水露……
直到十年二十年过去,从县城回来的小孩,撑起那个事业,成了王家酒坊的第三代。那个“龙酱”的根如他父亲所言留在了王家,但谁也不清楚何时会将失去,或又将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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