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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品】之【女性力量】
一
陈焕新给丈夫老邱打电话,让他请一周假,过来带一下孙子,她要去小杨夼村。老邱在电话那头轻微的叹气声清晰地传进陈焕新耳朵里,她权当没听见。她低声下气地哄着丈夫。
“老邱,这次肯定是真的,找着找不着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也就彻底死了心。回来了踏踏实实带孙子,你也在退休前安安心心地把班上完。”
挂上电话,4岁的孙子仰头问奶奶。
“小杨夼村很好玩吗?奶奶总喜欢去那里,也不带我。”
陈焕新拍拍小孙子,说她要去小杨夼村找娘。孙子一脸天真地问。
“娘是什么?”
陈焕新笑了笑,告诉孙子娘就是妈妈。小孙子更不解,眨巴着眼睛望着奶奶。
“奶奶没有妈妈吗?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跟我说,孙悟空没有妈妈,它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陈焕新一时语结,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孩子解释这个复杂的问题。思绪上来,她抚摸着孙子柔软的头发,只能用孩子无法理解的话,表达着自己的有感而发。
“人这一生啊,就像一条河流,可我们每个人在开始踏进这条河流的时候,会有一条小船来引渡我们,那是给予我们生命的小船。奶奶的那只小船还没找到,奶奶的心啊,空落落的,就像大树没有根,活得越久,心里的洞越大。奶奶总想着等找到自己的那条小船,心里的洞是不是就能填平点儿。”
不等陈焕新说完,小孙子已经沉浸在自己面前的一堆积木玩具里。陈焕新苦笑,她从孙子身后的沙发上起身,去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
小杨夼村距离陈焕新居住的南方城市有上千公里,从36岁开始寻找,50岁工作退休后频繁寻找,她求助当地的公安部门、媒体记者,只要有一点儿线索,她都不会放过。在这个过程中,她甚至帮助别人找成功过。可她自己后半辈子,小杨夼村跑了不下十趟,每次都是满怀期待地赶去,低落失望地回来。这一次成功的几率有多高,她也拿不准,可跟她联系的记者在电话里的语气很笃定,她要是不去跑一趟,又觉不甘心。
陈焕新又翻到了母亲临终写给她的信,这是她每次出门时行李里必不能少的物件。牛皮信封里的信纸已经泛黄,信也被她读了无数次,信纸一横一竖的折痕烂得快要断裂,她不得不用透明胶带重新粘贴好。
信笺拿在手里,陈焕新会想起36岁的自己站在医院的老干部退休病房外,等着母亲喊她进去道别的情景。她至今也无法明白为何那时的自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重获自由的奇异感觉。
陈焕新坐在弥留之际的母亲床前,看着那副颓败憔悴的面容,忽觉内心凄然。她拉起母亲羸弱的手腕,泪眼朦胧,已经不能言语的母亲费力挣脱了她的手掌,能看出,她想把手臂极力往枕头处伸。陈焕新看懂了母亲的意图,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牛皮信封,里面装着的就是陈焕新现在拿在手里的信。陈焕新展开泛黄的信纸,是母亲娟秀的字迹。
焕新吾儿:
妈妈要走了,这一次是永别。虽然你也已经为人母亲,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你。我最爱的女儿,我知道妈妈在你心里不是一个好妈妈,可是她对你的爱,请你不要怀疑。每当看着你像极了你父亲的面庞,多少个夜里,我泪湿枕巾。
别怪妈妈对你的严厉与苛刻,因为我始终记得你父亲牺牲时对我的嘱托。他跟我说,我们的女儿叫“焕新”,渡过了长江,解放了全中国,国家会焕然一新,社会会焕然一新。要让女儿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妈妈一直都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也想过不顾一切去满足你的心愿,可是请原谅我身为一个母亲的自私。我在战场上失去了丈夫,我这辈子注定只能有你一个女儿,我不能想象有一天你远离我,去到一个我难以触及的地方,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可是啊,妈妈这辈子还是带着愧疚的,对小杨夼的乡亲。多好的亲人啊,最艰难的时候,她们用无私的大爱帮助了我和你爸爸,可是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心,只能把她们的大恩藏在心底,一辈子不敢联系,只因为妈妈怕失去你这个唯一的女儿。
我的女儿,妈妈走了,她会把她担心你离开不再回来的自私一并带走。你想做什么就勇敢大胆地去做,凭着你的记忆,凭着你的良心。当你找到答案的时候,别忘记把爸爸妈妈迟到的感激之情带给小杨夼的亲人们。
永远爱你的妈妈
1978年9月
陈焕新每读一次母亲的信,在落泪的感伤里多少又夹杂着责怪之心,她不知道母亲是真放下了,还是弥留之际对她依旧不放心,整封信里除了一个小杨夼村,没有一点儿其他线索,具体的人名,详细的标识,母亲只字未提。母亲说让她凭着记忆去找,可她的记忆里也只有一个不用母亲告诉,她自己也知道的小杨夼村,那是她刻进骨子里的印记。她只知道小杨夼村在中国的北方,四面群山环绕,她甚至不知道回去的路,因为小杨夼村外面的路,她只走过一次,还是夜晚,那是她离开时的路。如今,她54岁了,还未找到回去的路。
二
姜翠芝抱着出生三个月的小闺女从娘家村出来,急匆匆往家赶。天将擦黑时,走到了自家村口。她刚想揭下裹头的方巾喘口气,胳膊被人一把拉住,姜翠芝猛不丁吓一跳,一扭身看到是村妇救会主任杨淑兰才放了心。杨淑兰神叨叨地把姜翠芝拉到一边,掀开小闺女的裹被,笑嘻嘻地夸奖道。
“瞧这妞吃得白白胖胖,我这一眼呀,就知道恁孩儿口福不浅呢。”
姜翠芝一脸疑惑地看着杨淑兰,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杨淑兰是妇救会主任,那是跟部队能对上号的人,跟姜翠芝她们这些农家妇女可不一样,她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一旦召集大伙开会,肯定是有大事儿发生。姜翠芝对杨淑兰一直都是带着敬畏和羡慕。但今天她一个大干部,怎么拦住了自己,她大胆地猜测杨淑兰的心思。
“淑兰姐,你见天那么忙,今天怎么有空看我家闺女,你找俺是不是有啥事儿?”
杨淑兰撂了撂鬓边的碎发,有些为难地开口道。
“翠芝啊,姐真有事找你帮忙。咱都是实诚人,姐也不跟你绕弯了。就问你能不能再奶一个孩子,比你家小闺女小俩月,是八路军的娃,爹妈都上前线打鬼子了,顾不上,托付咱村给孩子找个奶妈。组织上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你当下正有奶水,关键是恁一家人品组织上信得过。”
姜翠芝听到八路军,就知道这是大事儿,想也没想就应承了下来。杨淑兰紧紧抱了一下姜翠芝,怀里的娃被挤得哇一声大哭。杨淑兰高兴地说她这就回去抱孩子,今晚上就送她家去。
杨淑兰一走,姜翠芝才想起来这事儿她还没跟丈夫和婆婆商量。这可是她嫁进这个家门来,第一次擅自做主。她忐忑地回到家,吃罢饭,把路上遇见杨淑兰的事吞吞吐吐地告诉了丈夫和婆婆。果不其然,丈夫先跳了起来。
“看把你能的,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还替别人养孩子。那可是八路军的孩子,养坏了怎么办,你担得起责任吗?一会杨主任来了,你可赶紧把这事儿给我推掉了。”
姜翠芝在里屋,奶着闺女,低头咕哝着。
“这答应人家的事儿,咋好推吗?再说孩子也可怜,才多大点儿,不就吃两口奶吗。”
“啥?你还蹬鼻子上脸,长能耐了是吧?”
丈夫一步跨进里屋,作势要打。婆婆迈着小脚噔噔地跑进来,拦下了儿子。
“翠芝做得对,八路军为咱老百姓打天下,人家连死都不怕,咱帮人家养个孩子是应该的。你小子不就是担心咱穷,孩子喂养不好吗。啥家吃啥饭,孩子来咱这穷家就是缘分,只要咱用心,穷不怕,你娘我讨饭不也把你们兄弟姊妹养活大了。”
柴门外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伴随着大人的脚步声,杨淑兰抱着孩子走进了姜翠芝家的柴门。先是婆婆迎了出来。杨淑兰双手晃着孩子,客气地跟老太太打招呼。
“婶,麻烦恁家翠芝了。孩子今天刚抱来,一天了,米汤也喂不进去。你听,这么小的娃哭得嗓子都快哑了,怎么也哄不住。”
姜翠芝从屋里跑了出来,抢过杨淑兰怀里的孩子,埋怨道。
“刚满月的娃娃,哪能喝米汤。你也是瞎折腾。这是饿的。我带娃进屋里吃奶去。”
孩子哭声止住了,杨淑兰跟进来。站在里屋门口,看着姜翠芝奶孩子,笑着说。
“看来这孩子跟翠芝有缘,你看立马就不哭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把娃娃给你们撂下,等咱们抗战胜利了,再来领孩子。”
杨淑兰转身准备离开,走到屋门口又回转过来,对姜翠芝一家说。
“这孩子叫‘明明’,听说她爹妈是咱们部队里的文化人,说什么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孩子就是咱们明天的希望。”
半夜,姜翠芝哄睡两个孩子,把襁褓中的两个小家伙并排放在一起,看着两张恬静睡颜,满脸慈爱。她推一推一旁快要入睡的丈夫,小声说。
“你看多好,平白无故天上给你掉下一个小闺女。咱妞以后也有小姊妹玩儿了。”
丈夫翻了个身,哼了她一声。
“将来有你哭的时候,人家只是说让你代养,可没说不要,哪天自己喂出感情了,娃要走,你能拦得住。”
姜翠芝踢了丈夫一脚,气他不会说话,这个人什么话到他嘴里都变味儿。像是跟丈夫赌气,姜翠芝回顶丈夫的话。
“这娃是我接的,将来啥命我都认。”
丈夫朦胧睡意中拍了拍妻子,安慰道。
“夜深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
窗外一弯弦月,从云彩中探出了头,将清辉洒向静谧的农家小院。
三
20岁的陈焕新拎着一个包裹和一个提包,从家里跑了出来,她暗自发誓这次出来再也不要回去。她的脑海里还浮现着母亲拍着桌子,面目扭曲地对她呼喝的画面,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所有人面前和蔼可亲的女干部,唯独对自己的女儿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陈焕新不止一次怀疑过母亲当初是不是认错了人,她怎么确定自己就是她的亲闺女呢。
她们母女朝夕相处十几年,却总有种贴不近心的疏离感。陈焕新知道她与母亲之间永远有一道小小的,难以弥合的裂痕。关系亲近的时候,这个裂痕好像消失,陈焕新觉得眼前的女人是妈妈,她们也会有天下所有母女都会有的天然亲近,她们说笑玩闹,与其他母女并无不同。懵懂的小时候,陈焕新喜欢过这样的相处,也欣喜能拥有这样的爱,她甚至觉得她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直到10岁的一天,她在母亲的溺爱下学会了挑食,因为饭菜不可口,任性地把一碗白米饭推倒在餐桌上。陈焕新先是听到“啪”一声响,然后感到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她眼里瞬间蓄满泪水,餐桌旁的母亲怒气满面地瞪着她,仿佛被一下点燃的炮仗,怒火冲天地训斥她。
“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国还有多少老百姓吃不上饭?你可以不吃,但不能浪费。”
陈焕新看着母亲把餐桌上的白米饭重新拢进碗里,一粒不剩,然后再把剩饭倒进自己碗里。她抬手擦泪,语气低落又自责。
“都是我惯的,我对不起你爸爸。我怎么能把女儿养成这样,骄纵任性,生在福中不知福。”
也是那一餐饭,让陈焕新意识到母亲对她的爱不是毫无节制,即便是她,也不能为所欲为。陈焕新尽管表面上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在心里着实吓了一跳,隐隐约约她觉得母亲的爱是有边界的,可是她不知道边界在哪里。从此以后,面对母亲,她偷偷给自己加了一重小心翼翼,她不知道母亲是否看得出来,但是随着岁数的增长,陈焕新越来越觉得她跟母亲之间的裂痕不管怎样弥补,始终存在。那是一条细微不可见的线,因为时间的不可逆,注定要成为这辈子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尤其是在两人有分歧时,母女之间的剑拔弩张,陈焕新仿佛看见自己和母亲之间那道裂痕在扩张,上面结的痂一片一片地脱落,在愤怒和怨气的挟裹下,她们从母女变成客人,然后变成仇人,她们在同一屋檐下彼此痛苦,回想着过往种种互相谦卑体谅的委屈,暗自垂泪。事后却又不得不换上笑颜,把所有的不愉快变成不值一提的云淡风轻,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成全着彼此的宽容与大度。
从10岁到20岁,陈焕新就是在这样与母亲的争吵,决裂,和解,假装忘记的纠结里度过了10年。她厌恶透了这样的生活,可她逃不出去,她被母亲牢牢锁死在她用爱为自己编织的网里,无论她想去哪里,想干什么,母亲总会提前伸出一条长长的线把她牵住。陈焕新觉得委屈又无助,她身无分文,孑然一身,她斗不过母亲用自己半辈子革命生涯积累下的天罗地网。尽管在母亲的网里,陈焕新像珍宝一样被呵护,被关爱,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自由。
经历过自由跑跳,无拘无束时光的人,不提起那段时光,并不意味着遗忘,只是不想再生事端。把愿望深埋心底,不轻易示人,就像陈焕新自己心底隐秘的渴望,她不能,也不想告诉母亲,她在等待着自己羽翼丰满,长大到凭借一己之力可以起飞的那天。
陈焕新高中毕业后靠关系被安排进工厂当工人,当她得知自己同学有人去农村后,她动心了。她承认自己存着侥幸,这是国家都许可的,母亲干了大半辈子革命,她对女儿固然有自己的私心,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没有一丝含糊。陈焕新到底是低估了母亲对她的控制,她只不过才说了一个开头,母亲就像被人捏住了命门,在她愤怒的咆哮里,陈焕新也看到了她们母女之间母亲对她容忍的边界——守在她身边,不能说离开,甚至想法都不能有。陈焕新从未见过如此固执霸道的母亲,那一刻,她心里升起一股惧怕,但她已经20岁了,她不能屈服,她必须借着自己不甘示弱的倔强证明自己的强大。宁折不弯的强强对抗,母女斗得两败俱伤。陈焕新带着包袱决绝地离开了家,身后留下悲愤绝望的母亲。
陈焕新走到了火车站,她排队买票,售票员问她到哪里去时,她一时怔愣。是呀,她去哪里呢?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坐在候车厅,从天亮到天黑,也没想出自己应该去哪里,想去的地方不知道在哪里,不想去的地方去了又能干什么。她并没有太多钱,她也害怕自己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活不下去。也许已经半夜,候车厅里空空荡荡,陈焕新坐的位置没有挪过。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的身边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一开口,陈焕新听出来是她继父。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娶她的母亲。陈焕新觉得他有时候不像个男人,他没有脾气,也不介意他和母亲没有孩子,他什么都随着母亲的性儿。但更多时候,陈焕新是喜欢他的,她喊他爸爸,男人乐呵呵地听着,他对陈焕新比母亲有耐性,相比母亲的强硬,他更随和。虽说他是和母亲一样平级的干部,可他没有母亲那种威严,他的亲切和蔼就像遇物随形的水,永远让人感觉温和妥帖。男人坐下来,跟陈焕新说话,没有铺垫,没有询问,开门见山地劝她。
“回去吧,自从你出家门,你妈今天托关系,找门路,到处找你,担心加后怕,她也住院了。你母亲上战场,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也没见她退缩。今天,她被你吓坏了。”
“你为什么会娶我妈,你明知道她结过婚有孩子。你也是老革命,是功臣,什么样的好女人找不到。”
“你爸爸妈妈才是英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你妈妈临产时冒着敌人的轰炸,担架当产床,生下了你。产后6天,敌人又开始出动,事务长就做了个担架,抬着你和你妈妈行军。”
陈焕新有些恼火,这些不是她想听的,她对母亲的怨气里,现在又加上了这个男人软弱性子的气愤,她又大声重复了一句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我问你为什么会看上我妈,她对自己的女儿霸道自私,蛮不讲理,她把我当成她的私有财产。你说她是英雄,可我知道她从来都不敢问问我想要的是什么,她以为她假装忽略,问题就不存在了吗?她对我再好,我还是想逃离她。”
“你妈妈不敢问你,是因为害怕失去你。战场上生下你之后,恶劣的天气,跋山涉水的急行军,她的身体伤了根本,注定她这一辈子只能有你这一个孩子。你问我为什么娶你妈妈,我想可能是为了报恩,又或者是战争结束,我们两个伤心人,能在将来的日子相互搀扶着活下去。我如果没遇见你父母,我想我早随我的老婆孩子去了。日本人扫荡我们村,我的老婆孩子被活活砍死,我也受了伤,奄奄一息。一天后,你父母所在的部队恰巧经过,救下了我。我活了下来,参了军,跟着你的父母上战场,替我的老婆孩子报仇。你父亲是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牺牲的,可那时候,我和你妈妈都来不及悲伤就又要上战场。等到我们能够安静平和地思念亲人,痛哭他们的离去时,已经是渡江之后。我和妈妈这辈子还能活着,不是只为自己活,我们见过太多亲人战友的离去,我们知道自己能活下来,都是他们拿命换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你妈妈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不能说她自私,因为她活着还肩负着你爸爸的嘱托。回去吧,孩子,别让你妈妈再伤心。”
陈焕新扭脸看着和自己并排坐在一起的男人,她很想对这个男人说声谢谢,可她觉得那样太过见外,千言万语全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爸爸”。陈焕新跟着继父直接去了医院,病房里,母亲半躺在病床上,闭目假寐,嘴角眉眼没了神采,发丝凌乱,整张脸好像罩上一层蒙蒙的白雾。陈焕新的心仿佛针刺一般,丝丝连连地疼,她弯下腰,挨着母亲的耳朵边,哽咽地轻声喊“妈妈”。母亲睁开疲惫的双眼,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四
1943年下半年,姜翠芝的丈夫参军上了战场,家里只剩下她和婆婆带着7岁的大儿子和两个吃奶的小闺女。奶水只有一个孩子时,姜翠芝觉得自己能应付过来,现在多了一张小嘴,姜翠芝才发现自己被高估了。生活条件艰苦,大人每日里粗粮稀粥,也只能吃个半饱,她还得奶孩子,奶水不足,她急得嘴上冒出燎泡,实在没有奶水了,她就喝凉水,然而并没有多大效果。实在没办法,姜翠芝跟婆婆商量,奶水先尽着明明吃,自己小闺女吃不饱就姑且用稀粥喂着。
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奶娃,哪里懂大人的心思,要饿一起饿,要哭一起哭,姜翠芝在屋里一边给明明喂奶,一边听着屋外自己闺女哭,她落下了眼泪。明明咕嘟咕嘟地吞咽着,直到吃得打出了嗝,姜翠芝才喊婆婆把小闺女抱进来,饿急眼的孩子一滚进母亲的怀里,仿佛饿虎扑食,使劲吸吮两口却吸不出奶水,又开始嗷嗷大哭。婆婆在一旁看着不忍心,有点责怪媳妇。
“你好歹也给自己娃留一口半口的,天天这样,孩子可怜呐。”
姜翠芝笑着安慰婆婆。
“自家孩子土里钻地里滚的,耐摔打,多吃点少吃点没什么要紧。”
村里突然想起急促的敲锣声,姜翠芝和婆婆互看一眼,一人抱一个孩子,拉扯着儿子就往院门外跑。这是鬼子要来了的警报,姜翠芝跑出家门,看见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往村南的小凸山方向逃,姜翠芝喊着婆婆跟上人群,可没一会儿,她们就被甩在了后面。婆婆小脚,跑不快,姜翠芝带着三个孩子,还得拉扯着婆婆。姜翠芝看着越跑越远的人群,这样跑过去,万一日本的飞机来了,漫山遍野,她们这一小撮就是活靶子。她想起最近的东边山坳里有两个土洞,去年她上山捡柴时还在那里歇过脚。她果断带着一老三小朝东边山上跑去。幸好两个土洞还在,六月下大雨,没有将土洞冲塌。两个土洞成犄角在一个小山坳里,每个洞只能躲两个人,姜翠芝带着明明和儿子蜷缩在一起,婆婆带着小闺女在另外一个洞里。出门时小闺女就没吃饱,现在又颠簸了一路,孩子哇哇哭得越发大声。姜翠芝听到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半个月前,有八路军的队伍在她们村这一片驻扎过,日本人不知道八路军部队已经转移走了,为了预防万一,就派飞机过来轰炸。听着越来越近的轰鸣声,姜翠芝探出半个身子,低声喊婆婆。
“娘哎,你哄哄小闺女,哭太厉害,别把飞机招过来。”
姜翠芝的话还没说利索,一声巨响,在山坳附近炸得乱石飞溅,尘土飞扬,姜翠芝弓着背,拉着儿子,抱着明明,尽可能把俩孩子护在身下。一切陷入安静,姜翠芝抖落背上的尘土,扒拉开洞口的碎石渣子,焦急地喊着。
“娘,娘,你跟小闺女没事儿吧?”
没有回音,姜翠芝如坠冰窖,她感觉冷汗从她两侧肋骨张开的毛孔里“唰”一下冒了出来。再看婆婆和闺女待的土洞,洞口的土石堆得比自己的洞口还要高,姜翠芝把明明塞给儿子,一个趔趄,跌出洞口,手脚并用,爬到婆婆的洞口,双手开始没命地挖。
“娘咧,娘咧,你可是回我一声啊。”
一阵轻咳从土堆后传出来,姜翠芝松了一口气,把土挖开,婆婆抱着闺女从洞里爬了出来,担忧地把小闺女递给姜翠芝。
“我老婆子没啥事儿,你倒是看看咱这小闺女,一下子不闹腾了,直愣愣的,你赶紧瞧瞧是不是吓出病了?”
姜翠芝抱过小闺女,轻声拍着哄着,孩子“哇”一声哭出了声,姜翠芝和婆婆喜极而泣。
从这一声哭开始,小闺女就没停下来,回到家无论怎么哄,怎么拍,还是一个劲儿哭。姜翠芝吓坏了,她把小闺女搂进怀里喂奶,孩子头也不扭,只是直着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哭到后半夜,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又接着发烧,姜翠芝守着孩子不敢合眼,她心里有太多的自责,如果昨天跑之前,让孩子吃饱,是不是就会好点儿。天傍明的时候,姜翠芝搂着孩子打了个盹,一睁眼再看怀里的小闺女,不过几个小时,小小的人仿佛被霜打的小苗,蔫蔫儿的,好像一口气都能将这株小苗吹倒。姜翠芝张皇失措地喊婆婆,婆婆走过来,扒拉开孩子,凭着一辈子的经验,她拍了拍自家媳妇的肩,抹着眼泪不说话。姜翠芝好像被婆婆那只干枯的手抽走了筋骨,她抱着自己的小闺女,哭声卡在嗓子眼上不来,泪流成河。瞬间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到了头,没了念想,没了指望,她也不想活了。又一声啼哭响起,姜翠芝想起来,她不能随小闺女去了,还有一个小闺女,那也是她人生灰烬里的一点火星,她还得亮着。
明明2岁了,会摇摇晃晃地走路,时常像小尾巴似的跟在姜翠芝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娘。姜翠芝听到那一声娘,心都快化了,抱起小闺女,眉开眼笑地亲不够。明明6岁了,越来越像姜翠芝的亲闺女,每天跟着她上山捡柴,地里薅草,小姑娘上蹦下跳,小猴一样,动作敏捷麻溜,姜翠芝人前人后夸自己闺女,说明明长大了一定是个利落干脆的好姑娘。现在的姜翠芝最害怕见杨淑兰,她躲着杨淑兰走,见着杨淑兰,她心里像扎着一根刺,尤其是带着明明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地把明明往自己身后拉。
1949年,新中国成立。全国上下,喜气洋洋。过完这个年,明明虚岁8岁,年前赶集,姜翠芝把攒了大半年的鸡蛋卖了,特地给明明做了一身花棉袄,娘俩正高兴地在家里试衣服。院门外好像有动静,最先进门的是杨淑兰,她亲切地喊着姜翠芝,两人打了个照面,杨淑兰尴尬地失语。姜翠芝看到她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小战士,一时方寸大乱,她像一条突然被甩出水面的鱼,在稀薄的空气里,呼吸变得窒息。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姜翠芝15岁的儿子,他紧紧拉住明明,恶狠狠地朝来人大喊。
“明明是我妹妹,谁也不准带走她。”
杨淑兰一时手足无措,拉着一下变得木讷的姜翠芝,叹一口气,轻声细语道。
“翠芝呀,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吗。现在不用打仗了,闺女亲妈来接她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可闺女是人家的,咱不能搂着不放。人家爹妈是咱们国家的英雄,听说亲爹已经牺牲在战场上。翠芝,咱们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呀。”
姜翠芝像失了魂一样,她意识空白,脚底虚浮,踉跄两步,她说她给明明收拾收拾东西,让他们晚上来接,怕现在孩子一下受不了,她得给孩子好好说说。
在那个漆黑寒冷的冬天,离过年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明明被接走了。那天夜里,村里人都听见了,明明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劲儿地喊:“娘,我不走,你咋不要我了。”
姜翠芝没敢出门,他让儿子去送明明上车,她怕自己出了门,会忍不住拦下,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得肝肠寸断。婆婆已经离世,上了战场的丈夫,至今音信全无,是死是活不知道。现在养的闺女也走了,姜翠芝像一株在冬日里勉强支撑的苦菜花,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凛冽刺骨的深冬。
五
陈焕新又回到了小杨夼村,她怎能忘记这个小村里的山山水水。她和娘一起去村南边的小凸山捡拾过柴火,去村东边的河里洗过衣服。娘带着她和哥哥下地干活,特地装了一个苹果,半中间休息的时候,她用镰刀把苹果皮削下来给哥哥吃,瓤是她的。哥哥一边跟她嘟囔说娘偏心,心里眼里全是闺女,一边又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到妹妹碗里。
陈焕新想得心酸落泪,她是娘满心满怀的“明明”,她和娘过着最苦的日子,却成了她这一生里最难以忘怀的甜。她回到亲生母亲身边,日日夜夜想娘,她梦里喊着娘,哭着醒来,却看见身边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母亲,她又心软了。眼前的人,也是好妈妈,她告诉自己不能老想着娘,让妈妈难过。她想着等自己长大就好了,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就能回去找娘,看她过得好不好,然后好好报答她。
陈焕新没想到,等她再回到小杨夼村的时候,30多年的沧桑巨变,这个曾经散落在山坳里的小小自然村,已经人去楼空,只剩断壁残垣,墙倒屋塌,昔日的小院蒿草半人高,没人知道小杨夼村的人都搬迁到了哪里。陈焕新找遍了围着小杨夼村周边的村村落落,见人就打听姜翠芝这个人,也许时间太过久远,早已物是人非,也许在陈焕新心里念念不忘的娘,在别人心里连名字都不曾在意,小杨夼村里渺小如尘沙的姜翠芝,散落在这世间的茫茫人海。岁月时光流转,陈焕新也从活蹦乱跳的明明,变成鬓发斑白的老妪,当生命的终途越走越近,生命之初留下的遗憾与空洞就越想填补上,只有这样,陈焕新觉得自己剩余人生的路上,她才会走得安心踏实。
陈焕新被人带到一家小旅馆,见到一个肩背佝偻,面目黧黑的老头。陈焕新一眼就看出生活的重压在老头身上留下的刀刻般痕迹。陪同陈焕新一起来的人告诉她,眼前的这位老汉是姜翠芝的儿子。陈焕新歪着头看了许久,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小时候喊着明明,驮着她在院子里骑大马的哥哥?那个出了家门,背着她上山过河的哥哥?老汉抬起浑浊的目光,盯着陈焕新,陈焕新心底猛然生出一股心疼,她伸出手,颤抖着声音问他。
“你是哥哥?咱们娘呢?”
老汉抬起如同枯树干枝的胳膊,抹了抹眼睛。
“咱娘做完十周年都过去又六年了。”
陈焕新算了算时间,她的娘跟她的亲生母亲去世差了两年,她们两个先后脚离开,难怪她打听不到人。哥哥告诉陈焕新,他们娘一直住在老屋不肯离开,老人家担心明明回来找不到家。直到临终前两年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她才同意儿子把他从老屋接走,住进了城郊儿孙的家。
陈焕新仿佛看到姜翠芝站在村口的老柿树下,手搭凉棚,朝村外张望着,她不确定她闺女明明是否能回来,但是她心里有念想,她愿意等着,盼着,万一哪天闺女回来了呢,她多想在生前再见见那个叫“明明”的闺女。陈焕新终于回来了,可是养她的娘却早已黄土一抔。尽管她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结果真来了,陈焕新还是心痛不已。陈焕新说她想去看看娘。
沿着乱石茅草的羊肠小路,哥哥带着陈焕新来到了姜翠芝的坟前。哥哥说虽然墓穴挖的是爹和娘两个人的,可坟里只埋了娘一个人,因为爹至今还没找到。陈焕新的心更痛了,她心疼半生孤苦,一辈子总在送人离开的娘,躺在地下还是这样孤单。
陈焕新离开的时候,打算给生活条件并不富裕的哥哥留点钱。哥哥却掏出一个蓝布碎花小包,打开,里面是五六十年代的毛票,他让陈焕新带走,说这是娘留给她的。
“你走后第二年开始,每年过年前,家里就会收到外地来的汇款。娘说这钱不能花,得留着,等到明明嫁人的时候,给她添箱用。谁知一等两等,再不给你,我都快要去找娘了。”
陈焕新拿着那个碎花小包,心里千斤重。这两天她已把千言万语、千愁万绪融进眼泪里,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年迈的她,这辈子欠给自己娘的债早已还不起,但愿还有来生吧。
陈焕新走了,三四天后,她又回来了。她扛着一把铁锹,抱着一棵树苗,去了姜翠芝的坟地,她在坟头一侧挖一个坑,栽下那棵带来的树苗。她告诉躺在坟里的娘,这是一棵女儿树,如果娘孤单了,就让它陪娘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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