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可畏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2期“教”专题活动。

网图侵删

午后天渐暗沉，海平面飘出暮色云絮，向上爬升攀上了日头，阳光笼上了一圈浓郁的灰色光晕，它意欲从中挣脱，却甚是徒劳，稀稀拉拉的光线印在恒通集团大厦上。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九层公区里，哗啦……哐当……，是摔打文件的声响，又有桌椅被踹倒了。“方东起，你干了十几年的外贸，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现在对方要终止合同，你说怎么办？”总裁室大门虚掩，乔恩连番咆哮声，穿透了四百米平层，总裁室外格子间员工个个噤若寒蝉，埋头作业，唯恐被战火殃及。头顶中央空调轰鸣作响，像幽暗森林中潜伏的大嘴怪，忍受饥肠辘辘的腹鸣蹲守着猎物。

室内气温骤降，卓娜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打了个冷颤，裹紧了披肩，她褐色短卷，眼角一抹墨色似蝎尾高高吊起，起身问邻座行政部的头号美女，“苏菲姐，从来没见过老大发这么大的火？这是怎么了？”

“你们部门的事儿你不知道吗？……”苏菲刚要揶揄两句，余光瞥见总裁室走出一个人影，眼神一惊，下意识捂住嘴巴，连忙扒手示意卓娜，赶紧坐下。

卓娜反应迅速，撇了撇嘴，埋低头，唰地一腚坐了下来，右手匆忙抓起鼠标，趴在电脑屏幕上佯装忙碌。

铛铛，人影走到了卓娜面前，敲了敲桌面，卓娜抬头一看，方东起眉头锁着愁雾“师……师傅……”卓娜心中咯噔一下。

方东起领着卓娜猛地推门进了会议室，眼睛一沉，闪过一丝凛冽，他扭头就质问卓娜：“这个月埃塞俄比亚那批出口的货物，销售清单是你编制的？你怎么不提交我审核就提报财务开票了？”

方东起怒气冲天，身后的门被甩得哐哐作响，卓娜慌了神，硬撑着腰板，应答到：“师傅……我是按照以前的编制流程走的手续，财务那天催着开票，您刚好在开会，我就直接提交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出什么事儿了？你把商品的人民币货值做成了美元货值，总包商要多付7倍的价钱！一百万的货值你竟然开成了七百万。现总包要索赔。对方要求澄清全过程，总裁今天发话要揪出过错人。你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卓娜脸上一阵潮热，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力辨说，“师傅，那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啊,我可是将合同和清单一起交给财务的，他们也没有检查出问题啊。要找过错方，他们也得算上。”

方东起气得鼻翼横张,眯起了眼，卓娜，怎么会变成这样？与入职时判若两人。

三年前，恒通外贸公司调整商业策略,扩大营业规模，招聘了一批新人。新人入职时，公司组织了一次迎新会，总裁主持会议。这批新人个个似晨起的树苗，青葱稚嫩追赶阳光，朝气扑面而来，感染了迎新会上的管理层元老们。

到了自我介绍环节，新人们表情局促起来了，有些人喉咙发紧，略显拘谨又急于展示，言语间有些许拧巴。

轮到卓娜了，她身着质地考究的粉色套装，一双凤眼明眸流转传神，妆容清爽，笑容可掬，落落大方地表态:“各位领导大家好，我是新人卓娜，毕业于985院校工商管理专业，英语八级，还取得了剑桥商务英语中级证书，我在入职之前已经研读学习了公司所有的历史业绩，我曾到500强企业见习了三个月，在座的好多领导我都打过交道，我相信'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我会努力高效完成每一项任务。不负领导们所托。”

行管部苏菲在一旁补充，这次周年庆大型文艺汇演缺一个主持，卓娜临危受命呈现了一次完美的舞台效果。

“插播一句，就在昨天，我们拿下了昌隆公司九百万的订单，这个订单的关键促成人正是卓娜。真是后生可畏啊！”总裁乔恩对着乔卓娜竖起来大拇指，嘴角都咧到了耳后，赞誉之情溢于言表。

“乔总您谬赞了，这次签约算是一次机缘巧合，我运气好碰到了而已。”卓娜的谦虚又为她加分不少。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会议室里响起来雷鸣潮涌的掌声，这是迎新会上唯一的一次掌声。

随后的师带徒协议签订，方东起收了卓娜和于根新两人。于根新大众面孔，戴着粗边黑框眼镜的，见谁都容易羞涩。方东起只记住了于根新说的这句话:“我没啥优势，但能吃苦，脏活累活尽管分配给我，我会认真工作。”与热情乐观的卓娜相比，于根新如同那远东荒漠的沙棘树，木讷少言，存在感极低，不由得让人疏远。

对这两个徒弟，方东起虽尽心尽力事无巨细地传授经验，小到商品归类，关税查询、货物集港流程，港口码头打尺，集装箱货物配载、唛头箱单、报关单编制、出口退税税率查询。但他内心的天秤还是不自觉地倾向卓娜。

有不少人羡慕收了卓娜这一高徒，灵动活泼的卓娜也着实会讨人欢心，方东起也总是对她赞不绝口，部门的重活累活自然由于根新包揽了。于根新只顾埋头研究海关税则、外贸实操知识，从未抱怨过。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方东起慢慢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卓娜似乎有些后劲不足。更确切地说，她志不在此，心思放到了别的地方。卓娜常常迟到早退，总是想尽借口让于根新代为干活。妆容越发艳丽，衣装鲜亮，名牌包不离身，苏菲说时常有不同的男士来接卓娜下班。方东起心里犯起了嘀咕。

一次，方东起要外培一个月，出发前埃塞俄比亚项目和哥斯达黎加两个项目正同步运行，方东起想借此契机考考验一下两个徒弟的业务水平。

埃塞俄比亚物资种类单一，不超过十个品名，难度低一些，方东起安排卓娜跟进，哥斯达黎加项目物资种类繁杂，多达数百种，超限包装多，则有于根新跟进。

一个月后恢复上班，方东起发现桌上堆满了各种台班费用确认单，十票费用里有九票都是埃塞俄比亚的叉车吊车租赁费。另一票是哥斯达黎加货物倒运费。

哥斯达黎加货物倒运的当天下午集港报关了，而埃塞俄比亚货物还没有正式集港，哪会那么多次吊车叉车？

方东起给吊车租赁商去了电话，结果引来对方老板一通吐槽:方总，咱们合作那么多年，第一次被你质疑这个，这些都是你们部门那个卓美女用的台班，这些我做不了假的。我的司机回来告诉我，这个美女了不得呢，在货场谈恋爱呢。头天把东边货场的货挪到西边，第二天又从西边挪到东边，我听到都心虚得慌，我们商人再挣钱也不能拿自家信誉开涮的。这美女是心情不好么？公家钱也不能这么个造法啊。

方东起调取了埃塞俄比亚集运地货场那两天的监控，镜头里卓娜举着太阳伞跟一个男子谈笑风生，态度暧昧，两人像是在过家家一样，指挥叉车司机一会倒运一个大撬块，一会再挪回来。

方东起气得额头爆起了两根青筋，怒从中烧。他顺道查看了哥斯达黎加货场的监控，发运当天，于根新早早到达现场，绘图配重配载图，有条不紊地配合指挥叉车司机作业，装箱铅封完毕后，吊车和运输车辆同时到位，他在货场来回穿梭，与运输队伍有商有量，三下五除二就将五个集装箱起吊再落箱又运往了码头，两倍速播放模式下，于根新调度协调的一切操作行云流水，如丝般顺滑。方东起才发现自己低估了于根新。至于卓娜，他私底下用言语敲打了一番，希望她能有所醒悟。

可如今埃塞俄比亚项目事态发展成这样，已经不是他方东起一人能担得起的责任了。而卓娜仍冥顽不灵，犯了错不自知。

卓娜伸出食指指着室外，鲜红的长美甲像是要渗出血：“师傅，要是只给我一个人记过，我不服，财务部也有问题……”

“你……”方东起陷入了自责，恨自己识人不淑，用人不慎。

正当两人僵持之际，于根新推门进入，他说已联系财务了解了，有效期内当月开出的发票可以退回作废，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开这些损失了。

他也在财务部门督促会计当场与总包商财务澄清了此事，对方财务也认可这个解决方案。“明天就会把这批发票退回重开。我们重新提交。”于根新眼神坚定，这是入职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方东起才想起来，自己被总裁劈头盖脸的怒火冲昏了头脑，尽担心自己要被处罚，职务不保，竟然忘了还有这个解决方案。

方东起心中五味杂陈，有懊恼也有悔意、更多的是对于根新的欣赏和欣慰。

这才是真正的后生可畏。

一个月后，公司宣布人事调动，卓娜被调到了后勤服务组，不再接触核心业务。

三个月后，新建海外事业部，中东地区急需一名外务主管，薪水高达百万，总裁指定方东起，方东起力荐于根新。

次月，于根新出国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