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梦幻

作者: 魏治祥 | 来源:发表于2023-04-21 07:2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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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半开,探进来一张腼腆的脸。——隔着三十年的时光,汪文彬那张脸仍然历历在目:微胖,油浸浸的,一副时髦的蛤蟆镜,占据了面部的四分之一,不过挡不住咖啡色镜片后面狐疑的目光。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镜片下面的鼻子同时抽了抽,汪文彬说:“差点以为走进了杂货铺。”

    “请问找哪位?”我说,“这里就是杂货铺。买酒还是买酱油?”得承认我是竭力绷着,保持一直以来的风趣。

    三十年了,我一遍又一遍回放当年的画面。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汪文彬那天没有出现,假如那天我不在家,跑出去约几个人打麻将,我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发生改变?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事实上我那天必须在家,我得收拾烂摊子;而且我当时还没有学会打麻将,不仅没学会,还对麻将深恶痛绝。所以,这就注定了要跟汪文彬碰面,注定会发生后续的故事。当然,我现在这个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妥,大难不死,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养老金,脖子上的勒痕早已成了一圈褶子。那年出事之后,与汪文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并没有怪罪他,是他自己心里有愧,从此消失了。他应该健在,说不定跟我一样,常常把目光投向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忙活了整整半天,蹬一辆三轮跑了一趟又一趟,累得半死,好歹把所有没卖掉的货物搬上六楼,一股脑儿堆在约十来平米的客厅里。午饭后和老婆正准备清理归类,两年不见的汪老三,汪文彬,汪总经理来了,好像专门来看我的笑话。他一进门,我就觉得一屋子货物统统成了赃物,恨不得立即把它们藏起来。

    那天正是我的有道商行倒闭后的第三天。

    严格地说,有道商行就是家副杂店,主要经营酱油醋,散装白酒,香烟,糖果啥的。跟别的副杂店比,我的店实在算不上杂,因为连本地人最离不开的辣椒面花椒面都不卖。店里实在太潮湿了,墙壁和水泥地面一天到晚都在冒潮气,一屋子都是淡淡的水腥味儿,衣服也是润润的,辣椒面之类没有包装的东西很快就会发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初选门面时图便宜,根本就没有打算长期经营,所以选择了新华书店的库房。那库房位于书店正门的右侧,也算是临街,不过那条街充其量算是宽一点的青石板巷子。偶尔有人从正街穿过巷子去河坝街,就没打算停下来买东西。书店的经理老钟是老朋友,说那间库房闲着也是闲着,你孟经理要用——他把“经理”二字咬得很重,还冲我挤了挤眼——用就是了,租金你说了算。我说一个月三十块,老钟说多了,太多了,简直不拿他当朋友。一番十分君子地讨价还价,说定了给二十块。老钟一再表示用不着给那么多,还说给多给少跟他没有关系。后来才知道,像那种背街的门面,白给都没有人会租。商行从开业到倒闭,好像就是为了说明什么叫“门可罗雀”,什么叫“鬼都不上门”。最常见的景象是,我的助手,文化馆文学组成员,《前江文艺》执行编辑,商行副经理,股东小罗蔫丝丝地倚着门,伸长了脖子,眼巴巴望着小巷的尽头,等候打酱油醋买香烟的顾客。他的头上方门楣处,是很大一个招牌,大书“有道商行”四个字,字体是魏碑,省书协理事老祝写的,宽博宏大,圆润有力,寓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掺杂使假。我打听过,凡是经营散装白酒的人都要往里面兑水,有个好听的说法叫加浆,只有有道商行啥也不加,纯粹的高度粮食酒。可惜了,那么大的招牌,零零星星路过的行人,连眼角都不挂一下。营业额最低的一天才七角钱,卖掉两盒红芙蓉香烟,一盒是我买的,另一盒是小罗买的。勉强支撑了三个月,小罗说,孟老师,关了吧。只好关了。考虑到小罗尚未婚配,我全额退还了他的投资。接下来才发现,倒闭比开业还麻烦,各种手续就不说了,最难处置的是乱七八糟的货物。尤其要命的是,倒闭的前几天,我听说酒要涨价,通过熟人从糖酒公司批发了一大堆瓶装酒囤着,其中包括我后来喝上了瘾的红星二锅头。我家只有十来个平米的客厅,成了杂货铺。家里之乱,一如我的心情。汪文彬的突然到访,不仅让我措手不及,他也同样感到意外,把已经探进门的头和伸进门的左脚收了回去,直到确认开门的是我,且听到了我叫老三,才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汪老三避开乱七八糟的纸箱木箱和瓶瓶罐罐,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落坐。随着他的好奇的目光放眼望去,除了通向卧室和厨卫的通道,也就是沙发和茶几之间略显宽敞。汪老三穿着焕然一新,大背头打了摩丝,油光水滑,显得很有派头;表情还是老样子,很腼腆,略有几分羞涩,好像屋子乱成这样全是他的过错。他每次来我家,用我老婆的话说,都像是飘进来一朵阴云,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而且烟瘾大,一支接一支抽,还喜欢一支接一支散人。这回飘进来的云很耀眼,很光鲜。汪老三落座后掏出一盒“555”,抽出一支,用防风打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放在茶几上,示意我自己取,说是那边已经不兴散烟了。他说的那边是海东,当时国内最开放的城市。他抽着烟,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我老婆,顺手拈掉我头发上的蛛丝,问:“孟夫子?”然后定定地望着我,等着我解释家里的乱象。

    我老婆说:“这不是响应号召,全民经商吗,算了,”她剜了我一眼:“懒得说他的事,听他自己说。”

    汪老三不光是同学,还是我的骨干作者,过去常混文化馆,跟谁都熟,几句话就能跟他说明白。

    也没啥好说的。全民经商,文化馆也不例外,要求各组自行创收,按比例上交管理费。各组都有自己的门路。书法美术摄影组动作最快,他们与工商局合作,设计广告,写店招,拍个体户换证标准照,光是照相就挣了上万元。组长老罗分钱那天破天荒买了一条带滤嘴的白芙蓉,一屋子人随便抽,直抽到“烟醉”,把地面铺了一层过滤嘴。音乐舞蹈组不仅开了少儿舞蹈培训班,还挂靠市群众艺术馆,开了家生产音乐磁带的“太空艺术中心”。据说他们还打算跟公安方面合作,开一家帝豪歌舞城,地点就在原四桥旅馆二楼。别的组容易转向,文学组就麻烦了。我曾经跟王馆长抱怨:“你是让我去帮人代写家信,还是诉状?搬一把竹椅,在上码头茶馆一坐,就不怕丢了文化人的脸?”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世风变了,笑贫不笑娼了,文学青年纷纷下海,见面后的话题一下子从马尔科斯跳到了白糖,从博尔赫斯变成了钢材或者尿素。省级纯文学刊物已经亏得露出了底裤,一个县上的文学组能干什么呢?在王馆长反复催促下,心一横,开了家副杂店。

    “不说这些了。”我叹道。“你呢,看样子这两年混得还不错?”

    汪老三犹豫片刻,从屁股后面掏出一个胀鼓鼓的钱包,拿出一堆名片,从中挑出来几张,羞涩地递给我。得承认我有点懵了:房地产公司,装修公司,建筑公司,消防器材公司,无一例外,全是外资企业。汪文彬总经理,汪文彬合伙人,汪文彬总裁,汪文彬首席执行官。他的钱包里除了名片还有大额人民币和港币。他指着其中一张名片,轻描淡写地说:“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是香港独资,注册资金四千万港币,我目前主要精力放在这里。”这个似乎已经很“阔气”的老同学没有丝毫得意,表情仍然羞涩,好像做错了什么。汪老三去了海东我知道,但通过什么关系去的,又如何有了这许多公司,他却语焉不详。不过他说得很清楚,那些公司都不是他的,他只是港商或者台商的代理,享有一定的干股。代理二字让我好受了些。

    “你应该知道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应该知道买办。”他说,“我就是买办。外商挣大钱,买办挣小钱。不过这点小钱对你我而言,已经是天文数字啰。”

    我们开始谈论都有哪些人去了海东,都有谁发达了。我说我有个战友刚刚去了海东,姓郑,在海东省交通厅任基建处处长,交通厅直属的一家星级宾馆好像就要竣工。老汪听了,墨镜后的眼睛放出光来,大巴掌在我肩上重重一拍,不容置疑地说:“你也应该去海东。”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跟我有啥关系?”

    “有关系。你跟宾馆的装修有关系,因为管基建的处长跟你有关系。”

    那天的晚餐空前丰盛。老婆本来一直在说气话,说以后你也不用吃饭了,把这一屋子二锅头喝光再说。好在但凡当了客人的面,她都特别维护我的面子。满满一桌子菜,以卤菜为主,鸡鸭鹅兔牛肉肥肠全了。酒是客厅地上最贵的“文君”,圆瓶,八块钱一瓶,寻常人家过年喝的货色,副杂店用来撑门面的。汪老三酒鬼一个,刚上桌还显得彬彬有礼,拈一筷子菜要放半天筷子,喝酒也很斯文,轻轻抿一下,如鸟儿般啄了一嘴,喝到后来则是一口一杯,吃相也变得相当凶狠,但见他油汪汪的嘴唇不停地蠕动,嗓音也变得高昂起来,全然没有了日常的羞涩。

    “老孟,孟老大,呃,”老汪打着响亮的酒嗝,眼神迷离,“就这么说,呃,定了,从今天起,呃,你,你就是梦幻装饰公司的这个,这个,常务副总经理。我在海东等......呃,你!”

    我不止一次把目光投向三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想看清楚当时的自己,因为当局者迷,当时的我根本就不了解自己。我迫不及待地下海,投笔从商,与其归咎于受了外界的影响或是某个人的蛊惑,毋宁说在全民经商的浪潮中,我的内心早就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只不过面对老同学,面对一直对我敬佩有加的业余作者,我显得很清高,我得竭力维护自己的虚荣。

    有时候我看到的是另外一种情形。汪老三,也就是我后来的上司汪总,他进门那一刻,我一下子涨红了脸,下意识想把门关上,而那家伙好像是强行挤进来的,他事先应该听到了什么,匆匆赶来看我的笑话,一进门就假装大吃一惊。更可恶的是,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当时还故意踢翻了一个酒瓶。

    从幼儿园同学到初中毕业到一起插队落户当知青,我一直是同学中的老大,汪老三则是我的铁杆小弟。汪老三的父亲是国民党党员,从小到大腰就没挺直过。我一向认为他的腼腆是自卑,后来才知道他的自卑和我的高傲一样都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我当年不明白有一种虚伪叫“真诚的虚伪”。我真诚地认为自己很清高,不屑于谈钱。有道商行倒闭之前,我和小罗轮流值守,轮到我时我几乎一整天藏在柜台后面。我希望有人来买东西,但不希望来者是熟人,不希望反复跟人家解释开店是为了体验生活。我是作家,是堂堂的《前江文艺》主编。放在一年前,我还是众多文学青年仰望的人物。文学青年中不乏美女,那些女文青的眼睛里不光有敬仰,还有爱慕。她们爱慕的对象绝对不应该是一个副杂店小老板。妈的,一夜之间,文学忽然不重要了,作家忽然没地位了。省内好几位知名作家,开始合伙写言情小说,先商定故事大纲,一人承包若干章节,十来天便是一部长篇。有人约过我,我愤怒地拒绝了。没想到那帮家伙一本接一本出书,很快就实现了财务自由。我呢,此刻在汪老三面前,尤其在外资企业的汪总经理面前,居然成了小镇上一家倒闭了的副杂店老板。汪老三羞涩的样子令人恶心,他嘴里叶出的外国香烟的气味令人烦躁。我竭力保持着风度,轻描淡写地告诉汪老三,之所以开副杂店,响应馆里的号召是假,体验生活是真。我有工资有稿费,有必要去做小生意吗?看到那汪老三那些名片,我一直端着架子,尽量显得不感兴趣。至于提起去了海东的战友老郑,自然是想证明我在海东有人,有路子。对了,我吹嘘道,我还认识《海东日报》副刊的美女编辑。酒桌上都喝到位后,汪总许给我诸多好处,并一举将我提拔成了副总经理,我再不给人家面子就显得不知道好歹了,于是极不情愿地松了口:“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去就对不起你了。反正要体验生活,干脆下深水,跑远些。”回想起来,我高度怀疑,汪老三那家伙当时看重的不一定是我在海东的关系,他是想当老大,想让我成为他的小弟。

                             2

    “老孟,孟老弟,整整等了你一个月,哈哈,你小子总算来了。”

    汪老三用力握着我的手,上下摇晃,又用左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他的手微凉,潮湿,多少有点粘。我试了几下都抽不出来。握手后他附耳过来,小声说:“给点面子,公开场合不许叫老三,叫汪总。”

    好吧,汪总就汪总。几个月不见,眼前这家伙好像又“肿”了些,也可能是浮肿,肤色暗淡,白里透黄,明显有了眼袋,说话时带出来一股隔夜的酒糟味。那发酵后的味道实在难闻,我把脸别开,强忍着没有吐出来。他并没有在公司等我,之前给他打电话,拨通后好半天才听到一个瞌睡兮兮的声音,说明他正在睡觉,说明这家伙的生活毫无规律。看得出他是强打精神赶来的,左边眼角处还有一粒眼屎。

    我是自己一路问到望海北路9号公司所在地的。一楼。从阳光下进入楼道,眼前一黑,差点一脚踢到台阶。敲开门,敲出来一个穿吊带裙,乳房半露,睡眼惺忪的女孩。女孩打了个呵欠,说:“先生要玩吗?什么,找梦幻公司?神经病!”再敲对面,露出一张疙疙瘩瘩的脸,而且一脸的不耐烦。疙瘩脸厌恶地说:“打炮去对门。”听说我要找汪文彬,立即就要关门,又说我姓孟,汪总让我在这儿等,这才放我进去。想问他啥叫打炮,忍住没问。

    “是这样,我平常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吃住都在那边。”汪总松开手,示意我坐下。“这不,一接到你的电话,跟头扑爬就过来了。”

    莫名地有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眼前这人是汪老三汪文彬么?我怎么会在海东,在一间八竿子打不着的写字楼里?梦幻公司?我不是在做梦?

    这家号称中外合资的梦幻装饰有限公司,与我想象中的“现代化公司”差距太大了。

    我坐下后更加恍惚。用力掐一把大腿,很痛,说明不是梦。汪老三进门之前,我大约用了五分钟时间走遍了公司的每个角落。两室一厅带厨卫,估计最多六十平米。房间小,客厅比我家的好像宽了一点点。两间卧室,次卧是总经理室,勉强塞下一张大班桌和皮转椅,平时没人,据说港商阿文偶尔过来海东会用一下。大班桌漆水很好,表面有薄薄的一层灰。很气派的大班桌,占据了几乎整个次卧的空间,就像大脚穿小鞋,感觉极不协调。主卧是集体宿舍,进门便是一股浓浓的怪味。一根横贯房间的尼龙带上挂满了不知道洗没洗过的衣物,包括内裤和袜子。屋里安了四张单人床,空着那张平时可能用来堆杂物,看得出是刚刚腾空了预备给我睡的,原来堆放的东西分散在另外三张床上。厨房窗外,传来了男男女女调笑打闹的声音,后来才知道,公司对面那套房是发廊,又叫炮房。所谓写字楼,客厅自然是办公室了。四张办公桌,白色,两两相对。我的桌子临窗,对面坐着尖下巴,指头焦黄,眯缝着眼睛,一直叼着烟的财务部经理。我旁边是疙瘩脸小黄,小黄对面那位姓王,长发,小矮个,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样的外资企业和现代化装饰公司,跟汪老三在我家喝醉前介绍的情况出入太大了。“望海北路9号新买那套房,办公商住两用,到时候就归你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汪的意思是送我一套房,或者是这套房归我一个人使用,他当时的表情很羞涩,语气也是怯怯的,好像递给我一根劣质烟,生怕我嫌弃,拿在手上不肯点燃。“到时候”是指我到了海东之后还是公司发达之后,当时语焉不详,眼前这样子,“到时候”鬼才知道是啥时候。当然了,那番话是从一张油汪汪的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混杂着浓浓的酒气。

    “开会。”汪总板了脸,威严地坐在临时拖出来皮转椅上,他那一方便是主席台。“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常务副总经理,孟庆云孟总,今后由他主持日常工作。老孟,这位是工程部经理小王。喏,财务部经理小李,副经理小黄。小黄是港方派来的出纳。下面请孟总讲话。”

    回忆起来,“孟总”这个称呼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至少让我听起来很顺耳,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外资企业,常务副总,要是在内地掏出印着这个头衔的名片,县一级领导怎么也得给三分面子,上下车得亲自替我开关车门;县以下的部门领导就得点头哈腰,围了我跑前跑后。我不是在做梦吧?莫名其妙,跟做梦一样,已经不值钱的孟作家便是孟总了。我清了清嗓子,准备谈感想。我想说我本打算到海东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体验生活,但现在更愿意在汪总的领导下,跟在座各位一起发财,当富翁。我还想说,让没人看的《前江文艺》,让谁都不当回事的作家见鬼去吧。

    “我辞职!”我还没把嗓子清好,工程部经理小王呼地站起来,气冲冲进了卧室。不一会儿,拖了个拉杆箱,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会后是汪总和我私下交谈。“刚才那个小王,”汪总羞涩地一笑,眼神多少有点闪烁,满不在乎地说,“懂一点装修设计,你来之前是他主持工作。这个你不必在意。公司的运作模式是这样的......”按汪总的说法,这是一家香港独资经营的现代化装饰公司,香港老板阿文是董事长,掌握百分之六十股份,负责公司的日常开支。按照国际惯例,公司不养施工人员,目前有两个包工头挂靠这里。如果是他们自己承揽的项目,公司出具正式发票,收取百分之五的管理费。“如果是公司拿下的项目交给他们施工,呵呵,恭喜你,你就发达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从现在起,你不但是孟总,还是梦幻装饰公司的股东,董事,享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也就是说,公司赚一百万,就有十万是你的。赚一千万,就有一百万是你的。接下来公司的日常事务你不用管,集中精力跑交通厅,把宾馆装修给我拿下来。”

    看样子这边压根就没什么日常事务,汪总匆匆去了“那边”的房地产公司,他消失在小区大门拐角的那一刻,身为副总经理的我,却有了一种举目无亲,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感觉。眼前雪白的办公桌上,映出了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和老婆抵死缠绵之后,我说我不走了。我说我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说我感到莫名的慌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担心。我说我走了,带走了家里的全部积蓄,你和女儿怎么办?老婆坐起来,吻我,抚摸我,哄小孩一样安慰我。老婆说她也舍不得让我走。她说她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她说她不想看到我在单位抬不起头来。“去吧,”她说,“不就是两年吗,散散心就回来。”老婆俯下身来,凑着我的耳朵说,“龟儿子汪老三都混得出来,你凭啥不能。”

    如果她知道这是一家皮包公司,如果她知道公司对门便是炮房,还会鼓励老公下海么?

    不下海已经下海了,就当是一场梦。也许,万一,说不定......。

    当天晚上,汪总在椰林酒家为我接风,公司全体员工参加。汪总再次出现时身边多了一个明显有风尘气息的女人。“这是小芹。这是常常跟你提起的我的小学同学孟夫子、孟庆云。你可以叫孟哥。”“孟哥。”小芹冲我吐了个烟圈,嗲声嗲气叫道,声音有点沙哑。与老汪同行的还有个瘦高个,姓李,戴着粗大的金项链和金戒指,老汪说他是项目部李经理。挽着李经理的女人看样子跟小芹差不多,没有正式介绍,只是淡淡地冲我点了下头。

    那天晚上我很风光,汪总安排的豪华包间,内地还不时兴。带转盘的大圆桌,我居中,左手是汪总,右手是李经理。大龙虾,石斑鱼,蛤蜊,五花八门的海鲜摆了满满一桌。我竭力掩饰着惊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不知道龙虾该怎么吃,但我不会先动筷子,要等别人吃了再动手。再看汪总,彬彬有礼地示意这个吃菜、那个喝酒,吃一口菜就要用餐巾纸抹一下嘴。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酒杯叮叮当当互碰,咀嚼声也开始越来越响亮。汪总即兴演讲,大谈公司的美好前景,油汪汪的嘴唇也不擦了。回忆起来,那天我吃了些啥、说了些啥全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接风宴由李经理埋单,事后才知道他是包工头之一。他说另一位包工头姓付,正在外地施工,不然也会来给孟总接风。对了,席间汪总一再向李经理提起我跟郑处长的关系,似乎跟这顿饭也有关系。几天后听财务部经理小李说起,小芹是老汪常去的一家歌厅的妈咪,二人的关系是姘居,就住在“那边”的房地产公司。小黄说,那边没有员工,他二人一个是总经理,一个是副总经理,还分别兼任出纳和会计。跟李经理一起的小姐则是小芹的手下,江西老乡。汪总得以结交外商,小芹出了不少力。饭后,汪总说他和李经理还有事,让小李小黄带我回公司。他打着酒嗝,把我拍到一边,没头没脑地说:“公司隔壁打炮便宜是便宜,不怎么干净,小心些。”

    被小李扶着步行回公司。酒意上冲,一路上恍兮惚兮,似乎到了异国他乡。在四桥镇,晚上七点过,到处黑灯瞎火,想找个地方吃饭都很困难。而这里,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酒楼,歌厅,酒吧,茶座,霓虹灯一闪一闪,出入其间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好像在哪一部电影中看过。对了,应该是夜上海。这里,就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你一介书生,说得好听点是一个作家,来到这里能干点什么?能给这个社会创造点什么?你现在是副总经理了。你对装修,对装修的预算,设计和报价一无所知,仅仅凭着认识一个有可能把项目交给你的战友,你就成了常务副总经理,董事,股东。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衣锦还乡,你的钱包里也会有大把的名片,有大额人民币和港币。家乡的父母官将以极高的规格接待你这个外商,像接待汪总一样。没有人会瞧不起文化馆的文学辅导老师,你在亲朋好友面前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在海东的第一个夜晚,你是被蚊子咬醒的。醒来时以为睡在野外,躺在潮湿的田埂上,浑身刺痒,满世界都是蛙鸣。室外,数不清的青蛙不知疲倦地呱呱大叫。你栖身的那栋写字楼交付使用估计不到一年,小区与小区之间还有不少来不及收割的水稻。房间里点着蚊香,散发着难闻的怪味,但蚊子不怕,倒像是用来熏人的。你费了很大劲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海东,喝了不少酒,一身大汗,躺在一张用钢管焊接的行军床上。你感到奇怪的是,你怎么那么快就完全接受了汪老三塞给你的现实,死心塌地地当上了副总经理。你明明看出了汪老三的公司不靠谱,明明可以全身而退,权当到海东散了一下心,然而你不死心,一门心思想着衣锦还乡。你想起了晚宴时汪老三跟李经理谈到的那些房地产项目,动不动就是多少亿。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老郑了。谁知道老郑同样不靠谱,甚至比不靠谱的汪老三更加不靠谱。后来你从别的渠道得知,比老郑更不靠谱的是一个女人。多年以后跟同为退休老头的老郑在战友会上见了面,你们照样用力握手,互相拍对方的肩膀,大笑,亲切地管对方叫“狗日的”,整杯整杯爽快地喝酒,对在海东的事都默契地闭口不提。如果有人提到下海,提到当年的海东,你们对视一眼,一致表现出适当的困惑:什么是下海?海东在哪里?此一时彼一时,休提往事。

    三十年过去了,奇怪的是你从来没有怪罪过汪老三,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老郑。汪老三曾经想绕开你直接拿下老郑,甚至动用了他的二奶——妈咪小芹。郑处长拿是拿下了,但没用,他绕不开分管基建的那位副厅长。用现今的话来说,小芹是被姓郑的白嫖了。汪老三冤枉戴了一顶绿帽子。

                             3

    “老孟,我说老战友,你不能干坐着,来一曲!”老郑把话筒塞给我。

    帝豪歌舞厅是一家中等偏下的歌舞厅,小芹曾经是这家歌厅的合伙人。我,老郑,省交通厅分管基建的何副厅长——私下里我们管他叫何胖子——是这里的常客。何胖子正在一个小间搂着小姐跳舞,我耐着性子跟老郑谈业务。第一次见面之后,他把我引荐给了姓何的。“这位是何总。”他冲我眨眨眼睛,道:“我的顶头上司,分管基建。”一说起装修,何胖子便说具体业务找郑处长,而郑处长却说,这么大的项目用脚趾头想你也应该明白,一个小小的处长怎么可能做得了主。一句话,得把何胖子摆平了再说后续。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已经是第九次在一起吃喝玩乐了。

    “老郑,你觉得有多大把握?”我接过话筒,问。

    老郑跟我同年入伍,而且在一个班,睡一铺炕。老郑偷偷看过不少书,喜欢古诗词,我俩可谓无话不说。老郑家庭出身好,他老子的部下就是驻军的最高首长,当兵第二年入党,接着提干,再后来便是此时此刻的郑大处长。交通宾馆是五星级宾馆,装修工程预计近千万。拿老汪的话说,吃下这块肥肉,你就可以上岸了。“你的,金钱美女的,大大的有!”

    “音乐,音乐!”小间传来何胖子肥胖的声音,“音乐怎么停了?”

    何胖子天生一副大嗓门,唱歌跑调,却无比热爱歌厅,每回酒足饭饱,总是抢在我拜拜之前说:“老孟,走,下一个节目。”他不说唱,说沙。据老郑解释,“沙”的意思是与舞伴互相“摩擦”。老郑自然是积极响应,“好,陪何总沙一曲。”

    “音乐!音乐呢?”何胖子喊,同时传来舞伴哼哼唧唧的声音。音乐停的时间太长,他就不好意思赖在里面“沙”了。

    我没心思唱,吩咐吧台放舞曲。放舞曲跟唱歌一个价,一首十块钱。这家歌舞厅还算比较便宜,带小套间的包厢,唱歌十块,跳舞十块,瓜子十五,果盘二十,酒水看牌子,小费么,就看何总“沙”到什么程度了。何胖子通常一口气唱三到五首歌,然后挑一个小姐开沙,直到兴尽。

    音乐响起来了,是悠扬的《牧歌》。

    “老郑,”我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你说,咱们不是在做梦吧?我总觉得昨天还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今天就跑到这里来了。”

    “沙力沟?你怎么想起说这个。”老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示意我干了。

    “沙力沟的春天真他妈美。”我自顾说道。“你还记得吗?一夜之间,轰一声雪化了,花开了,草绿了。性子最急的是达莱香,来不及等冰雪消融,赶紧开了再说。然后是迎春,百合......”

    “打住。停。”老郑伸手过来,作势堵我的嘴。“得了孟作家,你不觉得在这个地方怀旧很滑稽吗。你这种人怎么会昏了头下海。”

    我想说我下海就是冲着你姓郑的来的。我说不出口。战友之间不应该互相利用。我说,我是被一股潮流裹挟着下海的。这年头最时髦的就是下海,于是我身不由己地也跟着下海了。我还想说下海以来除了跟他在一起听何胖子沙歌,我几乎跑遍了附近所有的租书店,看完了所有的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温瑞安,陈青云,梁羽生,萧逸......一本又一本打打杀杀、刀光剑影的小说,可以堆满整个公司,却无法填补我的空虚,无法抑制我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早知道下海下成这样,老子情愿继续写小说,哪怕发表后没有一个读者!我说出来的是:“老郑,你知道,为了体验生活,跟做梦一样,莫名其妙就来了。你说这会不会真的是一场梦,很多人一起做的梦?”

    老郑说:“你还是唱歌吧。我喜欢听你唱‘莫名我就喜欢你’。你狗日的嗓子好”。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莫名地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没有莫名地喜欢过谁,倒是莫名地爱上了文学。喜欢一个人和热爱文学不需要理由,可以没有原因。要拿下一个项目则必须有足够的理由。首先是公司的实力,包括设计能力,施工能力,请客吃饭唱歌跳舞按摩的财力。这一切,我,孟副总经理都没有。这一切,郑大处长似乎已经看出来了,也在尽可能成全我。“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分管领导同意先合同后回扣——回扣自然比正常情况下高——我这个当处长的肯定敲边鼓。同等条件下,战友优先。不过丑话说在明处,我的那份,你看着办就好。”我把这话转达给汪总,汪老三咬牙切齿批给我一笔经费,一千五,建议去最豪华的“夜巴黎”而这笔经费显然只是一锤子买卖,只够招待对方一次。当时包工头李经理在场。李经理说这种小打小闹的添油战术效果不好。他说,海滨有家五星级酒店装修,光是一个中介,装修公司就一次性给了三十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花出去的钱,到时候在材料费预算中翻个番,多余的都回来了。李经理还说,想做成这笔生意,首先要摆平的是姓郑的老狐狸,何胖子咱们肯定够不着。孟总跟战友的交情,最多让姓郑的收钱收得放心。有姓郑的在何胖子跟前担保,交通厅完全可以预付装修款。没想到汪老三难得发了一回脾气:“老子有三十万,还他妈到海东来干什么?老孟,在这里文人的清高没用,别把自己当作家,你就是卖逼,只要把项目拿下来,你他妈就是英雄。这样吧,再给你百分之五的股份!”汪老三想了想,转脸面向小芹:“你也想想办法,找个可靠的姐妹,先搞定姓郑的。”不知为什么,刚到海东时,我有种被汪老三忽悠了的感觉,可时间一长,反倒觉得是我忽悠了他。如果不是提到老郑,我就不会到海东,更不可能当上外资企业的副总。我觉得,如果拿不下项目,不仅对不起老汪,对不起人家开的那份工资,而且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这一次招待老郑二人,吃的喝的,已经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积蓄了。想想就心痛。临行前妻取出了全部存款让我带上。整整四千八百元呀!妻考虑问题从来不会乐观,一个劲说,下海不比家里,谁说得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呢?一分钱憋死英雄汉,生意上的事,怎么可能不缺钱。妻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定,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这让我既感动又羞愧,觉得欠了她太多,同时也欠了女儿太多。假如发了财——这样想尽管很俗气——送给妻的第一件礼物应该是一颗红宝石戒指,外加一大堆钱,至少三十万。是的,你现在是孟副总,不是作家,脸皮能不能再厚一点!

                   4

    与老郑分手后我开始主动出击。大街上经常碰到不少类似于若干年后发放广告传单那种人,要么问手头有没有项目转让,要么打听有没有收购项目的买家。据说做成一单生意,有百分之二到五的车马费。别小看了二,一千万的“二”,那可是二十万哪。还有一种办法更可观,先“买”下一个项目——不是真的买——例如由梦幻公司与对方签下意向性合同,凭合同再去找刚到海东的下家;与下家签合同就会要求对方打预付款并注明违约责任了。这么干不光有车马费,遇到急于收购项目的下家,还可以吃差价。假如卖一百亩地,每亩加价一千元便是十万。我每天早出晚归,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窜,厚着脸皮跟素不相识的人搭讪,假装手头有项目和急需收购项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听到了不少一夜暴富的神话,同时也遇到不少人既是我的买家又是我的卖家。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渴望金钱。我认识了不少趿拉着拖鞋,一身晒得油亮亮的“中介”。我们偶尔会一起在大排档吃狗肉火锅。我们光了膀子,叼着烟,一人一瓶二锅头,直接吹瓶子,边喝边交换着“珍贵”的垃圾信息,其中不乏有人“整对了”的消息。

    我们相信,总有一天瞎猫会碰到死耗子。

    没想到会碰到雷猛。

    雷猛是华西公司老总,公司驻地在望海楼宾馆。之前帮雷猛跑腿的那位兄弟临时有事回了老家,把这笔“生意”无偿转让给我了。三十亩地,上家每亩开价十六万,我给下家报价二十万,没想到成交价居然是十八万。每亩净赚两万,三二得六,我的个天,六十万啦!我要做的是,以梦幻公司的名义与华西公司签下中介协议,然后以华西公司的名义与下家签合同,双方成交后华西再将差价转到梦幻公司账上。别说六十万,一旦我拿到十万,不,六万,就该“上岸”了。六万,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雷老板的华西公司就在二楼。当我们彼此认出对方时,我又一次感到恍惚,觉得不可思议。不等我回过神来,高大的雷猛已经激动地搂住了我。

    “孟老师!怎么会是你?”

    “雷总?是你?你是雷猛!”

    雷猛算是我的学生,办业余作者短训班认识的。短训班结束后,雷猛在我主编的《三江文艺》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

    “一篇千字小说,孟老师,”雷猛显得非常激动,“十块钱稿费,十块呀!我以为可能有两块。当时听说在县电台发表一篇一千八百字的通讯,整整播十分钟,稿费才两块。孟老师,你给了我十块,一笔巨款你知道吗?稿费就不说了,你知道吗孟老师,就是那篇小说,我一个满手油腻的机修工成了厂部的宣传干事。至少在当时,文学改变了我的命运。那篇小说是你帮我改出来的,我一辈子都欠着你的情。孟老师,你本来就是我的偶像,你还是我姐姐的偶像——我姐姐就是雷佳呀,在《三江文艺》上发表过组诗。对,《沱江船夫曲》。她当时在银行上班。对了,你怎么会下海呢?你是作家,不是业余作者,怎么可能下海呢?文化馆拖欠工资?你开过副杂店?这也太扯了吧?孟老师,不是我说你,你不适合下海,你怎么可行随便下海!”

    雷猛滔滔不绝,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同时又使我更加恍惚。

    雷猛说,华西公司还不能说是他的公司,他只是总经理,董事长是他姐姐佳佳,而幕后董事长是他姐夫,真正的大腕,华夏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老秦。就在半小时之前,华西公司准备出手的那三十亩地他姐夫已经提价了,每亩增加了两万,就是说一亩地增加到了十六万。

    “孟老师,你来晚了一步。”

    “你的要价不是十六万吗?怎么——?”

    雷猛递给我一支“万宝路”,替我点着,自己也点着了一支,身体往后一仰,笑着看了我半天,答非所问地说:“孟老师这是来海东体验生活?”

    “不不不!”我急了。六十万哪!千辛万苦抓住这个机会,仅仅晚了半个小时,煮熟的鸭子飞了!“是这样,”我结结巴巴地说:“一开始这个,是体验。你要知道,这个......我是留职停薪来的,得交钱给单位。当然,来都来了,这个......这个......”

    雷猛说,他的要价是在他姐夫开价十四万的基础上加到十六万的,姐姐给他的任务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赚钱;姐夫加了价,他当然也要加,最近内地银行纷纷前来海东,行情大涨,就把底价涨成了二十万。雷猛还说,那块地一时半会儿买不掉没关系,华西公司不差那点小钱。

    接下来便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到后来,我终于原原本本道出下海的来龙去脉,并鼓起勇气向他借钱。

    “借钱可以。借多少?”

    “三十万。”

    “三十万?给中介?孟老师,你太风趣了。”雷猛大笑,刚喝下的茶水差点喷了我一身。沉吟半晌,雷猛接着说:“孟老师,你是个好人,但是这里不是好人呆的地方。别说我拿不出三十万,就算我借给你三十万,你知道怎么送出去吗?有些话你说得出口吗?你敢保证项目最终能到手吗?像今天这单生意,一旦我和下家见了面,把中介避开还不容易吗?孟老师,这里头门道多了。你那个同学汪总我认识,比我先到海南,老乡嘛,一说就是熟人,打过好几回交道。有两个小钱,太抠,成不了气候。他请你吃饭,是不是别人埋单?他是不会轻易出血的。人看上去腼腆,老实,容易得到外商的信任,给一点小钱让他玩。他呢,只要是垫资的项目,就把钱包捂得紧紧的,即使没有一点风险,说啥都不会干。不然,就不会吃软饭。”

    第二天,雷猛应邀到了我的公司,与公司全体员工共进午餐。小黄当时便做脸做色。公司自己办伙食,每人每月一百元,那天因为雷猛的到来,不得不加了两个菜,而我忘了先交钱给小黄。

    饭后去了一家茶楼,雷猛请喝茶。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雷猛说出我的尴尬。老郑那边,一直没把话说死,活动倒是没少安排。把积蓄花光后,要求汪总追加业务经费,汪总把圆脸板成了方脸:“说实话吧老孟,这段时间阿文那边手紧,梦幻的开支全靠我私人垫着,能维持多久算多久。实在维持不下去了,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无偿把牌子转让给你。当然了,经费就只能是你自己想办法了。”我很清楚,离开了老汪、老郑,我的下海就只能是一个笑话。留职停薪,跟单位签了两年合同,下海不到一年就上岸,同样是一个笑话。再怎么说,也要把四千八百块钱挣回来,原原本本还给妻。眼下,雷猛便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要不这样吧,”雷猛说,“我借给你五千,你啥也不用说,别说还不还的。你们知识分子的清高害死人。两个选择,一,回去,把钱还给夫人,继续写小说;二,跟我干,月薪六百块,包吃住。......孟老师,你错了。不是可怜你。你有你的长处,你的气质外貌比那个汪总更令人放心。你是个一说假话就会脸红的人。由你出面去谈项目,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还有,说来也巧,最近我也盯上了个装修项目,不算很大,经办人跟你一样,也当过兵。具体情况,不是我信不过你,在商言商,中介人还在保密。就算我已经正式介入,进展情况也得等你离开了姓汪的再说。这回我不想让姐姐姐夫出面,只需要花他们的钱。有了钱,设计,出效果图都不是问题,施工队更是一抓一大把。像你们梦幻底下那两个包工头,我还瞧不起,也就是姓汪的才把他们当回事。我,雷猛,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5

    到底是战友,老郑总算给了我一笔生意:省交通厅办公大楼的灯光工程,口头协议,总预算二万,预付五千,结算时实付三万。老郑说这是给我的补偿。别看项目小,梦幻公司还做不下来。倘若给李经理,除了骨头哪还有肉。按照雷猛的提点操作,转手包给一家只有一个门面的小公司,实际支出四千八,三天就搞定了。入夜,交通厅楼顶上,出现了“海东省交通厅”六个个暗红的大字,桔色的灯带,勾勒出办公楼的轮廓。结算下来,梦幻进账二万二。老郑坚决不要回扣,要我开了张四万的正规发票。虚开发票的事,账务部显然干过多次了,小李焦黄的手指捏着圆珠笔,一笔一画写下大写的金额时,我很兴奋,同时还有些许忐忑,这就是我为公司创造的第一笔利润!交通厅为这个所谓的“光彩工程”付出四万元,几乎是实际开支的十倍,老郑分得一万八,施工方四千八,梦幻赢利一万七千二百。现金交易,厚厚的一摞钱被小黄反复数了好几遍。

    “怎么样,找个地方沙一曲?这回我请客。”老郑邀请道,朝我挤挤眼。

    “不了,还有事。”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目送老郑上了出租,懒洋洋地回到公司,面对的是小李小黄热切的目光。

    “是这样,”小黄说,“像这种收入,孟总可以提成十个点,我和李经理各五个点。”

    “哦。”我点点头,“分吧。”又问:“汪总那边怎么说?”

    “这个事跟汪总无关。”小李说,“他一般不在这边拿钱。”

    小李和小黄,第一次对我表现出了尊敬。小黄还是头一回管我叫孟总。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冲小黄问:“你说的这种收入,意思是我们拿到的项目,转包给别人去干,中间赚的利润。”

    “对啊。”小黄答道。

    咝——我大吃一惊。怪不得呀。拿下交通宾馆的装修,如果赚到一百万,我的提成就是十万。十万——我的天!如果利润是二百万,岂不是还要翻番!我心中顿时一片火热。接着又一凉,这可是违法犯罪啊!交通厅的钱,像这样被层层私分,最终用于装修的还能剩多少?听包工头李经理说,有一家装修公司,与甲方头头合作,新增的材料费就虚报了一百多万。一个项目搞定,啥也不用干,够吃一辈子了。那么,拿下交通宾馆,拿下老郑,这辈子不也足够了么。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读书,写小说,全心全意搞创作。

    一万七千二百,加上抽屉里还有雷猛借给我的五千,说实话,这辈子做梦都没见到过这么多钱。

    后来所发生的事太乱,我真的搞不懂是不是做梦。

    我来到一个盛大的开业典礼现场,胸前佩带着红色的绢花。一抬头,椰林宾馆四个金色的大字熠熠生辉。对了,我好像是来自梦幻公司的佳宾,是老郑特邀的。椰林宾馆就是交通宾馆。握手时,老郑挠了挠我的手心,会心一笑。我也报之以微笑,目送老郑迎向另一个来宾。正准备落座,我的双臂被人钳住了——是警察!东窗事发?警察冲我羞涩地一笑,变成了老汪。老汪说,你忙了半天,鸡飞蛋打,还好意思参加这个典礼。这时雷猛走过来,汪总可不能这么说。生意不成仁义在,孟老师跟郑处到底是多年的老铁。正说着,便看见李经理从远处走来。李经理是雷猛“看不起”的小角色,却以价格优势在第三手转包中拿下了房间的装修。当初没想到雷猛跟我竞争的是同一个项目。雷郑二人见面时弄得我很尴尬,但很快就无所谓了。应该感到尴尬的是老郑。雷猛说的那个也当过兵的人正是老郑,当雷猛把我介绍给老郑时他居然连声说幸会,一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样子。我呢,成了雷猛的助理,是兼职的那种,那一刻意味梦幻公司已经彻底放弃了宾馆竞标。最滑稽的是老郑那天居然带着小芹!我刚要跟她打招呼,便见她性感的嘴唇前面竖起了一根指头。我们心照不宣地躲开了彼此的视线。郑处和雷总开始谈那个项目。桌子上摊开一大堆图纸,有宾馆的原始设计图,有装修设计图以及彩色效果图。画装修效果图的人我认识,是我初到公司那天,辞去梦幻公司工程部经理的那个小王。雷猛介绍我们认识那天,小王似笑非笑地哼了一些,阴阳怪气地说了声“孟副总好。”什么叫梦幻,这他妈的才叫梦幻。望着老郑诚恳的笑脸,再看一眼兴致勃勃的雷猛,我想吐。没等他们谈出结果,我便夺门而去。商场不是人待的地方。明天把钱还给雷猛,带上提成走人。回家。老子不干了!——我当然不可能夺门而去,无论谁拿下交通宾馆的项目,我都有利可图。那天一帮人分手时,故意落在后面的小芹悄悄告诉我,这个工程,姓郑的只是中介,四十万已经到手了。雷猛还得拿出一百万给何厅。“你,还有汪文彬,”小芹说:“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想卖逼都没逼可卖,还是哪来回哪去吧。”

    正与小芹说着话,转眼间已经在家里了。餐桌上,一盘回锅肉,一盘鱼香茄子,一盘凉拌黄瓜。妻子最喜欢凉拌黄瓜,凉拌黄瓜还最喜欢放醋。为了凉拌黄瓜放醋的事,我们还打过冷战。整整三天,妻子一句话都不说。我把这个细节写进了《旋涡》,把妻子写成了敬明德的老婆。现在,坐在自己家里的餐桌前,还是那个坐惯了的位置,妻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一杯约有二两,酒液呈琥珀色,妻说是加了枸杞和藏红花。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轻轻啜了一口,立即品出了泉水的清洌。酒是本县的山泉水酿造的,从前喝惯了,喝不出啥感觉。在海东,喝不到正宗的粮食酒,也买不到散装酒。滋啦——我又喝了一大口,眼里,汪满了泪。回家之前,我在给妻的信中写道:当远航的水手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不经意间看见了大陆,看见了大陆上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炊烟,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狂喜!当夜行人在漆黑的山野里赶路,忽然看见遥远的山腰上闪出一星微弱的橙黄,又该感到何等的温馨!——原来我一直追求的理想世界,就是海那边的家呀!放下酒杯站起来,一只手搂过妻,一只手搂过女儿,喃喃地说:“有你们,真好。”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从海东带回来的,空空的行囊。

    我是被惊醒的。刚要叫喊嘴里便被塞了一团布。我死命挣扎,脖子上被重重一勒,顿时人事不醒。我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小李和小黄都不在。他俩昨晚一起去了炮房。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客厅里一片狼藉,抽屉,文件,发票散落了一地。我的抽屉里放着雷猛借给我的五千块现金。天哪,——保险柜!老郑刚刚支付给公司的现金!这一定是梦!这不是真的,刚才还在家里,怎么可能在这儿!我的钱!我的身份证!这必须是梦!

    我左右开弓,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手上有血。脸上很痛。

    ......

                   尾声

    三十年来,我一直在纠结那些个梦。我回家那一幕无疑是真实的,因为我此刻正好好地待在家里,中午喝了一小杯红星二锅头,下酒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人老了,酒量大不如从前,此刻正处于二麻状态。老伴递给我一杯清茶,淡淡的清香升腾而起。想当初,我这么爱面子的人,之所以下海刚刚一年便上了岸,原因正是遭到了打劫,办公室乱七八糟,所有的现金被洗劫一空,我满脸血污,脖子上留下一圈深刻的印痕,统统是真实的。回家后正好入冬,我特意穿上了高领毛衣,直到那印痕变淡,看上去显得像皱褶。椰林宾馆从装修到开业,是雷猛告诉我的,我却一次又一次把它做成了梦。我还梦见过公司对门那个身穿吊带裙,乳房半露的姑娘。到后来,有道商行倒闭,汪文彬来访以及下海后的种种经历,似乎都成了梦。

    如今人老了,脸上,脖子上和手背上,到处都是皱褶,每一道皱褶里都藏着故事,或者说藏着梦。梦如人生,人生如梦。

    有个小品怎么说来着,两眼一闭,一睁,就是一天;两眼一闭,不睁,就是一辈子。

    把目光从三十年前收回来,我闭眼,睁眼;睁眼,闭眼,玩上了。

    一睁一闭,乐此不疲。

    2023年4月6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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