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小说篇
如今想来多少有几分可笑。阿梅把刀抵在他胸口时,他脑子里最先出现的竟然是句不知哪儿看来的莫名其妙的话:年轻时射出的子弹在未来不偏不倚正中你眉心。
我他妈的是吓傻了吗?紧接着他想。
阿梅晃晃手腕,刀尖钻进他衣服里。
“你就没什么遗言要说吗?”阿梅问。
他看看反光的刀刃,又看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最后看向夜空。
天空是澄净的深蓝色,清楚地映出一只黑色飞虫。月亮只有一半,笼罩着暗淡风圈。远处有红点在闪,可能是飞机也可能是无人机。楼顶有点儿冷,这就是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他看回阿梅,除了用力掩藏起眼底那点儿可悲的东西,毫不抵抗。
“有。”他说。
“说吧,再不说没机会说了。”
他目光落在她嘴唇上,又移回她眼睛。
“说不说有分别么?”他问她。
阿梅似乎凝神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冰凉利刃刺入身体。
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最后的最后,宋礼这么想。
但十天前在花都会所与阿梅重逢时,他还没有这种觉悟。
那天是他跟着组长陪客户去消费,刚进大厅就听见左边卡座里的喝骂声。厅里光线昏暗,隔着金绿色波纹的压花玻璃,隐约能看见人影在晃。
接着是一声闷响,紧跟着是尖叫,众人纷纷朝卡座里看,他经过时也下意识朝里看。卡座里有三个人。男人站着,膀大腰粗,满脸横肉。两个女人一个捂着嘴蜷缩在沙发里,另一个半俯在男人脚下,黑色薄裙紧裹着身体,艳粉色长发垂落在地毯上。
妈个贱人!亲个嘴怎么了?老子摸你都摸了个遍!叫你公主就真把自己当公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操行!死婊子!
男人边骂边揪起地上的女人扇个耳光,又用力把她扔回地上。女人像只被甩出去的破布袋子,没发出一点声音。
宋礼皱了皱眉,移开视线,继续跟人朝里走。刚要抬脚,突然就想起这个有些眼熟的倒霉女人是谁。他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女人。
女人正半撑着坐起来,却被男人一脚踹倒,她再次撑着坐起来,又被一脚踹倒。女人停顿了一下,慢慢翻个身,仰面朝天躺在那里,黑漆漆的眼睛映出灯光。男人又是一脚踢在她身上,她四肢像濒死昆虫般挣动一下,脸孔却仍旧抽离在外,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种情绪。
没错,是她!
确定这一点的一刹那,宋礼像被人用钉枪钉在了原地,脑子里除了轰轰响声一片空白,整个人一下脱了力,直到被赶来的内保挤得如死鱼般拍在隔断上。
周围的各种声音画面突然劈头盖脸朝他涌来,像一艘万吨大驱掀着巨浪从他脑袋上碾过。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哪飘来,有人拽着他胳膊进了过道里的包厢,他被人推搡着坐下,又有人贴着他坐下。谁在脱他外套,他却只有盯着桌面发呆的力气,而桌面似乎掉进了断裂的时间片段,上一个瞬间空荡荡,下一个瞬间已经摆满酒水。有烟递来眼前,他接一根叼上,又想起自己不抽,拽出来攥在手里。有人在讲荤段子,他警觉地左顾右盼,坐立难安,心绪不宁。灯光迷离暧昧,音乐烦乱聒噪,他浑身渐渐裹上一层黏腻的汗。陌生女人胳膊搭着他肩膀,指尖在他颌骨上蹭来蹭去,他抓住这只手丢开,自己的手却突然没地方放。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一大口,扒拉扒拉领口,决定去撒尿。
那个卡座被人堵得严严实实,隐约能听见客客气气的劝告声。
他尿得很不痛快。
回来时那卡座已经空了。他停下来来回看看,搓搓额头又抓抓耳朵,仰起头对着半空的某一点想了想,绕来前台,打听粉色长发的公主。
接待告诉他那是Jessica,顺便向他推荐套餐:如此一来就能获得更超值的享受。
套你妈的餐!他暗骂,接过名册翻开扫了扫,在玫瑰色册页找到了阿梅的写真照和照片下的花名Jessica。他看着她浓妆艳抹的脸,毫不费力就将它和曾经那张尚还稚嫩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他合起名册,询问哪里有花店。接待答这周围遍地都是,说着递来一张名片。他扫码订了只花篮,付款后尽量不去想这么干有什么意义。花篮很快送到,他借了支笔,在卡片背后写了长长一段话。写完看了看,又将卡片狠狠揉成一团装进口袋里,拎着花篮出门放在垃圾桶上,搓搓脸,掉头返回包厢。
他一进门就遭到了围攻。
你小子便秘吗去这么久?来来来,天气干燥多喝点!你信他个鬼!吃独食去了吧?吃个屁的独食!这点时间哪够?你看不出这小子肾虚吗?吃药啊哥!吃药战无不胜!
他堆起笑脸,道着歉坐下。
大概是因为吹了吹风,脑子比刚才灵活不少,很快他便跟上了节奏。组长说话时及时接茬,客户吹牛时积极鼓掌,女人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时也只是瞟了一眼,甚至还在游戏环节主动讲了个笑话。由众人反应来看,他今晚显然有些亢奋过头。但他别无他法。只要一停下来,一张空洞漠然的脸就会慢慢浮现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像泡沫散去的水面。
十三年了,他早就已经以为不会再见到她。
一行人闹到夜里十二点才散,除了组长陪客户去了贵宾室,其他人一出门便各行其道不知所踪。宋礼故意放慢速度留在最后,等人都走光了就掉头穿过马路,坐在树下的弧形石凳上,双手插兜,头半缩在领子里,一动不动盯着街对面花都会所的金色大门。
此时距离那会儿已经又过去了很久,他依然能闻见自己呼吸间的酒气。现在是四月,夜里室外气温大约五六度,实际上因为没了太阳,感觉上要更冷一些。现在也不知是几点,很早开始他就已经不再看时间,松弛下沉的姿态渐渐形成了一个坚硬的壳,把他固定在石凳上。
门又一次打开了,一个女人扶着个胖子出来,把胖子送上等在门口的那辆奔驰大G,欢送车子开走,转身回了会所。
他看着慢慢合上的门,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等她,他想和她说什么,她愿意见到他么?这些问题他已经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如今却发现重新站在了起点。她恐怕根本就认不出他吧,单单这一点便足以让他退却。他也不清楚她的工作时间,她说不定要干通宵,也说不定早就从哪的后门走了,这样一想不由更加泄气。
他抬抬已经压平的屁股,伸长了腿,准备再从头思考一遍。门再次打开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梅目不斜视,双臂交抱在胸前,转身向左而行。她的右肩背着一个大挎包,长发变回黑色在脑后松散地盘着,下巴埋在围巾里,上身穿着件厚外套,下身是条黑色长裤,曲线完全被掩盖,只看得出比过去瘦长不少。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迫切希望她能为某事停下,好让他多点时间做准备。然而她就要走到路口了,他立即起身跟上。
阿梅连着拐了两个弯,来到另一条街,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下来。
他急忙转身,却撞在垃圾桶上。他站稳了用手遮着脸,四处寻找趴活的出租车,却看见几棵树过去有几辆共享单车。他立刻绕来车前,去裤兜里摸手机,手里突然响起来电铃音,他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
他迅速按了挂断,顺便关了声音。这么晚还找他的人只能是小米。公司年会那天他俩莫名其妙在厕所隔间里共同进入了贤者模式,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始终维持在纯洁的床笫之欢,这么说或许不厚道,但坦白说他只是她的发泄工具。
他打开APP,顺便偷偷回头看了眼阿梅,却发现她已经离开公交站台上了人行道。他赶忙远远跟上。
我这是疯了吗?他边走边想,但仍紧紧盯着她背影。
这是条缓坡,阿梅步子很大,很快就走到坡尽头,拐进左边的巷口。他穿过马路,加快步子,也来到巷口拐进巷子里。
前方突然闪来一道黑影,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他头上。他脑袋一下发了懵,捂着额头踉踉跄跄退出几步。还没等回过神,又是一下重击在头上,他只来得及摸了下墙便跌坐在地。他惊慌地抬眼看,面前的人正是阿梅。
阿梅高高举起手里的挎包,又是一下抡来,他连忙伸手去挡:“别打了别打了!阿梅,是我!”
阿梅却一丝停顿都没有,手里的包不断朝他身上抡着:“当然是你,打的就是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那时候就不能当做没认出我吗?你这混蛋!”
他捂着头僵在那里。她说的是什么时候,是她被人揍的时候么?
挎包带子突然断了,一堆东西掉在他身上。阿梅愣一下,扔掉挎包,挨个拿起身边的东西往他身上砸。塑料盆,水桶,纸箱,运动鞋,踏板车……他挥舞双手招架,嘴里不停道着歉。
“停,停,阿梅!阿梅!对不起阿梅,对不起!”
“你居然敢说对不起……”阿梅停一下,声音变得有些哆嗦,“你是禽兽吗?你怎么有脸说这三个字?你应该把这三个字刻在自己身上,你应该把它们跟你一起烧成灰,你这个王八蛋!”
阿梅说完,扔得更用力了。
妈的,这巷子里怎么存着这么多破烂儿!他拼命挣扎着站起来,躲开一块脏了吧唧的三合板,一把抓住她的手:“阿梅!”
一阵冷风“呼”地吹来,她身体颤抖一下。巷子里光线昏暗,但仍看得出她的妆花了,头发也散了,乱糟糟遮着脸。她的眼睛瞪得血红,可也含着泪。这一瞬他突然有些恍惚,他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
“放开!”阿梅使劲摆着手。
“阿梅,你听我说。”他握得更加用力。
他不敢放开她的手,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就是趁着那点酒劲儿,一松开他就完蛋了,恐怕到死他也没勇气再握一次了。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他说,“说吧,你想让我怎么样都行!我欠你的!”
“我想你死!想你能最痛苦地死!”阿梅嘶声喊,一行泪直落到嘴边。
他怔住了。他不是没想过她会这么想,但那是很久以前了,此刻她突然真的这么说,他不由慌了阵脚。
阿梅看出了他的愣神,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闭起眼,好几秒后才睁开,一脸轻蔑:“宋礼……你说话就像放屁。”
他摇摇头:“这样太便宜我了,你再考虑考虑。”
阿梅脸色沉下来。
“放开我。”她手腕又用力挣一下。
“阿梅,你不该过这种生活。”
“滚!你屁事儿真多。”
“我想帮你,让你过得好点儿。”
“我让你放开我!”
“给我个机会吧阿梅。”
阿梅一口咬在他手上。
诊所门口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他们五分钟前刚进来。
他也没想到,阿梅在他手上狠狠一口咬下去后自己的嘴先渗出了血。他惊慌地看着她,完全忘了疼痛,一时有种自己有毒的错觉。
阿梅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松了口,颌骨歪了歪,看扭动的轮廓似乎在用舌头舔嘴巴里的哪。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恨恨盯他一眼,弯腰去捡挎包。
他也蹲下去帮她捡那些东西。除了手机和纸巾,大多是化妆品。没了光泽的毛刷,摔碎的粉盒,口红盖子不知去哪了,能看见磨得光秃秃的快用完的膏体……地上最后还剩半个从包装袋里掉出来的面包,他看着她捡起来拍拍,装进袋子放回包里,搂着包往巷子外走。
他在她身后喊她,问她嘴怎么了。
她没理会。
他追上去跟着她,看见一辆空车就拽她上了车,告诉司机去最近的医院。她用脚踢他,告诉司机他是人贩子。司机说哪有打车往医院贩卖人口的贩卖器官还差不多。车开出五十米,司机说到了,指给他看路边的诊所。他扛着阿梅的拳打脚踢,难以置信地瞪着司机,无可奈何地付了款,把阿梅拽下车。当时她目光呆滞,嘴微微张着,舌头抵在牙齿间,好像没了揍他的兴致。
现在他环视着这间鸟窝般的诊所:桌椅柜床全都破旧不堪,绿墙生了潮斑,黄色灯光打在上面很是阴森,但最恐怖的还是这大夫说自己什么病都会看。
他看回大夫和阿梅。
大夫正皱着眉头认真端详阿梅张大的嘴。阿梅翻着白眼,不知是为什么。他看不出她嘴怎么了,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非要带她来看嘴,也许只是为了能跟她在一起多待会儿,但这好像并不属于他必须偿还她的那部分。他越想越觉得焦躁,习惯性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4个未接来电,他觉得该给小米回个电话。
小米很快接了电话,说她现在在他那儿,问他在哪。他说外面。小米问他回不回去了。他想想说不知道。小米说那她走了。他说好。
他感受到了阿梅的目光,但看过去时她已经在看别处。他装起手机,又看到大夫正瞪着他。
“怎么?”他问。
“小伙子,欺负女人可不是爷们儿该做的事。”
“啊?”
“看这牙床肿的,她那牙都快掉了,说是你害的!”
“哦……”他抬起手,把鲜红的牙印展示给大夫看,“确实怪我,肉太硬。”
大夫轮流看看他俩,眼神意味深长,随后开了张单子给阿梅,除了消炎药止痛药还有钙剂和维生素。大夫说她营养不良,再不注意那牙就保不住了。阿梅接过单子塞进包里,抱着包转身走出诊所。他急忙付了钱,追出门外。阿梅正朝刚才的公交站台走,他很快追来她身后。她突然停下,回头看着他。
“别跟着我了。”她说。
他想不出怎么接茬。她的上唇右边已经肿得很明显,乱乱的头发丝被路灯照得毛茸茸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就当昨晚没见过我吧。”
阿梅说完,转身继续朝前走。他大跨几步超过她,回身拦着她,朝她伸出手。
“把单子给我,我买药给你,你住哪,我买好给你送过去。”
阿梅抬起眼皮盯了他几秒钟,转开视线看向旁边,过了会儿,抬手撩撩眼角的头发,重新看回他。他勾勾手指,希望她能看出他有多坚决。她终于把手伸进包里,掏出手机和单子,把单子递给他。
“你电话,我找你。”她低头看着手机。
他直接从她手里拿走手机,输入自己号码,存进通讯录。
“你一定要打,”他把手机还给她,“不然我去花都找你。”
她看着他:“宋礼。”
“嗯?”
“为什么非这样。”
“我说了,我欠你的。”
阿梅错开视线不再看他。他似乎听见她轻轻冷笑了一声。她把包用力往怀里搂搂,擦着他肩膀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转身看着她走上公交站台,看着她把包放在长椅上,站在广告牌前的温暖黄光里系好围巾,打理头发,看着她坐下来低着头玩手机,看着公交车远远开来,看着她上了车。
宋礼赤条条出了浴室,径直来到床前,留下一地水印子。他擦完头发,又擦擦裆,从抽屉柜找出内裤穿好,关了灯,躺下来胡乱拉过被子盖上。身体贴在墙纸上时明显感得到寒凉,他往外挪挪,打开手机翻看着朋友圈。
一条内容引起他注意,一位同学在分享聚会照片。其中一张是几人围着一辆豪车,靠坐车头占据C位的正是于伟。他放大图片看看。妈的,迈巴赫S680,难怪下面有那么多赞。这世界难道不可笑么?有人行善积德一辈子也买不起这车的一只轮胎,还有人罪孽深重却能靠24K纯金胎盘活成轨物范世的人类之光。
他退出微信,打开浏览器输入“Jessica”,点开一条搜索结果。
Jessica:洁西卡,英文女性名称,寓意为“上帝的恩宠”。
他盯着这行字,伸出食指在这个名字上蹭了蹭,渐渐呼吸困难。他已经买了药,还额外买了些参茶,现在就等她电话了。她会打么?他不知道,他其实不乐观。在她手机里输入自己号码时他的手指在呼叫按钮上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按下去,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失去了主动权。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呻吟。他愣一下,皱皱眉。公寓隔音很差,常常会听见隔壁情侣共同研习人类补完计划。但现在已经几点了?他伸长胳膊在墙上砸几拳,对方回以咒骂,除了核心词汇别的都没听懂,大概是哪里的方言。接下来喘息声更加剧烈,夹着断断续续的哭音。就他妈的吵死我吧!他想。但一些画面开始自动在脑子里切换,犹如亲见。
他跳下床,从桌上的杂物里翻出耳机戴上,回床上躺下,随便打开个歌单,调大音量,拽过被子蒙住头。
接到阿梅的电话已是两天后,当时他正口沫横飞给一个眼镜哥介绍公司的“万紫千红”项目,鉴于这项目其实八字还没一撇,他介绍得也算不上多认真。他拿起手机,正准备掐了来电,却看见是个陌生号码,那一刻他突然就感觉到是阿梅,于是和眼镜哥道歉,出门接起电话。
阿梅问他现在在哪。他说上班。她说了个地址,让他立刻去找她。他问什么事这么急,下班去行不行。
“你说我让你干什么都行。”阿梅语气很平静,“我让你现在过来。”
“给你买的药还在家呢。”
“那种东西,不需要了,”她说,“带钱就行,有多少带多少。”
阿梅说完就挂了电话。他犹豫一下,把眼镜哥转给小米,找组长去请假。组长自然对他好一顿训斥。
“你是不是还是没认清楚形势?”组长翻着白眼,“你这种家里没矿身后无人的本来起点就比人家低,应该比人家更拼更卖力才对!可你看你,整天混吃等死,业绩连人家小米一半都比不上!公司发你的钱也不是白来的,你也得有点用是不是?”
他连连称是,但表示确实是家里有急事,回来一定补上进度。
出门的时候他摸摸口袋,确认了工资卡在里面,印象中卡里大概有八千,这就是他的全部身家。他不知道阿梅为什么让他带钱,但他痛苦地发现他居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当年返校后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如今终于有机会去做他早就该对她做的事。
阿梅告诉他的地址在西北边的城中村,他打了个车过来,很快找到了那栋二层小楼,从外表看应该是出租给外来劳工的自建房。他上了二楼,刚拐过来就看见过道里站着两个壮汉。他步子立刻缩小了很多,但还是硬着头皮蹭来这俩人跟前。二人盯着他,神色很不友善,他又朝右看看,洞开的门里还站着一个光头,光头对面是双手握着菜刀的阿梅。
他登时浑身一麻。
阿梅看他一眼,晃晃手里的刀:“喏,就是他,他会替我还的。”
光头歪着头打量他一下,嗤笑一声:“你真要替她还?”
宋礼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还”是还什么,但现在这种情形,怎么看怎么是他该向她兑现承诺的时候。看这些人的样子,八九不离十是还钱,反正他很早以前就做过连命都赔给她的觉悟,其他又有什么所谓。
他强作镇定点点头:“没错。”
三个男人互相看看,突然哄堂大笑,笑声大得夸张,聋子都听得出来有多刻意。笑你妈!他暗骂,但表面上仍装得强硬,只是不免祈祷这些王八蛋赶紧笑够了滚蛋。
“兄弟,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不?”光头咧着嘴问。
“知道。”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九年义务教育告诉我们,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靠!”
三人又是一番大笑,就像他是多优秀的脱口秀演员似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说:“笑你妈笑。”
笑声慢慢停下来,三人互相看看,光头走来他面前:“你说啥?”
他正要硬气地再说一遍,脸上就挨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意识不清。紧跟着肚子上也挨了一脚,接下来三人一起拳脚相加轮番朝他身上招呼,他跌跌撞撞退出几步,护着头倒在地上。昏沉间看见阿梅冲出门来,亮闪闪的菜刀在半空来回挥舞。
“行了,别打了!”阿梅厉声喊,“打死他谁还钱?”
光头一口痰吐在她身上。
阿梅看一眼胸前的痰,又看回光头:“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除了这傻子不可能再有人愿意替我还钱了,你们是生意人,钱最要紧,何必跟个傻子置气。”
光头的视线从阿梅身上移来他身上,蹲下来,竖起右手食指在他面前晃一晃。
“一周,我再给她宽限一周。”光头阴恻恻说,“纯爱战士,她欠的可是三十万,到时候你要还不上,我就让她过得还不如做鸡。”
听脚步声那些家伙已经滚蛋了,但宋礼仍然躺在地上没起来。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三十万?这他妈是怎么借的,这是家里没矿身后无人的人该借的数吗?他想都不敢想会欠人这么多钱!读书时有次他忘了带公交卡,跟同学借了一块钱,当天晚上就跑去人家把钱还了,不然老觉得浑身不得劲。三十万,她哪来的勇气,她应该很清楚她根本就还不上啊!
阿梅在他胳膊上踢一下:“起来呀。”
他看看她:“三十万。”
“嗯。”
“三十万。”他又重复一遍。
阿梅转身走进门里,把着门框回头看他:“你进不进来?”
他慢吞吞爬起来,这才发现楼道两头站着不少探头探脑的人,看样子都是这里的租户。他拍拍身上的土,捂着肚子,一瘸一拐进了屋,阿梅在他身后关上门。房间很小,从哪个角度看都能一览无余。门口摆着橱柜和燃气灶,墙边的小冰箱像隔断似的挡在桌子和床之间,床前挂着张拉开一半的印着玫瑰花的帘子,绳子另一头吊着一个圆形衣架,衣架上夹着两件粉色黄色的内衣。房间里有股淡淡香味,也许是洗衣粉味,也许来自香波或脂粉。
阿梅把刀放回案板上,用纸擦掉胸口的痰,接点水蹭蹭,转身看着他:“带钱了么?”
他掏出工资卡和写着密码的纸条,一并递给她:“都在这里了,差不多八千。”
阿梅接过去,看都不看就装进兜里:“伤着没?”
他活动一下颈项四肢,觉得没什么大碍,但胃很不舒服,嘴巴里好像也破了。他看看阿梅的嘴,似乎已经消肿了。
阿梅抱起双臂:“没事儿就走吧,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以后别再见了。”
他一愣:“才这么点儿,还差得远啊。”
“是呀,谁让你这么穷。”
“你该怪自己借得多。”他皱皱眉,终于还是问出口,“你借这么多钱干嘛?”
“跟你没关系。”
“你就没想过还不上怎么办么?”
“有什么好想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死路一条?反正我嘛,早就是个死人了。”
阿梅语气平淡,但说的话却让他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火苗呼呼直往上蹿,烧着的既有愤怒也有羞愧。没错,羞愧,这东西已经在他心里烧了十三年了,早就熬成了滚烫浓稠的岩浆,这一秒终于再也压不住,一股脑爆发出来,恶狠狠地炙烤着他的意志与理性。他一个大跨步来到她面前,低下头紧盯着她。阿梅放下胳膊撑着台面,向后绷直了身子回盯着他,眼神警惕。
“你不是跟人说我替你还么,剩下的我来还,我会想办法的。”他说。
阿梅眼光在他脸上晃晃,鼻子里冷哼一声,神色却软下来:“得了,别犯傻了,你对我没什么义务,我不是说了吗,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没有!”这俩字他说得咬牙切齿,“还不清,但也没办法还清,只能骗骗自己,如果帮你还了这三十万,心里可能就好受点儿。”
阿梅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错开视线看着别处,轻轻眨了眨眼。
“但我有个要求,”他又说,“不对,‘请求’。如果我帮你还了这笔钱,你就换个工作。”
阿梅蓦地转回头,睁大了两眼瞪着他。
“阿梅,你不该——”
阿梅突然用力推他:“你走,赶紧走。”
他愣住了。他说得已经很诚恳了,他在帮她解决问题,她看不出来么?他又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好过,她难道就不想换种活法?
“阿梅……”
“你滚!”阿梅歇斯底里地喊,“混蛋,你又想随随便便改变人家人生了吗?你很自豪对不对,只要一想起曾经那么轻易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就很自豪?是不是半夜做梦都会笑醒?你这混蛋!我现在怎么样你都管不着,这就是最适合我的工作!因为就是你,就是你这个骗子让我变成这样的!你去死吧!”
阿梅掏出工资卡砸在他身上,死命把他朝门口推。他踉踉跄跄退着,一边担心撞倒屋里的东西,一边又担心她摔到自己。可她力气很大,眼见着他自己都要摔倒了,情急之下,他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阿梅倏地抬起头,神色又惊又怒,他却看到了她脸上的泪。
空间太狭小,二人离得很近,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温暖。他很诧异,这是种从没感受到过的温暖,他不知它源自于哪,但确实感到了它就在他眼前耳边,就在他的每条神经周围,包裹着他。他盯着她的脸,她的鼻尖和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他看到了很多流动的光,他想捕捉那些光。
他情不自禁低下头,但有什么阻止了他,咫尺间的东西,很多破碎的不完整的她的细节。他在她的呼吸里停下来,抬起眼看着她,突然口干舌燥,接着是没过头顶的恐慌!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怎么这么随心所欲,他现在的行为和那些畜生有什么区别?
阿梅忽然笑了,她的手在他手中软下来,整个人似乎都卸了力。他惊慌地松开手,往后退开了点。阿梅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交叉着手把打底衫从头上脱下来,上身只剩下文胸,又解开裤子扣子,开始拉拉链。
“阿梅。”他无力地唤她。
“你是想要这个吗?没关系,给你好了,是不是就差你没给过了,来呀,别客气。”
阿梅踢了拖鞋,轮流把裤腿拽过脚脖子,脱下来扔在一边,又去解文胸。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她,拼命转动门锁,“呼”地拉开门,风一样逃走了。
子夜的风贯穿了墙壁,一呼一吸间皆是冰窟般寒冷。
宋礼觉得自己如槁木死灰。
他在床上躺到万籁俱寂,仍未能入睡。
他原本信心十足,以为如今的自己终于有能力好好偿还当年犯下的罪过,可没想到第一步就走得如此狼狈不堪。而比起白天的遭遇,他更害怕时不时就会重现的噩梦。他其实很清楚,自从重新见到阿梅的那一刻起,他就陷进了那块淹没着她的沼泽地。可他又好像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一天,期待着能和她一起待在里面。她说她早就死过一次了,她指的当然是十三年前的那一天。他不知道她的感受具体是怎样的,但他也不觉得自己在活着,他的很大一部分,在她“死”的那一刻殉葬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片混沌中,他再次回到了十三年前……校园仍是他熟悉的样子,桌椅的数量没变,射进走廊的光线没变,他又一次在楼梯口拦下阿梅,结结巴巴约她放学后去球场后面的仓库见面。阿梅的脸一下就变红了,但还是轻轻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在仓库里等着阿梅的究竟是谁,但那时他以为自己在做好事。阿梅学习很努力,成绩也不错,但家境很差,现在既然于伟想向她告白,那不如就帮着成全他们吧,于伟家里那么有钱,一定可以让阿梅过上很好的生活,他如此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他在哪看到过,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幸福,他当然希望她幸福,因为他比谁都喜欢她。但回家后他还是难受得哭出了鼻涕,不过马上就擦干了,男人得有担当,他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梦境的后半截迷乱不堪,他的潜意识拼死挣扎着想逃离深渊。但一切都晚了,所有那些情节挨个蹦在眼前,模糊又狂乱,像飓风在拼凑的时空里肆虐……他看到同学们无情的嘴脸,又似乎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他们描述的画面。他看到阿梅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听到了她无助的哭喊,他看到了于伟和另外两个男生如何狞笑着迫近她,像野兽一样侵犯她,在她纯洁的身体上留下肮脏的印记,像锈烂的烙铁烫毁深藏于金匮中的绘卷。
他难以相信,无法接受!他用拳头捶打能捶到的一切,包括墙壁,柜子,包括于伟,包括自己。他撕心裂肺地吼,被于伟他们揍的时候在吼,独自跪在仓库里的时候在吼,躲在被窝里的时候在吼,唯独见到阿梅时张口结舌,噤若寒蝉,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阿梅死了。
他看出来了。
他杀了她。
他自以为他对她的感情是伟大的,他自以为高尚,沾沾自喜,然后亲自杀死了她。
“啊——啊啊啊啊————————”
他大吼着从梦里醒来,浑身淌着汗。眼前漆黑一片,他揪着头发蜷作一团,大口喘着粗气。
现在只有半个他在沼泽里泡着了。
她已经死了。
他无论如何也捞不出她来了。
他掀掉被子跳下床,冻得打了个抖。他捡起裤子,在窗格框出的暗淡光线里单脚蹦着套上,扯过衣服,装起手机出了门。
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仍然有不少人,灯带路锥排成了蜿蜒长蛇,红色的光在暗夜里像着了火。他把外套拉链拉到头,手插进兜里,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上了天桥。
天桥是简单的铝合金桁架结构,远看像只笼子,站上来倒没什么感觉。他趴在栏杆上远望,视线不出所料被层层楼宇与五光十色的空气阻隔。但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想看到什么。他俯身朝下看看,一辆夜班公交刚刚驶出桥下,后面紧跟着一长串轿车,像一部有头无尾的货运列车。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从他身边经过,嘴里嘀嘀咕咕,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大脸兔。他觉得稀奇,多看了一眼,却看见男人在不远处停下,笨拙地爬上护栏。
“哎?哎?哎哎哎哎——”
他大惊失色,撒丫子奔过去一把捞住男人。男人身子往外一栽,带得他撞在护栏上,胳膊差点儿反向折断,胸骨硌得生疼。他倒抽一口冷气,却也顾不得管自己。
“老兄!老兄!怎么回事老兄!有话好好说!别干蠢事!”他一边大喊,一边用力往回拽男人。男人死命挣扎着,头顶几绺稀疏的卷毛甩来甩去。
“臭小子!滚!别拦着我!让我死!”男人怒吼着,“我他妈要赶紧死了重来一次!”
“这他妈是想重来就能重来的吗?你先冷静冷静!”
“冷静个屁!我冷静不了!”男人目眦尽裂,使劲儿掰着他的手,原本一脸乖萌的大脸兔被扯得面目狰狞,“你小子快放开!老子要死要活关你屁事!”
“行。”他突然撒了手。
男人身子一晃,惊呼一声,侧过身子紧紧抓住护栏。
他三两下翻过护栏,和男人肩并肩站在一起:“来,咱俩一起跳,我他妈也重来一次!”
男人愕然看着他,像是没听懂。
“怎么,只许你开挂是吗?”
他单手抓着栏杆,身子向前倾到极限,俯瞰着脚下车流,衣角在风里掀起。这一刻他真的无比想跳下去,什么对错善恶坚持放弃之类的统统无关紧要了,只要能重来一次!他记得这天桥限高四米,但有这些车就够了。就这么结束吧,往下一跳被碾个稀烂,或者干脆吊死在哪儿,然后他妈的再也别有然后,彻底消失在焚化炉里,放弃碳基生物的一切属性。
“别啊,”他又说,“快点儿,哪只脚在前,什么角度,要不要喊口诀,分享一下。”
男人嘴巴一阵哆嗦,上唇的小胡子衰草般颤动,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整张脸忽地垮下来,面部肌肉跟着塌出一堆八字纹。
“小兄弟,你不明白……”男人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的人生已经完了……”
背后突然传来喝骂声,二人吓了一跳,同时回过头。
一位插着白色耳机的路人朝他俩怒吼:“想死找个安静地方悄悄死!少祸害别人!操,我要是那个倒霉司机,得把你俩坟刨了!”
路人嘴里骂骂咧咧,没耽误脚下速度,最后一个字说完已经走过下一盏路灯。他看看男人,男人的脸胀得通红。他自顾自从护栏外翻回来,挥手示意男人照做。男人叹口气,先把大脸兔搁回桥这面,自己也跟着翻回来,站稳了瞪着宋礼,脸上既羞又恼。
“臭小子,你不该多管闲事。”男人说。
“这么大个人跑我眼皮底下死,我不管像话吗?”
男人瘪着嘴不说话了。他斜男人一眼,拽平衣服,双手插兜转身就走。
“等等!”男人突然喊。
他脚步缓了缓。这人肯定是遇到了糟心事,而且是能让一个大老爷们儿觉得生不如死的糟心事。但他不想知道。他也不知道如果就这么走掉了男人是不是还会寻死,但只要不知道就好了。他头也不回冲男人挥挥手,又把手放回兜里,一步没停走掉了。
小米只用三天就拿下了眼镜哥,说服眼镜哥把创业挖得的第一桶金投进了万紫千红项目。来找宋礼时她再次提起这件事,她认为白天在公司为她鼓掌时他过于心不在焉,晚上理应有所补偿。
但宋礼听完仍然没什么感觉。这三天他过得浑浑噩噩,心肝脾胃似乎都浸泡在烂泥潭里,既不觉得饿,也感知不到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绞尽脑汁思索半天,终于问了一句这算不算欺骗人家,毕竟这项目根本就还只是空中楼阁。小米说他是新人不知道,这公司从没哪个项目真搞出来过。说完就把他推倒,拉开他拉链要和他做该做的事。但他今天完成得并不好,发挥失常,半途而弃,草草了事。小米也不介意,只是问他要过包,点根不合格的事后烟,鼓励他下次恢复状态。他躺下来,双手交握垫在后脑勺,舌头在口腔里舔舔牙齿,想着该怎么开口。
“我正想和你说,咱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他说。
小米朝嘴里送的烟停下来:“怎么,你有别人了。”
“没有。”他矢口否认,“反正迟早有这么一天,早点儿结束对咱俩都有好处。”
小米吸口烟,把包隔着他扔回床头柜上,低头看着他,轻轻吹出烟雾。
“你是不是一点都没爱过我?”小米问。
他咳嗽一声,没说话。
答案太明显了,毕竟他从没有主动朝她走过一步。
小米其实很不错,身材没得说,性格也好。但他的心就是颗裂了缝的鸡蛋,苍蝇在上面嗡嗡嗡赶也赶不走,而就算哪天赶走了,下面露出来的也不是她。
“我们之间本来就没这种东西吧,”他提醒她,“你也不可能爱我。”
“那可不一定。”小米说。
这让他有些诧异,不过看小米的神情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他也就放弃了深究。太可怕了不是吗,如果这时候她说爱他。还好这没发生。
“那你爱过什么人吗?”小米又问。
阿梅的身影瞬间在他脑子里闪了好几遍,但他还是摇摇头。他或许有爱她的念头,但他又做过什么来证明呢?
“爱总该需要证据。”他说。
“你太较真了,什么证据,结婚证吗,能证明什么?”
他记得小米说过她父母离异了,不想让话题再往这上头跑,想了想,扭头问小米:“你能借我点儿钱么?”
小米眯起眼,神色古怪:“你脸真大,咱俩可是刚分手。”
“总得试试,万一借到了呢?”
“渣男。”
他承认这个评价很中肯,但还是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你可能不信,但我其实想做个好男人。”
“算你走运,”小米把脚从他腿上拿开,坐起来靠在墙上,“你该庆幸我还没有真的爱上你,说吧,借多少?”
“你能借多少?”
“看你拿什么还了,真金白银的话看你也不像还得起的样子,顶多借个三五万,要用你整个人来还的话嘛,也许值个三五十万?”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生来就有,这就是阶级鸿沟。”
“干阶级鸿沟!”他忿忿道,“那你还在这种地方上班?”
“我在哪上都一样,不外乎都是找个你这样的人发展某种关系。”小米喷口烟,踢踢他大腿,“说啊,多少?”
“五万吧,我这人不值更多。”
小米又喷口烟:“宋礼,你真渣。”
“是,我知道。你车能借我开开吗?就用明后两天。”
小米够过包,掏出钥匙砸在他脸上。
小米的车是普通不过的比亚迪,周六上午,宋礼开着这辆车回了老家。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因此开门时母亲很惊讶。家里只有母亲在,他松口气,放下礼品坐在沙发上。上大学后他就很少回家了,他觉得他爹是个混账,他爹觉得他是个窝囊废,二人对对方的态度仿佛在从旁佐证他们是如假包换的亲父子。
他叉手叉脚坐着四处打量一圈。这房子里的一切仍很熟悉,似乎从没有增添过什么新东西,但这种熟悉已经不再属于现在的这个他,而是随着那个满腔愤懑恐慌却无从宣泄的他一起埋在这里了。那段日子里这房子就像漆黑地洞,被世界抛弃的除了阿梅也有他,父亲软禁他的时间虽然只到阿梅退学为止,但却造就了他往后余生的每一日每一夜。
母亲要给父亲打电话,他拦下了:“别打,我不想见他。我很快就走,我就是来拿存折的。”
父母曾经告诉他存了十万给他结婚用。这十万就是全部,房子车子彩礼爱用哪里用哪里,不够的自己想办法。他本打算对这笔钱置之不理,但现在它有了点用处。
母亲杯子离开嘴边,皱着眉问他要那钱干什么。他说结婚。他当然知道这不一定会发生,但此刻他就是想先这么说。母亲一脸狐疑,问他跟谁结婚,他们认识不认识。他答认识,告诉她就是原来住两条街外的荀家姑娘,他那个初中同学。说出阿梅的名字时他浑身每个毛孔都涌出了复仇的快感。母亲手一抖,杯子差点打翻。
“她不是被他们——”母亲音调高得离谱,又戛然而止。
“您也知道她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那当时为什么到处跟人说我瞎说,还昧着良心收于家的钱?”
“我们敢不收吗?那时候你爸还在人家手底下干活呢!”
“行,反正我也不是来翻旧账,总之我要那笔钱。”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婚事没戏!咱们这儿谁不知道那丫头怎么回事?”
母亲在父亲面前懦弱了一辈子,在他面前却很强硬。只是他现在再也不打算让步了,毕竟她也从没真的在乎过他这个儿子。他并不愿回忆,但此情此景无法自控。他再度想起当年母亲如何点头哈腰道着歉把他从老师办公室拖走。你们别听他的,她对所有人说,这孩子有癔症,他说的话连我这个当妈的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很快他们也会知道她是您儿媳了。”他说。
母亲突然瘫下来,一行浊泪流出眼角夹在皱纹里:“孽子!你为什么非得这么干?这不是故意让我们丢人嘛!”
“你们的人在收了于家那十万块的时候就丢光了。”他抱起双臂,靠在沙发背上,“拿不拿那十万块我都会娶她,区别在于拿了钱我就不想回来了,瞒大伙儿一辈子也不是没可能,拿不到钱我现在就挨家挨户登门撒贴!”
周日正午,宋礼拎着手提袋和一束刚买的花敲开阿梅的门。阿梅显然还在睡觉,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穿着洗谢了的打底衫和印着小熊的家居裤。门还没完全打开,阿梅就把他的工资卡劈砍在他脸前:“钱我取光了,赶紧滚。”
他接过工资卡。
她立刻关门,却没关上。她低头看看他夹在门缝里的脚,抬头看着他。
他晃晃手里的花束:“对不起,真的。”
她看看花,抬起眼皮送个“虽然我还不确定但你可能有点病”的表情给他。
“行,我原谅你了。”她说,但仍没让开门的意思。
他抿起嘴,用此生最诚恳最柔顺的表情看着她:“就到还完钱为止,好吗?这么说挺奇怪的,但替你还完钱我就自动滚蛋,行么?”
她手指轻轻刮着门框,似乎在考虑,但他从她眼里看出了松动。他朝门里扬扬花束,示意自己想进屋。她闭起眼,好像在眼皮底下翻了个白眼,接过花束,侧身让他进了屋。
他把手提袋搁在桌子上。
阿梅关好门,垂眼看着花:“我没地方养。”
他也不理会,自顾自从袋子里掏出管钳、生料带和一只铮亮的新水龙头,来到洗碗池前,关了阀门开始拧那只旧水龙头。上次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只水龙头关不严,一直在滴水。阿梅把花束靠墙立在台子上,静静看着他来回折腾。
他也没说话。他没什么想说的。对,他就是个渣,他又骗她了,不止骗她,他还又他妈私自替她决定了。他就是要去捞她,不计后果,不计代价,不管她上不上得了岸,不管自己是不是会被拽下去,他都要捞她,不管她是死是活。
他换好水龙头,打开阀门,放好工具,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只烧鸡,一盒凉拌菜,半打啤酒,还有上次买的药,一起放在桌上。
阿梅捋捋头发,拿来两双筷子和两只大小颜色材质都不一样的碗摆在桌上,自己坐在桌旁的圆凳上。
“这是要庆祝什么?”她问。
“管它呢,世界这么大,肯定有什么事值得庆祝。”他答。
他搬来墙边的折叠椅打开,找块布子擦擦,也在桌边坐下来。他打开两罐啤酒,在自己和阿梅面前各放一罐。阿梅挽起头发,抹掉瓶身外的水珠,径自端起来喝一口,又去拆烧鸡外面的纸。他帮她拆开,看着她撕下一条鸡腿咬一大口。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食物上,没看他一眼,也不和他说话。她的袖子滑下去,露出少女般细瘦的手臂,她整个人都没什么血色,也没什么光泽。
他看着她独自吃下半只烧鸡,喝了一罐半啤酒,蹭蹭嘴,打个嗝儿。除了几粒花生米,菜她一口没吃。
他也放下筷子擦擦嘴,掏出新办的卡搁在她手边:“这里有十四万九,密码是000487,剩下的很快就能给你。”
阿梅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惊异,很快又恢复了冷淡:“你哪来这么多钱?”
“山人自有妙计。”
他说的也不完全是大话。剩下的钱他已经想好了要去哪儿找,昨天一天他都在为此做准备,只是不确定成功率是多少。她嘁一声,不再细问,拿起卡翻来覆去看看,放回桌上。
“你到底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他再次问起这个问题。
这次她回答了他:“我妈尿毒症,十五万给她了,让她做手术。”
“你妈?”
他没能掩饰惊诧。他记得很清楚,那女人当年带着阿梅去学校闹过一次,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很久后他才知道那女人欢天喜地收了于家的钱,给阿梅办了退学又搬了家。
“对,就是她,我退学后她又嫁了人,把我踢出那个家了,但现在她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她,算是报答她带我来,让我受这一遭苦,不过是一次还清,以后我跟她再没关系了。”
阿梅利落地说完,又喝口酒,一脸风轻云淡。
“那剩下的十五万呢?”他追问。
她皱皱眉:“你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你走不走?我要睡觉了。”她又说。
他很不想走,却着实说不出口。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喜欢待在她这里。其实想一想,从始至终他们也没怎么接触过。很久前自不必说,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她认真听课,看她缓慢仔细地打扫卫生,笨拙地跳高,跳完又勾勾头发扯扯衣角。而如今不光没能在此基础上更近一步,反而似乎倒退到了不能再退的端点。她对他只有恨意,他对她只有歉意,就算还有些别的,那也是不敢见光的东西。
一块海绵忽然伸来眼前。
“你刷碗。”阿梅说。
说完她就拿起牙具刷了个牙,然后擦擦脸,走回床边“嗵”一声倒下去,胡乱拽过被子搭上,蜷起腿,再没了动静。
“哗——”
“噗嗞噗嗞。”
洗刷刷,洗刷刷……
他讨厌刷碗,但不包括这次,或许也不包括这个人。他没经验,没法确定。总之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做很多,他的容忍度变高了,也或者原本就是这么高。此刻的自己有些陌生,“他”几乎是披荆斩棘地在做某件事。前方显然是一条长路,可却连个路牌都看不到,在终点等着“他”的既有可能是开云见日的明朗,也有可能是死到临头的混乱。
他尽量小声地刷完碗,关了崭新亲切的水龙头,擦干手,轻手轻脚来到床边。
她睡得很安静,没有表情,听不到声音,像很多其他时候一样。她的发丝软软散在枕头上,胸脯轻轻起伏,睫毛微微颤动着,可能在做梦。他明明就在这里,她却睡得这么安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挺好的。
他洗干净一只啤酒罐,接了些水,又从花束里挑出两朵花,笨手笨脚折断,插进罐子里,摆在桌子正中间。
他悄悄开门出去,回身把门带好,离开了。
周一上午,宋礼又去向组长请了下午半天假。组长对他自然又是好一番痛骂,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他的工作态度确实不怎么正确,哪怕这是家骗子公司。还车给小米时他向她分享了自己有可能被解雇的事,小米说就算他流落街头她也不在乎,她只希望他记得还钱。
他没顾得吃午饭就再次敲响阿梅的门。
阿梅这次没在睡觉,衣服还是昨天那身,但长发打理得很整齐,似乎还涂了口红。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长相,总之平时显得清淡,嘴唇上多了一点红色后就变得眉目如画。他进了屋,把刚买的枇杷放在桌上,看到那两朵花被换在了一只玻璃瓶里。他回头找找,剩下的花束仍旧靠着墙立在那里,已经有了枯涩的迹象。
他提议出去转转,说的时候并没指望一次成功。但出乎他意料,她答应了。
她从床尾的简易衣柜里取出衣服,朝他摆摆头。他知趣地转身面朝墙壁,同时纳闷着她平时去哪上厕所洗澡。她换了件薄软的毛衣,下面穿了条带小花的长裙,出门前又罩上了那件他见过的外套。她锁门时离他很近,他注意到她手指很尖,同时闻见了她身上的淡淡香味,他连忙背转身先下了楼,慌得像只被瞄准的兔子。
他其实也没想好要去哪,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毕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还了钱他就再也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了。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万分同情自己,继而也有些恼怒。但有件事除了他再没人能做到了:给她一个妥善的未来。没错,那工作他就是不想让她继续干了。九年义务教育虽然说了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但也说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他问她饿不饿,她说她要吃蜜粽。于是他买了两只蜜粽分了她一只边走边吃。
接下来他们又是一句话也没说,直到过了个路口,他看见西边有个小公园,就问她要不要进去走走。她说好。
他们进去,沿着步道朝前走,道边的每张长椅上都有人在休息。最后他们来到一片草地,草地上有很多蒲公英,他们避过蒲公英坐在青草间。她的裙角沾了不少绒毛,她小心翼翼摘下来放在手心,又一口气吹出去。很多小降落伞慢悠悠飘飘摇摇,在他们面前落下来,他看着其中一只落在膝盖上,酝酿着怎么开口。这时一架飞机飞过天空,他们一起抬头看。
“听说以前的飞机会往下扔排泄物,砸到谁算谁,”阿梅忽然开了口,“而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鬼,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她的直截了当让他猝不及防。他的开场白还没想好,现在只能顺着她的思路来了。
“其实我也被砸到过。”
“有吗?”
“骗你干嘛,小时候跟人一起玩,天上突然下起了蓝冰雹,就那么点雹子,全都砸我一人身上了,我当时还挺美,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说着,双手垫着后脑勺在草地上躺下来,仰面朝天看着缓缓移动的云朵。
阿梅用鼻子轻哼一声,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你总这样,像个傻子,什么垃圾都能当成宝。”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意有所指。她像是在说笑,可他也觉得听出了淡淡的苦楚。
“也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问也不问就替人还债。”阿梅又说,“难为你了,能找来这么多钱,实话告诉你吧,那笔钱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还。”
他大吃一惊,转脸看着她:“你哪来这么大胆子!那可是黑社会,你是准备飞出地球再也不回来了么?”
“差不多吧……你不是问我剩下的十五万干嘛了么,那些其实是新生活的启动资金,今晚我就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她说着,不经意地撩撩头发。但这句看似同样不经意的话却像只潜水钟,箍着他的心一下子沉了底。他脑子里好半天一片空白,终于缓过来后,慢慢舔舔嘴唇。
“你要去哪?”他艰难地问。
“更南边,我想去个暖和点的地方 ,一个绝不会再碰见老熟人的地方。”她转过头看他一眼。
他一只手撑着草地慢慢坐起来。
在老家时最后他其实还和母亲谈了一会儿,就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似乎试图挽回溃裂多年的母子关系,但当然是白费力,至少二十年内仍将如此。当时母亲无意间提起,他的同学中有不少后来都来了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这也就是说他想见的不想见的人如今都和他共同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可是很奇怪,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从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除了阿梅。她是他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老熟人。
他缩回腿盘着,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紧闭着嘴深深呼吸。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他决定把操纵嘴皮子的任务从脑子里拿出来,交给心脏。
“你知道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多少么?”他问她。
她扭过脸来看着他,摇了摇头。
“0.00487。这就是两个人相遇的概率。”他说,“这么微小的概率,你我却不止相遇了一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我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你的祸害。”
她语气里的嘲弄很明显,但他并不介意。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么容易退却。他有了原谅自己的勇气,因为他得到了一次偿还的机会。
“别走,行么?”他又说,“你不觉得吗,上天既然让我们遇见了两次,一定有原因。”
“有吗?”阿梅捋捋头发,又把手装回口袋,“我倒只希望我们从没遇见过。”
“别这么说,再相信我一次。第一次我选错了,但这次我一定认真对待。”
他说着,转身面朝着她单腿跪在那里,单手支着地。这姿势不是很舒服,但足以撑起他的厚脸皮。
“你就待在这儿,哪也别去。”他又说,“钱我会替你还完,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除此以外我还想跟你继续保持联系,最好还能发展关系,这个和还钱不一样,不是因为想偿还你什么,而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心愿。”
她眼里闪过一丝非常明显的惊惧,随后嘴唇轻轻动了动。这些细微的变化都没能逃出他的眼睛,因为他现在正在和她对视。人们其实常常看着对方的眼睛,但只有很少时间是真的在对视,多数时候彼此的目光只是虚浮地交织又虚浮地错过。可此刻她是真的在和他对视,他相信她能看到他想让她看到的那样东西。而他在她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很矛盾,有专注也有不安定,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担心。
“你疯了。”她说。
“没疯,要不你说说我哪儿疯。”
“你看不出来吗,我恨你恨得要死,除了你的钱和命,你给我什么我都不想要!”
一朵云不期而至,霎时间遮住了阳光,她的头发被风吹向后面,露出异常冷漠的脸。她眼睛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寒意,下垂的嘴角更是加重了她神情里刻意划出的距离感。
这个瞬间,他突然感到无比绝望。
这是第一次,他心里涌上了委屈与不甘。
那真的是他的错吗?他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把答案想象成肯定的,他心里就会好受许多。于是他通过自我折磨宽恕自己,直到真的因为觉得自己罪不可赦而丧失了前进的动力。自认为罪人也可以减少他心中无从盘问的疑惑,毕竟他想不通事情何以会发展到那么恶劣的地步。可他之所以还有力气主动承担,恰恰是因为潜意识里这道题的答案是否定的,而如今他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她,也正是因为他以为她也应该清楚这一点——对,他坚信她应该也明白他没有那么值得憎恨,她的潜意识里一定也该有个更加清白的他存在。
可她此刻的表现终于让他明白了,尽管他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努力,尽管他真的心无旁骛全力以赴走到了这里,但果然还是行不通。
不过这也没什么,这就像是把十三年前就该面对的结果拖延到了现在才给他看。或许就算那天他没有骗她去接受别人的告白而是亲自对她告白,她的回答也会是这样吧。
他慢慢站起来,拍拍腿上的草屑,直起身子俯视着她:“行,我明白了。我这条命再欠半天,你今晚多等会儿,等我把剩下的钱拿来,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
宋礼打了个车来到金鼎大厦,这是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写字楼,装潢得就像刚死了的财主。
他站在大门不远处掏出手机。
昨天他通过同学要到了于伟的电话号码,现在他拨通了这个号码。第一遍电话被挂掉了,第二遍终于接通,于伟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哪位?”
“我,宋礼。”
对面出现了漫长的停顿,长得能煮熟一锅饺子。
“宋礼啊,”于伟嗓子里像淌着油汤,“早就听说你现在在地产公司干了啊,混得不错嘛,我这儿一直太忙,也没顾得联系你,改天有空好好聚聚,我还知道有几个在本市混得不错的,到时候都叫上,热闹!”
“免了。”他回道,“你兜里的每个子儿都是你老爷子的吧,我又不是我爸,哪有那么大脸吃他老人家的?”
于伟不说话了。
他把重心换了只脚,猜测着那张恶心的脸此刻是什么表情。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小子这破嘴还是这么欠收拾。”于伟说,“听说你们那个公司是金建集团的子公司,可我怎么听说人家金建没这么个子公司呢,该说你们老板胆儿太肥还是你们干脆就是蛇鼠一窝呢?行骗嘛,不正好是你的强项?你哥哥我大度,那就祝你永不失手吧,免得到时候又有人因为你这傻叉吃了亏。”
“于伟,我现在就在你楼下,五分钟见不到你,你这家SaaS公司后天的上市启动仪式就要取消了。”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他猜于伟不会蠢到找保安来驱赶他,但还是小心翼翼观察着周围。
于伟很快出现在大门口,花哨的飞行夹克,紧腿裤,离这么远都能看见脖子上的金链子,不像企业老总,倒像个说唱歌手。于伟也看见了他,把手机举在耳边,打手势示意他接电话。
铃声响了,他接起电话。于伟告诉他在地下停车场碰头。
“迈巴赫S680,你小子认识吗?”
“你说你爹怎么就不怕你哪天被打劫的攮死呢?”
他们一前一后来了停车场。停车场里停着不少溜光铮亮的好车,角落里的洗地机旁却有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坐在那里趴在膝盖上睡觉,身边放着只空饭盒。
于伟在自己车前站定下来,点根烟抽上,主动开口:“给你五万,行不行?看你小子这穷酸样,来就是想要钱吧?怎么样,不用你还,拿了就赶紧滚。”
于伟说着,打开支付宝。
他抱起双臂:“三十万。”
于伟拔出嘴里的烟,瞪着他冷笑一声:“我操!你是不是穷疯了……”
他不说话。他其实是临时起意。干脆多要点好了,让她的新生活开始得更顺利。
“我跟你说,我绝不可能答应!”于伟怒吼,“这是敲诈勒索你知不知道?我他妈可以报警!”
“好啊,报警我欢迎,我妈当年寻死觅活逼着我不去报警,现在你这么主动,哥哥我甚是欣慰。”
于伟闻言一顿,皱紧眉头,“叭”地吸口烟,问:“你要这么多钱到底要干嘛?说说,我说不定能帮你。”
“怪了,你不知道?那干嘛急着塞封口费。”
于伟挑起眉毛,嘴巴张成圆圈,夸张地“哦——”一声,说:“嗐!真是难为你了,那么点小事还帮我记着。不过你小子别忘了,当初可是已经给了你爸十万块,怎么,现在轮到你了?是不是打算就用这招养活你宋家的子子孙孙啊?”
“我不是给自己要的,我要把这笔钱替你还给荀梅。”
他不理会于伟的挖苦,只是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此刻他突然有种幻想,幻想于伟能就这么醒悟过来,痛痛快快地点头答应,拿出钱,拜托他交给阿梅,并请他代为转达歉意,然后他俩就此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当然了,这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在更加漫长久远的时间里,这种想法前永远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于是他又加上一句。
“听说你这公司风头正劲,你肯定也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三十万和公司上市哪个重要还用得着想么?再说你了解我,我就是认死理儿,你出了这笔钱,这事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提了。”
于伟死死盯着他,脸上阴晴不定。
他决定再补粒定心丸:“而且我嘛,也老大不小了,说不定哪天就要成家,以后我也得在意点自己家小的名声,这种事当然打死也不想再提。”
“怎么,你要娶她?”
他想想阿梅满是恨意的脸,摇摇头,随口撒个谎:“别人,我处了个对象。”
于伟的神色终于放松了点:“早这么说不就行了?我就当随份子了嘛。”
于伟边说边划开手机,问他卡号。他掏出工资卡给于伟看。于伟飞快地输入卡号,把钱转进他工资卡里。真真切切的三十万,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卡里会有这么多钱,但现在却用她的噩梦轻而易举得到了这笔钱。这混蛋还有多少个三十万?还够犯下多少丧尽天良的罪恶?
于伟装起手机,用力拍拍他肩膀:“咱可说好了,就这么一回,我这里可是有转账记录,分分钟能证明你敲诈!”
他打掉于伟的手,装起工资卡。
这一次就够了,再多的钱也偿还不了她被毁掉的人生。只是剩下的那部分,他想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来还。
“不过老弟,这么个烂货你也惦记,你知道她现在干——”
他一把揪住于伟领口,压着怒气,一字一句道:“好好说话,好好做个人。”
“哟哟!哎,放开,放开。”
他放开手。
于伟抻抻皱了的领子,摸摸车头,靠坐在上面,促狭地看着他:“行啊老弟,不枉她喜欢你这么多年。”
他皱皱眉,重复一遍:“喜欢?”
“怎么,她没和你说吗?她可是很早就喜欢你了,喜欢得不得了,当年我们那个她的时候……”于伟边说边用两只手一起做个下流动作,“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盼着你去救她,还是根本就是在幻想是你在干她!哈哈哈哈……”
于伟卑鄙无耻的话语伴着笑声在寂静的地下停车场回荡,他最恶劣惊悚的噩梦都没有这么侵心蚀骨!他觉得屋顶在朝下压,觉得脚下的地在转,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漩涡正在形成,而他就搅在这漩涡的正中心,刹那间就被撕扯得没了人样。
他昏头昏脑挥出一拳打在于伟脸上。
于伟怒骂一句,回他一拳。
二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又一起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于伟使劲掐住他脖子,他用力掰着于伟的手。来之前他其实在裤兜里揣了把刀,但此刻却被压着掏不出来。
“你个傻叉,最对不起她的人就是你!”于伟恶狠狠喊,“老子那天屈尊跟她告白,她却说她喜欢的人是你,真他妈没面子,所以老子才叫人一起弄了她!”
这句话就像一记闷雷猛烈地击穿了他。他五内俱焚,心胆俱裂,手一下就松软下来,浑身的力气也跟着散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他真的是罪人,原来她的一切灾厄都是他带来的。他仿佛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那么恨他,他很想再追问些什么,但视线却渐渐开始模糊,他已经听见了死神在召唤……
呜——啊————
“三十万?三十万够老子睡多少人了!还她?做梦!我叫你怎么吃的怎么给我吐出来!”于伟狞笑着,手上不断加力。他的手却聚不起一丝力气来了。
“啊啊啊啊啊——————”
死神的声音更清晰了。
“嗵!”
于伟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头歪向一边,慢悠悠倒下去。
他咳嗽着捂着脖子坐起来,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不停挥舞着手里的扳手砸在于伟头上,飞溅的鲜血沾得到处都是,车上,他们身上,男人脸上。这人脸很脏,灰扑扑的看不清楚,现在更是多了层触目惊心的血雾,只露出两只瞪得溜圆的眼睛,但头顶上那几绺稀疏的卷毛却有些眼熟。他突然想起那座天桥,还有那只大脸兔。
“是你!”他大喊。
男人看也不看他,只是不停挥动扳手砸着于伟,直到那个脑壳变得越来越扁,变成无法再用任何基本几何体来形容的形状,终于停下来,靠在迈巴赫上喘起了粗气。
宋礼的腿早就软成了面条,这时才顾得屁股着地倒着爬出几步。
“老兄……你疯了老兄……”他哆嗦着说,“你杀人了你知道么,快跑吧!”
“往哪跑,这里到处都是监控,再说我本来就没想跑。”男人淡然道。
男人蹲下,从于伟身上搜出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一口,仰头看着屋顶。
“好烟啊……”男人说,又看着他笑笑,“老弟,谢谢你,让我这条命结束得有了点意义。”
男人掏出手机报了警,然后坐在地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三言两语讲了讲自己和于伟的仇怨。
于伟这畜生恶性不改,糟蹋了男人刚上大学的女儿,男人女儿因此跳了桥。男人报警后,调查却因在女儿账户里发现来自于伟的十万块终止,毕竟女儿死无对证,冤不冤也只能看着这家伙逍遥法外,多年来与女儿相依为命的男人也因此丧失了活着的动力。自从那夜被宋礼救下后,男人就有了先替女儿出气再“重来一次”的想法。那之后他已经在这里蹲了于伟好几天,只是要么被发现轰出去了,要么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要不是刚才他俩打起来,今天恐怕又因为睡太死误了事。
宋礼战战兢兢转过头,看看于伟血肉模糊的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不过正是因为失去了那些独属于这混蛋的细节,反而终于不再令人生厌。
男人摆摆手,催促宋礼快走。
宋礼巴不得早点离开,颤巍巍扶着车站起来。男人示意他擦擦脸,他抹一把,手上带下些淡淡的血印子。男人点点头表示好了,随后继续沉默地抽着烟。
宋礼一步一回头,磕磕绊绊冲出停车场。太阳已经下山了,他眼见着路灯倏然亮起。
他停下来蹭蹭手,哆哆嗦嗦掏出手机,站在暮色里给阿梅打电话,闻着鼻腔里的血腥气,压抑着喘息问她现在在哪。阿梅沉默片刻,告诉他她已经到了机场。他哀求她等一会儿,然后打辆车,魂不守舍坐上车。
他现在揣着一个死人的三十万,要去把这三十万还给一个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人。这城市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无限广阔,而他就像一个无源信号,咔哒咔哒空按,却找不到发送与接收的人。
宋礼在长得看不到头的车队后下了车,跟着人流往前走,边走边给阿梅打电话,在T3 航站楼找到了她。
阿梅穿着下午那身衣服,扶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那里,周围人来人往,她却好像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他按捺着内心汹涌澎湃的冲动,走来她面前,二话不说牵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阿梅用力挣扎着,让他放开。但他反而抓得更紧。
他太害怕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刚才在车上,他看到了自己外套上沾着于伟的血,怎么蹭也蹭不掉。但就算想起于伟那张已经变成碎蛋壳的脸,那种恐惧都不能和他一想到她将就此走向人海再也不回头的恐惧相提并论。
“你到底想怎样?”阿梅在身后问,压着声音。
“我说了,这次我会认真对待。”
他们出了楼。他茫然四顾,眼前都是车和人,无数的车,无数的人,无数高的低的红的黄的白的灯,无数听也听不清的却又仿佛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声音。这就是他的世界,但却如此微不足道,只除了他手里这只微小的手。
他看到右边有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上面有个古怪的红顶子,像是小孩搭的积木,和气派的候机楼非常不搭配。
他牵着阿梅朝小楼走,但走过来照样还是有很多人。于是他走过楼与楼之间的夹缝,来到小楼后面。这里有架外部的消防梯,他拎起阿梅的行李箱,牵着她往上走,来到无人的屋顶。而就在这座楼的周围,以这片屋顶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满眼皆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这就是他的世界,他扭过脸来看着阿梅,而她就是他世界的中心。
“你疯了。”阿梅又这么说。
“没疯,要不你说说我哪儿疯。”他又这么答。
阿梅嘁一声转过头去,似乎不愿理他,然后掏出手机看时间。
他掏出工资卡递给阿梅。
“这里现在又有三十万,不过这笔钱永远也不用还。”
阿梅看看卡,又看看他,皱起眉:“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干了什么?”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和以前一样,但这次老天爷选了我这边。”
阿梅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管你干了什么,没人让你多管闲事,之前我不是说过,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你走吧,我们别再见面了。”
她说着,掏出之前那张卡塞进他兜里,伸手去够行李箱。
他一下扳住她肩膀,把她扳得和自己面对面:“我已经知道了。”
她任他扳着,并没反抗,只是冷下了脸:“知道什么?”
“我今天见了于伟,他告诉我了……”
他还没说完,她就猛地推开了他,遽然的惊恐几乎冲破了她的五官与皮肤,赤裸裸呈现在他眼中。
“他说什么了?”
阿梅声音在颤抖。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但他也跟着有些害怕起来。
“他……”
“不管他说什么!”阿梅突然打断他,“你都别信!”
“阿梅……”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情都会发生变化的!你不明白吗?”
阿梅声音很尖,嘴唇剧烈哆嗦着,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狂乱无序的风把她的头发也吹得乱七八糟。他看在眼中,只觉得心疼。
“阿梅。”
“别管那些!懂吗?现在我说了!我恨你恨得要死!恨得只想要你的命!”
阿梅凄声朝他喊着,边喊边攥着拳头弓着身子向后退,像只受伤的小兽。
他抿了抿嘴,万念俱灰。
他算是永远搞不明白了,她到底需要什么,他又该给出什么。
他从裤兜里掏出刀子,朝她递过去:“行,你要,就给你好了。”
阿梅一把夺过刀,打开,抵在他胸前。
“你就没什么遗言要说吗?”她问。
他看看天,又看回她:“有。”
“说吧,再不说没机会说了。”
“说不说有分别么?”他问。
她似乎凝神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没有。”她答。
下一秒,冰凉利刃刺入身体。
片刻后,是一丝熟悉的温暖。
来自她的头发,来自某种洗发水的香味。
她的头抵在他胸前,手不停地抖动着,他能感到刀尖在皮肉间晃动时带来的阵阵尖锐刺痛。
“你这混蛋……为什么非要这么缠人……”
她的话带着哭音,但他也不敢去知道她是不是在哭,他根本就一动不敢动,他的世界中心正濒临崩塌的极限。
“我不能不恨你……我不能不恨你……”
阿梅一遍遍说着。
不知为什么,他很心酸。不管怎么说,她这样都是因为他。这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自己虽然不明白,但却让另一个人这么难过。
阿梅喃喃自语许久,终于挪开刀子,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像洇着红颜料,整张脸都被泪水打湿了,乱乱的头发丝粘在上面,像是些细细伤痕。
“你知道吗……”她说,“那时我一直在等你,但到最后你也没出现,后来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很害怕,那里土很多,但更脏的东西来自我身上,我到现在也没忘了那种味道,我想我肯定做错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在这里等我的不是你呢?”
他把胳膊绕到她背后,把她搂在怀里。
这次她没推开他,只是仍然断断续续说着。
“那天我在水房把自己擦干净,又洗了衣服,然后穿着湿衣服回了家,街坊邻居都觉得我有病,我妈骂我丢人,还脱了鞋砸我,但我当时根本不敢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知道了只会更不喜欢我……那晚我一夜没睡,我在想你是不是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很怕你是他们中的一个,因为我不敢想象自己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可为什么你会骗我去仓库呢?我想不通……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大家不知怎么都知道了,都笑话我,说我是妓女,说我主动勾引他们,有人朝我头上倒脏水,有人扒我衣服,但我一直忍着,因为我觉得只要见到你就好了,到时候我会问你是不是故意的,然后你会告诉我不是,对我来说,只要这样就够了。”
他眼眶很热,但更热的是一行突然流出的泪。他用了点力,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宋礼,我一直在等着你,我真的直到最后都在等着你。可最后,真的让我绝望的是你……你来了,但你的样子变了,你看我的眼神也变了,远远躲着我,就好像我是什么很可怕很可怜的东西……那时我突然就明白了,不管你是不是他们一伙的,我再也不能喜欢你了,我不是以前那个干干净净的我了,我变成脏东西了,一切再也回不到你拦下我之前的那一秒了。”
“是我错了,好么?”他终于开口,“我那时只觉得对不起你,没脸见你。”
但她并不理会,仍然自顾自说下去。
“于是我就想了,我必须恨你!如果我开始恨你,厌恶你,把这一切都算在你头上,就可以主动放弃你,不再有任何痴心妄想,自己一个人像死尸一样活下去。而如果我对你的感情仍然是爱,能怎么办呢?我就会一直对人生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又因为这幻想永不可能实现而更加恐惧,直到有一天真的绝望,连死人都装不下去。”
“只要你别再赶我走,这就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吗……可你会怎么对我呢?用怜悯,我会觉得自己可悲,用爱,我会替你担心不值得。所以你告诉我,如果我恨你,你还能用钱从我这里买个心安理得,可如果我爱你,你能拿什么来还呢?”
他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也或者说,他有很多想说的,但此时此刻他并不能保证有任何一个答案会让她满意。那就不如干脆采取行动吧,爱总该需要证据。
他托起她的脸,在她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她神情中那些迷迷蒙蒙的东西渐渐消散了,眼睛亮了一点,似乎有些惊讶。但紧接着又换上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戏谑,也或者是厌憎,又带着一点点不舍。
“你好恶心啊……我快没法呼吸了,让我再死一次吧,好吗?”她说。
这次他全心全意……
不知何时,耳中突然传来轰鸣,他希望是她要坐的那趟航班。但其实那一趟也许早就飞走了,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慢慢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往肺里深深吸进一口气,嘴唇翕张好几次,终于发出声音。
“这里有一颗心,不过是颗裂了缝的鸡蛋,上面飞着很多很多苍蝇,你愿意要么?”他问她。
她似乎想了想。
“苍蝇能赶走么?”她反问他。
“能,最大的那只已经赶走了,走得不能再走了。”
“那下面是什么?”
“是那颗鸡蛋。”
“鸡蛋里面呢?”
“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进去,会吓到她么?”
“不会,她已经等你很久了,你会和她合二为一。”
又一架飞机轰鸣着从天空飞过,巨大的影子投在楼顶,遮住了一大片光。飞机飞远很久了,楼顶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光亮,朦胧的月白色中,模糊的身影仍然没有分开。一秒秒,一分分,暂时的与长久的,没有分开。
他觉得很温暖,这温暖不知来自何处,但是很熟悉。恍惚中他似乎又站在了那天的楼梯口,紧张地对她说出一句话。
但这次,是句不一样的话。
“再相信我一次吧,好么?把改变你人生的权利交给我,赌上我的一切,从头再来一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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