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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先生住学校,但不住教师职工宿舍楼。学校最偏僻的后山那儿有两间瓦房,一直没人住,周先生搬去时,花费很大一番功夫收拾。房间外面有个院子,正好可以装下周先生的嗜好,他把前妻打算扔出门外的绿植全都搬来,开垦出一小块地种些时令蔬菜。每个季节,每天,周先生准备出门或回到家,他总能看到这些植物焕发的蓬勃生机,它们迎着阳光和朝露冒出新芽,就像他看不到的女儿一样,茁壮成长。
周先生一个人过日子,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八点入睡,无论冬冷夏热,他都坚持这么一个习惯。早上打一会儿拳,给植物除虫、除草、浇水,白天给学生上生物课、改作业、备课,晚上出去散步,回到家再看看书。到八点,大路上灯火通明,年轻人的夜生活还未开始,有孩子的家庭正播放电视,周先生放下书本,把灯一熄,进入睡眠状态。
那晚他像往常一样走在撕开裂缝的马路,裂缝在街灯照射下,像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蛇在爬行。夜晚赋予它们银灰色的生命,周先生的人生轨迹也受夜晚的蛊惑变得有质感。周先生的眼神不聚焦,直直地朝某个方向看,当别人以为他看到对方,正要跟他打招呼,他却径直走过去,丝毫没把对方看在眼里。周先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偶遇沙粒,给她闯入他生活的机会。
刚离婚时,周先生经常尾随前妻,能看到女儿的背影也是满足的。后来前妻改嫁搬家,他晚上散步便失去方向感。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闪过,也许是看花眼,他定睛再看时,已找不到那个人影。他调转方向,换一条路,走下没有扶手的三层阶梯。一个女人手里抱着孩子慌张地跑,她回头望的时候并未停下脚步。被她的冲击力一撞,他当时就直接从水泥地面摔到另一层水泥地面。骨折不可避免,这是生命的疼痛感,就像一个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必然要经受疼痛,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也必然由疼痛带来。
女人抱着小孩也跌倒在地,因为周先生挡在前头,她和小孩都没伤着,但小孩却哇啦啦哭起来。她顾不得周先生的伤势,爬起来又要跑,却被后面追赶的两个男人堵住。
“跑什么跑!”其中一个大声喝斥,“还钱!”
“我跟他离婚了,我带个孩子,你们找我没用。”沙粒顽强抵抗。
“那我们不管,欠债还钱,管你们离没离婚,谁知道是不是真离,说不定你带着钱跑了。”男人咄咄逼人,穷追不舍。
沙粒紧紧地抱着孩子,一个一个口袋往外翻,把背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你们看清楚了,看有没有一个子儿,我沙粒如果欠你们钱,一定奉还,但如果是他欠的,你们找他去要,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她还是一脸倔强。
“骗谁呢?”另一个男人歪嘴叼着烟,沙粒看着他嘴角吐出的烟雾,仿佛一道符咒吹到她面前。
“说得好听。”男人又徐徐吐出来一句话。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沙粒毫无办法。
“哼,这小娘们还挺犟。”男人拽着她就要走。
“喂,干什么?抢钱啊!”大家似乎都把周先生给忘了,周先生强忍住疼痛踮脚站起来,一把拉住女人的胳膊,“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你得送我去医院!”
男人拽着的手并没放。周先生添上一句:“要不咱报警?看先解决谁的事。”两个男人才悻悻离去。
2
带着感激和抱歉的心情,在周先生居家休养的一个月里,沙粒时常来看望他。周先生卧室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几条板凳,就只有一个摞满书的书架。看着书一层层堆放,沙粒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出于操持家务的惯性,她随手就给周先生收拾起屋子来,还顺便给做三菜一汤。自从离婚后,周先生就没吃过女人单独给他煮的饭菜。
周先生细细品味,啧啧称赞她做的一手好饭菜。沙粒搀扶周先生的时候,周先生的胳膊碰到她软软的部分,她身体的热量传达到他身上,像一股电流般冲击他,他瞬间清醒。导致他现在生活的过去事件也和此情此景相似,只是应该把事件的主角,眼前这个女人换成三年前他教的学生。那个身影时不时地冒出来,那个阴影一直挥散不去,没想到现在离他更近。他打了个寒噤,立马缩回胳膊,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到书桌边。
沙粒并不在乎周先生态度的转变,临走的时候,她问周先生,能不能借几本书带给孩子看?周先生说你可以拿左边第二格那里的书,图片多,都是些植物和动物,小孩子喜欢看,沙粒抽出来两本最厚的书带走。
周先生的生活很平静,并不见有谁来看望他。夏天,院子里种的菜疯一样地长,结满一树的辣椒、顺藤摸的丝瓜、垂挂枝头的豆角……后来周先生能放开拐杖走路,他叫她不要再来。周先生叫她把院子里的菜摘回去吃,顺便递给她一个信封。信封放在手中沉甸甸的,沙粒知道那是什么。她说我不能要,周先生说那你是嫌少?沙粒说不是这么个理。她离开时把信封留在餐桌上。
沙粒还是坚持每天来给周先生做一顿饭,她说赔钱没有,照顾伙食还是可以的。她顺便把女儿娜娜也带来,孩子才不到两岁,刚学会走路,会喊妈妈,说一些简单的短语。娜娜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黄毛鸡,周先生看着她,总是满腔的溺爱之情,只要她一哭,他便把她抱起来,虽然他腿上的石膏还没拆,他把她放在另一条腿上。他翻开书本给娜娜讲故事,说那些随处可见的植物和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见到的动物。沙粒看着眼前的一幕,满心欢喜。
沙粒知道他离婚,也倾诉自己离婚,并说起曾经那段婚姻之苦,以期望用同病相怜之情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们一个是寒鸦,一个是孤枝,寒鸦栖枝凄凉,荒野岁月,漫漫长夜,尚可安抚。可是周先生却没有继续进展的意思,他腿好之后恢复上班,沙粒来找他,白天找不到,晚上屋里也没有人。
3
但是不久,她的机会来了。
周先生父亲早逝,只有一个老母亲住在离学校并不太远的一座自建三层楼房里。房子盖有十多年,还是父亲在世时盖的。现在外面墙皮起翘,一块块脱落,像一只癞皮狗,独自趴在寒风中,时不时喘一口气。楼顶没人打理,三楼漏水没人住。二楼周先生家的乡下亲戚有时会来借住,一楼母亲住着。
母亲时常盼望儿子能回去看看她,但是儿子没有这份心。周先生听不得母亲唠叨,每次回来她总是叫他搬回来住,说这么大栋房子,她一个人住空荡荡的,他要是回来,好歹彼此有个照应。话虽这么说,其实她是为了看着他,给他找对象。周先生宁可不给彼此见面的机会,也要逃离这份亲情的束缚,他对女人有畏惧心理。
如今老母亲病了,他不得不照料榻前,可是叫一个男人来照顾毕竟吃力。周先生请沙粒过来帮忙,他没提到钱。周先生讲话不疾不徐,就像站在讲台上讲课,沙粒以为这是他对她身份的认可。她不辞辛苦,带着女儿娜娜住进小楼。沙粒天性勤劳,她动起手来,娜娜跟在她屁股后头,她逐日逐夜地把小楼从上到下打扫干净。母亲病重多日,本来之前就体力不支,疏于打理。每个房间里堆积一些旧物,跟没人住一样,积攒的只有灰尘和空寂。
沙粒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她把每个房间理顺一遍,该扔的扔,该卖的卖,再搭着照顾娜娜和母亲的饮食起居。对她来说,这些都是小事,做饭是每天必然要做的事,至于照顾老人和小孩,她也是得心应手。小时候父母离异,她跟着奶奶过。小孩子跟老年人过日子,还不如说是孩子用她饱满的水份滋养老年人的枯枝败叶,让她残留在人间的最后时光多一个鲜嫩生命的陪伴,在她枯萎的生活里留下几多欢声笑语。
躺在病榻上看着一个陌生女人忙碌的身影,母亲心里是高兴的,但是她也有些错觉,她带着即将离开人世的忧虑和狭隘,越陷越深。这个地方从来都是她当家,如今,似乎是天翻地覆换主人,这种无奈的恐惧也许更胜于死亡的逼近。她看到这个女人的野心,老母亲将带着这份无奈走入坟墓。她明白,她那一根筋的儿子,无论她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再找个人结婚,但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女人的出现,她却无比失落。
沙粒把他养在学校院子里的绿植找车搬来楼房,等到周先生再次回到老家,屋子里的陈旧和腐烂气息一扫而光,只有欣欣向荣的生命焕发活力,连他老母亲也跟着要变得好起来。沙粒站在他面前,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她已然站在这个家庭当中。她给母亲买一身新衣服,周先生和娜娜也都有,四个人在一起照一张团圆照,母亲坐轮椅,娜娜在旁边扶着婆婆的轮椅,后面站着沙粒和周先生。
这是母亲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她脸上的沟壑被水分填充,像一个中间枯萎,表面打腊,在超市暗沉的灯光下反射出光泽的苹果。她呆滞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面,周先生闻到她的呼吸里有五脏六腑腐烂的味道。她牵着儿子的手,不知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掌控,还是她对儿子的依赖。
也许是哀逝一个时代的流走,母亲竟然还叫邻居给周先生和沙粒拍了另外一张照片,两人站在娜娜身后,貌似幸福美满的一家子。虽然拍的并不是婚纱照,但沙粒欢天喜地,她把所有社交软件头像都换成她和周先生相依的照片,她沉醉于此。即使并未确定心意,或许正因为没得到,反而更需要宣誓她的主权。他们的生活迎来一个新局面,就像民政局的盖章是法律意义上的认可,这次的全家福却是周先生和他母亲都已经将沙粒和她女儿纳入他们生活的表示,他把这个章盖上,这是无可更改的。
夜晚稀疏的灯光,又是一年冬来到,银杏树叶摇摇欲坠挂枝头,一阵寒风吹过,叶子飘落,金黄的树叶铺满地面。沙粒陪周先生散步,周先生拉紧娜娜的手,让她在落叶的纷纷扬扬中旋转起来,娜娜的笑声在空中回荡。此时,沙粒的心也跟着飞翔起来,飞到遥远的天际,飞往明天。
4
可沙粒还是想得太过美好,她以为付出就有回报,即使得不到相应的回报,那也至少会往她以为的方向发展。那天吃晚饭,还是沙粒做好一桌丰盛菜肴,她已经深知这个男人的口味。一条鲢鱼炖豆腐,一盘回锅肉,一碟茼蒿花生米,再弄一个开水涮香菜做凉菜,还有一碗浓稠的牛肉羹汤。沙粒准备一瓶酒,两人灯下对酌。沙粒为周先生创造这么好的氛围和条件,可是她迎来的却是男人的一句:“你带着孩子毕竟不是长久之事,楼下其它房间空着,这个地方位置也好,你可以开家小店,既能照顾孩子,也是一份收入。”
沙粒抬头凝视他,她说不出话来。周先生马上接着说:“你不用考虑太多,我妈不会收你房租,她把你当成女儿。”
“是不是你根本就没打算跟我结婚?”她质问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是她收住了。她的焦虑化成一粒粒冰雹在空中砸落,没有希望,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她只感受到自己一步一步堕入更黑的深渊。她那么拼命地想要拥有这份感情,她为了他,拼尽所有。
沙粒强忍着泪水,她几乎都要放弃,她想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但是一想到离婚的这段时间里,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年幼孩子的辛酸,她便不再有勇气迈出这道门槛。至少这个男人能提供一套可以遮风挡雨的城里房子安住,也没有人再来追债。如果她一个转身离开,她能去哪儿?这个小城市时时刻刻提醒她失败的过去,她一个没有文凭,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的女人,去广东打工吗?离开不过是赌一时之气,后果还得自己承担,如果没有孩子,或许她还可以去闯一闯,毕竟遥远的地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她就想要一无所有,无牵无挂。
无数次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放手吧,这一次真的放了。可是看到女儿,看到她被周先生举得高高的,在他手中旋转,坐在他肩膀上时的样子,她就无法割舍。小时候,她就盼望自己能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能坐在爸爸肩膀,能在爸爸的手臂里飞起来,只要有那么一次她也满足。如今,女儿能在非亲生爸爸那儿实现这样的愿望,也许他看娜娜时,心里想的是他女儿,但为着这份陪伴的感动,她也得告诉自己,死撑,也要硬撑下去。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挺拿得出手的,世间大部分夫妻不也都是磕磕绊绊过一辈子吗?终究,她还是赢的那位,她赢得了表面的风光。她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得出经验,每个人的路都注定坎坷,她不可能那么顺利地获得一个完整的家和一份完整的爱。
她翻过跟头,但这次她不会放弃。这个男人是绝情的,但他又是柔情的,她一点一点摸透他的脾气和个性,她会把他抓握在手心,她的生活会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前进。她不会再犯前段婚姻里所犯的错,现在她选择的男人,就算他不爱她,可是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负担得起对一个家庭的责任。
沙粒看着娜娜,她才是她最大的抚慰。寒冷的冬夜,娜娜蹲在洗脚盆前给沙粒洗脚,她柔软的小手在她脚上搓来搓去,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遍布全身。娜娜仰脸望着沙粒,她长而卷曲的睫毛在热气蒸腾中像一层雾,她那乌黑的瞳孔里映照出一个百分之百的妈妈。沙粒抱起娜娜,紧紧地贴住她的脸,似乎只有这样汲取力量,她才能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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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外面寒风刺骨,城市的喧嚣尚未沉寂。娜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妈妈,她赤脚走出房门,婆婆门缝射出一线光亮,她走进去。除了天气好的时候,沙粒推婆婆在走廊上晒晒太阳,其它时候她都躺在床上。婆婆把床往上摇了摇,大半个身子倚着,看娜娜走进来,她像一只被雨淋过的麻雀,羽毛耷拉着。
娜娜带着哭腔小声地说:“要爸爸,要妈妈。”原来她都已经管她儿子叫爸爸,婆婆示意娜娜上床。孩子踮起脚尖,艰难地往低矮的床上爬。老人把被子盖在孩子身上,用她身体剩余不多长时的温度温暖孩子。很快,孩子蜷缩的身体就伸展开来,如同一只热烘烘的小猫窝在她僵硬的身体旁。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应该养一只猫。”
一切都将失去,母亲没想到那么快,那种达成愿望的喜悦感没有来到。即使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稚嫩孩子的脚步踏满这座楼,她的屋里只剩下阴冷。黑暗笼罩着她,越来越重,她没有办法,她无法向儿子表达需要提防的提醒,她从一道滑坡迅速地掉下去,掉进一口冰冷冷的深井。至于她的儿子,他以为在前妻那儿吃过亏,在一个诬告的女孩手里葬送了前程。他一定要到最后才明白,只有眼前这个女人,她不声不响地,悄然走进他的生活,她忍气吞声干着为他母亲擦拭身体、换尿片这些连儿女都不想干的活时,这样一个女人,她蚕食他的领域,一根一根吐丝,让他在温暖潮湿的包裹里存在下去,甚至她更想把他变成蚕蛹,吞食进肚里的,才是最安全的。
孩子睡着了,老人把床摇下来。此时,夜晚,静悄悄的,她听到女人急促的喘气,还有床头碰撞墙壁的声音,等她屏息聆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老了,回忆和现实混在一起,她眼前浮现丈夫年轻时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而那张面容又伴随着孩子的哭泣,女人的喘息,和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的叹息,从胸腔底部发出来,声音汇合在一起,同样的频率波动,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仿佛置身在海水中,浑身湿漉漉的,重得抬不起胳膊,抬不起腿。然后一道电闪雷鸣,她的身体被一根针扎了几下,她感觉不到疼痛,像个瘪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海上。
后来沙粒怀孕,生了个儿子,周先生的兴奋溢于言表。他恢复社交,向所有亲朋好友展示他的新生活。沙粒终于松一口气,上天还是眷顾她的,毕竟她付出这么多,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慢慢朝她想要的方向走。
母亲去世后,沙粒把楼房内外墙重新刷漆,楼顶做防水。这么一捯饬,那只癞皮的哈巴狗四条腿直挺着站起来,在春风和煦中摇尾巴。沙粒把大女儿从前夫那儿接来,她在一楼开一家婴幼儿用品店,除去自己要住的屋,其它房间都对外出租,她终于赢得了生活。
周先生在女人的保护下,变成蚕蛹,他没有可能化成一只蛾,长着翅膀,飞出密不透风,没有阳光的蚕茧。他平安喜乐地生活,那个曾经总是出现的影子他已不再看到。偶尔,他躲在蚕茧里朝外看,外面光线刺眼,他看到女儿的身影在稀薄的空气中舞动,可是他再也触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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