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冬季限定写作【虚设】)
【午后阳光非常暖和,我走到窗前向楼下张望,小区园丁把整个秋天的枯枝败叶都修剪了一遍,每一棵树都像理发店里刚刚被剃了光头的小子,窘迫又萧瑟地站在初冬阳光下发呆。
手上还有几篇稿子没有改完,投出去的也还没有消息,我坐在2023年与2024年交界的时光中,揣着三分迷茫三分希冀三分踟蹰和一分懊丧。生病的女儿躺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咳嗽,我仿佛看到空气里无数支原体在翻腾狂欢,开着派对。日子如同冰箱里的残羹剩炙,看起来一副不怎么新鲜的样子。只有写字,能让我暂时忘却这些纷扰,反正账户里还有万把块钱,一个月之内还饿不死。
于是我继续回到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敲击起键盘来,就好像这是一把五音魔琴,能敲出一片明日的锦绣河山。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字:“收购灯塔的奇怪女人”。
对,我本来要写那个关于灯塔的故事。女人已经等待很久了,她抱着怀里的婴儿坐在海岸边,听过路海鸟尖戾的啾鸣声,听海风呼啸吟唱着毫无意义的古老歌谣,听海浪没完没了地拍打在礁石上的破碎哀嚎……
“她等得还不够久!”一个声音突然对我说。
我惊诧地四顾,“谁?”
“你忘了我吗?”
“你是谁?”
“我叫常晓晓,女,二十岁,大学二年级。”她用极淡漠的语气对我说。
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我把她写在自己的草稿本上。本子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记录着我杂七杂八的想法,有随笔、灵感、短诗、诅咒、课堂笔记、计算草稿。其中有一个名字,就是“常晓晓”。
“你还好吗?”我已经许多年不曾想起那些过往时光了。
“我还好吗?”她重复着我的话,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一丝带着嘲讽的讪笑,“我也许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想起她好像处于一个阴郁忧伤的故事中,于是嗫嚅着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继续同她聊下去。那是一个开始于,未婚少女堕胎的故事。时光的手拨弄着墙上挂钟的指针,我看到电脑桌面时间显示栏里的数字随之飞速跳动起来——直到,停在2002年春节。】
冬日凛冽的风并不能吹散节日气氛,除夕夜恰巧下起一场大雪,隔日清晨,四野里混白一界,很多喜悦的脚印烙在平展的雪地上,深深的、刺目的,但是处处仍透着美好。
常晓晓就走在这雪中,唯一不足的是她衬在阳光下的一个孑然身影。
爸妈去亲友家例行拜年,晓晓已经过了能收到压岁钱的年龄所以不用再抛头露面。何况心中的秘密也让她无意参与到节日的欢乐中去——刚刚在一个偏远的私人诊所里检查过:常晓晓,怀孕了!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直到看见HCG试纸上那两条红杠的时候,她才突兀地松弛下来——仿佛有些庆幸,又仿佛是懊恼。
和蔼的女大夫说:“本来过年我们也休息,但节前一下子来了好多病人。你们这些小女孩儿,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呢?”说着开了一大堆针针药药的单子,收了常晓晓二百五十块钱,又嘱咐道:“米非司酮连吃三天,每天空腹吃两次,冷水送服,一次一片!第四天上午八点来诊所再吃两片米索前列醇。随时注意流血和排出物的情况,之后要按时来打吊针和复查B超……”
常晓晓走出诊所,再一次拿出手机来,拨号,不出意外地听到一个女人甜美的声音自听筒传出:“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候再拨……”
眼泪轻轻掉在雪地里,很快就冻结、然后融入冰层。
【“晓晓!”我试图去碰触她,可是我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我发现自己像电视特效,只是个由光线组成的视觉虚影而已。
“她看不到我们!”常晓晓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
“她是你笔下的人物,她活在她的世界里!至于我是谁,等故事结束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吧!”她说着突然笑起来。我看到这个面色有些憔悴穿着一身素白连衣裙的女孩子,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一个有点顽皮的微笑。
“那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看着就好!”她指一指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的常晓晓,我们一起走去看她,她正在写一封信。一封道别和道歉的信。】
“给一一的信。
亲爱的一一:
今天,妈妈终于确定了你的存在,妈妈很高兴。
一一,妈妈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一’在汉字里最简单,愿你的未来有简单而朴实的快乐,远离繁杂纷争的懊恼与纠缠;‘一’又是万物组成的起源,妈妈祝福你的生命里有流传不朽的光辉!
然而,除了‘对不起’这样苍白的道歉,妈妈什么都无法再带给一一!希望你不会因为妈妈残忍的离弃而遭受天谴的痛苦。下一次,一一要记得托生到美满的家庭里去,去享受你应得而妈妈却无力给予的关爱!
一一请相信,你的到来是妈妈的幸福!但是,妈妈自私又不负责任。在根本没有能力让你见到这圆滑善变的人间时,轻率地制造了你,妈妈对不起你!
一一,妈妈在无数次自问后,可以很骄傲地告诉你,你有位出色的父亲,并且妈妈会像一直爱你一样永远永远珍藏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回忆!一一是因爱而出现的孩子!
一一,妈妈多么希望能抱抱你,看你微笑或者哭泣的脸,轻抚你柔嫩的小手小脚……
听迷信的老人说,未及出生就被扼杀的孩子将成为永不超生的怨灵,妈妈很害怕!如果有罪,妈妈愿一人承担所有灾难,只祈求一一能够获得新生!
再见了我的宝贝。希望一一带走妈妈所有的祝福与爱,能开心地走进天国花园去。这封信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妈妈不久将面对许多新的现实。
一一,妈妈真的很爱你!再次地,对不起……
妈妈上。”
常晓晓抱着一封无人签收的信哭累了然后睡去。她恍惚怀着很深的歉疚,但是爱与恨同在,更加折磨她的梦魇却来自于腹中胎儿那个翻脸无情的父亲。
萧楚柯被誉为绘画界的天才,二十岁不到便已受聘成为师大艺术系专业技法课的指导教师。他少年成名,荣获过国际性大奖,也教出过获得全国奖项的学生。可惜,近两年来萧楚柯早期的天赋灵感似乎已耗尽。2001年里他甚至连一幅令自己满意的作品都拿不出手。其实他只是一个过早混迹在成人社会里的孩子,名誉与挫折使他的心性较从前大为改变,他至今也不过才二十四岁而已。
2002年冬天,常晓晓顺利通过了大二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宿舍里几个姐妹商议要在来年五一同去港澳游,于是她们决定趁寒假出去打工筹集更多的游资。通过一位学姐介绍,常晓晓来到师大美术系做假期助教,主要的任务是帮着那个叫萧楚柯的年轻男老师搬搬画架、跑腿买东西或者往来于城市的许多小画廊之间搜集他和他的学生所需要的信息。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常晓晓至今也没搞明白各种纸张和碳棒间的区别,也仍不知什么样的画作是“美”的,但她一下子就盲目地陷入了对萧楚柯的崇拜中不可自拔。每当有机会,她就喜欢在他和学生作人物素描练习的时候坐在画室一角的小椅子上观察他眼睛的侧面轮廓。她发觉这个男人眼睛长得特别好看,简直配得上用“妩媚”来形容。最是那回眸时的一瞥风流,天地失色,万籁宁息。
艺术家的敏感是毋庸置疑的。萧楚柯总知道常晓晓的目光停留在哪里。是的,他知道。因为从第一天见她开始,他就突然有了很久不曾出现的冲动——一种创作的冲动,一种提笔描绘的冲动。在他自己公寓的画房里,正有一幅关于少女的作品在成形。他需要她,需要她年轻的躯体来验证他的“宝刀未老”。
萧楚柯知道自己目前还是很有魅力的,许多女学生会在遇见他的时候脸红,他简单的故事在校园里传奇一般被人津津乐道。从常晓晓日渐痴迷的大眼睛里,萧楚柯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俊朗的身影和不可抗拒的微笑。
女人在爱情的初潮里没有智商。常晓晓翻看从前的日记,忍不住又要落泪,那些字迹战栗地欣喜着,仅仅为了些毫无意义的片段:“他今天对我笑”“他说也喜欢吃辣”“他说我的发质很好”“他送手绘的卡通画给我”“他吻我”……常晓晓和萧楚柯有过最疯狂最幸福的一周恋爱时间。年前萧楚柯带几个进修的学生去户外写生。那时候,只要他眨一眨眼晓晓就立刻明白地跑开,在一棵参天古树或者一座小山包的转角处等他慢慢踱过来,然后手拉手走进南方冬季凉爽的大自然里去。
第一次是在画室里,夜幕降临不久学生们都陆续离开了。常晓晓被萧楚柯抱在怀里,他喃喃的细语洒在她项上、背上,偷窥的月光把她麦色的肌肤涂了又涂,像在打磨一尊青涩的雕塑。晓晓在告别少女时代的撕裂感里含泪望着楚柯,那一刻她永远忘不了:他面部线条坚硬,目光深邃;他的呼吸并她的一同起伏,他的汗水滴在她身上渗入肌肤。他说:“到我家去,我要你做我的模特!”她还以为,为了爱情哪怕使自己碎成一片又一片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我和常晓晓坐在壁炉边上,她冲着壁炉空荡荡黑黢黢的洞口轻轻挥了挥手,一团光跳进去,变成了一束火焰,火舌吞噬黑暗,燃成熊熊的篝火。我感觉不到火的温度,但下意识同她一起,将双手伸过去,做出一种烤火的姿态来。少女细若蚊吟的呻吟声从背后的房间传出来。我忍不住想叹息。
“你对恋爱脑还抱有期待吗?”常晓晓并不看我,她的脸庞在火光的闪烁映衬下泛着幽幽的灰。
“我……”我想起自己初恋的那个男孩子,我爱他时,他不爱我。可是他忍不住要招惹我。后来我不爱他了,他又来找过我。他说我们可以结婚,我举起无名指上的情侣对戒给他看。自那最后一见,我们失联大约也有十五年了。我早已经想不起当年的心动,甚至想不起他的样子。曾经的自己成了记忆里的一个笑点,在我和闺蜜们聚会时偶尔被拉出来群嘲一番。可是哪个女孩子在青春年少时没有过一时冲动的错爱呢?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能一生相携相守的人,这得要多深的缘分与羁绊啊!“我想他还是爱过她。”我干巴巴地对常晓晓说。而且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发明“恋爱脑”这个词!虽然古往今来,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常晓晓终究还是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她爱他!在一次又一次亲昵之后他也说过爱她的话。但是,他总在隔天阳光的照射中变得暴戾、阴郁。他们的爱就像一株惧光植物,只适合在阴暗的夜里滋长蔓延。
这一次,他的画作完成得出奇的快,效果也不错。其中有一幅,画着晓晓的脸,但在她唇边无意沾污了红色油彩,于是萧楚柯在原画上加工,使画中的少女变成一具垂死的裸尸,取名做《残偶》。《残偶》被带到学校去了,看过的人无不赞叹。画中的悲凉感那么重,宛若刺骨。萧大师因此开始创作一系列同类作品,甚至还有雕塑。
“人总会遇到影响你生活的天气”他说。可是当常晓晓爱上萧楚柯的时候,她就宁愿守候在整个阴雨连绵的夏季,坚定自己的笑容,用最美的形态打动他、渲染他。
常晓晓以为幸福已经到来,她按时在早晨八点去师大“上班”,推开画室大门,大家正在静悄悄画人体素描。晓晓安静地走向她习惯的角落,可是在她的小椅子上有一只精美女式坤包和一条真丝披肩。她抬头去看,美丽Model坐在萧楚柯对面,空气里充满视线,常晓晓心头出现了莫名的沮丧。
周韵懿,南方娱乐界炙手可热的新人,平面模特出身,是萧楚柯交往了两年的女朋友。在师大,没有一个只知道萧楚柯而不知道周韵懿的人。所有关于美满姻缘的形容词用在他们身上都是贴切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俗!常晓晓在心里骂,但转过身去的不安和艳羡让她第一次清醒过来——自己不过是永远变不了天鹅的丑小鸭啊!
尽量、尽量不去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尽量、尽量不在夜里幻想他们的亲密……然而新的问题来了,她一贯准时的月经周期已经推迟十多天。春节又近,爸妈催她回家过年。
“对不起!”他说。他并不相信她的预感,他们毫无防备的次数并不多,世上不应该有如此巧合。再说,“我不能为它负责,虽然,它可能是我的第四个孩子。”
常晓晓认真琢磨他话中的含义,第四个就表示不重要对吗?第四个就表示其实可以同前三个一样被扼杀而且习惯性地不再愧疚!
当然,扼杀的结果是必须的,即使他同意永远和她在一起,这个孩子仍将成为注定的遗憾。
是夜,最后一次疯狂相爱后,她拿他手掌熨在她小腹上,滚烫的。
【“为什么不用你标榜的道德标准去批判她呢?”常晓晓对我笑,“你知道你后来经常痛骂那些对感情不忠贞的人、插足别人感情的人时,其实是在欲盖弥彰吗?人们厌恶的,往往是自我在这世上的投射。”
“太滑稽了!”我面红耳赤地反驳。
“你真的没有再见过他吗?你不记得吗?你结婚后有一次在酒吧喝醉,你打了谁的电话?”常晓晓凑近来盯着我的眼睛看。她让我不能转移目光,也不能跳过这犀利的提问。
我费力地从大脑皮层一直翻到海马体,那些沟回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了。想找到一段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吧!
当看到她手中抓着一块不起眼的白色猫眼石时,我悚然一惊。】
回忆像利刃刺痛常晓晓的心。一个秘密堵塞在房室间隔处,叫她身心俱疲。回老家以后,常晓晓再也没能联系上萧楚柯。如果不是刚才检查结果的证实,她真会把这一切只当成一个梦,初恋的白日梦!只是想不通,爱人怎能像分子原子一般突然隐匿,甚至不在空气里留下丝毫线索?
心碎的时候,不喝酒也可以醉。孤独的吟游路上,踏破遍地坎坷:不流泪,只是面具;不伤心,都是谎言!
原来失去是一个特别简单的过程。初五那天,常晓晓正式失去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那个不被父亲所承认和接纳的未成熟生命。
萧楚柯想以最轻省的法子分手,所以他消失了。常晓晓开始怨恨,但她毕竟是很倔强的年轻姑娘,她不要为了“爱”丢掉残留的自尊。她低过头,受过伤,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再次把心掏出来给别人踩在脚下呢?她决定放弃对他的搜寻,他不必拒接她的电话、躲避她的拜访,就当一切不曾发生吧!可是爱情往往不合逻辑,痛苦如同心电图上时近时远的折线绵延不绝。
每当看到药瓶里那枚五分硬币大小的绒毛,理智便被最深刻的仇恨蒙蔽,伤心的感觉依旧那么清晰……
就在常晓晓每晚蜷缩着以泪洗面的时候,萧楚柯也并没有因为避不见面而得到多少安宁。
周韵懿是个美丽自信的女人,但她更突出的优点是聪明。有人说男人不会真心喜欢上聪明的女人,所以周韵懿总是不谙世事的样子。
放年假后的下一个星期,萧楚柯才正式停课。他必须陪周韵懿去她家,也必须由她陪着去见他的父母。双方家长对他们的婚事很满意,尤其是萧楚柯自己的双亲,对待“准媳妇”的态度比对儿子还亲。
女人的直觉最敏锐。周韵懿回师大的第一天就对萧楚柯同常晓晓或明或暗的关系有所感触了。但她不想点破,她不是那种遇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女人,她沉默着更加温柔地去爱自己的男人。于是萧楚柯惭愧、不安、焦躁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郁闷只能表现给常晓晓看。真巧,常晓晓不懂事,天真地以为怀孕有多么大不了。这样,他们之间的露水情缘会很快瓦解,根本不必周韵懿亲自动手去撕破这层薄如窗纸的关系。
兵不血刃,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久后,常晓晓整夜地做起梦来:她终于接到萧楚柯的电话,男人淡漠地说,“我要走了,再见!”
她握着温热的话筒,看见自己的心“砰”一下散落满地,像暗红色的水银珠子,无从捡拾。
又一个场景是她去参加婚礼,新娘竟是那曾经满脸亲切地拉起她汗津津的双手喊“小妹妹”的周韵懿。当然,值得欣慰的是,新郎并非萧楚柯。
寂寥地走出婚场,在大街转角处遇见了背着巨大旅行袋的他。男人先是一愣,立即转身欲走。常晓晓贪婪地望住他,不由自主竟跪在他脚下,泪雨滂沱。她气若游丝地央求:“别走!我求你!求求你……”
【记忆突然如灭顶洪水般拍浪而来。我已经度过了这么久宁静而淡泊的日子,我很久不写字,偶尔提笔时也是书写幸福与快乐。我的心中不可能藏着如此污浊阴暗的角落!我是个伟光正的中年妇女!我像我的朋友们一样,行端影直!
“哧——”我听见常晓晓的轻笑声。
我指着那女孩的噩梦,兀自颤抖。即使是潜意识,也不可能卑微到如此地步。人生有无数际遇,得不到就该放手。怎么能仗着年轻就不管不顾?
“年轻嘛,爱情大过天!为了爱,命都可以不要,何谈尊严。”常晓晓从容自在地握住我的手,她手指冰凉。“你说呢?”
我想起来,那年我坐在一张圆桌前,对面坐着我的初恋和他女朋友。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对我诉说他姥姥去世带给他的伤痛。那一年,我的外祖母也正巧离世。
他像个孩子,把头枕在我臂弯里哭泣。我像个傻子,呆呆陪着他落泪。
他说他和女朋友性格不合,正在吵架闹分手。他问我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后来我陷进去了,即使和他们面对面和大家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我也甘之如饴。我谨守着同他的小秘密,看着那女孩冲他撒娇冲他发脾气。我甚至在她生理期的时候替他熬红糖水鸡蛋给她吃。
我好像爱极了他?
直到她在QQ里对我说,“我知道你们俩有事,但只有我们俩才相配!我们从高中时就在一起了,我们的家人也都彼此熟识。我们是两棵树,你不过是他近旁的一株菟丝草,你过不了冬天就会枯萎。而我会一直陪他站在山坡上接受风雨的洗礼!”
我对她说:“我不是菟丝草,我没有缠着他。我是他的空气,是他的需要召唤了我。”然而我还是败了。空气流动成风,风只不过是路客,在树梢上短短地停留一瞬,便又启程吹向他乡。风收到的唯一礼物,是一条白色猫眼石挂坠的项链。
所以我当年写了这个故事,带着一些不能释然的怨恨与恶意。】
梦就在这里被惊醒。没有人打扰,她是被自己的伤痛给惊醒的。常晓晓觉得呼吸就要停止,胸口钝钝地压着什么。梦里下跪求怜的事实让她害怕——她失去自我了。一切都这么轻易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窗外下午的柔软阳光正逗弄着几只跳跃嬉戏的麻雀,它们说:“吱——吱——吱吱——喳……”
骗子!骗子!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爱。常晓晓把事情告诉宿舍里要好的姐妹以换取长长的叹息和隔靴搔痒式的安慰。然后,她开始像一个不断讲故事的祥林嫂,只要看见大家就忍不住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哀怜起来。因此她又后悔叫别人知道这个秘密。
她变得更歇斯底里,宿舍里经常传出摔摔打打的声音。
五一过后不久,听说,常晓晓疯了。
春天的来临使人心情开阔又清新。许多张笑脸在路上来来往往,温暖的风可以直接吹进你心里去,哪怕来了SARS也无力阻挡!
又是一年春来到,花儿香满天飘。
爱情最美的结局是分别和死亡,一个朋友说。我们活着的痛苦,正在于痛苦地活着……
【“假如可以,我想试着改写故事的结局。”我带着一些讨好地对常晓晓说。
“没有必要,问题的根源不在于这个故事。”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早已经习惯了住在这样的结局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是……”
“悲剧不会摧毁世界,摧毁世界的是人心!”
“我还是不明白……”】
常晓晓以前的梦想是将来赚很多钱,供养父母之外还要过自己梦想中的自由生活。但是遇到萧楚柯后,她变得只在乎爱情了。她甚至暗自发誓,在需要的时候可以为这份爱情放弃自己的前途、自由以及生命!遗憾的是,萧楚柯一手摧毁了她的信念。
在学校,晓晓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大家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明显多起来。过去那个出了名安静和内向的常晓晓,如今整天约会不同的朋友,出去游戏或者酗酒。
同一时间,萧楚柯突破瓶颈迎来创作生涯的第二春。他的新世纪画展不久就要在市艺术博物馆新艺画廊开展。周韵懿也终于决定尽快结束多年的爱情长跑同他步入婚姻与家庭的新时期……一切像没发生一样干净。
这是一位画家所期待的丰富报偿:媒体宣传铺天盖地而来,处处是对萧楚柯以及他天赋的赞誉。常晓晓走在校园里,不时能听到来往的同学说:“师大新艺的画展太火了!”“画家本人很帅哦!”“那又怎样,他女朋友是艺人呢!”“怎么,你还没有去看新艺的画展呀?千万不能错过!”……
后来,美协发起投票,最受关注的一幅画以获得 71.5%选票的优势帮助萧楚柯将全市2003年早春艺术作品创作金奖收入囊中。画的名字,正是《残偶》。
日复一日,无处遁形的常晓晓已深陷自我斗争的囹圄无法自拔。
生在五月的女子,金牛座,稳重、踏实、倔强、拜金、忠实、专一,但晓晓更喜欢四月,因为那是她出生前的一个充满希望的月份,更是春天最灿烂的月份。
满树木棉花开得艳红,晓晓坐在一面大穿衣镜前,校园广播传出沙哑温婉的男声:
“你坐在我对面/看起来那么端庄/我想我应该也很善良/我打了个哈欠/也就没能压抑住我的欲望/这时候/我看见街上的阳光——很明亮/刚好这时候你没有什么主张/刚好这时候你还喜欢幻想/刚好这时候我还有点主张/我想找个人/一起幻想/我说我爱你/你就满足了/你搂着我/我就很安详/你说这个城市很脏/我觉得你挺有思想/你说我们的爱情不朽/我看着你/就信了/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床单很白/我看见我们的城市/城市很脏/我想着我们的爱情它不朽/它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我明天早上打算离开/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你早上醒来会死在这床上/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
常晓晓不知道这是谁,唱的什么歌,但是她突然放声大哭,想着一份落了厚厚灰尘的爱情,直挺挺死在一张洁白的床上。
四月五日,常晓晓有两个死亡的灵魂需要祭奠。一个是她过去的好朋友K,一个是她自己的孩子一一。
K是个曾经给了晓晓很多快乐和回忆的男孩子。他们有共同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本应该发生美好幸福的初恋。谁也没想到,K会在高考落榜第二天自杀而亡。他家里除了一位年龄高得已经不会悲伤的老奶奶之外再无他人。
晓晓去敬老院探望K的奶奶,之后在离那不远的一座塔寺里买了冥币和平安香。周围祭祖的人群喧哗着,有人家的小孩抱起金猪大啃好像出门野餐一般开心地笑。
第一次,她匍匐在泥塑染彩的佛像脚下,她把头碰在木制的跪榻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一下一下和着居士们敲钵的节奏。
老和尚将一串菩提子的佛珠套在她手腕上,“断了,你的罪就赎完了。”
常晓晓将一滴又一滴眼泪强忍着吞进肚子里去。疯狂放纵换来了身体的极度不适。自生理周期恢复正常的第一天起,她就疼得无以复加。室友很关心地帮她买药、倒热水、打饭,但同学们越多体贴与呵护,常晓晓越生出深深的悲伤与愤怒。假如疼痛是报应,那么她所承受的也该有人分担吧?
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她不哭不笑不动也不说话。存在心里的怀念早因为冷落而变成哀怨,刻在脑海中的爱由于得不到关怀而发芽生出名为仇恨的毒藤。
“我恨他!怎能让他逍遥?!”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撕咬着他的名字,“萧、楚、柯!”手里的水杯无故掉在地上,突而有一声闷雷从西边的天际遥远地滚过来——四月第一场雨,竟是雷雨!
热闹了一个多月的画展终因非典的逼迫日渐平静下来。而萧楚柯和周韵懿的婚礼却在双家长的积极筹措下如火如荼地临近了。
他走在画廊长长的参观甬道上,这些作品,多数是和自己未来妻子共同完成的。但是那最经典的一幅画却时刻提醒他,曾经有另一个女孩为他干涸的心灵带来了一缕清风,慰藉过他濒死的艺术灵魂!不知道这个女孩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还好吧!他想。春节过后,她就再没出现过。他原以为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但是……
抬起头,艺术馆高窗透进来的一两束阳光里布满浮游物。萧楚柯的眼睛被那些夕阳的光跃和乱舞的灰尘刺得有点儿涩痛。“对不起!”他在心里久久一声叹息。
她此时正站在自己的肖像前,画中女子傍地而倚,麦色肌肤微微泛出骨白的光泽,乌发遮蔽了同样漆黑的土壤。常晓晓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这么美丽过,丰腴的身姿裸露着,眼角唇边露出小小的幸福。虽然那流淌的鲜血使两只大而暗的眼眸透出一些空洞,但交叉在小腹上的一双纤纤素手又多少网织着一点点期待。
右手再次下意识划过自己的小腹,孩子已经不在那里了,一切都变得很空虚,像画里的那双瞳子——冷冷清清。玻璃画框反射的影子映在常晓晓眼中:现在的她,只是一副苍白细瘦的躯壳而已。
相遇的一瞬间,晓晓突然有种冲动,想飞奔到他身边,把头埋进他怀里痛哭一场。然而没有。她告诫自己,她要的不是爱情是复仇!
看见她凄凄的一笑,萧楚柯忍不住责问自己,你怎么能利用这女孩纯洁的爱恋来填补自己枯萎的过去呢?他费力地回忆,恍惚可以看见她曾经闪烁着光辉的大眼睛和那红润柔滑的脸庞。现在,她更像一页枯旧的纸片。
“你……”他犹豫,中气不足地问,“还好吗?”
常晓晓勾动嘴角,“我来参观你的画展……听说很有名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气若游丝。身体突然很难受像被石化一般僵直,倔强地抬起头,她透过橘色的光线仿佛在空中看到一个孩子,正冲她招手微笑。
孩子的笑容在她眼前频闪,整个世界开始在她头顶盘旋、盘旋起来……
萧楚柯吃惊地接住常晓晓飘落的菲薄身躯。她手一松,一只小小的玻璃药瓶滑落,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地跳跃——那就是他们结合的证据,一团已经被杀灭的细胞。
常晓晓醒来,一时不记得身处何方,幽暗的小屋里只有一支烟头明明灭灭地闪。她在黑暗中摸索不知碰倒什么东西,使它砸向地面发出轰然一响。然后,她听见男人的声音:“醒了?”那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出眼泪。于是她的回忆也跟着醒过来。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你真该永永远远地把自己藏起来!”她说,声音竭力平静,“我要带走那幅画!那幅逼我一次又一次听到你名字的画!”
“如果我说,不能给你呢?”
“你有得选吗?知名画家总不喜欢身败名裂吧?假如媒体知道你有玩弄无知女性的癖好,你猜他们会不会起兴写写花边新闻呢?当然,还有你未婚妻平步青云的演艺事业,也该加点料才对!”
“晓晓!”
“别再叫我!萧楚柯,我恨你!”
“对不起!”他低声说。
“哈!你以为用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你犯的罪吗?对不起?我不想原谅你,也不会原谅你!你是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你真的怀孕了……”黑暗中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常晓晓猜那是萧楚柯的拳头砸在墙壁上的声音。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虚伪!”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楚柯也上火了,女人一旦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变得胡搅蛮缠,当初的温柔、乖巧、可爱竟然一扫而光!
“我要你后悔!萧楚柯!你这个虚伪的骗子!我就是不想让你过风光和快乐的日子!我要你知道我和一一的痛苦!你一辈子都休想安宁!”常晓晓失控地喊,声音刺穿准备室狭小的空间,在展厅回廊里荡漾。现在,她的眼已适应了黑暗,这是一间堆满画架的小准备室,他坐在对面的箱子上,全身紧绷。
“常晓晓,”萧楚柯考虑了片刻之后容忍地说,“如果你只是来要走一幅画,我可以给你!你以后,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好吗?我们不要再见。”
晓晓冷笑,“你以为你有得选吗?你有向我提条件的资格吗?”
“那你要怎样?一命换一命?你恨不得让我去死,因为得不到爱情所以要亲手毁灭!”他也满腔怒火。都在逼他,连他自己也不能放过自己,人只要踏进泥潭,便无法抽身。他恼火着自己的懦弱,饮鸩止渴的爱情,余味森森。
晓晓心里一惊,她——要他死吗?有过这种想法吗?她确实恨他,但人们不是常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么!她正是因为太爱他,才这样恨他啊!来之前她一直想着报复,事实上却完全没有处心积虑地设计过什么。可是他,竟然坦坦荡荡说出讽刺她的话,好像犯了错的无理取闹的阴狠毒辣的人是她!绝情的男人!可恶的男人!
“呵,你没有权利死得这么痛快!我希望你活着,受一万倍的罪,过痛不欲生的日子!”她又伪装作起初的平静。
“没有权利的不是我,是你吧!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生死。”他反唇相讥,“唉——我真后悔,当初还以为你是温柔驯良的女孩子……好吧,你还想要什么?我的一只手怎样?你不是想看我痛苦吗?你拿去!拿去呀!从你那里得到的灵感,我以作画的手来偿还,行吗?够吗?你满意吗?”他暴喝。
常晓晓在听到“后悔”二字的一刹那终于崩溃。她最不愿听到的,就是他对他们这场爱情的不情愿!这“后悔”,彻底把她推进地狱!
“好!”她咬着唇发狠似的说,“我要你做三件事情,之后我就离开!永远不再出现!”
萧楚柯静默着等她发话。
“那个瓶子里,装的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当初把它弄出来,现在就把它吞进去!”
常晓晓指着月光照射下的那个小小的药瓶,萧楚柯走过去,一把抓起药瓶,打开橡皮塞“咕噜”一下子吞光了里面的内容物。常晓晓全身颤抖,指甲嵌入紧握的拳掌而毫无知觉。她已经把他们两个都逼上了绝路。
“然后照你自己说的,给我你的右手!”她喊叫着,但她坚信,他做不到!
萧楚柯摔门出去,不一会儿握着一把冷色的快刀回到常晓晓面前。或许,这时候他们还有回转的余地,空气里弥漫着两人浓重的呼吸。
“你要,我给你!”
没有声音,没有人出声,一切都静寂了。常晓晓像做梦一样看着月光下飞溅的血液随刀起刀落、刀起刀落开出璀璨的花朵。什么东西被抛在她脚边,抽搐着,一下又一下……
是梦!虽然心痛得无法呼吸但她不会晕厥过去因为这是梦!
那半只痉挛的手掌,曾经划过她身体的手,曾经抚摸她脸庞的手,曾经递给她美丽图画的手,曾经牵着她奔跑和旋转的手……成了一个梦!
“你还要什么?”他左手攥着自己湿漉漉的创口,那和着喘息的声音炸雷似的在她耳旁爆开,将她从梦中惊醒。
“我要《残偶》!”她吓傻了,头也不回地跑出去,泪水糊住整个视野。
……
该结束了。
萧楚柯感到自己很虚弱。他知道血在不停地流淌。
未来还能怎样呢?一位优秀的青年画家,失去了灵感、失去了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失去了作画的手,失去了人性……
他干呕两声,开始笑,沉默地笑,放肆地笑。面前浮起寒假之初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儿的情景:她淡淡的腼腆的酒窝,文静和羞涩的红唇……还有一些混乱的东西,比如他的父母,他的爱人,他的成就。萧楚柯不愿再回想发生过的事情。他更希望自己是个冷酷无情卑鄙下流的禽兽,那样的话,他的自责可能会少一些,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也对不起那个,那样的话……现在怎么办?要么救自己一命从此以后禽兽般地活下去,要么就干干脆脆地死掉吧……
最后,他有些吃力地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火光莹莹照亮暗室洁白的六壁。
【“非得这样吗?”我抱着自己的双臂,冬天,哪怕在室内也还是会冷。
常晓晓还在那里笑,这一刻她的笑容竟然看起来更加真心了。
“我告诉过你吗?我并不是常晓晓!”她在非常靠近我的地方蹲下来,与我面对面、鼻尖对着鼻尖。她的笑容诡异地扭曲起来,她变成了他——萧楚柯!
我下意识去看他的手掌,完好无缺。我正想松口气,他双手扶着我的肩,强迫我转过身去看:画室一片熊熊火光,一个人影颓丧地倒在大火里面一动不动。
“你能分清吗?你心里想要惩罚的人究竟是他还是你自己?”他在我耳畔轻声问。
我看着他的脸,他那张在我记忆深处早已被遗忘了多年的脸。
“喂,你这样可不行!你让我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人,我可能会忍不住去网上疯狂搜索他的信息!你知道现在的网络信息技术有多发达吗?我可以去商城下单,人肉开盒他!”
“不,你不会的。”他笃定地笑起来,“你是个很有原则的姑娘。勇敢、倔强、不服输!”
我根本不相信这些鬼话,只是我看着他,突然眼眶就湿润起来。
“我知道自己有多难看,”我不会再一边流泪一边大笑,像个疯子,“我已经跟自己和解了!”
“那你为什么经常自责和内疚?”
“因为我是个有道德的人!”
“道德不是自我逃避的借口!如果你不曾自我伤害,我们就不会存在!”
“我没有伤害过自己!”
“但是你也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你不相信自己还有爱的能力,你不愿意再付出自己的真心!”
“难道不是每一次付出真心都会被伤害吗?”
“当然不是!爱是世上最美好的感情,不该生出恶之花!”
“你说这话不感到矫情吗?美好的爱情,啊——人类最伟大的情感!我只恨自己不会用意大利语唱咏叹调。”现代人,谁会这么傻?
“所以,你想一直封闭自己的心,不相信、不付出、不接纳、不珍惜。逃到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带上无所谓的面具,竖起自我保护的盔甲,和众人一起嘲笑那些勇于受伤的年轻人。这样的你,就比从前更体面吗?”
我捂住耳朵,“你说服不了我!仅仅凭着一个让我感到内疚的故事!我是不可能一夕之间改变的!”
“可是当你清晰了自己的内在,你就有机会走出精神的樊笼!你可以内观自我,并且不再把恶念传递给别人!这就是你成长的意义!”他说,那声音很轻,轻轻地透过颅骨振荡在我脑中。
我还是不肯承认被他说服了,但是我感到自己也无话可反驳……】
常晓晓抱着《残偶》跑出去。
时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偷走。长长笔直的街道上路灯辉煌,南国春天的深夜仍旧透出几分残冬的湿冷。她埋头跑啊跑啊,直到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也耗尽。
常晓晓停下来喘气,但四周都是这么陌生这么相似的道路。这里是哪里?一辆趁夜进城的大车急急停在路中,司机狠狠地走下来骂道:“小姐,你不要命也别害人好不好!”他想推开她,但她的眼中露出迷离的惊恐,她一手紧紧揽着怀里的画框,一手抓住他的袖子,“帮帮我,带我回家!”
车上另一个黄毛探出头来,“废什么话?快走啊!”
司机的目光把常晓晓上上下下扫了个遍,他用半分钟的时间做决定,“好,我送你回家。”于是,他们一同上了那辆没有牌照的东风大卡车。
清晨的阳光照在郊外田野里,五月的脚步终于踏过来。路边不知名的树上结出一串可爱的绿疙瘩,满树红艳艳的花儿早已耐不住寂寞纷纷探出头来。泥土里,全是夏的味道。
背坡的草地上,常晓晓躺在那里。她以为自己死了,但是没有。《残偶》的画框被打破了,满地是碎裂的玻璃片。画中女人的面孔被露水和夜雨糊成一团乱麻,但那双空洞枯竭的眼仍睁睁地望着她。风叹息着拂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暴力撕破的衣服一缕一缕和着血液干涸在皮肤上。
常晓晓隐约记得昨夜两个男人浑浊的呼吸和后来那双掐在她脖子上的大手……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活着?
眼角边,终于有一滴沾满泥土的泪缓缓滑落,好像遍地散在的滚圆滚圆的佛珠。
如爱情一般的瘟疫,在这一年的春夏,害死了好多人……
新青年萧楚柯的一生落幕了。因为全力投入抗击非典的战役,有关部门后来一直没有对外公布新艺画廊起火原因的鉴定结果。
关于常晓晓?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精神康复中心的大院,我家乡的那座,同看守所无甚差别。今年我在那里又一次见到常晓晓时,她穿着蓝白条相间的住院服,同许多病友一起跟随护士做健康操。
已经二十四岁的她明显胖了许多,红扑扑的脸上着挂着恬静的微笑。
我们很想治好她的病,让她指认那些暴徒。但也许那样反会给她带来更深刻的伤害。
晓晓有个宝贝,是一张皱巴巴乱涂了不知什么东西的纸。纸上全是红红黑黑的彩渍,唯一成形的仿佛是一双眼睛吧——我看不出来,真的,我对抽象画可没有一点研究!
(正文完)
后记:当我写完故事上QQ的时候,遇见了昔日情人。其时我是真的很爱他!但所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只想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做得不够好,让你无法一直爱我。)
“谢谢!”(谢谢,你给我留下如春光般明朗的回忆。)
“再见!”(再见面时要像朋友一样坦然,分别时真心祝你好运!)
下线前说最后一遍Te a'mo。他问我是什么意思,微笑着回答就是“再见”。其实,面对爱情,我们只要自己不伤害自己,就有幸福了。
初稿于 2003.05 珠
【“你看,我在当年就已经放下了执念!”我再次对变回常晓晓的人强调,“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是证据!我已经足够豁达!”
“如果排除你那像历史遗留问题一样顽固的假性讨好型人格的话。”常晓晓脸上挂着让我一言难尽的嘚瑟又愉悦的表情。
“好吧,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承认,我之前有一些自我麻痹……那么,你们究竟是谁?”我试探地问。
“如果愿意,你可以叫我一一!我可能是你的孩子,是你放不下的心魔!”
我大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到半晌之后,我才费力地对她说:“其实我想写一个关于灯塔守护人的故事,主要讲一位经纪人收养了一个男孩儿。”
“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个故事。你放心,他们会来找你的!”
“谁?”我警惕地问。但是常晓晓,不,那个自称是一一的人已经化作一片残影消失了。
我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沙发上,半下午的阳光透过飘窗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手边电脑屏幕上仍然是那几个字:“收购灯塔的奇怪女人”。】
完稿于 2023.11 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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