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花园

作者: 风格变了 | 来源:发表于2023-07-11 18:3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根据博尔赫斯短篇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有感而作此篇。

    彭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

    ……

    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由此而起。

    ___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

    彭子烟在多年前是一个大将军,现在他退休还乡,在家里建了一座迷宫似的花园。

    花园里种满各色的玫瑰,姹紫嫣红,万般娇艳。

    迈入花园,迎接客人的首先是一团团白玫瑰,然后一排排黄玫瑰 ,接着一朵朵红玫瑰,之后依次呈现,黑玫瑰,蓝玫瑰,最后泛滥起的是一大片彩虹玫瑰......这样循环往复,在浓重的夕阳照射下,花园犹如一个妩媚的女神,走进去,如果没有主人引导,便将落入这妩媚的漩涡中彷徨而不得出路。

    彭子烟每天在玫瑰花园里转悠,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他的强悍无敌,他率领的铁骑横扫大漠,烽烟滚滚中他的英雄本色,同时他与一个胡人女子的爱恨情仇......

    彭子烟的回忆从漠北和匈奴的一场战争开始。

    当时,彭子烟领兵出塞已经两个月,却始终找不到匈奴王庭的具体位置,无法与单于主力决战,而他们的补给线由于拉得过长,运送困难,如果再深入茫茫的戈壁,将断粮,所以撤退无功而返成了唯一的选择。这样的话,出征时对皇上立的军令状将生效,他将跪在皇上面前,被砍下脑袋。

    在回撤的那天,一场巨大沙尘暴骤然袭来。荒凉的漠北被刮得遮天蔽日,彭子烟和他的士兵纷纷给掀翻在地,然后强劲的狂风又把他们卷上浑浊的苍穹,如一群被迫飞翔的人类,他们痛苦地在空中叫嚷,以减轻巨大的恐惧。彭子烟扑腾着,仿佛在汹涌的大海里,感觉不用皇上的刀,自己便会在这飘飞中粉身碎骨。

    那瞬间,彭子烟想起了早逝的妻子白桦,临终前她说:“十年后我们会在茫茫天际重逢,那儿飞沙走石,我等着你的到来。”

    白桦是他要爱一生的女人,无论怎样,彭子烟都不曾改变。此刻白桦的预言似乎正在呈现。

    于是他平静了,多年的心事隐藏太深,他一个人到处去征战,从没有续弦的念头,白桦并未死亡,活在他心底,现在他记起来了,一种解脱感促然而生。他丢下了对死亡的恐惧。

    彭子烟下坠的时候风沙已经散开,他发现月亮在一个小山坡间慢慢上升,月光像奔涌的河水一般向他扑过来,他听到了白桦尖细的笑声。

    落地的滋味并没破碎地震动,彭子烟似乎躺在了一团过于松软的毯子里,他欣喜地想,那是白桦的怀抱!

    睁开疲倦的眼睛,妻子的倩影一点点地退化,彭子烟看到了一簇簇白色发亮的花朵,旁边是一个胡族女子娇嫩的容颜。

    彭子烟觉得她长得单薄纯洁,像刚开的花朵,而她身旁的花是因为有她才绽放。

    彭子烟从毛毯里坐起,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小小的帐篷内。

    姑娘发现彭子烟睁开眼睛,目光从涣散到明朗,她咯咯地笑了,笑声和笑容同白桦出奇地神似。

    彭子烟问姑娘他在什么地方。

    姑娘吱吱呀呀说着蛮族话,他完全不懂,于是用手笔画,姑娘最后指指帐篷外,似乎让彭子烟出去看看,然后他会一目了然。

    彭子烟爬出帐篷,看见一望无际的草原,时至傍晚,粉红的霞光在西天灼烧,彭子烟恍如隔世地发现周围有很多花朵一样缤纷的帐篷,沿着他们的帐篷层层展开,构成一朵更大更斑斓的花。

    夜里姑娘把他领到一个大帐里,一个花白须发的老者接见了他,通过翻译彭子烟知道自己飘落到了他之前不停寻找的匈奴王庭中。

    老者是他要捉的单于,姑娘是单于的女儿,匈奴的蔷薇公主。

    “喔喔。”彭子烟支支吾吾地回答单于:“我是汉朝的兵士,队伍走散了,半路又碰上沙暴,被卷着到了这儿。”他说完等着被斩首。

    蔷薇公主站出来对父亲说了一番话,彭子烟看着,然后单于盯着他,单于的目光在他身上犹疑不定。接着他对彭子烟挥挥手,两个匈奴武士架着彭子烟步出大帐,公主紧跟在后。

    彭子烟被押送到巫师那儿,巫师正在自己帐篷中摆弄一些坛坛罐罐,他正将一颗刚斩首犯人剖出的鲜活心脏放到药水里,心脏在微微的颤动,彭子烟看见那颗心脏,自己的心咯噔一下似的掉进了肚子里。

    彭子烟在巫师的要求下脱光了衣服,感觉到阵阵的寒意,他看见公主不安地打量着自己,她水汪汪的大眼含混的藏着怜惜,这让彭子烟又觉得她像白桦,也许她是白桦的替身。

    年轻巫师有力的手涂上不知道是人或动物的血在彭子烟的肉体上抚弄,从胸膛到肚皮,从胳膊至两腿,最终鲜红的色彩抹上了他的面孔,他嗅着了一股病死后人才能留下的腥臭味。

    巫师的样子在油灯里分外清晰,一张青春又老成的面孔,在他口里念叨的咒语调调逐渐扭曲。他的目光让彭子烟想到一个敌人刺向他的刀剑。

    最后,巫师拿起一把匕首,亮晃晃地将刀尖抵向他被染成红色的胸膛,彭子烟屏住呼吸,他等待着地闭上眼睛,接着却听见巫师朗声地对公主嚷道,语气里充满愉快的声响。

    他得救了,公主高兴的表情告诉彭子烟,巫师对他的测试证明他没有撒谎。然后公主和他又回到单于的帐篷,老单于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是被大风带来的,”翻译转诉单于的话对彭子烟道:“从天而降,这是神意,公主经常梦见这个场景,一个天上来的男人,落到她的帐篷边,冥冥中她相信这就是她的丈夫。你果然来了,和她的梦境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你将与公主成婚。”

    彭子烟没反对,看着单于和他的女儿,他想到了白桦,白桦的形象在公主的身上逐渐真实,他觉得自己死了,来到另一个世界,和白桦的影子相遇,白桦现在有另一个名字:蔷薇,她和一些花生长在一起;这是注定的命运,只能接受。

    婚礼在六天后举行,异常隆重,那片美丽的草原上洋溢起欢快和长久地喜悦。公主和彭子烟骑着两匹白马在人们祝福的目光飞扬中来来回回地跑动。从旭日的光芒至月亮浓重的清辉洒下,两个人在草原上几乎绕了一圈。彭子烟看到了许多生长在青草间的花朵,如幻象里排列的字符,它们幽雅地在他的脑海中呈现,然后以现实的方式掉进他自以为死亡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和他的白桦。

    洞房里像一片花海,灯光里花的形象和女人的形象交相辉映,公主以最动人的方式定格在胡床上,她的身下缀满了蝴蝶一样妖娆的花瓣,她与它们等待他去拥有。

      快乐的感受像洗温泉那样惬意,彭子烟在白桦的影子上享受给予的暖意和喘息,释放压抑已久的思念和重逢的爱。

    蔷薇柔软地周身散发芬芳,她轻声地呼吸像一首羞涩的歌悠长而纯美。

    彭子烟看着新娘,他看到了白桦全部的形象;死去的白桦在他亢奋的眼神中复活!

    他异常激动,甚至忍不住哽咽,这让公主深感疑惑。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她用胡语询问,从她的表情,彭子烟知道女人的意思,他立刻笑着摇头,“我是高兴!”他大声说,仿佛怕她听不见。

    *

    第二天,在老单于的允许下,公主带着彭子烟到草原西边的那片如梦如幻的花园中,陪同他们的只有那个年轻的巫师。

    巫师精通汉语,他告诉彭子烟,自己幼时生活在长安,父亲是一个风水地质学家,在他家后面,父亲建造了一个迷宫似的花园,花园里有无数条分岔的小径,通向无数未知的道路,他是走错了,最终才来到了这片草原。

    彭子烟戏谑地一笑,这是天方夜谭,巫师在给自己讲一个破洞百出的故事。

    巫师看出了他的嘲弄,微微地撇撇嘴,“看看这儿的花。”他说,“这是我按照长安家中的花园模拟建造的,但始终无法达到我父亲所能完成的精妙境界。”

    彭子烟在巫师的引导下与公主踱步陷入花的世界。

    “这儿只有一种花,玫瑰,更宽泛地说,是蔷薇,和公主的名字一样,这儿布满各色蔷薇。”巫师介绍道:“玫瑰是单于夫人,即蔷薇母亲最热烈钟爱的花朵,她生前便渴望有这样一个花园,可是她临死花园也没建造起来,因为那时候我还在遥远的长安。后来我到了草原,单于提起了这件事,这是冥冥中注定了的,于是我接下了单于的话,我要创造另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凭借我的记忆和智慧,我将从我的花园回到我父亲的花园,单于则从花园交叉的路径回到他爱妻的身边。”

    巫师讲得出神,好像他的思想已经返回了长安那座迷宫似的花园,他的命运得以更正。

    “你可以自己回长安,用不着这么异想天开。”彭子烟讥讽地说:“回到你父亲的跟前。”

    巫师诡异笑道:“他迷失在那座他自己构造的花园里,让我去找他,像捉迷藏那样,可是我搞不清里面的窍门,所以我也陷入了迷宫似的时间里。”

    在绿色草原的深处,一片玫瑰的海洋,其间纵横反复着无数条大理石铺就的曲径,在相互交错的同时,它们又相互生出分枝,无穷尽的延伸、错落、重叠......

    彭子烟感觉自己被花所 掩埋 ,那些在脚下展开的蛛网般的小径,让他头有点发蒙。一幅时间的蓝图交织缠绕在他的脑际,他逐一观赏着那些玫瑰,彭子烟的目光搜索到了他与白桦往日的场景。白桦正婀娜多姿地向他飘来,她还是那么楚楚动人,没有死亡的痕迹。

    彭子烟傻乎乎地迎上前,试图拉住白桦纤纤玉手,她却看都没看他便转向另一边的花丛,另一个更年轻的彭子烟风流倜傥地伫立在那儿。

    彭子烟呆了,目睹以前的自己和死去的妻子在异乡的一座花园卿卿我我;把头朝向巫师,巫师做了一个鬼脸,“你不是不相信吗?好好看看吧。”巫师的表情告诉彭子烟,他刚才的话并非无稽之谈。

    他们往园子的深处踱去。

    彭子烟一路瞧见了无数个自己,在每一个时间带上生活着,白桦也是那么多个,陪伴着他,日子被切割了似的一一展现。花园更像一片生长回忆与创造无数种可能性的生活碎片的幻境,彭子烟在其间漫游。可是他不知道单于让他来这儿的原因。

    后来,他们钻进了花园中心的一栋别墅内。

    吃过丰盛的午餐,巫师带他们走进工作室,那是二楼一个宽大的房间,阳光的明媚从窗户外流淌到猩红的地毯上,人仿佛踩在鲜血里,书桌边堆着羊皮书稿,散发腐烂的霉味,靠墙的排柜中上上下下逐一放着许多面青铜镜,几把衰朽的椅子歪在一旁。

    巫师取出一份羊皮卷,在灰尘跳跃的石头桌面上仔细展开,阳光抚摸上去,那是一张地图,标记着花园每个角落,可以知道花园是一个圆形,其中又容纳无数个圆形。

    “我父亲说圆形是宇宙的形象,圆形是最完美的图形,他的花园便是一个不可穷尽的时间的圆,在空间与时间上都是无休无止的,即永恒的实质。”巫师解释道:“但可以无穷尽的永恒,我还弄不清。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助,单于也同意了我的要求。”

    彭子烟觉得自己成了实验品,他嗔怪地说:“你已经够厉害了,别再玩这些没必要玩的花招。”

    公主吱吱呀呀地说,巫师点着头,对彭子烟投去清澈的目光,“你的妻子希望你们能一起完成这个考验,这也是单于的想法,将军。”

    后面两个字刺痛了彭子烟,透过巫师神秘的双眸,他发现自己被这个妖人看得一清二楚,他在隐藏他的身份,他有更大的目的。

    彭子烟陷入缄默之中,表达他的被迫的顺从。

    巫师安排他们站在房间的 中央 ,接着女仆陆续捧来一盆盆玫瑰花摆成一个艳丽的圆,彭子烟和蔷薇公主给圈在其中;巫师让他们各持一面铜镜,面朝镜子,观察里面的自己,然后巫师挥动他的法杖,手舞足蹈的开始发功。

    房间在彭子烟的心中旋转,从铜镜里彭子烟看到了火焰一样翻腾的花海,白桦像出生的婴儿般在灿烂的包裹中一点一点地长出,她一丝不挂,花瓣像雨水似的飘落在她的光滑的胴体上,立刻粘贴起来,很快,她套上了花的新装,然后如一个女神那般耀眼地向彭子烟踱来。

    他完全目瞪口呆,这是他的妻子,白桦,这是他心目中确定的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甚至显出了惶恐,在白桦的面前自惭形秽。

    她笑意昂然地挽住他的一只胳膊,她身上的芬芳如涓涓溪流流向他,彭子烟忘乎所以地狂喜,抱住白桦。

    那是蔷薇公主。

    彭子烟变得冰冷,他发现完美的白桦完全是另一个女人,在瞬间,在触不即防的刹那,他抱住的是那个匈奴姑娘。

    公主倒在他的怀里,两眼流露出心满意足的快慰,彭子烟则觉得苦涩,他支支吾吾地嘟哝:“她是替身。她是影子。”

    “她是你的妻子。”彭子烟听见巫师干脆的嗓音。接着,彭子烟和他的妻子又走进了玫瑰园,在形同迷宫似的 小径间继续漫游......

    彭子烟感到痛苦地喘息在喉咙里升腾,猛地他吐痰似的射出一口血,恰巧正喷在公主身上,立时鲜红一片,随即燃烧般跳跃出焰火。

    公主在彭子烟的目光里焚烧,她形成一团火,向周围扩张,她发出悲怆地哭泣,火势蔓延,整个园子也蓬勃的燃烧伸展开。他则是一个旁观者,目睹这场来自时间片段与现实混杂的大火。“请不要相信这只是一个游戏,”彭子烟惊恐地嘟哝:“这是一桩阴谋!”

    巫师没有按照预先的规则结束游戏,他继续他的试验。

    在洋溢着花香的大火里,一只凤凰脱颖而出,它的翅膀带来了风暴,彭子烟再次被卷起,在红色的天地中,他听到了无数人悲惨的叫声,像浪潮一样,一回高过一回。

    巫师的脸扭曲,他想象的与现实的花园也在变形,他最后的祈求,最后法术的扩展,那片草原被点燃,匈奴人在他的火焰的摧残里发出痛苦的哀鸣。单于惊惶失措,他跳上战马,准备逃跑,然而四面都是令人绝望的红色,它们剧烈的绽放,犹如一朵无与伦比的死亡的玫瑰,一切生命全躲不掉它的覆盖......

    彭子烟在花火的天空飘荡,这个过程显得宏伟而迷人,甚至染上浪漫的血腥味,他大声呼喊白桦,得到的回答仅是他破碎的喉咙延伸出的喘息。他又突然想起蔷薇公主,于是,也呼唤起她来,在那艳丽的时刻,彭子烟分不清她们俩到底谁更真实。

    接着,彭子烟看到从大火的世界蔓延出沙暴,随即,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灵一同陷入蓦然到来的黯淡中。

    *

    “哦。长安,一座不朽的大城。”

    彭子烟从混沌里苏醒,他涣散的眼神定格在巫师的面孔间。巫师兴奋地看着他。

    彭子烟听到他提起长安,从床榻上坐起,四周环顾,他躺在一间宽大华丽的房屋内,外面的庭院有清脆的鸟声传来,窗户上映着明亮的阳光,他惊愕地想,这是他的家,他在家里!

    “到底怎么回事。”他看着神秘的巫师。

    “将军,我成功了,当你来到那片草原,当你走进我的帐篷,我便明白,我可以回到长安,回到我的故乡!原谅我对你撒谎,我是和父亲在一次塞外旅行中被匈奴俘虏,我父亲坚决不顺从他们,他们便砍了他的头,我在父亲的血泊中屈服了,但我心里对匈奴的仇恨却与日俱增,我始终没忘记父亲的头颅被寒冷的战刀剁下滚到我的跟前,父亲滚落的头颅上的眼睛睁大,愤懑地看着我,让我为他复仇,用所有匈奴人的死亡才够!于是我开始了巫师生涯,我父亲是一个风水地质学家,但我的祖父却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大巫师,他留下了一本魔法书,我在惨死的父亲的身上找到了那本奇异的著作,那里面描述了时间的花园,即毁灭的花园!”

    巫师的讲话在宽大的房室里转动,彭子烟的脑袋一点一点地陷入其中,他感到既清醒又昏沉,最后他厌恶地看着这个满腔怨恨的人。

    “单于很欣赏你,你给他的爱妾建造了花园,但是毁灭需要一个契机,如中药需要一个引子,即需要一个汉朝的帮凶,我便是你看中的药引,玫瑰的花园在我的帮助下,你可以使它变成毁灭的魔法,然后彻底摧毁那些匈奴人。是这样吗?”彭子烟倦怠的下床走到门边,拉开门,午后的大片阳光刺眼地倾泻而入。

    他想起了白桦,同时白桦的花一般的面容中又多出了几分蔷薇的颜色,两个女人变成了一体,在他的想象中浮动。

    巫师跟在他后面,走到了庭院,假山上站满了鸟雀,它们看见两个人靠近并不惊慌,也用圆溜溜的目光打量两个男人,目光里有嘲弄与不屑。

    巫师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扔向那些傲慢的鸟雀,飞禽们才惊慌地四散飞开,如一阵腾起的烟雾,很快便在秋天的阳光里消失不见。

    “那么公主呢?”彭子烟犹疑地问道:“也被烧死了?或者变成了那只凤凰,我似乎是被它驮回了长安。”

    “她还活着,关在你家的地下密室。”巫师冷冷的浅笑,笑意在他阴沉的面孔上机械地爬动。“是的。我让她变成了大火中的凤凰,有了她,我们才能回到伟大的长安城。我还没杀她,现在等你来发落,然而我希望你为长远考虑,让她死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她对我们的仇恨有可能会威胁到我们以后的计划。”

    “凤凰不是永生不亡的吗?”彭子烟咕哝,他的脚步转向密室。

    推开地下密室的铁门,听到门轴转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一个女人衣衫褴褛地躺在墙角的杂草里,用灯去照她,女人像个鬼,蓬头垢面,乱发披散生出腐朽的酸味。

    “她是蔷薇公主?”彭子烟拿灯的手在颤抖,但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他立刻相信了,她盯住彭子烟,目光里再无纯洁与美好,一片怨毒的仇恨在她坚决的目光中翻滚,射向彭子烟。

    彭子烟让女仆搀扶公主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梳洗,换上新衣,然后他有些胆怯地走到公主身边,说:“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

    公主用胡语回敬了一句脏话,她从未爆过粗口,这是第一次,她自己都有点愕然。

    彭子烟苦笑,唯唯诺诺地说:“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我,我也没指望你的宽宥,你先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彭子烟退出时公主凛冽的目光跟随着他,他关上门,然后听见门后她沉重的低泣,哭声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展开,让彭子烟的耳朵发木,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座燃烧的花园,燃烧着的草原,大火不可遏制的疯癫地扩散,匈奴人震天动地的哀号声......

    翌日,彭子烟一身戎装,走上未央宫的宝殿,跪拜他的主子,巫师穿着他灰暗的法袍跟进,并没趴到地上行礼,只是深深地一鞠躬。

    天子并不介意,给两人赐座。这是两个功臣,为大汉清除了最危险的敌人,匈奴最强大的一支,居然被一场骤然降临的大火埋葬,而创造此项奇迹者,是彭大将军和这个年轻的巫师,这真是天方夜谭,可却成为了现实,不可思议的奇妙啊。

    天子露出了轻松地笑意。

    关怀和寒暄之后,天子让他们讲讲灭匈奴的一些细节,于是,巫师谈到了时间的花园和他的复仇,这个过程让天子痴迷,他似乎也看见了那片玫瑰构造的园子,如何变成熊熊烈火,一只凤凰冉冉升起,在火海里遨游。这是一幅悲壮的画面、这是一幅胜利的画面,天子心潮澎湃。

    “玫瑰花园、时间和毁灭的地方,大火,火焰滋生的凤凰!”天子道:“这想一想就让人陶醉。〞

    天子封赏,巫师为大国师,彭子烟加太子太保,名列三公。同时他要求巫师为他也建造一个时间的花园,他要和死去的人对话。

    花园很快建成,巫师带着天子在里面转悠。天子看到了自己的父王、母后,和自己杀死的六个弟弟,弟弟们怨毒的目光使天子一个劲地哆嗦,他想,他是防患于未然,免得弟弟们跟他争夺皇位,所以才剪除了潜在的危机,他有什么错呢?

    可是天子还是因恐惧染上了风寒,他颓唐地对巫师说:“这一点都不好玩,把那园子拆掉吧。”

    巫师摇摇头,说:“陛下,若此刻捣毁那园子,汉朝将面临和匈奴一样的灾难。”

    天子默然,之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天子一病不起,很快就驾崩了。新皇登基,决定把国师囚禁,他对众臣说:“这个妖人,有不祥的祸国之相,先君也是因为他而过早离世,所以不能留他。”

    他又对彭子烟冷冷地言道:“你也别干了,退休回家养老吧,免得给我们惹麻烦。”

    巫师被关在时间的花园,新皇下令不许往里边送食物,要活活饿死他。

    在离开长安的那天,彭子烟去时间花园外面转了一圈,透过坚固的围墙,彭子烟看见园子的上空乌云密布,好似大团大团黑色玫瑰在聚拢,不祥的预兆在他的心里升起,显而易见,在黑暗的汇集中愤怒正在运量,巫师恶毒的法术将使整个长安变成焦土。

    彭子烟出了一身冷汗。他跌跌撞撞地去求见新皇,惊慌失措地说:“赶快处决巫师,否则大家都活不了。”

    新皇哈哈大笑,厌恶地命侍卫将彭子烟赶出了宫。

    大火是在次日黎明的时候闪耀起来的,起火点在未央宫,接着如瘟疫一样迅猛散开,太阳升到半空,长安已经被烧毁了大半,残酷的火焰在悲惨的哀号中显得无比狰狞。

    新皇躲到地下室里,全身抽搐,像一只失魂落魄的老鼠萎缩成一小团。大臣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口中低声咕哝:“彭子烟呢?彭子烟呢?快让他来救驾!”

    这帮皇亲贵胄,朝廷大员们如一群死魂灵,在灭亡之前已经开始纷纷凋谢,无可奈何地投入死神的怀抱。

    一条绚烂的火龙撞开了他们躲避的地宫的铁门,一声塌陷的沉闷之声后,大火如潮水般灌入,新皇和他的臣子们在火焰中消失殆尽......

    与此同时,彭子烟和蔷薇公主正在逃亡的路上,当他们回头看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长安,公主发出了爽快地笑声,她犹如欣赏着一场妖娆的烟火表演那般,显出了心满意足,报应循环,她的族人在大火中毁灭,她的敌人也难逃劫数。

    “这不是很壮丽吗?”他们听见和嗅到浓烟、炽热带来的哭喊和焦灼的味道,公主冷冷地看着全身冰凉的彭子烟,心潮澎湃地嚷道。

    那一刻,彭子烟咬紧了牙关,巫师邪恶的形象呈现在他苍白的脑海中,巫师古怪而轻松地努努嘴,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彭子烟带着蔷薇公主回到自己的故乡时,冬天的雪花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下。雪覆盖了镇子,他拖着公主的手走在洁白的街道上,乡人都以诧异的目光打量他们。彭子烟勉强对乡亲们微笑,却颇不自然,反流露出他地苦恼。公主一路疯疯癫癫地叫嚷,谁也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是个胡族的蛮婆,很不叫人省心。

    彭子烟推开自家祖宅的大门,院子里呈现出异常的荒凉,草木枯竭殆尽,假山塌陷,正房也摇摇欲坠。

    彭子烟把自己与蔷薇安顿到靠马棚边的一间石头小屋里,这是他祖父和父亲下棋的地方。小屋是由大理石筑成,所以显得非常坚固。

    走到后院,那儿水池里积满白雪,彭子烟看着雪花从灰色的天空倾泻而下,堆积成银色的风景,冷冷的,迷茫的,甚而恍恍惚惚。

    他来到地窖边,准备取点储存的粮食和柴禾,却发现地窖的门敞开着,他警惕起来,先把头往里面探了探,看见有一盏风灯摇曳。

    彭子烟拽出腰刀,朝灯光处走去。

    *

    “嘿嘿,”地窖中站着一个人,彭子烟认识,巫师冲他一阵坏笑。“我等你很久了,想不到你们的脚力如此缓慢。”

    彭子烟骤然怒发冲冠,操起腰刀便向巫师劈去,巫师早有准备的后闪,接着扬起法袍,一股烟火喷出折断了划出一道弧线的腰刀。

    “好了,别跟我玩。”巫师拍拍仍握着半截残刃的彭子烟冷笑,“大将军,我也是迫不得已,现在我们有更好的路要走,你不想听听吗?”

    彭子烟颓唐地扔掉那半节刀,然后看着巫师不可一世的面孔,他念出了两个字,“恶魔!”

    “哈哈......说对了。我就是恶魔。”巫师对这两个字似乎非常满意,形容自己,太准确。

    “我们还要干什么坏事?”彭子烟显出无比沮丧,“烧遍整个汉帝国?证明你的凶残,你是摧毁之神?”

    “不。我要取代汉天子,成为这个帝国的主人。”巫师的眼睛里充满狡黠的光,他似乎已看到自己在皇帝的宝座上高瞻远瞩的模样。

    彭子烟感到自己的耳朵掉了下来,巫师的狂言让他什么也听不见,他掉转身往外走,口中嘟囔,“你也配……”

    巫师在后面叫他站住,彭子烟却已经来到了院子里,雪下得更大了,天又灰暗又绝望的形象,让彭子烟想到了死,接着白桦病终的咳嗽与叹息在他的心里翻动,白桦最后的病容仍以美的形式浮现,他目睹了她对自己在这一刻有力的召唤。“我应该就此了断。”彭子烟拿定主意。他朝西边的那口枯井走去。

    彭子烟在枯井前伫立很久,天黑了,雪花覆盖了他笔直的形象,如一块石碑竖在地面上,井口等待他的跳入,他却犹疑不决,连他自己也惊讶他的优柔寡断。

    刚才的决心,与白桦对他的呼唤,此刻只需要投进死的怀抱,在刹那,他就可以摆脱苦楚与心爱的人儿重逢,他却在关键时候不能向前了,“这太荒谬啦!〞

    彭子烟一边自责,一边却更表现出胆怯,他挪动步子,脚迈至井口,想象着,闭上双眼,两腿使劲往前跨出,可是再也动不了,他发现自己正在冒汗,汗水和雪混杂着,他开始剧烈地打起寒战。

    颤栗让彭子烟蹲下身,禁不住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悲泣,哭声在雪夜回响,显出缭乱而凄惶。

    “白桦!白桦!”他重复着亡妻的名字,感到愧疚,与缺乏勇气去与她相见而生出的愤懑。由此他相信以前高估了自己,在死亡面前他和普通人没两样,一样退缩、惊恐。

    一个女人阴郁地笑声在彭子烟背后响起,笑声似乎要推他一把。蔷薇公主不知何时来到了井边。她早没了最初的单纯和美丽,如一个幽灵似的仇恨地看着彭子烟。

    彭子烟听不懂她的话,但知道她的意思,从她的语气里便明白,公主希望他跳下去死掉。

    巫师站在他们后面,他欣赏着这一幕,似乎全在其预料之内。

    后来,三个人走回地窖。巫师高谈起他的宏图大业,其实很简单,让大汉帝国变成一座巨型的时间花园,全然操控于巫师的手中。彭子烟则全身心地服务于巫师,建设这片魔幻的世界。

    “做我的仆人,皇帝的宰相,统治这个伟大的花园,不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吗?”巫师安抚彭子烟:“而公主依旧是我们的公主,尊贵、美丽,比花更妖娆的姑娘!”他把高傲的面孔对向蔷薇,匈奴女人两眼如炬,燃烧着怨毒。

    “这也由不得你们,既然陷进了这个旋涡,再离开便是痴人说梦,跟着我一起行进,你们才有生路。如果想死,随便,但你们得有那个胆量,不是谁都能自己了结自己的。”巫师威胁道。

    时间在那一刻脱轨,想象的花园并非空幻,巫师在地窖展开了他的妖术。彭子烟和蔷薇公主有一种再次塌陷的感觉,他们在黎明染红的天空看到了下沉的尸体,代之升起的是血淋淋的太阳和狰狞的玫瑰花,他们仰望着,脚在发抖,一直往下出溜,仿佛要跌入死亡的深渊。

    死亡没有出现,长安城却闪烁在他们眼前。大火中的首都,被火洗礼过的长安,巫师坐在明乐宫的宝座上,皇冠歪歪斜斜地戴在头顶,嘴角挂着满意的奸笑。

    蔷薇公主阴沉着脸站在他旁边,彭子烟伫立殿下,后面是木偶似的群臣齐声高呼:“万岁,万万岁!”

    这个景象如一幅壁画,彭子烟在这儿看着,根本不信是真的。

    朝会在喜庆中结束,彭子烟跟着巫师回到后宫,许多美丽的女人在御花园等着新皇帝驾临,他对彭子烟笑道:“你可以选几个回去享用,我想蔷薇是不会再跟你同床的了。”

    彭子烟摇摇头,说:“你自己玩吧,我现在不再想要女人的事。”

    巫师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你仍不相信这一切啊。”

    巫师的帝国在他的操控下大步向前,扩张迫不及待,他雄心勃勃的目标逐渐壮大,他要的不仅仅一个汉朝,他得拥有整个世界,做世界的主宰者。

    向西,目标是波斯、罗马等帝国,他派出黑暗的军队发动战争,却一败再败;巫师对彭子烟说:“我得亲自出马了,弥补那些废物的无能。”

    于是在遥远的地中海,他率领的大军与罗马人展开了一场空前的酣战,持续达三年。

    巫师终于获得了胜利,罗马六个精锐军团被屠戮殆尽。

    巫师大喜,准备继续西进,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法力地消耗已至极限,士兵也伤亡大半,无力再向前征伐。

    他想到自己的妖术,毁灭的花园,然而另一方面,他的魔力在长期对权力、女色和嗜酒中慢慢开始有所退化,现在再欲施展那些玫瑰引发的大火,颇有些力不从心。于是远征在疲惫地胜利后黯然结束。他返回长安,继续他的想入非非,时间花园在长安到处可见,于是巫师对彭子烟说:“这就够了,我懂得满足,生活便安稳地继续。”

    彭子烟冷笑说:“是的。你该罢手了。”

    巫师想到他在帝国中雄伟的形象,不需要证明,我就是你们的主宰,我的帝国,我的花园,这是我的成就,无药可救的伟大成就!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更荒纵的生活。

    *

    彭子烟终日在自己的府邸喝茶、读书,或在玫瑰花园里转圈,他仍迷恋着白桦,白桦的样子在他脑海每个角落呈现,一刻不停的伴随着他。

    蔷薇公主则郁郁寡欢,仇怨地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枯坐、发呆,她渐渐显出衰老,头发斑白,在风中扬起大片银丝。

    两个人极少见面,即使偶尔在回廊或饭厅碰上,他们也形同路人,擦肩而过,不作任何交流。

    光阴奔流不止,不回头,不逗留,彭子烟在魔幻的帝国转眼度过了十个年头。他感觉自己从一个梦里醒后立刻又长进另一个幻象中,如此反复,却总是走不进他要的现实。

    巫师因为纵欲过度衰竭出奇的快,他耗尽身心,俨然一个糟老头子,曾经的狂妄、威风、彪悍,荡然无存,彭子烟看着他现在的形象忍不住想笑,推断他即将死去。

    “你要玩完啦!”彭子烟对巫师挖苦,“可是你的帝国呢?交给谁,你没有后代。难道传递于你的花园,那些变幻不定的玫瑰花们?”

    虚弱的巫师说:“和我一起离开,毁灭掉,你觉得如何。”他的眼睛闪过一丝凶狠的光。

    彭子烟哑然失色,他想,这个魔鬼,不改他的恶毒本性。他同时有个念头闪出,该结束这一切了。

    半年后,一个晴朗的秋夜,彭子烟和巫师在御花园饮酒。

    宫女在翩翩起舞,手中的团扇抖开,花花绿绿,巫师瞧得迷眼,今日他特别高兴,似乎将要出什么大事,会让他更快乐与满足。

    彭子烟目光憔悴,看到晚风卷起的落叶纷纷扬扬地在花园翻飞,他摸摸自己怀里的匕首,仿佛是一片轻轻的红叶,手微微地颤栗,然后抽出对着仰脖畅饮的巫师,准确的扎透他的咽喉,扑哧一片热血溅至彭子烟面上,接着舞女发出惊慌失措的呐喊,四散奔逃,卫兵们则原地不动,似乎全成了泥塑木雕。

    巫师垂下脸,瞪圆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愤懑,然后栽倒前他吃力地咕哝:“你会后悔的!”

    彭子烟控制了朝政,他气势汹汹地下令将京城和全国各地时间花园里的玫瑰通通捣毁,花园则一律拆除。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是彭子烟看到了巫师血淋淋的形象走进自己的肉体,巫师手里持着一面铜镜,铜镜变成彭子烟青灰色的心脏,心脏内长满了各色的玫瑰,彭子烟感到心如刀绞。

    他疼痛地在夜里呻吟,蔷薇公主走进他卧室,认真地听着和看着他挣扎的模样,忍不住咯吱咯吱地笑出声。

    “滚出去!”彭子烟难过得满头汗珠,尖锐地冲她叫嚷。

    蔷薇公主却走到跟前,仔细地欣赏他的虚弱和愤怒,“哈哈哈哈!”

    几个长夜过去,彭子烟煎熬不住,他乞讨似地对内心中巫师的灵魂说,“饶恕我吧,或者杀掉我,你选择,但不要再折磨我了!”

    可是他的心痛丝毫未减。

    他在床上打起滚,含着哭腔诅咒,猛一抬头,蔷薇公主仍站在不远处,他发疯似的扑向了她,推她出去......

    他们扭打在一起。女人很有力量,卡住他的脖子。蔷薇叫嚷着,披头散发地在他的目光里呈现凶恶和怪异的形象。

    他渐渐喘不过气,手却在向四周摸索,他感觉碰到了一把利刃,是的,刀子,从他衣袋里滑落出,他的护身之物,匕首高高扬起,手不停地发软,但是仍举重似的操起,尖锐的朝下扎去,正捅入公主的后背心。她瞪起眼睛,瞳孔放大,不一会儿便从他身上滚到地板上。他坐起身,一个劲儿地咳嗽……

    她死了,乱发被他拨开,她的眼睛睁圆了,里面写着伤心与愤怒,他用手去抚摸,几次仍不能合拢她的眼皮。

    彭子烟把她抱上床,让她趴着,用棉布堵住她流血的后背,然而血不停地流淌,床也被染成红色,他逐渐觉得眼前的不是女人、尸体、木床,而是花,玫瑰,世界上最刺眼的植物!接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卫兵们这时候才冲入,用长枪把他保护起来。

    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冲着枪尖走去,卫兵们往后退缩,“来呀!来呀!刺穿我!”他咆哮着。他们扔下武器一个个跪在了他跟前,整齐地喊,“大人息怒!”

    他叫道:“都滚出去。”

    卫兵们立刻在他眼前消失了。空寂的房间里,门敞开着,夜风徐徐地灌入,他看到巫师站在他对面冲他狞笑,他身后蔷薇公主从床上爬下来,满口满眼喷着鲜血,他们向他逼近,他面如死灰,喘息着扑通一声瘫在地上,昏厥不醒。

    时间在梦幻里前进,看不见它移动,但踏过去,彭子烟踩空,扑通一声跌进水中,涟漪泛出光彩,微弱的红色,如血管里喷射的火苗,彭子烟看到自己陷在一条亮丽的河流里。接着,他坠落一般下沉,呼吸到腥臭,努力瞧,眼睛快鼓出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晚霞似的幽恐内,再仔细打量,一个女人跳跃似的暴露在眼睛深处,面孔一点一点清晰,啊!他差点尖叫,白桦,温柔的妻子,正温暖地看着他,嘴角挂着细心地笑,她说,“你终于醒来,好些了吗,夫君?”

    彭子烟伸出颤抖的手摸白桦的脸,皮肤光滑,冰凉冰凉的,是死人,然而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我也亡故了,所以我们才得见面。

    彭子烟感到久违的欣喜。

    “我很好!”他激动地说,“你是白桦?白桦!......”

    她认真地点头,“你睡着了,人们以为你将永远不会苏醒,我守着你,我相信我们还能见面,我坚持这样想,虽然绝望一次次揪住我,我仍坚信你与我缘分未尽!”白桦默默地掉泪,温柔地一字一句。

    他用手替她拭泪,感觉无比温暖,然后他试图坐起才看见白桦只有一个脑袋,下面什么都没有。他呢,也无身躯,腿脚和脑袋胡乱地连在一起,他吓坏了,缩回手,悬空的白桦的面孔不见了,周围是暗红色的液体循环,仿佛在谁的内脏里。

    彭子烟努力的张牙舞爪地往后退却,他原来躺在一片血泊中,后来周围的红色收拢,他感到一种炽烈的压迫。

    他呼吸到刺鼻的血腥,手脚也被挤碎,骨头破裂时咯吱咯吱地闷响,眼前娇艳的红,他似乎又看到了玫瑰,妖娆地撞进他的头盖骨,脑袋像西瓜一样被拍开,脑浆吱吱呀呀地溅落,眼珠子也滑溜溜的滚动,鼻子、耳朵全脱离面孔,脸皮也剥离下来,彭子烟发出了来自地狱般恐怖地惨叫。

    这样他才真正醒来。一切如梦魇似的告终。

    汉朝的天子站在他跟前,彭子烟跪着,看见皇帝靴子上爬着两只蚂蚁,极缓慢地移动。

    “朕该怎么赏赐你呢,爱卿?”天子垂下眼皮,看着大将军,“你打败了匈奴,整个北方边境得到了安宁,这都得归功你啊!可是朕对你已经赏到顶峰,不知道再给你什么了!”

    彭子烟心不在焉地说:“陛下,我什么都不需要,请让我告老还乡。臣戎马半生,早厌倦了,想归入田园,过悠闲的日子。”

    天子板着脸说:“有功必赏,这是规矩,而你这态度好像在说朕忌惮你功高盖主。这是不对的。这样吧,朕封你定国公,加太傅,仪同三司,你且先返乡休养,打仗不容易,如今和平了,过点富贵安生日子也不错!等休养够了,再回朝廷为国效力,大将军的位置始终给你保留!”

    彭子烟坐着华丽的大马车衣锦还乡。开启祖宅的大门,冬天第一场雪徐徐落下。

    他打扫院子,发现一抹红展示于井台旁,仔细看,原来是一朵玫瑰花,他心里一哆嗦,捡起往井里丢去,花却粘在了手心,甩也甩不掉。他用另一只手取下它放到面前,玫瑰那么妖娆,血一样的燃烧,他想,把它埋到后院。

    于是过了几个月,到了春天,后院开起了鲜艳的玫瑰。他走进去,红得像谁的内脏,他很不喜欢,决定再种点别的颜色,他去打听知道玫瑰还有黑色、紫色、蓝色、黄色、彩虹......于是他花大价钱一一买了来构造他的花园,减弱红色带来的不适。他逐渐爱上了他构筑的玫瑰园,有层次地让它们生长绽放,他在里面回忆他的过去,感觉自己和某个人越来越近似,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是谁。

    白桦、蔷薇交织浮动在花园里,代表时间的玫瑰在两个女人的周遭随风摇曳,花的间隔,彭子烟看到她俩的脸,看得他有点着迷,她们是一个人,他咕哝,用最温柔的嗓音呼唤她们。

    后来有个晚上,他倒在一堆黑玫瑰里睡着了,梦里春天走过来,绿色的包裹里钻出一个男人,他恍然大悟,那是他自己啊!不,是巫师,他想起来了,那个畸形的魔鬼!

    彭子烟觉得自己和巫师的形象混淆不清,他冲进屋拿起铜镜照,看见自己的脸孔呈现着模糊的阴暗,不过嘴角泛起的笑容源于狰狞的巫师。

    他大惊失色,却亦无办法。这是一个内心的迷宫辐射到现实,他看到了虚幻的真实性。彭子烟趴倒在地,他想离开这个属于他的梦,等待着,春天的风在那一刻吹出笑声,在五彩缤纷的玫瑰园里穿梭不息......

    白桦来了,蔷薇来了,巫师站在门口,透过桌子上的铜镜,他的形象渐渐清晰,彭子烟,是大将军,是大巫师,他的故事在他脑袋里反复无常地扭动着,生长着,分散弥漫,开出无数枝杈……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时间花园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wjkuu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