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网图侵删趁夜深没什么客人进来的空隙,他终于有时间进洗手间收拾一下自己。
镜子里的人头破血流浑身湿透,再加上一个星期前就不太明亮的灯光,乍一看,还真有点锁魂厉鬼的意思。
难怪刚进门的时候,门口那几台机子后的小青年,一直从屏幕后面偷偷抬眼看。
要不是因为熟识,估计他们都报警了。
换了干净的衣服擦干头发,他轻轻吁了一口气。
额头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血痂,拿棉签揭下来的时候还有点疼。他恨恨地想:
要是让我再撞见那个女人,一定非……
01
“网管!”
“来了。”
他匆匆将沾血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应声走了出去。
今天是雨天,出来包夜的人并不多。其实这些年电脑已经成为家家必备的东西,并没有一定要来网吧的必要。
大学的正迷恋游戏那几年,经常拉上几个哥们在网吧通宵达旦苦战一夜,天亮了才一个个裹紧衣服回去一钻进被窝就倒头大睡。
游戏在哪儿玩其实并没有区别,不过是一群夜里怕寂寞的人罢了。
酒吧,烧烤摊,网吧。
这些夜里亮着的灯,是城市里的人情味儿。只有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和自己一样夜里睡不着觉的人,心里就觉得平实了很多。
嗯,这好像有点恶趣味。
游戏打完一局,夜还很长。
他点燃一支烟,等下一局游戏开始。
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冷风,将他指间的烟雾吹得有些凌乱。
进来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高挑,身材不错。
“包夜。”
她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头也不抬地只顾着刷着手机。
“是你?!”他惊异道,声音大得离吧台近的几个人都转头看了过来。
看女人终于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一脸疑惑的样子,他压低声音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还微微发疼的额头。
“电瓶车,我就是那个摔倒的人。”
“哦。”她终于认出来了,随即歉意地说了句“抱歉,我不知道你受伤了。你等一下。”
还没等他有反应,女人转头又打开门走了出去。看着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又消失在雨幕里,他捏着女人的身份证不禁有些发蒙。
搞什么名堂?
好在不过十分钟,女人已经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
她一进门就绕过吧台,自来熟地搬过一张椅子坐下说要给他的伤口消毒。
“这种泡了水的伤口,会感染红肿的,你别不信。”看他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她举起沾了酒精的棉签一本正经。
兴许是被她的样子震慑到,向来怕疼的他居然乖乖顺顺地低下头来任她给伤口消毒贴上创口贴。
只是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手法和力道的确不算温柔。
听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才后知后觉地放轻手上的动作,安慰道:“你放心,我处理这种伤口是老手了,保证不会留疤。”
“你是医生吗?”他问。
“算是吧。”她答。
结束后她将一小瓶酒精和棉签等物往他面前一推道:“记得消毒,不要沾水,很快就结痂了。”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一直隐匿在外套里,察觉到他的眼神,女人大大方方将外套一拉,露出打着石膏的手臂给他看。
“骨折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啊?”可是刚刚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走得很快啊,快到他以为她要肇事逃逸呢,居然,骨折了?
“小场面。”她重新将外套拉回来,拿着吧台上的身份证笑道:“包夜,帮我开台机子。”
“都这样了,你还玩。”他还在持续惊异中。
“伤的是左手,右手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不能玩了?”她反驳道。
“……”
最终他还是帮她开了台机子,靠里面的,不会被进出的人带的风给刮到。
她一坐下就打开电脑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真是怪人,他暗暗地想。
02
梦境。
大雨,瓢泼似的大雨。
漆黑的一切,他在雨中独行,远远的有一盏灯,飘飘忽忽看不真切。
突然那灯近了,近了,又倏忽消失,像是有人一下子捏熄了灯芯。
他撞到一团软软的物体跌坐在泥地里,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流下来,沁近紧抿的嘴里,一股腥甜。
灯突然亮起,他看见前方的雨幕里,一个女人自水里挣扎着起来,一只手怪异地垂在身旁,梦游似的远去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
浑身一颤,一种陷落深渊的失重将他的心脏猛地提起。
睁眼,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依旧下个不停。他的身体好好的干爽着躺在床上,并没有水,也并没有坠入深渊。
恍惚着看了天花板上摇曳的树影,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那个女人。
刚刚梦里的情景不正是前几天的事吗,他睡过头,赶着上夜班,风大雨大的那女人站在路中间,害他连着电瓶车一起栽了个跟斗。
摸了摸头上已经结痂的伤痕,他突然有些口干舌燥,起身走到客厅打开冰箱开了一听啤酒。
冰凉的液体泄洪般灌进咽喉,窝进沙发里,浑身的不适才减少了些。
一看时间,十点二十,又是上班的点了。
“你这小子,到底还想不想要工资了?”手机响了,是他开网吧的表哥发来的信息。
“睡过头了,马上就到。”他发完这几个字,匆匆钻进浴室冲了个澡,抓起电瓶车钥匙出了门。
片刻后,门又打开,他把手里的钥匙扔回门口的篮子里,换了一把车钥匙。
差点忘了,电瓶车撞坏了还没有修。
他是个拆二代,又是独生子。他们家的院子自爷爷辈就坐落在城里,他爸爸出生在那里,轮到他的时候开发商要在那块地方建商场,然后他就坐拥千万资产了。
人突然变得有钱了,就容易迷失自己。比如他现在25岁却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白天睡觉晚上就去表哥的网吧里上上班。
晚上的网吧人不算多,他除了帮人处理一点小事情就无事可做,有的是时间呆坐在吧台后面想事情。
至于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什么都想,也什么都没想明白,所以天一亮就又大脑空空回去睡觉了。
做的梦总是光怪陆离,梦里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在雨夜里走啊走,怎么也望不到边。
“你就是钱烧的,要是让你去工地上搬几天砖头,回来再啃几天馒头自然就治好了。”
这话是他的老板兼表哥说的,在他说他夜里失眠以后。
但他又不愿意真的去搬砖头,毕竟他太懒了,所以他成了网吧的夜班网管。
“包夜。”
一张身份证被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推到大理石吧台上,这手指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甲油却是淡淡的胭脂色。
将身份证取过来,晃了一眼上面的人,他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寒潭似的眼睛。
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你?”
“是我。”
“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残疾人概不接待?”她挑眉道。
他耸了耸肩,一句“受了伤还天天跑来网吧睡觉”咽进了肚子里,麻利地帮她开了机,将身份证递过去。她依旧伸出两根手机夹了身份证转身去开了电脑。
他想得没错,果然还是睡觉。
今天的发呆有了新内容……
一个女人远嫁他乡,丈夫露出家暴真面目,女人不堪暴力深夜出逃,到网吧度过漫漫长夜。
一个女儿父亲嗜赌成性,母亲不堪重负离家出走,女儿面对空空如也的家,逃避现实到网吧寻求安慰。
……
可是这女人脸上没有伤,也许伤在衣服遮住看不到的地方也未可知。
骨折了也能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打石膏,转瞬又能像没事人一样到网吧包夜,是个狠人。说明她的家庭不幸福,应该是后者。
……
躺在椅子上睡得正香的女人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被一双怜悯的眼睛看着。
她正微微蹙着眉头,嘴唇也紧张地抿成一条直线,搭在身上的外套渐渐滑落到膝盖上。
他走过去重新为她盖好外套,突然有些好奇她的梦是什么颜色。
03
“网管,怎么才半个月不见换了发型了。”有熟悉的客人打趣道。
他伸手摸了摸长长的刘海,那里面有一条新愈合的疤痕,偶尔不小心碰到还会带起一阵酥痒。
“好看么。”他笑笑道,突然想起来那个女人有许久不来了。
城市进入连绵的雨季,街边的梧桐树树叶被洗得透亮,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晶莹的光。从树下过的时候,偶尔会有一滴雨落在衣领里,让人狠狠地一激灵。
有多久没来了呢?
上一次她来的时候,梧桐叶还远没有这样翠绿。
那次他破天荒地在对面人家窗户上还映着夕阳的时候醒了过来,他这人有个毛病,一醒了就睡不着。
所以他决定出去走走,这个夏天第一次天还亮着的时候出门。
街上挨着小区栅栏的地方,旺盛地生出来一簇簇蔷薇花。
蔷薇花热烈地开在眼睛里,就是真正的夏天了。
她穿着白裙子蹲着花丛前,正认真地拿手机拍着照片,似乎尝试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角度,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手机装进了包里。
“哎?”
她终于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花开得很好啊。”他不太会打招呼,见面就是天气不错吃过饭没有,好在今天还算是情商在线。
“是啊,可惜我拍不出好照片。”她伸手挠了挠耳朵,笑得人畜无害。
“手好了吗?”他如是问。
“如你所见。”她伸出受过伤的左手晃了晃。
就是这样一个动作,他看见她的袖口漏出来的手腕上,水蛭般爬着几个狰狞可怖的伤疤。
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那是利器伤。
难道她割过腕?
于是接下来他不知道怎样开口了,和一个还算漂亮的,脆弱敏感的女人讲话,他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
沉默……
“你的头,好像留疤了。”她指指他的额头,那里有一条一寸长的淡粉色伤痕,像个胎记。
“是啊,信了个庸医。”这样的玩笑是可以开的吧,她应该能听出来是个玩笑吧?
她果然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末了她两眼弯弯地看着他说道:
“那庸医想要请病人撸个串,挽救一下医患关系你看怎么样?”
“可以啊,不过地方得病人选。”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了露天烧烤摊的简易桌子上,等菜的间隙她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说道:“我都做好被大宰一顿的准备了,就这?”
“我很能吃的,你这冤大头当定了。”他喀嚓一声打开一瓶啤酒,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她。
她笑着接过去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哎!”他伸手欲拦……
“怎么了?”
“这可是开水。”他看着空空的杯子目瞪口呆。
“是吗?”她一愣随即将手中的杯子放到桌子上“一点也不解渴,给我倒啤酒吧。”
他一脸狐疑地端起自己面前的水喝了一大口,忙不迭地吐了出来,狼狈的样子逗得对面的女人哈哈大笑。
她说:“梁宇你可真是个傻瓜!”
“你怎么知道我叫梁宇?”他灌了一口冰啤酒缓解被烫的疼痛。
“因为我不傻恰好认字。”
顺着她的眼神,低头一看,桌子上是他刚收到的快件,可不就是他的名字么。
“季流年,你是不傻,你是虎。”
骨折了不吭声,被水烫了也不吭声,可不就是虎么?
04
那天他们边吃边聊,意料之外的是季流年的酒量很好,她看起来柔柔弱弱,喝酒的时候却很豪爽。
结完帐走在路上的时候,才发现应该已经很晚了,路人已经没什么行人,偶尔有一辆车远远地驶过来,又极速地消失在黑夜里。
两个人都有些脸颊微红,被凉凉的夜风一吹,倒有说不出的舒适。
“你不去上班吗?”她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问道。
“今天我休息,所以还可以送你回家。”他把手揣进衣服兜里,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梧桐树影的间隙里。
她不置可否,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仿佛刚才坐在路边推杯换盏聊得热火朝天的并不是他们。
谁也没有在意由这个方向走过去会不会离家越来越远。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几个骑摩托车的小青年呼啸而过,却又在不远的地方转过头来,他们冲着季流年肆无忌惮地吹着口哨。
其中一个黄毛对着走在前面的季流年喊道:“美女,走路多累啊,上哥哥这来啊!”
“把你男朋友甩了,哥哥带你兜风去。”另一个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引得空旷的街道一阵阵回响。
季流年倒没有生气,只是依旧抄着手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本来落了她几步的梁宇快步跟上去和她并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对方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美女,换个男人吧,你看咱们几个怎么样?试试就知道嘛,他肯定没我们行。”
伴随这句话的又是一阵大笑。
梁宇知道自己早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更何况在对方人数几倍于自己的情况下,他捏紧了拳头忍了又忍,只想拉着季流年快点走,好避开这几个瘟神。
但那几个人指定梁宇不敢动手,又存了找季流年逗乐子的心,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们。
走了半条街,他们依旧骑着摩托不紧不慢地跟着,时而选些不堪入耳的话挑逗季流年。
梁宇终于还是没忍住,在路过一家商铺门口时发现地上有个汽水瓶子,他想也没想就捡起来朝最近的那辆摩托车扔去。
那个亮亮的玻璃瓶子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最后怦一声落到那青年的反光镜上。
哗啦一声,地上碎的有玻璃瓶,也有那摩托车的镜子。
小黄毛受了惊,好不容易才稳住车子,他没想到那个怂包一样的男人真的敢动手。反应过来后立马和其它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朝停在两盏路灯阴影里的两人走来了。
梁宇一把将看好戏的季流年拉到身后,暗示她快报警。
不知道季流年看到还是没看到,她的手依旧抄在胸口,并没有要掏手机的意思。
梁宇看着越来越近的几个人,内心哀嚎一声完了,跑是跑不掉了,只希望他们别打脸,新伤加旧伤,还能见人吗?
“你能打几个?”女人戳了戳他的脊梁骨。
“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算了,你负责给我鼓掌吧。”话音还没错,他只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一双手拎着扔到一边,季流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捡了一个汽水瓶子在手上,一闪身就朝对方冲了过去。
那画面,怎么说呢?
现在想起来他还臊得慌,他那时候本该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很有男人气概地从她手里拿过瓶子,说一句:女人,让我来。
可惜那时候他衣服穿得单薄,两股一直打着颤,应该是穿得单薄的原因……
反正等他在旁边不打颤想要加入战斗助她一臂之力的时候,季流年已经结束了对战。
坦白说是碾压局,那几个前两分钟还意气风发古惑仔似的黄毛此刻正屁滚尿流地跨上摩托车跑得飞快。
他一脸惊奇地靠过去说道:“女侠好功夫啊!”
“小意思。”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是这个动作,梁宇看见她整个手掌都被鲜红的血液包裹着。
“你受伤了?”他心中一紧,就要抢过她的手检查伤势。
她就着不甚明亮的路灯仔细看了两眼,没所谓地说道:“嗯,应该是被碎玻璃刮到的。”
梁宇不放心还是将季流年拉到灯下要仔细检查,在这期间还一直有血液顺着她的指间往下滴着,落在树影底下,印出一朵朵惶急的花来。
季流年的手掌由虎口开始,一条可怖的伤口几乎横贯整个掌心,从不断流出血液的伤口里,依稀可以看见翻出来的皮肉。
他吓得手掌一抖,托着她的那只手立即就不敢再动了,另一只手胡乱在衣兜里摸着手机。
“你在干什么?”她奇道。
“叫救护车!”
“太夸张了吧!”她失笑道。
“再等一会儿你的血就要流干了!”
梁宇没有夸张,季流年的血由着他们相连的手臂流到他的手肘,源源不断,渐渐在地上汇成一汪,又爬着砖缝渗透到泥土里。
看着他害怕到脸色苍白的样子,季流年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只静静地由着他举起自己的手拿外套将手掌裹了一层又一层,因为太紧张,动作不太顺畅,打结打了好几次。
最后两人坐在路边等救护车,空气里是吹不散的血腥味,梁宇一直坐立不安地看着路口,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
“梁宇。”她突然叫道。
“嗯?”
“不疼的。”她安慰地说。
“你不用这么坚强的,女孩子爱哭不是什么坏事,疼就哭一哭。”他想起那天晚上她也是一个人在雨地里,拖着受伤的手去了医院,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都不喊疼?
“可是真的不疼呀。”她看着自己被裹得蚕蛹似的手臂,语气有些落寞:“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救护车的鸣叫由远及近,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上车之后医生为季流年做了简单的止血消毒,这期间梁宇一直在观察季流年的表情。
就连医生在看到她狰狞的伤口时也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可她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就像是那只正在被消毒的手没有连接在她的身体上。
要不是感受过这只手的温度,他几乎就要以为这只是只高仿真的假肢。
“这伤口得缝线呀,先打麻药。”急诊室里,医生看了眼已经初步止血的伤口,转过头去准备药剂。
“不用了,就这样缝吧。”
“什么?小姑娘,你搁这儿跟我演关公呢?”医生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我不疼的。”
“季流年!你有自残心理是吧!”一直守在旁边的梁宇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医生您不用理她,我们要打麻药。”
“我是无痛症患者。”她突然开口道:“打了也是白费。”
这回轮到医生惊讶了,他自然知道什么是无痛症,难怪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显得不太上心,还以为是她忍着痛逞强呢?
“先天的?”
“是,生下来就有。”
听到季流年这样回答,医生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快速准备了缝线的用具,在拿着针准备缝的时候还特意问了句:“我要开始了哦?”
季流年安静地点了点头,梁宇看不了这样血腥的场面,但是又不想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只好站在她身边将头略微偏向一边。
医院的窗户在夜色的掩护下变成了一扇镜子,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季流年的表情,只看见医生的手上上下下地忙碌着。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黏腻,低头才发现指缝里已经有血液在慢慢凝成一条条,像是沟壑里经久不散的青苔。
05
什么是先天性无痛症?
深夜梁宇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出这样一行字,敲下回车键之前,他起身走到客厅冰箱前惯例打开了一瓶汽水。
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放任那股横冲直撞的气体在自己胃里翻江倒海,最后化成大大的嗝打出来。
客厅没有关窗,轻薄的窗帘上有树影摇摇晃晃,没有被窗帘遮挡的部分影子爬到他的赤脚上,竟然有些凉凉的感觉。
空气里似乎还有些血腥味,尽管他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指甲缝里的血迹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他知道这些味道来自于他的记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太过于失常,以至于他现在还在那样的浓烈又无所畏惧的颜色里没缓过神来,他的嗅觉也还停留在那个时刻。
从医院出来,他看着季流年有些苍白的脸色,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你真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痛吗?”
“很厉害吧?像是超能力。”她调皮地笑笑,冲他挥了挥裹着纱布的手。
“……”梁宇没有说话,因为他从季流年故作轻松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像是平静湖面下的尼斯湖水怪,在深渊一样的湖底是它邪恶的瞳孔。
“小时候别的小孩子吃手只是吸一吸,我每次都能咬得鲜血淋漓,我妈这才发现不对。他们说这种病很难长寿,因为疼痛反应是人体的保护机制,不知道痛的人就不懂得规避危险,对疾病也后知后觉,所以基本会死于意外。但我还是完好无损地活到了现在,我的父母,她们把我保护得太好了,甚至不惜在我睡着后绑住我的四肢,我的身边从来都没有缺过人,我妈甚至为了保护我辞掉了工作。你相信么?我从来没有去过学校。”
这是个问句,表面上是,但季流年并没有等梁宇回答,也许她根本只是单方面想要倾诉,所以短暂的停顿后,她几乎是立刻接着说道:
“十五岁那年,他们带我去海边玩。那天天真蓝啊,就像是一只上着饱满釉面倒扣着的碗,碗下小小的天地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趁着爸爸妈妈从车上搬东西,我赤着脚在礁石上跳来跳去,直到那些石头上开满了血色的花,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为了王子变成人的美人鱼,每一步都踩在刀尖儿上……要是美人鱼像我一样感觉不到痛,她的舞是不是会更好看呢?”
“等他们发现我爬上礁石的时候,海水涨得很高了,周围什么人也没有,我不知道这些石头这样危险。我看见爸爸从海潮里游过来,他不断朝我喊着年年别怕,其实我不怕的,美人鱼累了,变成泡沫也许更轻松。直到我看到爸爸被一个浪头吞噬,礁石边的水漾开水母状的花……”
“我跳下去救他,我抓住他的衣服,另一只手死死扣着礁石的缝隙,可是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血流干净了,被大海舔去了。”
“后来在葬礼上,妈妈血红色的眼睛牢牢抓住我,比不断上涨的水还要让人窒息……梁宇,那时候我应该是知道痛了,不是身体的痛,医生说我的手被礁石割破了血管,再晚一点,我也会死。可我不痛,爸爸也感觉不到痛了,是因为我。”
“我妈恨我,她那样恨我。”
“我抢占了她的前半生,现在还毁了她的后半生,我没资格哭,因为最痛的人是她。”
“十年了,我再也没有回去见过她……”
不知什么时候,季流年的脸上爬满了眼泪,还有不知道多少泪水隐匿在夜色里。梁宇似乎可以窥见那天汹涌的海浪,一点点吞噬了昙花一现的幸福,从那天开始,她就湿哒哒地活着,身上永远浸着血的味道。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他急于想要保护一个人,好像只需要再下一场雨,眼前的人就会真的变成泡沫消失。
我要保护她!
这个声音在梁宇身体里不停地叫嚣,所以几乎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说了出来:
“换我来保护你吧。”像当初你父母保护你一样。
她的脸沉寂在浓重的夜色里,抬起一只手重重抹了一把脸冷笑道:“收起你的同情心吧。”
“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季流年,我保证,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他急于澄清自己并不是浅薄的同情心泛滥,说出的话都有些不成声。
“你是个好人。”她说。
“什么?”
“但我就是不喜欢好的,我就喜欢烂的臭的。所以,你不合适。”季流年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一矮身钻进去,隔着玻璃嘴唇轻启:“你省省吧,小网管。”
到现在为止,那些场景在脑海中重现了很多遍,梁宇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句话哪个动作惹恼了季流年。
还是第一次被发好人卡……
她喜欢烂的臭的,是不是还有一句喜欢能让她痛的?
先天性无痛症没有治疗办法,只有采取保护性措施,防止自残及外伤。
网页搜索结果最后一段这样说。
再一次见到季流年,已经是五年后了。
他将自己账户里的资金全都投给一个研究所做项目,尽管他知道遗传病多是基因问题,短时间内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成效,他的钱也是杯水车薪。
但他禁不住地想,要是真的可以,真的可以治疗这种病,是不是就可以再看到季流年?
“阿片药物拮抗剂纳络酮让一位CIP患者短时间出现痛觉,同样的“痛觉恢复”效应在Nav1.7基因敲除小鼠中出现[4]。因此,可能阿片药物拮抗剂如纳络酮可以有效治疗无痛症状。“
这则消息发出的时候梁宇正在午睡,梦里他在一片红色的海里浮沉,四周都是开满血色玫瑰的礁石。
手机的消息提示音让他一下子从水里沉到了床上,看到研究所发来的实验数据,他立即回电问是否可以让他的一个朋友试一试。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说道:“这种新药剂还在实验阶段,并不是很稳定。”
“如果病人同意呢?”他急切地追问道。
“那你尽快带病人过来看看吧。”
电话挂断之后,兴奋的梁宇才渐渐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有季流年的联系方式,人海茫茫,要靠一个名字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兜头一盆凉水,泼得他马上冷静下来,突然想到之前查资料的时候,上面提到这种病的病例相当少,至今为止也不过五例,既然这样……
一想到这,他立即抓起钥匙开车去了研究所。
一个小时后,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捧着一本薄薄的资料放到她面前。
季流年,不错,就是她!
照片上的脸还略显青涩,但梁宇几乎一眼就认出来这一定是她。
名字不会错,脸也不会错,还有那双常年浸着水的眼睛……
“这姑娘当年是我确诊的,每个月她父母都带她来复诊,不过十五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了。梁先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老教授走的时候这样说。梁宇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他要找的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只是看到病人家属联系电话时,他再也忍不住了,颤抖着手拨下一个个数字,拨完确认了好多遍才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声音响了好久,久到他以为对方是不是早换了号码,如果真的是,那他将永远失去再见到她的机会。
“喂。”终于,电话被接通了。
“您好,是季流年小姐的家属吗?我是无痛症的研究人员,我们研发了可以短暂恢复痛觉的药剂,您的女儿有没有意愿来试一试?”
他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说明来意,生怕被人以为自己是骗子。
……
过了好久,他才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
“你们来晚了。”
“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的药剂对一个死人没有用的话,就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死了?已经……
手机转回待机界面,那上面是一尾坐在礁石上的人鱼,柔和的月光铺在她海藻一样的长发上,泛着微光的鱼尾在水波里飘阿飘。
他重新跌回沙发,任由手机跌落在脚旁。
美人鱼,真的变成泡沫了。
她从当年那个海滩走进大海里去了。
梁宇还是去看了季流年的墓碑,很干净,应该是被人常年擦拭着。
买花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因为他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原来他根本就不曾了解过她。
“买束向日葵吧。”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季妈妈突然开口说道。
他听话地付了钱,抱着一束向日葵穿过一座座冰冷的墓碑。
“她喜欢向日葵吗?”
“她什么花也不喜欢,那时候她总是将我们放在她床头的花揉烂扔在地上。向日葵我还没有试过,只是觉得这样明媚的花,她既然再也不能撕烂了,就让它在这里再灿烂些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季妈妈蹲下来拿出纸巾仔细擦着两个相邻的墓碑,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细碎的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黑的,白的,交织在一起。
其实,哪里有恨。
不过是和他一样,怀抱着无望的爱罢了。
从墓园出来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这场雨连着那天夜里的狼狈,淅淅沥沥落满了他余生的每一个梦。
天亮了,人们找不到小人鱼,只有海浪上跳动着一片白色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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