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落红

作者: 荒原hyx | 来源:发表于2021-08-06 08:54 被阅读0次

    呼啸的山风吹过田野里的作物与杂草,发出亘古不变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种呜咽或者哭泣,疲惫的牧羊人迎风唱着高亢的歌,河水向东奔流不息。这是一位阔别家乡多年的成功人士站在山坡上看到的情景,这些在城市中难以见到的事物令他心旷神怡,他向着远山与天空豪迈地呼喊,重重回声在山间久久回荡。他兴奋地向那些引导他登上山坡的居民们表达着自己对于野草镇的喜爱,他说:“这里好极了,空气清新,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我想,这里从未变过。”

    远道而来的人那,你一定是离开家乡太久,以至于被岁月模糊了记忆,忘记了那些已然发生变化的万事万物。譬如说,他忘了他所站的地方从前是一座老磨坊,老磨坊里的黑色骏马于一个雷雨之夜冲破马厩一去不返,随之一并消逝的是架在河水之上的石板桥,它被陡然涨起的河水冲垮;再譬如说,他忘了那位在他少年时期名盛一时的叫做娴的美丽姑娘,他将再也见不到她窈窕动人的身影。

    娴的故事总要从遥远的1994年说起,比起一个年份,那更像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娴与野草镇的其他女孩别无二致,她们的皮肤呈现出近似泥土的颜色与粗糙的质感;她们的哭泣不会引起丝毫的怜爱,当她们咧开嘴笑的时候,你又很难忽视她们蜡黄而参差不齐的牙齿。如果她们结伴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就像是经过了一根电线杆或者一棵树。(这并非源自她们的邋遢或不讲卫生,她们的丑陋是由野草镇的水土一手造就的,换言之,我们野草镇不出美人)。而在此,也就是在娴16岁以后,我们野草镇的居民惊讶地发现在她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她慢慢地从一众面目模糊的女孩中间跳脱出来,变得清晰而脱俗。

    这个故事里必须要出现的人还有当时有名的疯子沙金海。娴的家住在小镇东边,学校的位置则位于小镇西边,这意味着如果娴要从家走向学校,那么镇中央的那口枯井是她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沙金海,这个瘦削的独眼男人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坐在镇中央那口枯井的井沿上。在大多数时候,他会用一种类似于家禽的尖利声音对着行人叫喊;有些时候又会捶胸顿足地痛哭不止,他蜡黄的脸庞因过于用力地哭泣而青筋暴起,他的胃部因持续张开的嘴巴而产生一阵痉挛,使他在痛哭的间隙发出来自身体内部的干呕;还有一些时候,沙海金却是绝对安静与绝对静止的,他垂下他的脑袋,以一种窥探似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打量着过路的行人,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娴于无数个清晨和无数个傍晚于沙金海面前走过,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所以当沙金海后来毫无征兆地叫住她时,娴的讶异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沙金海死气沉沉的目光因为娴的出现而掠过一丝光芒,他将手前伸至虚空之中,伸出食指指着娴所在的方向,用一种可怖的声音说:“你要过来。”

    娴下意识地转过身子,这使得她的目光与沙金海的目光相对。娴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从沙金海那只仅剩的眼睛中所流露出的疯狂令她感到害怕,她发出一声尖叫,而后开始奔跑。但沙金海却没有放过娴的意思,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飞快地追来。伴随着身后粗重的喘息愈来愈近,娴觉得自己挎在肩上的帆布书包被人拽住,她闻到一股恶心的臭气,而后看到了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一身破旧的军大衣与一只孤零零的青色眼睛。沙金海紧紧拽住了娴的挎包。娴的第一反应是他要抢自己的东西,但她随即发现,他只是要问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沙金海问。

    娴注意到有一团脏兮兮的棉花从沙金海的腋下露了出来,她胆怯而又诚实地回答:“娴。我的名字是娴。”

    “哦,娴,你会像一朵花一样。”沙金海松开娴的挎包,用一种夸张的兴奋语气说。

    像一朵花一样是什么样?不知道,沙金海只是说,你会像一朵花一样。很久以后,更准确点说,是娴变美以后,她时常想起沙金海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态与语气,她不知道这是一句让自己产生改变的咒语还是预测了自己将要产生改变的预言,她很想去找沙金海问个清楚,但沙金海再也没有像那天清晨一样对娴说些什么。娴看见他趴在地上,对着一列行进中的蚂蚁喃喃自语。

    娴变美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娴的名字与美丽挂钩是在1994年春天,寒冷的冬季过后,她的名字流传在野草镇万物复苏的大地上。

    那个时候我已经学坏很久了,我总是穿着一件看上去随时都要绽开的紧身裤子,和其他几个年纪相仿的青年聚集在石板桥的桥头上说着下流的玩笑话。那一年春节刚过,我用一只空酒瓶打破了邻镇阿毛的头,愤怒的父亲在阿毛的父母上门兴师问罪的时候将我一脚踹翻在地,又羞又恼地剥夺了我的自由。因此,当我再次走出家门去往石板桥的时候,春天正在不声不响地过去,我对野草镇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那一天的风里飘荡着谜语般的呢喃,我坐在一根桥墩上,迷茫地听着那些混小子谈论有关娴的事。

    “所以,你们这些混蛋,娴到底是谁?她怎么了?她真的那么美吗?还是你们在说反话,其实她丑陋极了?”我听烦了,不耐烦地问。

    他们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若看着一头怪物。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认为我在开玩笑,而我的表情又在告诉他们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开玩笑,在尴尬而长久的沉默中,不知是哪个聪明人最先反应了过来,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啊,你们忘了,这小子被他爹锁在家里很长时间了,怪不得不知道呢。”而后他对我神秘地说:“大概中午的时候会有一些女生结伴经过我们面前,到那个时候,不用我们告诉你,你自己就会知道谁是娴,而我们又为何总是谈到她。”

    临近中午,放学后的女孩们成群结队地经过我们站立的石板桥,她们就像我们一样有着自己的小集团。我们远远地看着她们,有意地忽略她们丑陋的脸而专注于她们隐藏在衣衫之下的身体,她们是飘渺而隐约的一条条曲线。曲线与曲线不一样,有些是已具雏形的,有些是已然发育完毕的,它们令我们的夜晚变得燥热难熬。但我在等的只是一个叫做娴的女孩,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你们说的究竟是这些女孩中的哪一群,又是那一群里的哪一个?”

    “别急,我们说过,不用我们告诉你,你自己会知道的。”跛子傅延说。

    这群混小子没有骗我,当我正觉得自己被他们戏弄而准备离开时,最后一群女孩恰到好处地从我们眼前经过,没人可以忽略其中穿着白色印花衬衫、梳着马尾辫的高挑女孩。我想那就是娴,不然在这些女孩当中,还有哪一个能不需任何人提醒便自然而然地引人注目呢?那一刻,我真切而又具体地感受到了春天的到来。

    “娴,我想你已经到了想男人的年纪了!”

    “娴,你饿吗?”

    “娴,你有没有梦见我?”

    他们的嘴巴像一挺挺机关枪那样对着娴接连不断地抛去只有我们才懂的下作玩笑,娴羞赧地低下头,脸上泛起动人的红晕,一个叫做阿莉的丑女孩以一种矫揉造作的语气骂我们混蛋,而后不无刻意地扭动起她难看的塌屁股,牵着娴的手快步走开。

    “你这家伙,”我听见身后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这样说,“我知道你这家伙是想跟娴干点什么。”

    “我们都想跟娴干点什么。”另一个人这样回答。

    仅仅是一个照面,我见识到了娴的美丽,那种能令人世的所有语言显得苍白的美是我此后不曾见过的。那天傍晚,我从石板桥魂不守舍地往家走,终于听清了那些飘荡在怡人晚风中细碎的呢喃,我听见女人们艳羡而又多少带点嫉妒地讲述娴脱胎换骨的故事,听见男人们用一种一本正经的声调严肃地展望未来,猜测着娴的基因有没有随着她的容貌而改变,野草镇不出美女的传统是否将因为娴成为历史(他们竟然还懂得基因,我们野草镇的居民总是能带给别人这样那样的惊喜),但那诡异的尾音让我觉得他们分明也想跟娴干点什么。

    1994年的春天就像从前与以后的所有春天那样蜻蜓点水般过去,炎热的夏季如约而至。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个夏天会在日后成为野草镇人长盛不衰的谈资,人们想到了那轮出现在5月末尾的紫色太阳,灰色天空中出现的异象似乎为其后的一切埋下了伏笔。总之,在那个夏天发生了几件轰动野草镇的事。

    野草镇的男孩们总是嘲笑女孩们的相貌并以此取乐,但我们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野草镇的男性粗野鲁莽,这是邻近几个乡村的共识。我们野草镇的男孩虽然大都继承了父辈这一副粗野鲁莽的样子,但真要划分起来,男孩与男孩之间存在着众多泾渭分明的小团体,其中最大的两个团体为争夺石板桥的归属权发生了恶劣的斗殴事件,两帮赤膊的青年于一个热风扑面的夜晚从石板桥的两边潮水一样涌上石板桥头,用自己手里的板砖或铁棍狠狠砸向敌方的脑袋。

    我因厌倦了那种混混一样的生活而缺席了这场在后来被称为“石板桥之争”的斗殴,但我依然记得那个被救护车的鸣笛声充斥的夜晚与那些被鲜血永远染成红色的桥墩,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斗殴的惨烈与男孩们的凶狠。那些到场的医生与警察对一群十几岁男孩玩命到如此程度感到疑惑,但在我们这些同龄人看来,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他们争夺石板桥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站在桥头看着娴从他们面前走过。几天之后,我拎着一只油桶走过阔别已久的石板桥,我看见了跛子傅延等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曾是我的老伙计。跛子傅延的眼眶带着淤青,用无比骄傲的神情递给我一支烟。

    “石板桥之争”因娴而起本是在男孩中间流传的说法,却因一个爱好醉酒后吹牛的混小子拿来向他的表妹炫耀自己的血性而泄露到了女孩们那里,并由此引发了娴与野草镇女孩们的交恶。

    这是一段神秘而悠远的往事,它在女孩们的世界中隐秘地发生着而与男孩无关,那些曾站在石板桥上的轻佻男孩会在多年后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个夏天,从那个夏天开始,娴便不在属于任何一个小集团,她会在一群又一群女孩走过石板桥后独自出现在他们面前,忧郁而动人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野草镇有两种女孩,一种是娴,一种是娴以外的女孩”,这句在当年无比流行的话说的不仅是容貌上的差距,还符合了当时娴与女孩们已然发生变化的关系。

    六月与七月之交,夏季进入全盛,一种源自沿海城市的海魂衫在男孩与女孩中成为风尚,那位声名大噪的导演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我们野草镇。据说我们镇当时的镇长与他具有某种曲折复杂的亲缘关系,他破天荒地来到我们落后的野草镇为他的电影取景,更破天荒地想要挑选一个气质独特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电影当中,这是他站在我们野草镇的繁华地带,用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观察着那些男孩与女孩的原因。这位导演站在那里,从早晨到午后时分,这些从他面前匆匆经过的年轻人让他逐渐失望,他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谩骂着这些附庸风雅的内陆人,鄙夷他们盲目地追逐风尚,将一件很好的海魂衫穿出了不伦不类的意思,而后他转去了野草镇外围的草地,躺在柔软的草丛中疲惫地望着天空。

    万籁俱寂之间,他听到了马儿恢恢的叫声,他从草地上起身,碧绿的野草沾满了他的后背。他看见一匹漂亮的白马站在他的身边,用一双湿润的眼睛注视着他,它的身上没有马鞍与缰绳,洁白的鬃毛在风中起伏。他像被磁铁吸住一样走向那匹白马,那匹白马却扬起它的前蹄,调转身子踢踢踏踏地跑开。他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马儿,他像一个疯子一样瞪大眼睛,跟在马儿身后奔跑起来。

    马儿跑到河边,转过一个山坡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位导演在失意之际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短袖与棕色马裤的女孩蹲在河边安静地洗衣服,她显然还伏在河边洗过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背后。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匹马?”导演问。

    “一匹怎样的马?”女孩转过身子,导演看见了她美丽的脸庞。

    “一匹白马。”导演恍惚地说。

    “可是,”女孩想了想,认真地说,“这里只有老磨坊那儿有一匹马,但它是一匹黑马。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什么白马。”

    “没关系。”一匹白马有什么重要的呢?导演开始相信这是冥冥中的指引,他摘下自己的墨镜,露出了那张女孩只在画报上见过的富有辨识度的脸。在女孩惊讶的目光中,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要你演我的电影。”

    “娴,我叫娴。”女孩兴奋地说,“我要演你的电影。”

    那位导演在几天之后便离开了野草镇,他说自己要回去准备一些东西,并对娴做出承诺会在秋天回来。娴的厄运就是在其后日复一日的期盼与等待中无声降临的。

    这要说到一个叫做枫的男孩,他是我们野草镇少有的长相俊朗的男孩之一。12年后,我作为一名不成功的编剧离开野草镇去H市打拼,在一家偏僻的小酒馆里遇到了枫,我们自然而然地坐到一起谈起往事。我们不可避免地提起了当年引起许多风波的娴,这个时候,枫说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他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和娴谈过恋爱,就在我们16岁的时候。”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好事的野草镇人没能捕捉到关于娴与枫相恋的一点蛛丝马迹呢?这是我后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想这既是因为这对恋人过分低调,也是因为当时娴在野草镇已经没有了真心朋友得以分享:女孩们与她交恶,男孩们只关注她的美丽而无心关注其他。凡此种种,最终造成了这段恋情的不为人知。

    枫说,娴之所以会同意出演那位导演的电影其实与名利无关,她只是想要以此为契机离开那个已经让她非常厌恶的野草镇。那位导演离开的徬晚,娴与枫在石板桥后面的小树林约会,娴对着天空憧憬着她的美好未来,她掰着指头数着自己要带那些人离开:“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还有你,我的枫。”那天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动。娴在枫的嘴唇上留下了一个潮湿却柔软的吻,它被荒莽的原野与皎洁的月光见证……

    “然后,你知道的,就发生了那件事,那件……”枫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息。

    那件轰动了整个野草镇的事大概发生在周一,也可能是周二,总之是在一个暑假期间的午后。娴的卧室临街。开始是娴坐在窗前看一本很老的小说,而后是一张纸团不合时宜地经过敞开的窗户与闭合的窗帘从窗外扔到了她的书桌上。娴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她站起身推开窗子向外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人的身影。娴重新坐下来打开那张明显包含着某种秘密的纸团,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着一行字:今晚七点,小树林见,下面落款的位置是一个圆圈,那是她与自己的恋人枫通信时的特殊标记。

    晚上七点,娴如约来到小树林。当天多云,月光与星光都显示出一种颓丧的暗淡,枝繁叶茂的小树林漆黑一片。娴感到害怕,她扶住一棵树轻轻喊着枫的名字。娴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娴以为这是枫在对她开玩笑,她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娇嗔道:“讨厌,把手放下来,我害怕。”那双手没有任何移开的意思,娴不知道枫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些着急,于是更加剧烈地晃动着身体,恳求一样地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真的害怕。”

    令娴意想不到的是,身后的人开始用身体推搡她走向小树林深处,她在一瞬间惊讶地发现身后的男人有着与枫不同的体型,他肥硕的肚子顶在了自己的腰上,喘息粗重。娴开始呼喊与挣扎,她用胳膊肘用力地拄着身后肥胖的身体。男人在这时松开了捂住娴眼睛的双手。娴本能地回头去看,被一拳打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后来娴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洞穿了,她在剧烈的疼痛中苏醒过来,她感觉一块满是油脂的肥肉压在自己的身上。她想看,眼睛却被一条毛巾死死蒙住;她想喊,嘴里却给人塞了一块发臭恶心的抹布;她想跑,手脚却被麻绳紧紧捆着,她觉得自己的手腕与脚腕被粗砺的绳子磨破了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与闻——她听见了男人粗重的喘息,闻到了男人伏下身子时哈出的臭气。娴懂事了,她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像一只蚯蚓一样在泥土上扭动着身体,却又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娴一阵反胃,一些粘稠酸涩的东西从身体内部反上来,却被那块抹布堵在了她的口腔里。

    娴的记忆出现了缺口。她不记得男人是何时离开自己身体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发现的,当她再度拥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烂泥一样瘫倒在她的木板床上。

    就连枫自己也想不明白,那个假扮枫将娴从家里诓骗出来的肥胖男人是谁,除了野草镇的天空与大地,还有谁知道他与娴的关系呢?发现娴的人们同时也发现了那张被娴带在身上的纸条,它使得整件事都扑朔迷离了,时至今日,依然有为数众多的野草镇人将那一晚发生的事定性为一对男女“玩大了”的结果。

    仅仅是一夜之间,这种说法传到了娴的父亲那里,这个光明磊落的中年男人第一次知道了低人一等的滋味,他的烟草在那一天抽完了,他在朱红的大门前徘徊,却最终没能敞开那根锈迹斑斑的门栓。阴霾笼罩在娴的父亲的心头,他痛恨娴让他们一家人无端蒙羞,他转身走进娴的房间,看见娴穿着背心与短裤,靠着一床被子掩面哭泣。

    “你也知道丢了面子,这样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呢?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这个浪蹄子。”娴的父亲解下腰间的皮带,狠狠地抽在娴的背上,尖锐的啸叫声过后,娴白皙的后背裸露在外的部分多了一道鲜红的印子。

    “爸爸!”娴哀嚎道。

    “他们说你没有流血,你这个骚货!”娴的父亲再度挥起皮带,这一次打中的是娴的胳膊。

    “爸爸!”娴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娴的母亲就是在这时抱着一捆干稻草从院子里冲进来的,她将干稻草扔在地上,挡在娴与娴的父亲之间,也可以说她挡在娴的皮肉与停滞在空中的皮带之间,反正是一回事。她将娴抱在胸前,心疼地抚摸她的伤口,这个性格温顺的女人第一次对着他的丈夫表现出了母性中的粗暴成分,她哭着叫道:“你怎么能打女儿呢?你这个懦夫,有种你就去把那个男人找出来,挖掉他的心肝,把他亲手打死。你这样算什么本事呢?”

    娴的父亲怒气未消地争辩:“你有没有听说她身上的纸条,她那里没有流血。她是个骚货是只野鸡,她不是我的女儿。”

    “爸爸!”娴痛苦地说,“为什么你宁愿相信别人乱说,也不肯相信我呢?”

    娴的父亲,这个人尽皆知的好汉子,无力而疲软地坐在地上痛哭起来,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鲜血顺着他的下颔流下来,而后他脸色惨白地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倒在地上咽了气。

    我们再度见到娴是在她父亲的葬礼上,人们看见她缩着肩膀,披麻戴孝地跟在四个运送棺椁的汉子身后,每当他们将棺椁放下的时候,娴就要跪下来发出悲恸的哭声。

    就在娴的父亲葬礼举行的当天,镇中央的疯子沙金海也一并死去了。镇中央的居民听见沙金海站在枯井上悲伤地叫喊,他那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镇中央无数人家的寂静清晨。他们愤怒地冲出屋子,却看见两行如血般鲜红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中缓缓流出,而后他的身体向后倾斜,跌进了古老的枯井当中。据说,沙井海反复呼喊的是一个奇怪的句子:你会像一朵花一样。

    那些掘土的劳工依然记得在娴的父亲的棺椁下葬的时候,娴所表现出的一系列异常行为。他们记得娴摘掉了头上高高的孝帽,将它抛在地上,在风的作用下,它像一只白色的鸽子在半空中飞舞翱翔。他们注意到娴已经剪去了长发,而她的面孔在被风刮起的尘土中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她的五官看上去依然是那副五官,却没有任何人会觉得美丽。棺椁完全下葬以后,娴的眼眶噙满了泪水,一片树叶飘到她的身边,即便那时距离秋天还有些日子,但他们极其清晰地听见了娴的声音。她说:“秋天就要来了。”

    那一年的秋天注定是不同的,那位著名的导演带着人们从未见过的神奇器械来到野草镇,开始拍摄那部被无数人引为经典的爱情片。第一场戏是在石板桥的桥头拍的,当天那些总是在桥上聚集的混混识趣地让出这块曾发生过血斗的地盘,人们看见在导演的指挥下,一个穿着白色短袖与棕色马裤的美丽姑娘牵着一匹雪白的河曲马缓缓地走上桥头,她向着水面张望,温柔地说着诗一样的台词。电影拍摄的时候,娴就待在她临街的房间里,藏在窗帘的缝隙之间盯着外面的街道。那是一双了无生机的眼睛,它们几乎成了娴身体的全部。

    人们不会知道,在那条长长的街道上有一双窥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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