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作者: 林深森 | 来源:发表于2021-11-04 14:58 被阅读0次

    1

    他来时的声音,和别人不一样,后座的牛奶玻璃瓶晃荡得叮叮当当地响。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踩着拖鞋往门口跑。

    剪得秃秃的指甲,在门框上有节奏地敲,刚好十五秒。

    她将门打开一丝能伸出手的缝隙,“谢谢。”

    牛奶瓶准确无误地递到她的手上。妈妈偶然撞见过这样的场面,对她说这么做不礼貌。

    如果不能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谢谢,那谢谢就没有意义。

    妈妈于是敞开门,邀请他进来坐会儿。

    他被突然打破的平衡感到瞬间慌张,接着敛起神色。礼貌地点头说谢谢不用,视线刚好与她对上。

    那是她时隔半年,第一次在白天和人见面。

    老旧居民楼的楼道,青苔爬满了窗框,时间在她身上生长出了缓慢的依赖感。

    她看着他,像是看见一个在画框外生活着的人,有着轻易转身和离开后的各种可能。

    妈妈是他父亲送牛奶的老主顾,如今超市的包装牛奶渐渐取缔瓶装牛奶。

    只有妈妈这样活得日趋缓慢的人,才会继续选择一周两次的牛奶上门配送服务。

    前些日子,他的父亲在牛奶配送途中出了点意外,如今暂时在家休养。

    一周之后,她开始听见他来时叮叮咚咚的声响。

    2

    十月,秋风无意掀起一场大雨。

    他暂时接替父亲工作的第三周,她在家,但是敲门依旧没有响应。

    他对此已经习惯,接着将牛奶放进门口的牛奶箱,轻叩两声大门然后离开。

    这是父亲对他的特别叮嘱,即使没人响应,也要完成先敲门而非直接投放牛奶箱的动作。

    这种空落的等待有点像芝麻开门的咒语,里面藏着等人发现的失落宝藏。

    刚走出楼道,大雨接踵而来,他飞快把牛奶箱移进楼道里避雨。

    豆大的雨滴飞溅在他的脚边,瞬间汇成的水流拼命往里蔓延。想离人群的躲避地带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站了一会儿,发现雨势没有减弱的趋势。倒是居民楼之间的狭窄天空,变得又明又净。

    他垂下头,预感这样下过雨的日子,日落会变得很漂亮,很好听。

    怔怔地发愣的时候,眼前庭院里,芋头硕大的叶子在随雨左右摇摆。

    他想起什么似的,脱下外套,顶在头上朝大雨中的庭院奔去。

    外套瞬间变得饱满,沉沉地搭在他的肩上。

    她隔着窗户的银色冰冷护栏,良久才看清,他在录音。

    晚上,妈妈在餐桌上随口提起,最近来送牛奶的人换了。

    嗯,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是个奇怪的人,她接着说。

    妈妈停滞的动作有些突兀,像是两个人餐桌的中央,硬生生撕开了一个裂缝。

    里面呼呼刮过的冷风,让妈妈眼角的皱纹,变得更加立体和深邃。

    哪里奇怪了。妈妈问。

    她眼见妈妈把碗里的蒸南瓜碾成了泥状。

    到处收集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她说。

    妈妈松了口气,笑着打趣。那你以前收集那么多树的叶子,不也很奇怪。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她的语气,无风也无雨。

    妈妈哑然,看着她放下筷子,将它们并排着对齐,然后才离座。

    因这屋里的阴影瞬间少了大半,昏黄的灯光才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3

    他也许并不奇怪,只是在她眼中才如此。

    她想她的奇怪或许也正是来源于此,全都被别人赋予。

    深夜的网约车里,霓虹灯将她的脸划得支离破碎,司机带着司空见惯的冷漠从后视镜里打量她。

    高桥上的风,几乎要连人带车吹进桥下翻涌的江里。

    她是如此清醒,并且想要从这里一跃而下。

    妈妈联系上她的好朋友,然而好朋友说,她们几乎也很久不联系了。

    她们是曾经躺在一张床上,共同分享过玫瑰色梦想的人。

    后来粗制滥造的玫瑰色攀附上她们的眼睛、脸颊和嘴唇,唯独心里荒芜一片。

    县城直达省市的动车,早在十年前就开通了,妈妈只在送她读大学时坐过一次。

    售票的柜台没有人,妈妈不知道如何取票,眼睁睁看着发车时间临近。

    检票的人说,现在早就可以凭身份证进站了。

    最早的列车到达时,城市刚刚进入上班的早高峰。

    妈妈在线路交错的地铁站口不知所措,像茫然游进海里的鱼,被跌宕的洋流冲击得失去方向。

    来时的同行列车上,有人帮妈妈计算动车站到她所居住地方的距离。

    单独打车的话,大概五六十。

    妈妈想,这个价格,都可以绕整座县城跑五六圈了。

    售票处的工作人员,帮妈妈查询了地铁路线。

    妈妈开始在这个以县城为圆心的几十公里面积的圆外世界碰壁。

    在不同的地铁站进进出出,除了兜里多了一大堆买票时换来的零钱,妈妈并没有靠近她的目的地多一点。

    抵达她所在的小区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三点。

    门卫虽然放行,但她的电话依旧打不通。在门口等到工作日的下班时间,妈妈才轻声去敲门。

    出乎意外地,门立马就开了。

    你怎么来了。她的语气冷淡。

    厨房和餐桌上放着重重叠叠的外卖盒子,宛如即将倾倒的大厦。

    从客厅到她的卧室,所有的窗帘都拉得紧密,三月的阳光难以在房间喘气。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跟妈妈打过招呼,就径直走回卧室蜷缩进被窝里。

    妈妈抖落几颗凝结在眼眶的水珠,轻声叹了口气,开始在她睡觉的时候收拾房间。

    冰箱里的蔬菜标签上,还贴着上个月的时间。

    她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找到菜市,还给她做出这顿晚餐的,可能妈妈天然就有这个本事吧。

    排骨土豆转眼就堆满了她的碗。

    在所有人都梦想着科学家、律师或者医生的时候,她还只想当个土豆大王来着。

    如果你想回家待着……妈妈一边看她的神色一边试探性地说。

    回。她比妈妈直截了当。

    房间书桌上的日历,停在了三月十三号。

    4

    说起来,她应该比妈妈更早知道他,只是他的身份在她们的眼里有所不同。

    一个是牛奶送货工的儿子,一个是夜晚闲逛的录音师。

    她在家足不出户地待了三个月,步行范围限于卧室、厨房和卫生间。

    六月份的一个凌晨,她第一次出门。

    失眠折磨了她和妈妈三个月,她想让她们彼此都能睡个好觉。

    离家最近的公园环绕着一座湖泊,一棵大树的拗口位置,集中了来自湖泊的所有风和温热。

    她之后每天晚上都去那里。九月的一个凌晨,她看见了他。

    躺在拗口的草坪上,戴着耳机,举着长长的录音设备。

    有时候出现在拗口,有时候是在长亭,有时候是在湖泊边的草丛里。

    她的脸陷在黑色鸭舌帽的阴影里,于是两个人总是只能在阴影里遇见对方。

    十月的那场大雨,她认出他来,瑟缩在一片巨大的绿色叶子下面,专注地听着雨滴落下的声音。

    于是她开始主动朝他伸手。

    第七次送牛奶的时候,他在她的门口敲门。咧开的一丝门缝里,她伸出一只手来。

    把牛奶给我吧,谢谢你。她说。

    这是她酝酿好久说出来的话,喉咙忍住没有颤抖。

    小心拿好。他回答说。

    她是个守时的人,之后总能在他敲响大门的瞬间,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来。

    手很白净,手腕上还总是用绸带打着一个结。

    她以前对手腕上弥漫成树木枝桠状的伤口没有感觉,直到看到妈妈对着那一道道的痕迹发愣。

    已经不痛了。她试着这么解释。

    妈妈红着眼眶,于是她给手腕打上了结。

    这样就漂亮了。她逗妈妈,妈妈没有笑出来。

    进入十一月,他缺席的一周,阴雨天连绵,窗台晒的玫瑰干花有发霉的迹象。

    妈妈说,他从树上摔下来,轻微脑震荡。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他家小区的院子里。

    那是最早设置儿童游玩区的居民小区,小时候,她总爱偷偷跑进去坐秋千。

    那么想脱离地面,却又那么害怕踮起脚尖。

    想过去坐坐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无奈地摇头。

    没关系,我会接住你的。他笑着示意。

    她指指他额头上的绷带。你还是先接住你自己吧。

    话说回来,这似乎是他们两个人第二次在白天面对面相见。

    第一面,他刚从门缝里递进牛奶,就撞见敞开大门的她的妈妈。

    听着妈妈过问自己与父亲的情况,眼睛却看着那个说了无数次谢谢的人。

    彼时她像嵌在门框里的一张塑胶唱片,没有人找得到那个播放键。

    他们穿过闹市,抵达城市边缘,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山顶。

    一个脑袋缠着绷带,一个手腕缠着丝带。

    黄昏时分,阴云渐渐消散,明亮的几缕光线在割过的麦田里起舞。

    今天的日落一定很美。

    他深呼吸,然后在吐气的平静中开始调试录音的设备。

    犬吠或远或近,炊烟袅袅升起,她有一瞬间从深幽海底游到光亮水面的错觉。

    他戴着耳机捕捉声音的侧脸,柔软地融化在天际的日落里。

    那是一场玫瑰色的日落,悬在她的心上。

    他把耳机给她戴上,所有的风都开始吹向她,万事万物都在向她靠近。

    手腕上的结,忽然就散了,飘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高。

    直到消失不见。

    5

    十五秒已过,他不会来了。

    她打开门,接过牛奶时,看着他父亲的眼睛说了句谢谢。

    对了,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他的父亲说。

    那是一盘磁带。

    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湖水荡漾的声音,长亭昆虫的鸣叫声,蝉鸣的声音,路灯眨巴的声音。

    还有,脚步声。

    在他路过的所有风景里面,只有她的脚步声,一直在重复徘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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