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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次重大安全事故,事故的结果是,十几个工人失去了生命,十几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几十个孩子失去了父亲。我就是这几十个孩子中的一个。
我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该考初中了。
我穿上了一套长过膝盖的衣服,像军装又像警服。我成了企业的一员,我每天站在单位的大门口,防止手脚不干净的工人还有家属,盗窃国家的资源。
我们这里是一个国有小煤矿。按道理来说,这么小的煤矿早都应该归当地政府管了,但是我们这个煤矿却出产着一种特殊的优质煤,虽然产量很低,却归国家统购统销。所以我们与当地政府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的上级部门远在省城。
据说这种优质煤的煤层很薄,却埋置很深,在几千米的地下。机械根本用不上,全凭人工开采。出一吨煤就同时要出几顿岩石,工人的劳动量很大,危险系数也很高,但由于它有特殊用途,所以国家一直在开采。
我小时候看到的山和现在的都不一样。原来层峦叠嶂的山峰现在已经没有层次感了,每个山峰下的山谷都被工人们开采出来的岩石填平,所有的山峰一样平,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屏障,横亘在我的眼前。它像巨兽一样,压得我上不来气。
矿上经常死人。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为人民利益而死,就重于泰山。
我爸爸也死了,也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他和他的工友们埋在了一起,我和妈妈在一起。我离开了学校。
本来妈妈应该顶替爸爸的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煤矿工人。可惜她是残疾人,坐着轮椅,参加工作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就在五年级的最后一个月,顶替了爸爸的工作。
我的工作,按现在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保安,但是我们不这样叫,我们管自己叫警察。
我每天站在单位门口,看着同学们背着书包急急忙忙去上学,又看着他们踢里吐噜地放学。他们的脖子上,早都没有红领巾了。他们已经是中学生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不想和他们说话。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难过,心中只有孤独,能把人压垮的孤独。
中午和傍晚,工人们下班的时候,总能发现偷煤的人。他们把煤藏在衣服的夹层里,或者装在工具袋里、饭盒里,甚至口袋里,总之,偷煤的办法五花八门。但是,还是逃不过警察们的火眼金睛,每几天,大门背后的空场地上,都会堆起一个煤的小山。
但是,我不快活,非常不快活。并不是因为我离开了学校,也不是因为失去了爸爸,这两点是我心中的刺,是我必须要藏起来的刺,是不能让妈妈知道的。我在家里通常是很快活的。虽然我是装的。
我们这个单位好像要保不住了,他们天天都在说改制,说得我心里很烦。我很清楚,一旦失去这个工作,我和妈妈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
五十岁的老白,是爸爸的朋友,他毫不顾忌地把双腿放在桌子上,屁股深深地陷在弹簧椅的凹槽里,腿高头低地说:“我怕什么?我大不了退休。你们年轻人可就苦了,谁让你们没赶上好日子呢?想当年,我们只操心工作干得咋样,谁还操心企业能不能长久呢?”
他的话没有说完,爱打篮球的大王说话了:“对着呢,你们老一代人除了操心工作,还得操心膝盖上的破洞用什么布来补呢。”
这句话引来了哄堂大笑,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补膝盖的典故我是知道的,据说当年老白只有一条笔挺的涤卡裤子,是他结婚时置办的。这条裤子曾经给老白添了不少光彩。可惜随着岁月的推移,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到来,家庭生活越来越难,就再也没有条件添置新衣服了,这条裤子不知不觉地穿了十几年,终于把膝盖磨出了两个破洞。他老婆实在找不到补破洞的布,就把自己结婚时的大红褂子拆了,这褂子也被穿得快透明了。选了两块结实点的地方,剪下来给老白的裤子做了补丁。
谁料第二天,煤炭部的领导来矿区检查工作,一眼就看到了因为迟到正奋力奔跑的老白,当然也看到了他的大红补丁。领导们没想到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为国家能源建设贡献青春,甚至生命的工人们,生活条件如此艰苦,当即指示当地政府提高矿区职工的福利待遇,定量供应的粮棉油都增加了定额。
这个好消息瞬间传遍了矿区,老白的大红补丁也搭着这个好消息的顺车,也传遍了矿区内外。时至今日,这个典故仍然如同绕梁三日的音乐一样,绕到了我这一代。
听到大王这样说自己,老白坐不住了,他翻了几次身都没有坐起来,只好对着我伸手:“儿子,拉一下。”我很不情愿地把他拽起来,心里却有一种把他折叠起来的冲动。
他披着外衣,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窗框,像个将军一样对着值班室对面的选煤楼看去,他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现在的人,哪里吃过我们这一代的苦?你看看装车,只要把车停在溜槽下,几分钟就自动装好了。哪像我们当年,用大筐装车,一辆车装下来,腿肚子都发颤,连车都下不来了。真要把我们改制掉,天理难容。”
正说着,队长推门进来了,他指着老白说:“把衣服穿好,衣冠不整地像什么样子?条例是怎么规定的?”
老白一边穿衣服一边不服气地说:“又不是真警察。”
“什么?你说什么?”队长生气了,“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你可以调离。”
老白不敢说话了,大王赶快打圆场:“队长,你是不是开会去了?单位改制的事有什么说法吗?”
队长坐了下来,用拳头拄着额头,艰难地说:“改制是肯定要改制的,具体怎么改,还不知道。”
他拿起大王的杯子喝了一口,愤愤地说:“我们这一代人真是把什么倒霉事都遇上了。长身体时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上学时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要找对象了,又被送到农村去上山下乡;好不容易从农村回来,生活刚稳定了一点,又遇上了改制。真是倒霉透顶了。”
他的话像一片阴云一样,笼罩了我的身心,我的心沉重得像压了个磨盘。
“净吃苦了!”老白观察着队长的脸,不失时机地说道。
队长没有答话,却见一个拿着袋子的人从墙角转出,便移了方向,对着窗户外嚷道:“又来偷煤了吗?你也不给你姐夫留点面子。”
来人我认识,他姓金,是我们这里著名的二流子。
前几年,他老婆很爱来我家,和我那不能出门的母亲聊天,她几乎是我母亲唯一的朋友。但是,自从她的独生子在一场群架里丧命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她失踪了。我母亲很怀念这个可怜的女人。
但是,老金却在那一场要了他儿子的命的群架之后,活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原来他只是一个猥琐的酒鬼,最多就是打打老婆,偷点东西,自从他儿子被打死以后,他却受到了本地二流子的尊重,大家见他都叫一声金爹,俨然成了二流子的头。
他表姐是矿上的干部,嫁给了现在的矿长。
因为这个原因,他仿佛成了政策的代言人,什么企业全部都要实行股份制改革、什么单位要像农村一样实行承包制…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姐夫和他在马路上遇见都不打招呼,但是依然有一部分人愿意相信他的鬼话。尤其是在他儿子死以后,他的确活成了一个有份量的人了。
他听到队长的声音,推门走了进来,大王往外轰他:“出去出去出去!”他死皮赖脸地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坐在了队长的旁边。
“要改制了,知道吗?”他对着队长说道。
“我们这一代人,净吃苦了。”老白叹息道。
“你怕什么,该退休了。”老金用看不起老白的眼神,对着他说。
老白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他一心想让待业的儿子顶替他,现在看来要泡汤了。
老金又转向队长说:“你也不要紧,这一次改制主要是针对工人。”
“凭什么欺负工人?”大王生气了,“如果只针对工人,干部不改制的话,我就去省上闹去。”
“省省吧,闹什么闹。有这个劲头,先想想失业了干什么。”老金撇着嘴,鄙视地看着大王。
队长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慢慢抬起头来,说:“我是以工代干,还没有转成正式干部。”
“什么?你还没有转正?”老金故作吃惊地说,“你怎么不找我呢?你要早点找我,我早都帮你把干部身份解决了。”
看着苦涩的队长,我也觉得不妙。但是我能说什么呢?只是在旁边呆呆地听着,暂时忘了自己更加不堪的境地。
“净吃苦了。”耳边又传来老白的声音。
中午到了,恹恹的太阳像完任务一样,继续挂在天上。早晨起的大雾,已经消散了不少,只是太阳还像笼在纱里,隐约着一张大白脸。
我看着值班室里的人开始陆续离开,心里不由得发慌。老金继续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脚边的袋子像有生命一样,一会儿歪在这边,一会儿又歪在那边。而队长,早都去别的值班点了。
终于,屋里只有我和老金了,一直东倒西歪的他随着老白的离开,瞬间清醒了。他拿起脚边的袋子,跨出门来,往院子中间的煤堆走去。
我瞬间心慌起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个二流子。但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了,煤丢了我没办法交代,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过去。他已经蹲在煤堆上面,往袋子里装煤了。我赶快把他扒拉到一边,学着队长他们的样子,严肃地说:“别装了,行不行?”可惜声音一点也不粗壮,还透着点颤音。
他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严厉地说:“你敢赶我?你出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呢,反正不让你偷煤。”
“这是偷吗?傻子,我们为矿山奋斗了一辈子,你老爹连命都搭上了,咱们用点煤,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不行,我不能让你偷煤。”我推得他没办法装煤了,他只好一屁股坐在煤堆上,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和颜悦色地问我:“你娘好着吧?”
你问我娘干什么?我气恼地扭过头去,没有理他。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道:“你娘和你金娘娘可是最好的姐妹,姐儿俩谝起来没有完,连时间都忘了,害得我经常吃不上晚饭。”他像个公鸭一样,“嘎嘎嘎”地笑了一阵,又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假装难过地说:“可惜你金娘娘死了,不然又不知道往你家跑多少趟呢。”什么?金娘娘死了?不是失踪了吗?
我有点意外,赶快问他:“你怎么知道金娘娘死了?”
“她儿子都死了,她能不死吗?肯定死了。”他把烟头掐灭,揉了揉干干的眼窝,继续蹲下身来,往袋子里装煤。
我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愤怒地说:“她儿子不是你儿子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他又像个公鸭一样嘎嘎地笑了:“小杂毛,我可是二爷的爹,听说过二爷吧?你再这样欺负二爷的爹,小心二爷的弟兄们跟你过不去。”
他儿子的外号是二爷,是个远近闻名的地头蛇,我的同学们都这样称呼他,有几个很为认识二爷而自豪。
但是我没有想到,老金居然也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
正在这时,回家吃过午饭的老白和大王回来了,大王还对着煤堆上的我扬了扬手,意思是让我回家吃饭,我为难地看着煤堆上的老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金像只癞皮狗一样,端坐在装了一半的袋子上,把一根香烟斜叼在嘴角上,时不时地对着我吐烟圈。
可能老白看出来了什么,他往煤堆走来。他没有理我,客气地对老金说:“怎么坐在这里?不嫌脏吗?去值班室坐吧。”
“怎么?要拘留我?”老金斜着眼问他。
“哎呦,我怎么敢啊?更何况你也没有犯什么事儿呀!”老白明显有点谄媚。
老金却不管不顾,“你们吃过午饭了,我家还等着煤点火做饭呢。”他拍着身下袋子说。
老白赶快给老金挤眼睛,对着我说:“你赶快回家吃饭吧,说不定下午还要训练呢。”
“训练个锤子,这样没有眼色的货,赶快下岗得了。”老金很鄙视我。
我已经走下了煤堆,听到这话,我的犟劲上来了,我又走回了煤堆。
老白正在拉坐着的老金起来,嘴里还在问:“真的有下岗的说法吗?你姐夫是咋说的?”看到我回来了,赶快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老金站起来,面对面地对老白说:“我姐夫说了,这一次改制,主要就是嫌辅助工种人的太多了,一线不受影响。所以你不想下岗,就调去一线采煤去。”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大王“啊”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他哑着嗓子说:“好不容易从井下调出来了,难不成又要调回去吗?”
老金的公鸭嗓又“嘎嘎嘎”地笑起来了。他得意地说:“你能下井还不知足吗?这小兔崽子恐怕连工作都保不住。”他幸灾乐祸地指着我说。
老白担心地说:“我都这个岁数了,不会让我去井下吧?”
“肯定不会,”大王插嘴说道:“你没看报纸吗?外地企业改制,对快退休的人员,一般就是先下岗,在家休养,到退休年龄了回单位办退休手续。”
“你怎么知道?你说了算吗?”老白生气了,急赤白脸地怼大王:“我们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凭什么老了还要让我下岗呢?”
“我让你下岗了吗?我不是说外地企业有这样执行的吗?”大王也生气了,边说边挥舞着手臂。
老金不怀好意地拉大王:“别动手、别动手…”
大王一把把老金推了个屁墩,老金生气了,他指着大王的鼻子叫嚣:“你敢打我?你知道我儿子是谁吗?我儿子是二爷!”
“去你的二爷,给我当孙子我都不要。”大王毫不畏惧地对着老金吼道。老金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对着我们几个说:“我姐夫是矿长。这一次改制留谁不留谁,只有他说了算。”
他捡起地上的袋子,想背到脊背上。我一把抢过来,把里面的煤倒在煤堆上,把袋子递给了他,他甩手不要了,抬腿往煤堆下走去,嘴里还在说:“只有我姐夫说了算!”还回头看了看老白。
他突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我和大王不知道他又要表演什么,便死死地盯着他。他生气地指着老白说:“你们看老白啊,看我干什么?看我干什么?”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往老白脸上看去,只见老白目光呆滞站在那里,嘴歪在一边,一串长长的涎水挂在嘴边,我赶快喊他:“白师傅,白师傅…”他不理我。大王转过来一看,大吃一惊,他扶着老白,紧张地对我说:“快去打电话,老白中风了!”
我飞快地向值班室跑去,身后传来老金“嘎嘎嘎”的笑声。
转过年,我正要去上班,看到了刚从省城回来的老白。时间过得真快呀,老白去省城的大医院住院已经半年多了。我看到他和他老婆从长途车上下来,他像个孩子一样呆呆地站在路边,他老婆则忙碌地一件又一件,从车上往下拿行李,我赶快跑过去帮忙。他看着我身上的工作服,大着舌头问我:“你下岗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穿着这个衣服?为什么不穿警服?”
我指了指远处的群山,说:“单位上成立了采石场,我调到采石场了。”
“采煤都差点下岗,采石?”他摇着头,满脸都是不相信的表情。一串涎水又把胸口打湿了。
我让他看远处的群山,山峦已初现峥嵘,山峰与山峰之间的岩石已经矮下去了。我告诉他,现在各地盖楼修路都需要石子,你们数十年来堆积在山坳里的岩石,经过粉碎,是很好的建筑材料。我们的采石场经济效益非常好。
他高兴地说:“看来不用改制了。”
“不,已经改制了。”我告诉他。
“裁减了多少人?”
“没有减人,采石场还增加了三百人。”
“没人下岗?”
“没人下岗!”
他看着远处山上忙碌的人影,喃喃自语道:“这才叫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
“对啊,”我帮着他老婆把他扶到轮椅上,对他说:“过不了多久,咱们这里也是青山绿水了。赶快让你儿子来上班吧。”
我匆匆往山脚下的采石场跑去。背后传来老白的叹息:“我们这一代人,净吃苦了。”
“废话少说,赶快办病退,让儿子接班。”老白老婆推着轮椅,往老白做不了主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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