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着小雨,火锅店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水雾,使我看不清窗外的世界。两个朋友正在倒酒,他们要为我庆祝——前不久,我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电影节上拿了个奖。
我们刚要开始喝酒,一个陌生电话打来,那是一个女人,自称是制片。她先礼貌地祝贺我拿了最佳新人导演,然后坦诚目的 ,问我有没有时间和兴趣去导演一部片子。
我说时间倒是有,于是我们约了一个时间面谈剧本。
两天之后,我打车到她家去,那是一个二层的小洋房,位于那个小区的西南角落。屋内的陈设摆得既不拥挤也不稀疏,墙上挂着她和丈夫的照片和一些经典电影的海报,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果香和花香杂糅的气味,身处在这样的空间中让人感觉很舒服。客厅的桌子上她早已准备好了挂着水的新鲜果子,剧本也规整地放在旁边。
她问我喝什么。
我说,都行。对了,可以抽烟吗?
她笑笑说,没关系的,我丈夫也抽烟。说罢,她指了指桌上我适才忽略了的干净到发亮的玻璃烟灰缸。
我拿起剧本开始读起来,她就在一旁摆弄咖啡机。
我问她,你丈夫呢,他一会儿过来吗?
她将咖啡接好端过来,摆在我面前,然后坐在沙发上郑重地看着我说,他去世了。
我说,抱歉。
她说没关系,但是这个本子他还没拍完,所以应该会很遗憾。
我问她,这是他写的剧本?
她说,是的,而且已经拍了一半了,但是他在片场同我生了一场气 ,突发心梗……
我一时不知所措,慌忙地从桌上抽了两张纸递给她,结果我才发现她压根就没流眼泪。
她还是接过了纸,说她不会再为这件事流泪了,只是想把丈夫的遗作拍完。
我说,好的,我先看梗概。
没过几分钟,我就读完了那不到两页纸的故事梗概,我基本可以断定这是一部极其无聊的爱情电影,讲述的大概就是一个导演丈夫和他的制片妻子从在剧组里相识,到在另一个剧组里再次巧遇后的相知,直到相爱结婚的故事。这几个事件都不必看具体的情节我就大概能知道它们一定会十分老套,甚至可能都没什么戏剧张力。我明白,一个制片人竟然容许这样的剧本开拍,只能说是情怀使然了。
她问我剧本怎么样,按照我的脾气,我会把剧本扔在地上大骂连臭狗屎都比这本子有味道。但是放在这种情境下,我只能说,嗯……挺有情怀的。
她又问我,你想看一下他拍的那半部吗?
我说,都剪好了?
她说她自己粗剪了一下。
于是我又看了半个钟头毫无艺术性可言的流水帐式幻灯片。在此期间,我不断地喝咖啡,影片到十分钟时我就已经充满了尿意,但是为了不伤她的心,我只好一直憋着,装的聚精会神,还硬找出一个算说得过去的镜头尽力地称赞一下——嗯,这个长镜头不错。虽然我心里想的是,这里实在没有用长镜头的必要。
借用卫生间撒完尿,我重新坐回去,说这片子我拍不了,至少以前的镜头我都不会用的,这个片子无论是从故事还是影像风格来讲都和我不搭。
她点点头,说感谢我今天能拨冗一见,希望有机会再合作。
临走前,她送给我一本书,是她丈夫写的小说集,她诚恳地说希望我可以看一下。
回到家后,我把这本装帧做的不能再糟糕的小说集随手扔在鞋柜上。这时有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他刚写完的小说,我看了一下,写得也是毫无新意。于是我丢掉这些无聊的东西,找了部大师电影来看,洗洗脑子。
大师电影讲的故事也不都有很强的戏剧性,像小津的片子,就是一堆家长里短的对话。我向来对这种片子毫无感觉,只是之前有人问起说,“你看过小津的某某片子吗”时,我说没有,而且当时周围全是资深影人,那一刻我十分尴尬,所以我才会找他的片子来补补课。至于我能从他的片子里学到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低机位拍摄”吗?可是中国人又不坐榻榻米,我想了半天,除非我的主人公是条可爱的中华田园犬,但是我大概就不能用固定机位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我知道,肯定是邻居又来提醒我把音响声音放小些,我十分不悦地开门说这次够小声了……但我没想到开门后竟然是她,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见了我竟然什么也没说,而是一进屋就把鞋柜上那本小说拿下来双手捧着,双眼诚恳地看着我。我很生气也有些被吓到,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的,跟踪吗?她仍然只是看着我,态度诚恳,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求你读一下吧……我愣在那里,觉得这个女人简直莫名其妙。我挤出一个微笑,把那本书当着她的面开始撕了起来,将碎纸片不断地往她身上撒去,与此同时,她瘫软在地,不断地说,不要,不要……
哐哐哐~
一阵砸门声传来,我从睡梦中惊醒。耳边,片尾宏大的交响乐声愈发刺耳,屏幕上,正慢慢滚动着演职员表,门外,是我的邻居歇斯底里的呐喊——你他妈能不能小点声!
我慢慢地靠近我的门,猛地一下子将它打开,交响乐恰到好处地进入高潮,他一下子被吓住,一时间竟没有了那嚣张的气焰。我说,交响乐能小声听吗?小声听的能叫交响乐?
他没有说话,而是拿出手机给我拍了张照,然后拿给我看。
照片里,不知何时流出的鼻血几乎完全覆盖了我的脸,我这才发觉刚刚睡起时脸上的不适竟是鼻血凝结在皮肤上的缘故。他说,你赶紧洗洗吧,你一开门我还以为你被打了呢。我说,好的大哥,我马上把声音调低。
洗完脸,我开始回忆刚刚做的梦,这太诡异了……而且,在我的记忆里,我自打出生以后就没有流过鼻血。我看着鞋柜上那本完好的小说集,将它取下,自言自语道,它可能只是装帧差了点呢?可是我一想到上午在那女人家里看的那半部无聊的影片,我又望而却步。
屏幕上显示着是否重播,我心想,就着电影看一遍似乎会没那么寡味?于是我把音响声音调低,重播了适才让我困觉的电影,躺在沙发上翻开了她丈夫的小说集,从前言看了起来。
“
1990年的夏天,我从电影学院毕业,在毕业这一年我终于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奖,最佳新人导演,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电影节上。
这个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坦白地说,凭着这个奖,我就能找到一份工作。
然而一切都是我妄想了,在我挨过了一整个没有工作的秋季,直至寒冬来临之时,我决定离开北京。
在我卖掉所有家具,退掉出租屋的那一天,我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她说她是《爱情辩论战》的制片,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一下这个项目。
于是,我又留在了北京。
自此之后,我习惯于甚至是喜欢上拍这种片子——不需要费太多脑子,剧情可以随意地写,只要够甜,最好还要有点虐,哪怕找不到足够有说服力的人物动机也没有关系——因为总有人爱看。在我写了无数的傻白甜和高富帅的傻逼爱情后,我也渐渐有了些名气,在这个我之前极度鄙夷的领域里。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从一个小编剧变成了可以独立执导的导演,而且还留在了北京。
在我坚持不懈地致力于拍这种片子的过程中,我和那个女人,那个制片人,结婚了。
虽然我们有时会在片场争论,但是她还算懂我,至少我当时是那么认为的。在我非要玩花活拍一段长镜头的时候,她帮我说服了投资人,本来一天就能拍完的戏,在我任性的才华的驱动之下,我们拍了将近一周,超出预算近五十万。至于为什么会拍这么久,那当然不是我的调度的问题,而是我没想到在我解决了最困难的调度问题后,如此简单的一个镜头竟然难为住了我们那几个拿着巨薪整日在社交平台自诩敬业的表演艺术家们。
所幸的是,投资人看到自家艺人能拍出长镜头了,又可以把这个片段放在社交平台上,所以没有追究我的任性。他们有什么可追究的呢,他们又不靠电影挣钱。
但是问题还是来了,投资人不敢用我和她了,尤其是在我们结婚之后,他们怀疑我们俩组队圈钱。我对这种狭隘的想法嗤之以鼻,而且圈钱的究竟是谁呢?我只恨自己长得没有那么世俗意义上的好看,不然这种钱真他妈好赚。
结婚后我对她说我再也不会拍这种片子了,我要写自己以前想写的剧本,拍自己以前的风格。她表示很支持我。然而多年来的懒惰和思维定势使我很难回到我刚毕业时的状态,我发现我不论写什么,都写得俗不可耐。
我每天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呆就是很久,这是一种审视,镜子里胡子拉碴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诘问我多年来的堕落和不堪。
我开始逃避,沉溺于酒精和香烟,还有疯狂地做爱。她像一个布偶被我按在床上,随着我的身体上下滑动,表情却没有一丝享受。我想起了片场里那几个面瘫的演员,我虽然经常骂她们,却一直忍着不敢动手,可我真的很想扇她们几巴掌。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她的面孔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个演员的模样,我的手掌鬼使神差地打在她脸上:你他妈的能不能别绷着个脸,别跟我玩零度表演那一套,你懂什么?你他妈懂什么!
我写不出剧本,得不到性爱的欢愉,头发也大把大把地落。她开始不回家,去外面躲避我阴晴不定的情绪,我也没有阻拦,在家继续抽烟喝酒,直到一楼摆不下我的酒瓶,我又去二楼喝。
近二十年来我总是梦到一场戏,在我选择酗酒的这段时日,它在梦中出现的更加频繁,可我却不知该如何往下写。
‘
内 卧室 夜
一个黑衣人潜入卧室,将刀子架在假寐的女人的脖子上。
女:我还以为你会亲自来。
黑衣人被女人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女人坐起身来,黑衣人的刀也随着她的颈移动,贴的很紧。
女:他的气味我太熟悉了,你不是他。
黑衣人不敢发一言,只是颤栗地架着刀。
女:你知道一瞬间有多久吗?
黑衣人的刀尖转向她的脖颈,并慢慢地刺入。
女:一瞬间足够回忆一生了罢。
’
我知道我为什么总会梦到这场戏,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给我讲述了我爷爷奶奶的事情。从此以后,原本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爱上了风雨飘渺中明灭的落红。
可我怎么往下写呢?
按照逻辑,应该要进入回忆了,这个女人如何认识这个男人,如何结婚并给这个男人生了一女(也就是我的姑姑)一儿(我的父亲),如何任劳任怨一辈子,却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因有了外遇而且不想离婚分财产这种理由派来了杀手将她终结……故事是这样的,可我又不想往下写。我曾无数次想要忘记这段压根和我没什么直接关系的历史,可总有一阵来自四十多年前的幽怨野风吹进我的梦中。它仿佛在催促我写点什么,并警告我:你休想忘记。
我将这件事告诉妻子,妻子听过之后不置一词,我明白她的心里依旧怨恨着我的暴力,甚至可能会猜想,我告诉她这样一件事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步我爷爷的后尘,依样学样的将她杀死?她的反应让我很没劲,可我又无处倾泻,我只好再从她的身上寻求慰藉。她表现的毫无兴致,却又不再拒绝,可能是在想和我做爱总比让我杀了她好一些吧,至少还活着不是么?
有一天,她终于受不了我了,说要和我分开。
我说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
她骂我是个混蛋。
我说我就是个混蛋。
我一直不太在意她的想法,可当她提出要离开我后,那晚我彻夜难眠,我猜度今后没有她的生活,可能比现在还要像地狱。我害怕了,我偷偷把所有的证件都藏了起来。
早上八点,我俩在客厅里坐着,谁也没有要提去民政局的事。
我打破平静说,这段时间是我的错,再考虑考虑吧,咱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她一言不发,眼睛却红了起来。
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发现有机可乘,顺势跪在她的面前,将头埋进她的腿里。
她一把我推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锁上。
我的视线朝向墙壁,那里还挂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我知道,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个行动的次文本就是:她不会再和我离婚了。
我决定好好写点什么,毕竟在工作中我俩的关系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漠。我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一个本子,写的就是我和她相识相爱的故事,她看完后似乎开心了些,决定帮我拉投资。可是没人愿意投这样的一个剧本,于是我们决定自己投钱。
开拍前的一天她终于允许我和她一起睡,我搂着她,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她没有说一句话。
这种冷漠仿佛像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搂着的人像一块冰一样寒冷刺骨。
这能怨谁呢,还不是我活该。
这本书收录了我从大学时期开始直至现在的一些小说作品,我之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前言部分写得如此粗俗直白像个混蛋,你们都可以在我写的故事中找到根源,因为我的父亲和祖父也是混蛋。
出这本书也是因为新作马上要开拍,我需要一些热度,不然我都懒得整理这些垃圾文稿。
最后说一句,这本书不是写给妻子的,也不是写给其他任何人的,而是我自己写出来给自己看的,所以你们爱看不看,爱买不买。
”
我读完前言部分,发觉这个导演的自恋与执拗像极了我,往下读下去,那另外的几篇小说仿佛像人物小传一般将他的历史与心迹一一展露。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如果把这些导演生前写的这些故事加进他的那个无聊的剧本中,顺便改改叙事结构,会不会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片子呢?
第二天,我给她打电话,向她说了这个想法,她说可以考虑,于是我们又见了一次面。
这一次,还是在她家中。可是再次步入那个房子,我的眼睛里竟然全是那个导演在这里生活的情景。我分明地看见他如何懒散地躺在这个沙发上抽烟,如何将喝完的酒瓶子随意地在屋内投掷,如何在镜子面前光着身子瞪着自己,摸着自己粗糙的胡子,突然冲着自己的脸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他看着自己火辣的脸,诡异地笑了起来……
她的话突然把我拉回现实,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只是在盯着墙上他们的结婚照片。
她问我,还是咖啡?
我说好,然后把桌上的烟灰缸拉到自己面前,它还是干净到发亮。
她在咖啡机前突然转过头来说,你俩抽的烟都是一样的。
我说,谁?
她指了指结婚照。
我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迅速掐灭了烟。
她把咖啡放在桌上后坐下,问我打算怎么拍。
我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把您二位并不愉快的那一段过去也拍进去。
她沉默了良久,我没有着急催促,在一支烟的时间后,她点头了。
剧本很快写了出来,剧组也很快地到位,但是她要求我必须要用她丈夫之前的镜头,我本不愿意,但还是妥协了一下,说那我得重新剪。
为了能和之前的镜头对接,我们只好还是用了导演生前选的那几位演员。其中有几个人为了掩饰自己没有工作,便装得档期很满的样子来讨价还价,我直接一个信息发过去,说第二天就在某某地方开始拍摄。到了那天,果然没有一个人迟到。在我接手指导的过程中,我一点儿也不想去给这些演员讲戏,因为我发现只要我讲了戏,他们会演的更糟糕,表情更狰狞。所以我索性要求他们不必去体验角色了,只要在镜头面前把我要的效果做到六七成就好了,于是我的进度飞快。
这时她又不愿意了,说演员根本没有进入角色。
我给她看回放,说,你看,这效果也差不多,至少在观众眼里,他们会相信的。
可是她非得让我重拍,不然会断钱断粮。
我忍受不了了,说,那好,那就换剧组,你去赔偿他们,我带我的组来,我的演员都比这些人演的好,还便宜,我的摄影师也是拿过奖的……
这下轮到她为难了,她把我拉到一边说,选那个女主角是因为那人和她长得很像。
我说我知道,但她不是你,这种非专业演员只要求她 似 就够了,要什么演技呢?
她说,那女孩儿是戏剧学院毕业的,是专业的,指导一下可以做到。
我说,我还是电影学院的呢,她大学四年估计是在食堂学的表演,因为太他妈下饭了。
她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想说些什么,却被我一下子打断:
我终于知道你丈夫为什么能在片场里被你气死了。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我们僵持了大约一刻钟,谁也没发一言。旁边的演员们都刷起了手机,讨论着某平台的热度榜上谁和谁又被拍到去了哪个酒店。他们画着各色荧光笔的剧本就扔在一旁,好像只有用荧光笔画过台词,才能显示出他们是真的看过剧本了。这种事我小时候也干过,小学老师要求学生读课文就是以此为证。
我把画线这个有意思的事对她说,试图打破这凝重的氛围。她总算笑了一下,不至于把气氛搞得更低沉。
我向她道歉,说我揭人伤疤这种行为的确不齿。
她说的确是她太倔了,在片场里导演最大,以后会听我的。
这句话几乎所有的制片或监制都会在理亏的时候说,但是当他们觉得自己又行了的时候一定会站出来接着瞎逼逼。果不其然,当我要拍那段关于男主爷爷奶奶恩怨往事的梦境时,她又站了出来和我作对。
你为什么又把剧本改回去了?她诘问我。
我说,你删了这段梦境,我要怎么解释他的心理动机呢?
她说,你加上这段梦境难道不是在给他的暴力找借口吗?
我说,这是借口吗,这是心理创伤啊。
她说,男人永远在给同性找借口。
我说,你不该把个人情感掺进来。
她说,难道艺术作品不是在表达个人情感吗?
我说,这种对话可以结束了,抬杠没有意义。
这怎么能是抬杠呢?她的表情很不屑。
我说,你但凡学过一点电影就该知道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和他的精神分析学说。
她说,你不用在这里和我掉书袋,我当然知道。那你知道什么叫取舍吗,什么该拍,什么不该拍?
我把剧本扔到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几乎怒视她说,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坚持拍完你丈夫的电影,你是爱他还是不爱他?
她不屑的神情消失了,反倒变得冷漠:我爱他,不然我为什么要花我的钱把他这个垃圾拍完。
我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说,你俩不愧是夫妻,都他妈的有病。
她很认真地说,你也有病。
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我如果没病怎么会来接手一个去世的自负导演写的狗屎来拍呢?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我比他还自负。自负?没错,这个女人何尝又不是呢?
我说,我突然发现你为什么能坚持做制片了,你喜欢在片场和导演争论不下的这种感觉,而且你不喜欢一个真的听话顺从的导演,这个导演一定要是一个可以和你在吵架这方面平分秋色的人,这是你快感的来源。
她突然涨红了脸。
我接着说,我终于知道你们每一次做爱时你一点儿都不享受的原因了,因为你的快感不是来自性交,而是和男人吵架,享受一次次的嘴上交锋!
我得意地笑着,她却突然给了我一巴掌。
我依旧一点儿也不生气,因为这个巴掌的次文本是:我又说对了。
她气势汹汹地离开片场,临走前本来想踹倒一架摄影机或者是一盏射灯,但是考虑到这些都是租来的,赔钱的话比买还贵,于是干脆踢了一脚苹果箱,还把脚踹疼了,因为我看到了她表情中透露出的强忍的痛意。
待她走后,我把我的剧本重新捡起来,荧光笔上标注了这几场戏。
内 卧室 夜
一个黑衣人潜入卧室,将刀子架在假寐的女人的脖子上。
女:我还以为你会亲自来。
黑衣人被女人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女人坐起身来,黑衣人的刀也随着她的颈移动,贴的很紧。
女:他的气味我太熟悉了,你不是他。
黑衣人不敢发一言,只是颤栗地架着刀。
女:你知道一瞬间有多久吗?
黑衣人的刀尖转向她的脖颈,并慢慢地刺入。
女:一瞬间足够回忆一生了罢。
内 女人家老屋 日
男人和女人相对而坐,媒婆和双方家长笑嘻嘻地带上屋门出去了。
男:你长得很好看。
女人害羞地笑,轻声问道:听说你是建筑工人?
男:是,施工队干个小队长,政府要盖的新楼就是我们在干。
女:真好,真好。
男:你是说我的工作,还是我?
女人更加害羞:都好。
外 男人家的院子 日
男人和女人穿着西装和红色旗袍在向宾客们敬酒。
宾客一在人群中站起,举着酒杯对男人讲:你真有福气啊,这丫头是咱们这附近最好看的了,又孝顺又勤快(拍拍新郎胸脯),你就偷着乐吧!
男人向宾客一回敬一杯酒。
内 卧室 夜
女人穿着旗袍坐在床上等着男人,手里无聊地摆弄着一个绣花枕头。男人带着酒气进屋,她害羞地将枕头放下,靠在床边。男人一下子冲了过来把她压住,开始脱她的衣服。
女人带着笑意说:你怎么这么急。
男人给了她一巴掌说:闭嘴。
女人含着眼泪给出了第一次。
外 工地 日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到工地上,对棚子下面坐在马扎上独自抽烟的男人说话。
女:恭喜啊老总,听说嫂子生了个带把儿的,你现在儿女双全了。
男:你来这儿干什么?
女:你今天不去办公室,来工地上干什么,躲我吗?
男:我来工地盯着,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女人将手搭在男人肩上,靠近他的耳朵说:嫂子来了,在办公室找你。
男人站起来把烟扔地上踩灭准备回办公室,一回头,看见妻子就在他不远处站着,两只眼睛看着他和那个女人。
内 卧室 夜
男人坐在床的一侧抽烟,女人坐在另一侧抱着男婴,二人背对背沉默不语。
女突然说话:你能别抽烟了吗,孩子还这么小。
男人听到后又缓缓地抽了一口才把烟掐掉。
女沉默了半晌,又张口说道:你的那个秘书,今天来家里,说她怀孕了。
男:她放屁!
女:你俩在办公室里干的那些事儿以为别人不知道吗?
男站起来,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干什么了!你说我俩干什么了!
女回头:狗男女!
男人给了女人一巴掌。女人的脸颊红肿起来,她愤怒地瞪着男人。
门缝中有一只眼睛,是他们的大女儿在偷看。
女:不管她怀不怀孕,我都不会和你过下去了。我今天去妇联那边问过了,夫妻共同财产你要分我一半,而且你出轨,孩子是不会跟你的。
男:你他娘的挣过一分钱吗,还分财产,你一分钱也分不到!
女:你说了不算!
男人走到卧室门前,大女儿吓得赶紧跑开。
男人打开卧室门,回头朝着女人说:你看我说话算不算。
说完把门一摔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女儿走进卧室,抱着流眼泪的妈妈,懂事地抚摸着她的背。
内 客厅 日
警察在案发现场取证,女人早已被抬进救护车,准备送去做尸检。
大女儿抱着弟弟不断地哭,而男人则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
女儿斜着眼睛瞥向她的父亲,眼里充满愤怒。
男人看着女儿,瞪了一眼,又转过头去抽烟,不敢再看她。
外 妇联中心大院 日
妇联主任抱着大女儿说:可怜的孩子,摊上个这么畜生的父亲。
一个给男人辩护的中年律师站在一旁焦急地说:孩子,现在情况特殊,你只要点头,你父亲还能活下来,你和弟弟就不是孤儿了,只要你点头,只要你同意。
大女儿看向周围的一群人,这些人有妇联的,有法院派来听证的,有检察院的,有警察,还有自己的亲大伯,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抹掉眼角的泪,坚定地,决绝地,摇了摇头。
镜头拉远,我们能看到妇联中心的外围墙上的几个红色大字:为了妇女,为了儿童。
之后的剧情就是男孩和姐姐住在了大伯家,男孩长大后得知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开始怨怼姐姐的无情,变得心理扭曲,从此对女人产生抗拒和仇视的情感。他结婚后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主人公,我们的自负导演,他从小在父亲严厉的父权威压之下长大,母亲也把从父亲那里生来的怨恨带到他身上,对他责骂体罚,使得导演对暴力和父权充满向往,养成了强势易怒还有点癫狂的性格。
再之后就是他和他的制片妻子那些或甜蜜或痛苦的破事儿,那个导演在片子里并没有去世,而是在他妻子的帮助下走出了阴影,得到救赎。
她在看过我的粗剪后,终究还是同意加入了那段拍摄,而且之后也很少在片场里和我提要求。
杀青之后,片子被她拿去参加电影节,得了一些奖。她包了一个厅来庆祝,感谢我们帮她的丈夫完成了这部作品。
颁奖的那天,她挽着她丈夫的手臂走过来恭喜我——我在毕业这一年因为扮演片中的新人导演拿了人生中第一个奖,最佳新人演员。
几个月后,影片上院线的第一天,我的父亲打电话来说他在片尾的编剧那栏看到了我的名字,责问我知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我挂断电话后怅然许久,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雨,在秋日里倍显凄凉。过了一会儿,导演和制片打电话给我说今天影片上映,晚上咱仨一起吃个火锅,热闹一下。我换好衣服从公寓里走出去,撑着一把灰色的伞,站在路边的电子广告牌处打车。
我点上一支烟,瞥了一眼上面的广告:为了妇女,为了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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