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奶娘

作者: 苏扬0606 | 来源:发表于2022-12-16 20:0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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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扬州过了长江,沿大运河一路向南,走上四五百里地,便到了苏州府。这里自隋唐以来,就是积储殷富之地,城中人家,屋宇鳞比。其间有一条小街,顺着这条小街沿河向西走,歧途曲巷的尽头,有一座乌梁朱门的大宅,青墙灰瓦,占地甚广。北宋年间,九月的一天,刚交酉时,宅中的下人们在宅门前挂上风灯,几声銮铃声响,惊动了守在门前的几个士兵,他们向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草木阴浓之中,走过来一人一马,越走越近,已不足五十步。

“站住!再敢靠近,我们就要放箭了!”士兵们大声喊道。

那人果然站住了,随后,有声音传过来道:“我乃是寿州凤台县的捕快聂飞练,只因擒住了大盗沈白,特来向府衙借牢房一用,关押一夜,明日我就带他返回凤台县。”声音爽脆清亮,似是个女子。

士兵们惊疑不定,有人问道:“你是男是女?”

那个自称为“聂飞练”之人远远地说道:“我自然是个女子,眼下又渴又累,快放我过去,歇息一宿,明早还要赶路!”

士兵们又问她是如何擒到大盗沈白的,聂飞练只好回道:“我从寿州直到庐州,整整跟了他三年,几次将要抓住他,却又被他逃脱。三个月前,我听说他到了苏州,便潜入此地,扮作一名客商,着实做了几笔买卖,与一个诨名叫做钻地鼠的人混得熟了,请他将沈白约了出来。沈白试探了我几次,见无破绽,便欣然赴约,这才被我用计擒住。他现在就在马上,你们若是不信,过来一看便知!”

士兵们商量了一番,喊道:“我却有些不信,平时倒也罢了,可今时不同往日,若是误放了歹人进来,我们都要掉脑袋,这脑袋一掉,还能不能装得回去可难说得紧,你可有什么凭据吗?”

对方不答,过了一小会儿,扔过来一面牌子,说道:“这是我的腰牌,你们看看是不是真的!”

一个士兵捡起牌子,看了一番,也不能确定,说道:“我进去找人验看,你不要离开,就在原地等候。”

那个叫做聂飞练的捕快身上穿一件交领的袍服,青带缠腰,足上粉底乌靴,只用头巾将发髻包了起来,柳眉杏眼、丰姿标致,二十来岁的样子。在宋一朝,女子身穿男子服饰习以为常,并不鲜见。她脸上有疲倦之色,眼见没有办法,只好叫他们快些,自己则是将马系好,就地坐了下来,想从水袋中倒些水来喝,水袋却已经空了,就从地上拔了一根青草放在口中嚼着。

就这样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士兵一去,就此没有了消息。聂飞练渐渐坐不住,站起来张望,她旁边的马上缚着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鼻直口方、眉峰挺秀,眸子中似有英华隐隐,被横放在了马背上,时间一长,就难受之极,忍不住出言哀求道:“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你放我下来,再给我点水喝,否则,大人见到我的时候,我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那也没有什么趣味!”

聂飞练横了他一眼,说道:“我只有草,没有水。而且县令大人只要抓到你,不论死活,就会让我继续当捕快,你放心吧,他定不会觉得无趣的。”

马上之人就是大盗沈白,勉强一笑,说道:“好狠心的女人,为了能当捕快,不顾我的死活。其实你是一个女子,何必要做什么捕快,餐风宿水,又没什么钱粮。我告诉你一件事,只对你一个人说,你看眼前这座宅子,乃是本地府尹郑改樵的府邸,他为官多年,田庄店铺不计其数,家中却有一条隐密的水道通向外间,只我知道。你若肯放我下来,我便去弄些银两出来给你,哪怕只取出一成,从此之后你就可以逍遥自在,岂不快活?”

聂飞练睁大眼睛道:“真的?那好极了,等会儿见了府尹大人,我就把你说的全都告诉他,让他为你再加上一条罪名,如何?”

沈白气恼地道:“我不见什么府尹大人了,你还是连夜将我带回凤台县吧!”

聂飞练笑道:“现在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来不及,果然有脚步声响起,几个士兵匆匆向他们走来,施礼道:“牌子是真的,犯人我们自会带去,聂捕快请随我们来,府尹大人想要见你一见。”

聂飞练推辞道:“已入夜了,不便打扰,再说我现在困倦得很,能不能明日再去拜见?”

那几个士兵不由分说,一人去牵马,另外上来两人,挽住飞练的两只胳膊,好似架住她一般,不走大门,却往后面的小门而去。聂飞练个子没有他们高,又被他们夹在中间,尽管有些功夫在身,也是难以施展,身子不由自主地随了他们走,不解地道:“哪有这般强请客人的?”

那几人嘻嘻哈哈地道:“聂捕快休要嫌累,大人吩咐了,非要今晚,立时见到聂捕快不可!”

他们说着话,步子不停,很快就将飞练带至小门外,推上了久已等候在此的一辆骡车,放下轿帷,外面一声吆喝,只闻车声辚辚,骡车便缓缓向前走去。

聂飞练略定了定神,想要掀开轿帷,看看外面的情形,稍一转头,忽地发现车内暗处还坐着一人,这一下被吓得不轻,几乎要飞了起来。另一人却也是位妇人,年纪比飞练要大得多,衣饰绝丽,还用各色丝线极为细致地绣了几大朵牡丹,气度闲雅,显然是位富贵中人。她见飞练吃惊非小,吃吃地笑了起来,伸出手,那双手却也是保养得很好的,在她身上按了按,说道:“你果然是个女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捕快,是以不得不验看一番。眼下我们时间不多,因此我只说一遍,你要好好记住,一个字儿都不许错,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聂飞练深感莫名其妙,说道:“你是谁?我并不认识你,对不住,这就走了。”

她正要下车,那妇人却道:“你只要踏出车外一步,立时就会被投入监狱,只说你是那沈白的同党,想要里应外合,然后,你就会静悄悄地消失,这世上也就没你这号人了。”

聂飞练看那妇人的样子,一时间也难以分辨她说得究竟是真是假,但她既叫得动府衙的公差合力做这一出戏,骗了她来,应该来头不小,确也不敢贸然尝试,问道:“你是何人?究竟要我做什么?不是府尹大人要见我吗?”

那妇人哼了一声,轻蔑地道:“什么府尹大人,掩人耳目而已,他如何能使唤得动我,那岂不是太抬举他了?我姓皇甫,你可以叫我皇甫大娘。放心,你不会死,除非你不按我说的做。现下我们要去见一个人,至于这个人是谁,莫要打听,稍后你自然知晓。见了他,你首先要下跪叩首,不要随便称呼他,未经许可,也不可以看他,更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他说什么,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除非他要你说话,否则其他的话,一概不许多说。假如有人盘问你,你只说主人因为天热多吃了些凉的东西,偶染微恙,你是我请来的名医,是来给他看病的。这些话,你都记住了吗?”

她说得自然有理,聂飞练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正说话间,骡车停了下来,皇甫大娘道:“好了,我们到了,聂捕快,我考你一考,你可知道我们现下是在哪里吗?”

聂飞练想了想,说道:“车子一直在走,但总是向右拐弯,从不向左拐,难道我们还在苏州府衙内?”

皇甫大娘抚掌笑道:“你如此聪慧,看来我们的事又多了几分把握了!”

皇甫大娘和飞练下了车,又过了几道门,门口的卫士盘问时,聂飞练就按皇甫大娘教的说了,果然没人为难她,顺利地被带了一间厅堂,皇甫大娘自进去了,却把飞练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她等得无聊,开始东张西望,只见这里并不见得很大,却四处是珠帘锦帷、金镶玉嵌,正前方的桌案上放了一个小小的青铜古鼎,鼎盖的兽头口吐出一缕缕青烟。飞练久在县里面,住的是土坯房,喝的是古井水,哪里见过这番景象,便疑心这里还是不是府衙。

过不多时,皇甫大娘陪同一个人走了进来,聂飞练心知这定是她所说的“主人”了,极想看一看这人到底是怎生一副模样,但还记得大娘嘱托的话,便跪下来磕了几个头,顺势伏在地上。

那人进来之后,便坐在了中间的一张锦披大椅之上,下人端上茶来,随即退了下去,那人问道:“大娘,她便是你说的那个女捕快?怎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聂飞练直到此刻才第一次听到他说话,话声平和中正,倒还好听,心道:“这不是你吩咐的吗,还假惺惺地问什么?”

皇甫大娘道:“生人未经恩准,不敢随意起坐。”

那人哈哈一笑,又道:“她倒还懂些规矩。”

皇甫大娘道:“乡下人哪里懂得这些,进来前我就已经嘱咐过她了,这孩子,也还算听话老实。”

那人道:“无妨,这里不是京里,又只有我们三个,让她站起回话吧。”

飞练叩了一个头,站起后,微睨了一眼上面,只见桌案后的大椅上端坐着一人,身着一件墨紫色的云纹锦袍,颏下短须,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气度高华。只看了一眼,便忙垂下眼帘,栗栗心惊,想道:“本朝禁止民间穿墨紫色的衣服,可是此人堂而皇之,身着紫服,丝毫不以为意,难道他……他是从宫里来的人?”

她才想到此节,皇甫大娘便走到她身边说道:“事到如今,我与你说了也无妨,只是你切不可声张。上坐这位,便是我的主人,当今大宋朝的太子殿下。”

“太……太子!”聂飞练大为惊讶,禁不住身子簌簌抖动,险些要站立不住,她既已想到此人来历不凡,却万没料到竟然便是当今的皇太子赵署。

太子赵署笑道:“你也不必紧张,听大娘说一说事情的原委。此事关系非小,却又不可惊动别人,我既有用你之处,自然就要明白相告。”

聂飞练还没回过神来,问道:“为、为什么是我?”

皇甫大娘握住她的手,让她镇定下来,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殿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更不能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因此府衙的一干人皆不可用。你是外人,又是女人,不易被别人察觉,况且今夜又擒获了大盗沈白,想来也是有些手段的,是以才隐密地召了你来。眼前就有一桩小麻烦,我等愚钝,束手无策,但只要你能破了此案,立下大功,殿下雅量高致,还怕不会重赏于你吗?”

飞练明白了此行的目的,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心道:“如果破了此案,自然有重赏,但假如破不了呢?”她不敢去想,更不敢问,只说道:“皇甫大娘,究竟是一件什么事?”

皇甫大娘点头道:“好罢,我从头说起。你也知道,殿下被立为太子后,便要时常代替圣上巡查四方,这次在苏州,就已经呆了有十余天了。本来像殿下的身份,完全可以修建行宫别院,可是本朝自太祖开国以来,就崇尚节俭之风,方今圣上尤其如此,殿下最重孝道,不敢忘训迪之恩,因此只将府衙略事修整,便做了他的东宫。谁知,就在太子即将回京之际,却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之事……”

聂飞练侧耳倾听,自然是一字都不敢遗漏,皇甫大娘继续说道:“太子殿下的奶娘殷氏,此次也随太子出巡,就在前几天,也就是初五的晚上,她忽觉胸中烦闷不已,便独自来到府衙的后花园散步。谁知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却突然疯了,又哭又闹,仿佛是中了邪,问她什么也不说,吃药也不见好,倒好似更重了。眼下只好将她关在深宅之中,远远地避开众人,只派了一个小宫女端汤送药服侍她,一直到今日。两天之后,殿下就要回京,这一路上,不知将会有多少人看见,这便如何是好?”

聂飞练将皇甫大娘的话飞快地重新想了一遍,问道:“我有一事不明。嗯,常人偶然七情内伤痰气上扰,或是气血凝滞,便有可能引发癫狂。得病之人不避亲疏,甚至登髙而歌、弃衣而走,其实并不鲜见,为何只奶娘得了癫狂之症,就不能让别人知道呢?”

皇甫大娘不悦地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飞练忙道:“小女子久在乡下,生平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本县的县令,是当真不知,还请大娘指教,否则我便无从查起。”

太子赵署忽然站起道:“让我来告诉她吧。”皇甫大娘低头应了,退在一边,赵署就在堂上踱步,厅堂正中挂着垂苏八角风灯,垂着金穗子,透出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摇曳不定。他想了一想,说道:“我自出生起,便吃殷氏的奶水,如今又被册立为太子。不怕让你知道,自古以来,皇位之争,无不相互倾轧,甚至血溅宫闱,也不鲜见。一旦被他人知道,我是吃一个疯女人的奶水长大的,那我的兄弟,就不再是兄弟,而会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我的父皇,也不再是慈爱的父亲,而是为了大宋的万年江山,不得不牺牲儿子的君主。不仅是我,那些拥戴我的人,和他们的家人,都会被清算,几十个大臣,几千口人,有可能在一夕之间,人头落地,整个国家也将会为此动荡不安。因此我请求你,或者以一国之储君的身份命令你,两天,你只有两天,在我回京之前,必须查出殷氏发疯的真正原因,只有这样,才能打消别人对我的怀疑,我也才会是安全的。”

过了许久,聂飞练还浑然不觉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皇甫大娘问她“现在你要去哪里”,她也好似没有听到,直到皇甫大娘又问了一遍,她才茫然道:“你说什么?”

皇甫大娘摇头叹息道:“是太子执意要找你来查案的,我劝过他,但他心意已决,我也无话可说。但有一句话,我却要交待你。破了案,太子就会成为你的依靠,但除了知道内情的几个人外,万一被其他的人察觉到你的行踪,殿下是不会出面保护你的,也不会承认曾向你下过密令,你需要独自来承担所有的后果。你如果想明白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聂飞练唔唔了几声,若有所思,突然抬头道:“大娘,请你帮我去一个地方,现在就去!”

苏州衙署的后花园,自从太子驻跸在此处之后,就已改成了行宫,尤其是几天前出了疯奶娘一案,更是不许人来,对外只说要让殿下好好休息,以便两天后日夜兼程赶回京师。小径之上,没人打扫,落满了树叶,更加显得花径风寒,一派萧条凄清的景象。

秦管家久在郑府尹手下当差,苍鬓白发、双颊深陷,飞练看了他几眼,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便问他道:“怎么不见府尹大人?”

秦管家道:“回小……小公差的话……”

聂飞练笑了起来道:“什么小公差,我就是一个小女子。”

秦管家也笑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女子也能够当捕快的,因此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了。府尹大人这几天神思倦怠,因此不想见客,只吩咐我好好伺候太子殿下的人,你问什么,我就要答什么,不得有丝毫隐瞒,事后再去向他详细禀告。”

飞练疑道:“大人身子也不适了吗,是在哪一天?”

秦管家仰头想了一下,说道:“大概是在初六那一天,嗯,错不了,是初六,这几日除了太子派的人之外,谁都不见。”

“初六……那就是在奶娘发疯的后一天。”聂飞练想罢,又问道:“大人患的是什么病,气色如何?我虽然不是什么真的名医,但也略通些医道,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也能说出一二分道理也未可知。”

秦管家道:“公差说笑了。大人得的其实不是病,而是自从初六早上夫人回了娘家之后,一天一夜都未归来,大人等不及,派了人去接,娘家人却说夫人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公差有所不知,夫人虽不是原配,却是年鬓尚轻、玉雪之容,与府尹大人更是情感甚笃,此番无缘无故就不见了人影,大人因此才闷闷不乐至今。”

飞练问道:“大人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夫人又是青春貌美,当真是两情相悦吗?”

秦管家正色道:“公差这话,老朽实不知是什么意思。荷花池边有几株西府海棠,本地绝无仅有,若不是夫人实在喜爱,府尹大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地从北方移植到此处?小公差可自行游览,小老儿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秦管家略拱了一下手,当真就要走开,聂飞练笑嘻嘻地把他拦住,陪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老丈莫怪,也休要跟大人提起,免得他再增烦恼。古时娥皇女英尚能共侍一夫,年纪差几岁,又算得了什么?烦请管家带我去看下那几株西府海棠可以吗,好不容易来到此间,我也想开开眼界。”

那几株西府海棠就种在后花园的一个大荷花池边上,每株都有六尺多高,树态峭立、花红叶绿,果然生得十分明媚动人。聂飞练啧啧称赞,在这几株花树周围走了一圈,就发现一件奇异之事,指着花树的根部问秦管家道:“老管家,这里的泥土为何这般?”

原来她看到花树下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褐红色,其他地方并不多见,故有此一问。秦管家看了一眼,说道:“哦,你说的是它呀。这几株海棠刚移植到这里来的时候,长得并不好,后来来了一个青州的生意人,看了一眼,说是这种花树必须要用青州、兖州一带的红土,方可郁郁葱葱。府尹听罢,就请他往返两地时,多带些红土来,以重金购之,因此这种土只为这几株海棠而来,本地却是没有的。”

飞练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这几株花树需用的红土着实不少,那青州的生意人可是要时常出入郑府后花园了。”

秦管家道:“是,只是自太子驻跸此间后,他就不便再来了。”聂飞练点点头,绕着花树走了一圈,她看得甚是仔细,树下有一点微光,她心中一动,背向着老管家,迅速将那件闪光的东西拾起塞进腰间,又站起看了一回周围的景致,清风徐来、畅情适意,问秦管家道:“敢问老管家,夫人初六上午出门之时,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秦管家道:“我是府里的管家,自然是亲眼看着夫人出门的,只是她……”

他说到此处,却突然语塞,用手指着别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结结巴巴地道:“那不就是夫……夫人吗!”

聂飞练吃了一惊,急回头看时,就只见离荷花池不远处,有一处游廊,回廊曲折,拐弯处有青裙的一角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飞练听说是夫人,不假思索,一把撩起袍服的前襟,向着游廊拐角处疾奔。她本来轻功就好,这一全力施为,更是疾逾奔马,很快就赶到了“夫人”身后,喝了声:“站住!”驰骋如飞,跃到她身前,双手张开,定睛一看,谁知眼前的这个女子,大概只有十来岁大小,静素有仪,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可也干干净净,头上梳三丫髻。可能是深居简出惯了的,哪里见过有人会忽地从天而降,悚然一惊,连手里端的东西都掉在地上打碎了。

飞练一见她的打扮,分明就是个有钱人家宅里的丫鬟,无非就是比其他人家的下人穿得更加体面些,应该不会是夫人。正要询问,秦管家已经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边说道:“我弄错了、弄错了!”

那丫鬟打扮之人瞥见是秦管家,一扭头便走远了,脚步既轻且快,聂飞练正要拦下她询问,秦管家已赶到她面前,说道:“公差休要拦她,她不是府里的人,而是太子带来的随从,好像叫做竹青。奶娘发疯之后,就是她一直在端汤送药,伺候殷氏。可能是我思念主母,眼又花,才将她给认错了。”

聂飞练哦了一声,回头再去看时,那竹青已匆匆走入了一间清静的厢房。秦管家说她叫竹青,那厢房后面临窗处,确实长着一丛丛嫩绿的竹子,修篁森森,随风送来阵阵竹叶清香。

飞练看罢,回头对秦管家道:“原来是认错了人,刚才我也以为是夫人回来了,行事鲁莽了些。既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那断无可疑之处,还要相烦老管家代我去向竹青小姐赔个不是,说明缘由,今后太子也不至于见责于我。”

秦管家摆手说那倒不必,怎奈聂飞练再三恳请,也只好走到厢房外,隔着门小声地说了事情的原由,飞练的来历却是只字未提。那竹青姑娘尽管被吓了一跳,也只好说不妨事,是她自己胆小,与旁人不相干。

秦管家回来时,飞练正在凭栏远眺,见他回来,笑道:“罪是赔了,可是这药却洒了,只好重新做过。”原来竹青失手打翻的,正是今日要端给奶娘吃的药。

秦管家道:“无妨,反正日日都吃,也不见好,再弄一副就是了。其实这药,不只是给病人吃的,也是给没有病的人吃的,无非是让咱们心里好过些罢了。”

聂飞练听他说得有理,点头称是,用手指向刚才张望的地方问道:“我看到那里有一处飞檐,极为精致,不知是什么所在,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吗?”

秦管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说道:“小公差在这里随意逛逛即可,那里是府里的二堂,大人有时也在那里歇息的,只有一些书画,没有什么看头,如须要去,恐怕得容我先请了老爷的示下再去。”

飞练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既如此,那就不便叨扰,老管家再带我去四处看看吧。”

秦管家说了一声“好”,在前头带路,才走了几步,回头看时,松径上空余花香,聂飞练却已经不见了。

聂飞练轻推开二堂的大门,里面空无一人,陈设的无非是一些锦屏绣障、名书古画,虽然别致,可也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她走了一圈,就看到东首的楸枰之上,陈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她看了半晌,秦管家才找到这里来,面有愠色道:“小公差脚程好快,我一路赶来,还是追不上你。”

飞练歉然道:“老管家受累了,我这人有一个毛病,老是改不掉,就是人家越不让来的地方,我就越要来一探究竟。不过你说的不错,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看头,请老管家多多拜上你家大人,请他把心放宽,尊夫人说不定只是迷了路,很快就会回来,等府尹大人好些了,我一定登门拜访。”

秦管家道:“多承小公差吉言,我一定转告大人。可眼下你要去哪里,可要找些帮手?”

飞练笑道:“老管家好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眼下我是要去找一个人,也许他能帮上点忙,可是这个人,非得要我自己出马才可以呢。”

刚过了午时,在城里一间名叫“太白楼”的酒楼前,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头小额尖的精瘦汉子,唇上两撇细细的髭须,酒楼的小二都认得他,是本地的一个地痞,叫做钻地鼠的,走在他后面的却是才被聂飞练抓住没多久的沈白。

两人上了三楼,来到一间厢房门前,钻地鼠停步不前,沈白见状,将手放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推,就把他给推了进去。

聂飞练已经在房内等候多时了,这一次,她换回了女子的装扮,那是一件浅绿色的缎裙,脚下是一双黑绒云头粉色薄靴,竟也亭亭玉立,招呼钻地鼠坐下,还给他倒了一杯茶。沈白则是到窗户边上向下张望了一番,见无异样,便负着手站在钻地鼠身后,显然是怕他搞鬼。

钻地鼠岂能不知,他端起茶杯,回头看了沈白一眼,又把杯子给放下了,对飞练道:“先不急着喝茶,这位姑娘,我钻地鼠虽然不肖,但见过一二面之人,总不会忘记,可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干我们这一行的,说实话,都是有点见不得光的,风险极大,要不是熟人介绍,哪怕是金山堆在眼前,也是断不敢接的,还请原谅则个。”

他说罢,正要起身,沈白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搭,又把他给按了回去,钻地鼠笑道:“我总在地上蹲着,坐这样的椅子不习惯,沈大哥未免也太多心了。”心中暗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连沈白这样的人都心甘情愿地听她使唤。”

聂飞练笑道:“我前几天才见过尊驾的,请你帮忙运一批旧铜器去和州,你是贵人事忙,怎地才过了不多时,就把我给忘了?”

钻地鼠见她说得认真,疑惑不已,将飞练左看右看,忽地想起一个人来,用手指着她道:“难道你就是那个黄脸的汉子?怎、怎么是个女的!”

聂飞练笑笑,算是默认了,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一是口渴,二来是向钻地鼠表示自己并没有在茶中下毒,说道:“你总算是想起来了,这样说来,你我也算是老熟人了。既如此,长话短说,我想要你帮我找一个人,这苏州城虽大,可要说有谁能在半日之内将人找到,那就非尊驾莫属了。当然,既是叫你帮忙,这跑腿应酬的费用,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她说着,从腰间拈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推到钻地鼠身前。聂飞练只是一个捕快,朝廷给的俸禄只够糊口,假如再洁身自好,到月底可能还得喝几天西北风,这银票银两原是皇甫大娘给她办案时花用的。自宋以来,银票已经开始在市面上出现,用作大额交易之用。钻地鼠依旧还在怀疑聂飞练和上次的那个黄脸汉子是否真是同一个人,小心地拿起银票,对着阳光照了一照。

沈白在他身后笑道:“你小子装什么装,平日里穷得叮当响,身上也没几个铜子儿,还能认得银票?”

钻地鼠确认了一番,老实不客气地贴身收好了,笑道:“沈大哥有所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天长日久,要练就一种本领,那就是见人的第一眼,就看他身上的穿戴和首饰,要是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只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这银票么,以前确也见过几次,是用一种特殊的纸张做的,错不了。小姐莫怪,这是掉脑袋的勾当,总要确认一下才放心。”

聂飞练见他有此“本领”,自己并没有找错人,自然也很高兴,说道:“好极,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请看下这件东西,好好想一想,可认得吗?”

聂飞练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件首饰来,就是她在苏州府衙的后花园中拾到的,放在桌上,让钻地鼠辨认。原来这是一只用纯银打造的耳环,镂嵌精工,上面刻着一枝盛开的鲜花,并不认得,下面还垂着一颗红宝石,甚是华贵。钻地鼠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摸了摸下巴,皱眉道:“这可是件好东西,原本应是一对儿,要是落在我的眼里,哪怕是坑蒙拐骗,也非要弄到手不可。”

沈白在一旁道:“谁要你说这些没用的,你只说在何人身上见过就是了!”

钻地鼠摆手道:“不急不急,让我好好想一想,确是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不就是……”他一拍桌子,呼地一下站起,正要说话,却突然呆立不动,目光呆滞,那后半句话就此留住了没有说出来。

沈白见他有异样,心中倏地一动,叫道:“不好!”急忙扳过他的身子,这一扳,钻地鼠头一歪,身子也顺势瘫软了下去,脖颈后赫然钉着一枚燕尾镖,深入一半,已然气绝身亡。

沈白反应极快,知道是有人在暗中发射暗器,这房门紧闭,四周不能藏人,只能躲在窗外发射。当下不假思索,飞身跃上桌子,砰的一下踹掉窗户,一个翻身上了屋顶。果见十丈之外有一个身高约七尺、黑衣蒙面的男子,踏瓦而去,一路上踩碎了不少瓦片,还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声冷笑,几个纵跃,便跃下房顶不见了。

从沈白踹掉窗户,再翻身上屋顶,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那人竟然已在十丈之外,可见轻功不错,至少要比他强。沈白见已追不上他,又记挂着飞练,依旧从窗口爬了回来,叫了一声“聂公差”,却见她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好似死过去一般,刚喝过的那碗茶也被打翻,茶水流了一桌。

沈白行走江湖,也算是有点见识,可这一下却是被吓得不轻,几乎就是魂胆俱消,赶忙上前查看。聂飞练总算还没死,可也是气若游丝,微睁双目,小声说道:“你是我从狱中保出来的,只要立下功劳,我向太子求个情,便可以不死。可如今我中了毒,你……你不可以不管我,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快带我去找医生医治,不可以去苏州府,他们不会理我的。要快,我、我撑不了太久了……”

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大概是沈白刚才踹破窗户那一下惊动了下面的人。他把飞练轻放下,三两步来到门后,拉开房门,不由分说,就把正在门外偷听的店小二拉进来,小二没他力气大,哎呀呀一阵乱叫。沈白掩上房门,手腕一翻,已多了一把精光四射的长剑,是他防身之用,横在小二的咽喉之下,只差一分就要刺破肌肤。那小二的颈下突然多出了一把利剑,自然被吓得魂不附体,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但却深知应付之道,连声道:“好汉饶命,我想起来了,此人是我们这里一个有名的泼皮,想是欠了钱,被仇家所杀,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不干大爷的事!”

沈白原就是想要吓他一吓,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再问你,这茶是怎么来的,你要是嫌命长,大可以不说。”

小二哆哆嗦嗦地道:“好汉爷,哪有人会嫌命长的,我自然是说实话。这茶本是我店里的好茶,我记得端上来前,有一个汉子揭开壶盖看了一眼,说了声是什么马尿就走了,我还在背后骂了他几句呢,千真万确,绝不敢有所隐瞒!”

沈白又问这人的模样,店小二在威逼之下,脑瓜子变得十分灵光,说道:“他穿一身黑衣,大概七尺有余,长相甚是凶恶,没有胡须……对了,左眼角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十分好认。”

沈白满意地道:“好,你说得不错,呆会儿衙役来了,你要是不想酒楼被查封的话,应该知道怎么说。现在,悄悄打开后门,不要让人看见,带我们离开这里!”

沈白唯恐引人注目,就雇了一顶小轿,抬了聂飞练,去了附近的几家医馆。谁知本城的大夫见她的毒中得蹊跷,俱都摆手说道无法医治,快快抬了去,不要死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沈白又不能拿出剑来威胁他们,一直到晚间,精疲力尽,竟无一个大夫愿意医治,轿夫们嚷嚷着要工钱,他只好拿出钱来打发了他们。路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不知是谁搭了一个窝棚,沈白慌不择路,也不管有没人住,抱着飞练便一头钻了进去。

过了一个下午,聂飞练变得更加虚弱了,脸色煞白,嘴唇却是乌黑,有气无力地道:“是没人愿意医治吧,不须瞒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走,等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沈白见她虚弱如此,心中也不禁有些难过,这二人你追我赶数年,飞练固然抓不到沈白,沈白却也摆脱不掉飞练,两人之间竟然如同老友一般熟悉,沈白说道:“我一走,那些案子怎么办,总要有人来扛这些大案小案。为了一个案子,追了我三年,你这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但也还算是一个好捕快。看在这三年的份上,等你好了,我就随你同回你那县里,绝不反悔。”

聂飞练听他说自己是个“好捕快”,眼睛闪了一下,微现笑靥,如今连笑一下都有些力不从心,说道:“好,君子一言,你自己说的,可要记住。我也答应你,不会让县老爷太为难你,只要破得了这件案子,我……我……”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几不可闻,沈白想做出笑的样子,可心中着实难受之极。正在这时,小窝棚的帘子忽地被人掀开,走进来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上下,衣衫破旧,腰间系一个竹篓,里面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高鼻深目、头发微卷,戴一顶旧帽子,不像汉人,倒很像是到宋境来的回鹘人。他一见到二人,显然是没有想到,怔了一怔,问道:“你们是谁,怎么到我家来?”

沈白见这窝棚,顶上铺稻草,月光直透了下来,四面漏风,却被他称之为“家”,也不禁哑然,说道:“小兄弟,我这位同伴受了重伤,你让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就好。”

那男孩汉话说得很是流利,晃亮火折,看了飞练一眼,说道:“是中了马钱子的毒,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下三流的手法,不过要是死在我这里,那可晦气的很。对不住了,我家可不是客店,你俩还是走吧。”

沈白听他随口就说出了毒药的名称,这一下大出意料,不禁惊喜逾恒,就连仙境中的鸟儿一齐鸣叫,也无这般好听,连忙说道:“这位小兄弟,你既能说出是何毒物,那就定能医治。只要你把她救活,不管要多少银子,我就是去偷,也定要给你凑齐,一文不少!”

那男孩看了看他,又看看聂飞练,问道:“那你跟她是什么关系,看起来,倒像是你的娘子。”

沈白尴尬地一笑,说道:“不怕小兄弟你笑话,她并不是我的娘子,我是贼,她是兵,是来此地抓我归案的。”

那男孩瞪大了眼睛,奇道:“她来抓你,你却要给她医治,这是什么道理,我看你就是个疯子!”

沈白摇头道:“我不疯,只是可怜一条人命,而且世上多一个清醒的人,总好过多一个糊涂虫!”

那男孩点头道:“你这样说,好像也有些道理,好罢,我可以给她医治。不过有句话,我可是要先跟你说明,你别看我年纪小,却也是个医生,我给她医治,你付我诊金就是,什么叫不管要多少银子,我又不是强盗,怎会强要你的银子!你来,帮我扶她起来,卷起她的袖子。”

沈白依言做了,露出飞练雪藕般的一截白臂。男孩名叫曼苏尔,从窝棚上找了一根小木片削尖了,在聂飞练的手脚上各扎了几下,又在她背上推拿,手法很娴熟。不到一会儿,飞练就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忍不住便呕吐了起来,污秽不堪,还有一些黑色的血迹,更是恶臭无比。曼苏尔掩住鼻子,皱眉道:“我正要扶你出去,你就先吐了,这样还怎么住人?”

聂飞练这一吐,顿时就觉得好了一些,感叹这一条命说不定就此捡了回来。尽管她在当上捕快的第一天,就想过可能会有这一天,但想归想,能好好地活下去,毕竟还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于是笑道:“是我不对,你搬到我住的客店里暂住吧,我给你开一间房。”

曼苏尔高兴地道:“真的吗?我什么地方都住过,还从没住过客店呢!”

聂飞练想要站起,但还是全身无力,只得复又坐下,问曼苏尔道:“我看你医术极好,怎会住在陋巷之中?”

曼苏尔把竹篓解下收好,叹道:“医术一道,是要讲世家的,我是回鹘人,年纪既小,又没有家世,谁肯找我医治。只好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闲时就去附近城郊抓些毒蛇回来制药,卖给那些医馆,维持生计,不至于饿死罢了。”

聂飞练想到竹篓里原来装的都是毒蛇,便忍不住栗栗心惊,忽地想起一事,忙道:“你既是医生,那帮我看看,这是一副什么药?”

曼苏尔奇道:“怎么你也有药?”只见飞练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小的竹管,拔出塞子,一股药味顿时散发出来。曼苏尔接过来,闻了一闻,便说道:“这是一味极普通的药,多是用来治疗癫狂之症的。”

原来竹管中装着的,正是聂飞练那天在府衙后花园时,有意支开秦管家,而从竹青失手打碎的汤碗中取得的。听曼苏尔说罢,她心道:“原来当真是治疯病之药……”思忖片刻,方抬头说道:“我要回客店,你们去帮我雇一顶轿子来。”

两人走出窝棚,曼苏尔不知为何对着沈白嘻嘻地笑,他的牙齿很白,暗夜中尤其明显,沈白不解问道:“小子,你笑什么?”

曼苏尔道:“你说她不是你的娘子,可是方才我卷起姐姐的袖子,你看到她的手臂,眼睛都直了,别以为我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苏州城内名胜甚多,有一处名叫“栖凤阁”的勾栏,乃是男子的欢乐去处,紫陌香风、灯火如昼,要热闹到凌晨方才散场。而在此时,聂飞练就独自坐在栖凤阁二楼的一个房间内,点着明晃晃的红纱宫灯,装饰雅致,少了一些庸脂俗粉之气,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女子的到来。

等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这个名叫平乐儿的姑娘才姗姗来迟,还未进门,就先闻到一股酒气,聂飞练上前作揖,称她为“平姑娘”。

平乐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有劳公子久候了,我也不是故意来迟,实在是府里的几位大人一定要我陪他们喝酒。我推辞不得,只得略饮了几杯,一得空,马上就赶过来了。”

原来聂飞练在来之前,就已经做了改装,用泥巴、面粉等物这里垫一下、那里补一下,就连靴子里也垫了东西,从一个佳女子,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翩翩美少年,这时但见她:丰神俊朗,面带微笑,手中宣城纸扇轻摇。尤其难得的是,神态、举止、语气无一不像,再无原先的半点影子。这种本事,一小半靠后天习得,一大半却是天生的,一百个人中也未必能找得出一位来。

聂飞练笑道:“不妨,能见到乐儿姑娘,已是十分荣幸了,就是再迟些,那也是应该的。”

平乐儿见“他”相貌英俊、举止文雅,心下已有了几分喜欢。桌上已预先摆上了精致的酒水点心,两人就在桌边坐下对饮,飞练给她倒了一小杯酒,说道:“姑娘说的府里的几位大人,可是苏州府的人吗?”

平乐儿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笑道:“公子来之前喝了醋吗,怎么这么大一股酸味!放心吧,他们虽常来捧我的场,可是加在一块儿,都及不上公子你的一根头发。”

平乐儿说话之间,眼波流转,大方地飞了一个媚眼儿。飞练假意没有看到,端起杯子来掩饰了一下,又道:“我听说府尹郑改樵大人也时常来到此间,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平乐儿看了她一眼,说道:“春宵难得,公子你要再说一些不相干的话,那天就要亮了。”

聂飞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我不常来到此间,加之一见姑娘,便有些魂不守舍,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平乐儿见她恭维自己,浅笑盈盈,大为高兴,说道:“你若不想说话,那我来问你好了。嗯,公子贵姓,来到苏州是公干,还是访友?”

聂飞练松了一口气,在平乐儿面前坐了不到片刻,不觉间汗都已经下来了,她唯恐弄坏了脸上的装扮,用汗巾擦了擦,说道:“小姓李,这次到苏州,是随家父来做生意的,就是些金银细软、高级丝绸之类的。只因家父平时管教极严,从小到大,几乎被他打死!要是让他知道了,今后我再想见姑娘一面,也已不可得了。”

平乐儿打了一个呵欠,眼媚如丝,笑道:“原来是李公子,你说得不错,只是这几日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觉得头疼犯困,可不是见了你打不起精神。”

她说罢便站起来,径直脱下了外衣,挂到床前,只穿一件贴身抹胸小衣,娉娉婷婷地走到飞练身后。聂飞练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头也不敢抬,紧张得肌肉都变得僵硬了,只感觉到一双柔荑似水的小手,在她身上又捏又搓,平乐儿在她身后幽幽地道:“你父亲管得严,想是你还不知道人间的快乐是什么。今夜,就让我来教你,那些圣贤书上不曾有的东西,保管叫你忘了你父亲,望你今后常来见我,莫忘此良辰美景。”

聂飞练原就是个女子,哪里受得了一个女人在她身上搓来搓去,有几次差点就碰到胸前,便一下拨开她的手,站起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张望。

平乐儿显然是被她吓了一跳,不解地道:“公子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已有了妻室?”

聂飞练想着怎样才能掩饰过去,说道:“我还不曾娶妻,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平乐儿问道:“什么心有不甘,我不明白,公子若不是嫌弃我,倒可以跟我说说。”

聂飞练叹息道:“在几日之前,也就是本月初五晚间,我已来过栖凤阁,足足等了你一个晚上,不见人影。只不知那天晚上你在谁的身边,做了什么,因此才心有不甘。”

平乐儿问道:“你当真想知道?”

聂飞练道:“我自从见过乐儿姑娘一面后,日思夜想、不曾忘记,原以为你能够跟我一样,却不曾想到……”

平乐儿笑道:“今夜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也没有跟你山盟海誓,要知道你有这份心思,我岂会伤你的心?好罢,你既然想知道,我就跟你说了也无妨,嗯……初五的那天晚上,我是跟一个姓沈的男人在一起。”

“姓沈的男人……沈白!”聂飞练转过身来,惊讶地道,她原只是想来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探听一番,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原来你也知道他,”平乐儿笃定地道,“那时他已来苏州一年有余,跟我交好,不过,那天晚上,他却没有留在我这里过夜。”

聂飞练使劲地掐住窗棂,手指都掐白了,冷冷地问道:“想他也是见过你的良辰美景了,怎么不留下来过夜?”

平乐儿笑道:“他不留下来过夜,却也是为了我。那天晚上,他在我这里喝了不少酒,只说要去做一件大事,做完这件事,就带我远走高飞,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亥时之后,他便匆匆离去,我苦苦地等了他几日,却等不到他的半点消息。李公子,咱们不说他了,你对我有情,哪怕将来也像他一样,我一样很感激你,也不勉强你,日后你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的。今夜你既来了,我就给你弹奏一曲,你听完,依旧回家去吧,万一迟了,被令尊打死,那就再没有这样标致的人物听我弹琴了。”

她笑了一笑,从墙上取下一支琵琶,调了调弦,轻拢慢捻,弹的是一首《钗头凤》,琴声琮琮,时而又绵长幽怨,仿佛述说她的绵绵相思之意。

聂飞练走出栖凤阁,一眼就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眼前掠过,心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一时想不明白,便叫住她道:“竹青、竹青!”

她看到的,正是太子赵署的侍女竹青,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看了一遍,脸色微红,见飞练正在向她招手,就走了过来道:“公子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聂飞练听她问得奇怪,稍一思索,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改了装,她自然是认不得了,笑道:“姑娘既然想不起来,那便算了,你这是……好标致的一双手,只是好像在哪里弄脏了,未免有些可惜。”

竹青不曾留意,又不敢在陌生男子面前公然端详自己的手,面带羞赧,以为苏州城的公子都是这般孟浪,哪里敢再说一个字,转身快步走开了。

竹青走后,聂飞练就在栖凤阁前负手踱起了步,一面思索着平乐儿刚才的那番话。不一会儿,沈白从对面的一家小酒馆里走了出来,张望了一番,看到了她,便跑了过来问道:“怎么样,探听到了吗?”

聂飞练面无表情,点头道:“是,探听到了……先不忙说,你刚才在哪里喝酒,也请我喝一杯吧。”

沈白自然是应允了,聂飞练跟在他后面,突然问道:“你走起路来有些古怪,我以前倒是不曾察觉。”

沈白回过头来笑道:“也不知怎地,刚才我将靴子脱在门外,可能是脚上出了汗,靴子变得有点紧了。”

“哦,原来如此,还真是古怪呢!”聂飞练冷笑着,说道。

两人进了酒馆,店伙计把酒菜给端了上来,乃是两个热菜,清蒸鳜鱼和芦蒿炒香干,一个冷菜乃是凉面冷盘,外加一壶酒。

聂飞练拿起筷子,指着那盘鱼道:“这鱼不错,你先吃点,等我吃好了,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老实回答我。”

沈白并不怀疑,吃了几口,抬头见飞练并不动这盘鱼,疑道:“你叫我吃鱼,自己怎么不吃?”

聂飞练道:“我小时候有一次被鱼刺卡住喉咙,几乎死去,从此之后就再没吃过鱼,你自己吃吧,休要管我。”

两人吃过一阵,聂飞练给自己和沈白各倒了一杯酒,举杯道:“那个小医生说我体内余毒未清,几日之内不能沾荤腥,也不能喝酒,可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却也没事。这一杯酒,你陪我喝了,咱们就谈一谈正事。”

聂飞练和沈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飞练把脸上粘的泥巴、面粉等物一一抹掉,又用热毛巾擦了一把脸,这才恢复了本来面目,说道:“你看,我会伪装,可是只能骗得了一时,时间一长,终会留下破绽。可是有的人,比我更加高明,高明得我始终看不出他的真面目!”

沈白皱眉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飞练的脸被热气一蒸,粉颊晕红,笑道:“你不明白?好罢,你自然不明白,是我喝多了,信口胡说。其实我是想讲讲这件案子,乃是本月初五夜,发生在苏州府衙的后花园之中。”

“后花园?”沈白一听,几乎要站了起来,问道,“难道是太子出了事?”

这话才一出口,他就已知道是自己情急之下失了言,眼珠子转了一转,慢慢地坐下来,想要假装喝酒掩饰过去。可聂飞练有备在先,怎会错过,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畅快,甚至连眼泪都快要笑了出来,说道:“沈白,我从未告诉你太子也在此间,他们自然也不会告诉你,难道是你未卜先知,还是要告诉我,你是从钻地鼠那里得知的?”

沈白知道自己已无法再隐瞒,慢慢地喝下一杯酒,摇头道:“钻地鼠又怎么会知道,何况他已经死了。不错,我来苏州,确是为了太子而来,但是你说的什么初五之夜,什么后花园,我一概不知。你快告诉我,太子他现下怎样了?”

飞练道:“太子殿下天幸无恙,但你就很难说了,只是殿下身边的奶娘受惊发了疯,至今未愈。”

沈白哦了一声,自语道:“殷氏发了疯?那我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用呢?”

聂飞练冷笑道:“你竟然连太子的奶娘都知道,看来我终究是小看你了。我来问你,府衙禁卫森严,不要说一个人,就算是只苍蝇,只怕也很难飞得进去,你却说你知道一条隐密的水道,他人都不知晓,是不是!”

沈白点头道:“不错,可难道就因为我知道一条水道,这案子就是我做的?聂捕快断案如神,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聂飞练道:“你少贫嘴,自然不只是这个,有一件事,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在苏州府的后花园中,有一种本地绝无仅有的红土,你刚才说你的靴子变小了,真是咄咄怪事,可幸好如此,我才注意到,你的鞋底,正沾上了这种红土,还不及擦去,你可知道么?”

沈白奇道:“有这等事?”起身想要去查看,聂飞练早已将短剑暗藏好,此刻剑锋如电,蓦地刺出,亮晃晃的短剑已指向了沈白的咽喉,喝道:“休要想逃!”

沈白丝毫不惧,反而笑道:“聂捕快,你我交手早已非止一次,你若打得过我,三年前,我就已经落网了。实话告诉你,初五那天晚上,我压根就没去过苏州府的后花园,也根本不知道奶娘发疯一事,靴子上的红土从何而来,更是一无所知。你若不信,我也无法可想,这就走了,沈白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只因有件急事要办,等这件事一了,我自会来找你投案。”

他急着想走,明知飞练拦不下他,因此一点也不慌,一记塌腰旋身,便躲开了聂飞练的短剑,还有余裕整理了一下衣帽,说道:“聂捕快,我这就走了,你若是想知道我是谁,找太子做什么,就请在后天,到郊外的曹子震庙来,不过只许你一人来,否则……”

他刚说到此处,并无任何征兆,忽地只觉得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复又坐下,不仅如此,想要动一下手指头都不能够,就好似喝得酩酊大醉一般,可刚才明明并没有喝多少酒,心知有异,不禁出了一头的汗,勉强挤出笑来道:“想想又不急着去了,你既不吃鱼,不如我把它吃了,再去不迟。”他虽如此,可是双手无力,啪嗒一声,刚拿起筷子,又从他手掌中滑落,就仿佛他的心情,咯噔的一下,天地间都倾斜了。

聂飞练将短剑放回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得意地笑道:“好了,你就别再装了,还有,我忘了告诉你,原是我记错了,我不仅小时候没有被鱼刺卡过,而且还特别喜欢吃鱼。只是假如这鱼被人下了一点点的蒙汗药,那么我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吃的。”

沈白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要用尽全力才能趴在桌上,不解地道:“不是我干的,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聂飞练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既然你不想说,那我替你说好了。嗯,你本就是个惯盗,来到苏州之后,一见这十丈软红的花花世界,自然如鱼得水,坠入温柔乡中,不可自拔。等到身上的银子没了,又打听到郑府尹家中金银甚多,便打起了他家的主意。本月初五的晚上,你在栖凤阁喝醉了酒,胆子渐壮,又与情人有了约定,就不顾一切,从你早已探听好的隐密水道潜入了府邸。

“进入府衙后,你在荷花池上了岸,拴好小船,正要行窃,却不料撞上了正在后花园中赏月的奶娘殷氏。你怕她认出你来,便扮作水鬼的模样,从海棠树后缓步走出,因此鞋底沾上了树下的红泥。那奶娘久居宫中,胆子又小,甫一见到你的模样,刹那间便失了心智,发了疯。你见已惊动了府中之人,才知道原来太子驻跸在此,不便再行动,于是仍然从原路回来,只是金银未曾到手,再去见情人甚是难堪,就一直躲躲藏藏,直到现在。”

沈白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完,不怒反笑,说道:“你只要将这个故事说于太子听,我必死无疑,但假如等我死后,你才发现冤枉了我,那时候心里该有多么难受。聂捕快,我说过了,这件事,确不是我干的,也不知道谁是我情人,不知道为何你要如此冤枉于我。假如真是我做的,那我见到奶娘之时,为什么不躲起来,等到她歇息之后再下手,惊动了她,那是我活够了,想要找人来抓我吗?再说,那条水道,正如你所猜测的,确是通向荷花池,只是有的人,明明有大门可以进出,为何要煞费苦心,修建一条这样的水道,难道他是为了方便我进府行窃,还是别有用心,你想想便知。”

聂飞练不再理他,却在想他说的话,夜已深沉,沈白说着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安静了下来。桌上的酒已经冷了,可是聂飞练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已有些醉了,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不知道看了多久,自语道:“沈白,你救过我,我却要将你送去断头台,不是我愿意这么做,只是你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我虽为难,可也没有办法。这是我的心思,你不会知道,现在不知道,以后更不会知道。”

一杯接一杯,她不知道一连喝了多少杯,到最后只得以手扶额,心中思绪潮涌,竟无片刻是安静下来的,暗道:“假如他说的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那我今后该如何过下去?可是如果不是他做的,那还会是谁呢……”

第二天,沈白清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但总算手脚可以动弹了,不是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等到头疼缓解了一些,才慢慢睁眼,环顾四周,仍然是和昨夜一样的摆设,就连桌上的酒菜都没动过,只是桌子对面少了一个人,只余她的那只白瓷酒杯。沈白看了一遍,揉了一下额头,自语道:“奇怪,我不是应该在牢里吗?”

十一

聂飞练选择了相信沈白,尽管她并没有找到非要这样做的理由,趁夜离开了酒馆,回到客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二个时辰,天刚亮,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呆坐了许久,直到晨光熹微,一丝丝地照透窗寮,才呼地从床上跳了下来,用冷水洗了脸,稍稍梳妆一番,换上女装,摸了一下靴子中的短剑,便出了门。

日中是栖凤阁的姑娘平乐儿养精蓄锐的时间,她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做着梦,房门猝不及防地被人呯的一下踹开,聂飞练如同一阵风似的硬闯了进来,身后却尾随着两个龟奴,捋袖拍掌,骂骂咧咧的,想要将她给拎出去。

聂飞练的拳掌上的功夫不高,那是在面对沈白的时候,对付两个龟奴,倒还不在话下。三拳两脚、旋步飞身,便将他们踢得横飞了出去,随手插上门栓,来到红木床榻前,一把提起早已是玉容无主的平乐儿,四目相对,恶狠狠地道:“你可认得我是谁?”

平乐儿也还算镇定,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嘴角便浮现出笑意,说道:“我当是谁,你不是昨晚才来过的李相公吗,我早说过你会回来的。啧啧啧,真像,装得真是太像了!”

她说的,自然是指聂飞练昨夜的易容改装,飞练咬牙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快说,你是如何识得的!”

平乐儿丝毫不惧,依旧笑吟吟地道:“原来你是来求我的,可你这样,拎着我的衣服,眼珠子瞪得好似那铜铃一般,这是在求人吗?”

聂飞练装腔作势,也只可吓唬那些小偷小摸,面对平乐儿这样的女子,衣襟不整、酥胸半露,尽管她是个女子,气势却也不禁馁了,慢慢地放开手,就在床上抱拳道:“平姑娘,原是我不对,骗了你,可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请你见谅。”

她这话说得极为恳切,平乐儿嘻嘻一笑,正要说话,房门外却传来剧烈的砸门声,原来栖凤阁的老鸨带了数个龟奴正在门外叫骂:“是你相公自己长了脚要进来的,我们可没强他!有本事,回去拴住你相公的心,再不把他腿打折了也行,管你爱干什么,来这边跟我们这种人闹,也不嫌丢人……”

如此种种,还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聂飞练皱眉道:“这个婆娘到底在说什么?”

平乐儿道:“休要理她,她把你当作来抢男人的女子了。”她披衣下了床,来到门后,说道:“妈妈休骂,她认错了人,正在向我磕头赔不是呢,你们先下去,我与她说几句,她便走了。”

聂飞练知道平乐儿是在取笑她,但现今有求于她,也只好算了。平乐儿打发了老鸨他们,在桌上倒了一杯残茶喝了,缓缓坐下,将一只白玉般的手臂轻搭在桌上,说道:“你要我说实话,总得让我知道你是谁,要不我怎么知道,是对谁说了这些话?”

聂飞练跳下床,把自己的捕快腰牌丢到桌上,平乐儿斜眼瞥见,手一抖,茶水险些倾倒出来,待把茶杯放回桌上,仔细地想了一遍,便说道:“初五的那天晚上,我并不是和姓沈的在一起,事实上,我从未和他单独呆在一起过。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要冤枉他,因为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哪怕我只是个风尘女子,也会有自己喜欢,却始终得不到的男子,不是吗?”

聂飞练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面色稍霁,想起自己起床后还没喝过一口水,昨夜又喝了酒,顿觉口干舌燥,也从桌上倒了一杯茶喝了,说道:“说下去。”

平乐儿整了整衣襟,稍稍遮掩了一下,说道:“那天晚上,我整晚都和苏州府的府尹郑改樵大人在一起,你若不信,就去问他好了,只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飞练不信道:“整晚都在一起?”

平乐儿看着她笑道:“差不多吧,他整晚都在我眼前,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和他在一起都做了什么?”

聂飞练绯红了脸,气道:“放肆!”

平乐儿看她红了脸,嘻嘻地笑,说道:“你这样,倒还有点捕快的意思,若你真是个男人,说不定有一天我会爱上你呢!好罢,你也不要生气,其实那天晚上,郑大人喝了不少酒,来到我房中时,已经醉了。当然,男人来到我们这里,都爱喝上两杯,不过他醉成这样,我也是第一次见,又是端茶,又是帮他擦脸,伺候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做。不过……中间好似打过一个盹儿,郑大人一翻身,我就又醒来了,嘻嘻,这也不算是睡过觉吧?”

聂飞练见她言语放浪,也不敢再细细问下去,只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平乐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自然是真的,你刚才真真把我吓坏了,我连觉都还没睡够呢。他虽是府尹大人,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肯花钱的客人罢了,和其他人没两样,我为什么要袒护他?但是,你是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要问我这些吗?”

聂飞练低头想了一下,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是郑大人的妻子走失了,我奉命来查明此案,你可知道夫人去了哪里?”

平乐儿打了一个哈哈,笑道:“除非她来我这里,否则我怎么会知道?再说,他的夫人走失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飞练留上了心,问她为何这样说,平乐儿说道:“不为什么,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聂飞练见再问不出什么,便要告辞离开,临走前,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认出来我是个女的?”

平乐儿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从来没见过比聂飞练更加可笑的人物,飞练红着脸呆立在门边,渐不可耐,她才说道:“我连衣服都脱了,你都不瞧我一眼,除了女人,那就是牲口了!”

就这样,又一条线索中断了,聂飞练心灰意冷,打算求见太子自请其罪。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太子召见,倒是等来了皇甫大娘。大娘的脸色十分不悦,这是她早就预见到了的,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还等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十二

“太子突发疾病,无法回京,行程延后两日。”皇甫大娘说道。

飞练惊问道:“殿下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

皇甫大娘哼的一声,看得飞练很不自在,复又低下了头,只听大娘说道:“你还要问我太子生的是什么病?如果不是这场‘病’,他就要即刻回京,到那时候,又如何跟皇上交代奶娘发疯一事?”

聂飞练道:“大娘,请你向太子禀告,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查明事情的真相!”

“不必了,又不是凡事只要肯豁出性命,就能办得成的,”皇甫大娘冷冷地说道,没有一丝犹豫,看来聂飞练的决心,并没有能够打动她,“殿下已经后悔了,不应该把这件案子交给你,当时,既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也是他太过轻信你了。还有一件事,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就在今天,我们收到了皇上的手谕,他要太子回京后,便立刻带着奶娘殷氏去面见圣上!明里说是皇上思念故人,焉知不是万岁听到了什么风声,已经开始怀疑殿下了!”

聂飞练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垂泪道:“请太子再给我一天时间,无论如何,一天,我只要一天!”

皇甫大娘摇头道:“我说过不必了。太子这一病,倒是又给了我们两天的时间,这一次,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彻底处理掉这件事情,那就是让殷氏静悄悄地、没有痛苦地离开。当然,这不是好的选择,因为她看到的一切,再也不会被人知道,也许还会给殿下带来更大的麻烦,可是因为你,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事到如今,飞练心知已经不用再求了,但她还有一件事,必须要知道:“请问大娘,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皇甫大娘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说道:“最多不超过今日午时,到那时候,不仅是殷氏,我看还有一个人要怀着愧疚的心离开,你明白了吗?”

这话再明白没有了,飞练怎会听不出来?正当她垂头丧气地离开时,有一个人迎面拦住了她,问道:“请问,你就是聂飞练聂捕快吗?”

聂飞练不喜欢他鬼鬼祟祟的模样,但还是说道:“是我,你又是谁?”

那人道:“小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贱名不足挂齿,但有一个人想要见你,请你随我来吧。”

他侧了侧身,让开了路,要让飞练走在前头,聂飞练却没有心情去见什么人,说道:“请你回复‘那个人’,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就不劳他接见了。”

聂飞练要走,但那人却显然不肯放她走,将手一伸,咧嘴一笑道:“聂捕快,我不妨直说了,其实是我们府尹郑改樵大人想要见你,你也不见吗?”

聂飞练哦了一声,立即说道:“你何不早说,快快前头带路!”

聂飞练的脚才踏进二堂,郑改樵就已经兴冲冲地迎了出来,此人身材不高,颏下五绺长须,白净脸,拱手笑道:“早就想亲眼见一见聂捕快,望眼欲穿,只是老夫这几日身子不适,只恐公差见了不喜,这才迁延至今,公差勿怪。”

聂飞练也笑道:“不妨,我听秦管家说大人神思倦怠,小的位卑人微,是以不便打扰。不过我看府尹大人今日神采奕奕,似已痊愈,真是替大人感到高兴。”

郑改樵笑容登敛,嗯嗯了几声,便将聂飞练让进堂中坐下。下人端上茶来,郑改樵又请了一请,自己也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便放下了,说道:“最近家中确实出了一点事,但下官乃是本地最高官长,太子殿下又在此间,不好因私废公,惹了太子不快。”

聂飞练点了点头,深表赞同,说道:“的确如此,其实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据我猜测,尊夫人不久之后必将回到府内。”

郑改樵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信,说道:“下官实是忧心如焚,但有时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如今听到公差这般说,令老夫欣慰不已。其实下官之前原有过一位原配夫人,生有一女,只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几年前,夫人因为思念女儿,也不幸辞世,老夫这才娶了现在这位夫人为继室。但新夫人不仅聪明颖异,更是对我百般呵护,令我欢欣不已,能与她每天下棋赏花、归老林泉,便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郑改樵说得极为动容,眼中似有泪光莹然,不得不用袍袖去拭,聂飞练亦大为感慨,看到棋枰上的残局已被人收拾了起来,问道:“原来这局棋,就是大人和夫人的手谈之局?”

郑改樵拭完了泪,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下官睹物思人,就叫人收了起来,可即便如此,何曾有一日忘却?”

聂飞练又闲话了几句,郑改樵几乎又要落泪,她坐不下去,就要起身告辞,说道:“郑大人,我能向你要一样东西吗?”

郑改樵道:“聂捕快现今已是太子的特使,想要什么,尽可自行取去。”

聂飞练道了谢,说道:“我想要一本贵府所有家人和兵卒的名册,可方便让我一看吗?”

郑改樵哈哈一笑,说道:“有何不可,我立即叫人取来。”

聂飞练说道:“不如我跟他去取,那样也快些。”

郑改樵立即答应了,果然毫不阻拦,还亲自将聂飞练送出二堂。走出堂外,飞练忽地说道:“刚才听大人诉说与夫人之情谊,小女子心中感佩不已,眼前好似又浮现出那几棵西府海棠呢!”

郑改樵感慨道:“过几日,如再找不到夫人,我便叫人把海棠砍了去,反正房后有几竿竹子也变黄了,实在不好看,就一起拿出府外扔了吧!”

飞练哦了一声,随即笑道:“我听说西府海棠十分珍贵,就觉得很可惜,真的是可惜呀!”

两人正说话间,那个鬼鬼祟祟的人走过来,站在阶下,拱手道:“大人,有一个小孩在门外,说是要见聂捕快,赶他还不走。”

聂飞练一听便知道是曼苏尔,随口编道:“哦,在下前日不小心受了一点伤,叫了一个童子去买药,想是他久不见我,就寻到这里来。”

她刚走出府衙,曼苏尔便挣脱了下人,飞扑上来,开口就道:“聂姐姐,有一……”

聂飞练急忙捏住他的胳膊,忙不迭地给他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飞起,大声道:“你又去哪里玩耍了?叫你去买药,耽搁到现在!”

曼苏尔怔了一怔,已明其意,改口道:“有一味茯苓忘了给你加进药中,我给你送来,你倒骂我!”

聂飞练道:“骂你又怎地,今天忘了茯苓,明天忘了连翘,我没死在你的手里,算我命大……”

她骂骂咧咧的,拉起曼苏尔就走,走出一段,瞥见四下无人,便把曼苏尔拉到墙根处,小声道:“有什么事,非要现在来找我?”

曼苏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道:“刚才我一回房,就看见桌上有这件东西,想是你急用之物,就急忙前来找你。聂姐姐,你说会不会是沈大哥留下的?”

“什么沈大哥,兴许我们以后见不着他了,除非……”聂飞练仰头想了一下,黯然道,“除非他能言而有信。”

想罢,接过纸包打开,一件东西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凝视着那件东西,说了一个“啊”字,张着嘴呆立了半晌,才把包东西的那张纸打开来看,原来上面还写着一行字——“郊外曹子震庙处发现一青州商人,已死,伤口在颈项处,长一寸二分,与钻地鼠一样,俱死于燕尾镖之下。此物在他身上寻得,时间紧迫,不及面呈,尚望珍重。”虽是匆匆写就,但笔法疏整,隐隐地透出一股气度。

聂飞练的书法是师父从小所教,但比起他来颇为不及,心想:“难道他以前做过教书先生?”又看了一遍,小心地将那张纸折好,掖进腰带中,随后才将曼苏尔叫到身边,对他说道:“眼下只有你在我身边,也只有你能帮我。现在你立即去一个叫做栖凤阁的地方,你年纪小,他们应该不会介意。里面有一个平乐儿姑娘,你替我带一件东西给她,什么东西都可以,但是记住,一定要在她房间亲手交给她。做完这件事后,你就和她到苏州府来找我,一定要寸步不离。曼苏尔,是时候了,不能让更多的人因此死去,现在,我终于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十三

这日刚到午时,太子赵署、皇甫大娘、竹青,以及府尹郑改樵、秦管家等一干人齐集府衙大堂。太子自然是坐在正中间,身后墙上雕着一只仙鹤,展翅欲飞,皇甫大娘和竹青分站两侧,郑改樵坐在太子下首,秦管家则是站在了他身后。聂飞练也在其中,换了一身捕快制服,往中间一站,自有一股英风四流的气质。太子坐定,她跪下叩首后,便站起道:“殿下,小的自受命以来,不克负荷重任,又因各种浅见薄识,险些铸成大错。所幸仰赖殿下英名、上天垂怜,现下已知悉整个事件的经过,这就向太子殿下一一禀告。”

赵署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郑改樵却突然间说道:“我听说,昨天殿下已下了谕,你若不能查明此案,便要以死谢罪,有这回事吗?”

聂飞练没有想到郑改樵会在此时突然发难,不禁怔了一怔,说道:“不错,可是我不是因为怕死才胡说一气的。”

“难说、难说,”郑改樵捋须微笑,转而向赵署道,“殿下聪明睿智,此人为保住自己的性命,言语中恐有不尽不实之处。殿下倘若轻信了她的话,受人蒙蔽,恐将有损太子的英名,和万岁的圣名。”

赵署原也有此顾虑,被郑改樵一说,倒也有些犹豫不决,转头问皇甫大娘道:“你说呢?”

皇甫大娘俯下身子,轻声说道:“既然大家都已经来了,不妨先听她说一说,假如她说的是假的,又岂能瞒过殿下?万一是真的,倒可以救下一条性命,万岁爷年纪大了,越来越看重故人情谊,必将称赞殿下处事得当。”

她说的“救下一条性命”,自然是指奶娘殷氏无疑,赵署听她说得有理,心中再无动摇,说道:“我自小受殷氏抚养长大,自不忍见她如此疯癫情状,如能真相大白,自然是好事。要是聂飞练顾惜性命,竟敢欺骗于我,那就绝计难逃一死!”

聂飞练听太子这样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将整件事情想了一想,自觉万无一失,说道:“禀告殿下,我所说的,句句是实。在本月初五的晚上,奶娘殷氏偶然到后花园中散步,那时天月明净,周遭的一切清晰可见。但待到殷氏行至荷花池边时,却无意中目睹了一桩杀人事件,行凶者正将一名女子的头摁进水中,不顾她拼命挣扎。殷氏一见此情此景,魂胆俱消,随即闭塞心窍,因此才发了疯。”

聂飞练说罢,在场众人皆不开口,大堂之上顿时变得寂若无人。又过了片刻,太子这才问道:“聂飞练,你既说奶娘之疯癫是由于看到了荷花池边杀人事件所致,那么是谁竟敢如此大胆,潜入府邸行凶,而他杀的那名女子,又是何人?”

聂飞练目视地上,心无旁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回太子爷的话,杀人者,此刻就在我们中间,他就是……”

她说着,停了一下,目视正端坐在上的郑改樵,郑改樵吃了一惊,问她道:“难道是我?”

聂飞练坚定地道:“不错,杀人者正是苏州府尹郑改樵郑大人,而他所杀害的那名女子,就是他的续弦夫人钟氏!”

“一派胡言!”郑改樵拍案而起,气得髭须翘动,一撩下摆,伏在地上,说道,“太子明查,切不可被小人蒙蔽了双目,卑职的妻子,初六早晨还出门回了娘家,这是有人亲眼目睹,决无可疑,我又怎能在初五夜将她杀之?这分明是有人受他人指使,编造谎言,意图加害本官,若不将她抓起来拷问,又怎能知道幕后指使的那人是谁?”

他一跪下,秦管家也跟着在他身后跪倒,说道:“禀太子,郑大人所说句句是实,初六上午,亲眼看着夫人出门之人,正是小人!”

几个人轮番说罢,却让赵署感到十分为难,如果说确有人指使聂飞练的话,那个人正是他自己,而他总不能把自己给说出来,于是让郑改樵和秦管家站起重又坐下,自己则是问飞练道:“聂飞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肯收回刚才所说的话,我便不再追究你诬告命官的过失。”

聂飞练摇头道:“不,我原先也以为,夫人并不在府内,因此才没有怀疑到郑大人头上,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后来细细想来,那一天我在后花园中时,秦管家的话里却是有一些蹊跷。”

赵署问道:“何事蹊跷?”

聂飞练道:“当天我正在与秦管家说起那日夫人出门一事,他正要说出,却被打断,因此今天我想再问一问秦管家,初六那天上午,你是否亲眼见过夫人的面容,或是听到她的话声?”

秦管家回想了一下,说道:“初六那日上午,我早起后,就像往常一样,吩咐下人们打扫庭院,大人差人来把我叫了去,说是夫人要回家探望父母,一日便回,叫我立即准备好车轿。这也是常事,这两三年,夫人常常回家,从不带下人。我便叫人预备下了,过不多时,夫人果然从房中出来,穿的是她出门时常穿的那件白绫细折裙,头戴帷帽,帽檐下垂薄绢。她以前出门,有时也做这般打扮,我没看清她的脸,但确是夫人无疑,便上前问安,想问问她要不要随从,几时回来,我好去安排。夫人并没有说话,只摆了一下手,就独自上车出门去了。”

聂飞练点了点头,这与她猜测的一样,便觉得又多了几分的把握,说道:“太子爷,先前我想的全都错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夫人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府邸,而是被府尹大人杀害后,依然藏匿在后花园之中!之后几天,郑大人一概不见客,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因为神思倦怠、不想见客,而是杀人之后惶惧不安,恐被人看出他神色有异而已!”

“不可能!”郑改樵脸色铁青,再次叫了出来,声音尖锐,“我与夫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为何要杀她!你这臭小子,诬陷本官,究竟想要做什么?”

聂飞练早就知道他会这样,不慌不忙地道:“你们闺房之事,我们自然无从知晓,但我断定,绝不是如你所说的那般琴瑟和鸣。郑大人,你可还记得二堂上的那局棋吗?”

“那局棋又怎地?”郑改樵沉着脸问道。

聂飞练道:“你说常与夫人下棋弹琴以为乐,那局棋,我在第二天早上就已看到,虽然你已经把它收了起来,但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着,真是每一步都是杀机!郑大人,可能你在下棋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早已对同榻共枕的夫人起了杀心了吧!”

太子赵署突然插口道:“聂捕快,你身为捕快,应该知道诬陷朝廷官员乃是大罪,下棋本是消遣娱乐之游戏,我不能因为这个就定下郑府尹杀妻之罪,你还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聂飞练道:“有的,请殿下允许我叫一个人进来对质,此人虽是出自勾栏,却是本案的关键线索,因此非要她出面不可。”

十四

赵署同意了。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在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孩。聂飞练上前,握住那女子的手道:“平乐儿姑娘,先前是我不对,冒犯了你。现下我查的案子,关系到三个人的死,还有一个人已经疯了,如果我不揭发出来,那她就会成为第四条人命。因此,我请求你,将初五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来,不要有半点隐瞒,无论发生什么事,坐在上面的那位爷,他都会替你作主的。”

平乐儿扫了一眼堂中之人,大部分她都不认识,说道:“我虽然出自风尘,可这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你们都不怕,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嗯,初五的那天晚上,我依旧和平常一样,在栖凤阁接待客人,大概在子时左右,府尹郑大人喝醉了酒,来到我房间……如此这般,事情就是这样,我敢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平乐儿将那天晚上的事又说了一遍,果然与她在栖凤阁时对聂飞练所说的一字不差。郑改樵复又站起,对着太子拱手道:“这位姑娘说得不差,本官偶尔也会流连于勾栏妓馆,本月初五就是在栖凤阁,整晚都不曾离开。身为一方父母,实在是有亏名节,殿下就算给我任何处分,本官都坦然接受,绝无怨言。但是我既然整夜都在栖凤阁,又如何回到府中杀人?就算夫人不幸遇害,那可能也是某个江洋大盗,觊觎我家的财产,潜入家宅,偶然遇见夫人所为,与本官何干?聂公差若不说明白,老夫绝不与她干休!”他说罢,欣欣然坐下,神色甚是放松。

赵署皱了皱眉头,问飞练道:“我才信了你一些,你就又把我给搞糊涂了。方才你不是说郑大人在初五夜于自家后花园亲手杀了夫人吗?怎么又变成了整夜在栖凤阁不曾离开?”

聂飞练坦然道:“不错,这就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就是认为郑大人与本案并无关连,甚至还怀疑到了别人。但是后来,我突然间想到平姑娘说过的一句话,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平姑娘,你是否曾经说过,这几日总是觉得困倦?”

平乐儿点头道:“不错,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不想却被你给记住了。这几日,我总是觉得疲乏,老是想要小睡一会儿,问了医生,医生说是痰热互结,阳气浮越于外所致,过一阵子就好了,果然今日就觉得好了一些。今天上午,这位小兄弟到栖凤阁来,交给我一支竹管,说是你给我的,要我午时时分到苏州府来,你还有话问我。我翻来覆去地看,这只是一根普通的竹管,看不出来有什么名堂,本不想来,但这小兄弟再三地恳求,说是事关人命,我就随他来了。”

她所说的“小兄弟”,自然就是从进来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曼苏尔了。聂飞练说道:“医生只治身体的疾病,倘若是中毒,他们便避之唯恐不及,这个是我的亲身经历。殿下,前两日,我也险些中毒而死,多亏了这位小神医,他不仅医术高超,加之长期捕捉毒蛇为生,天生就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因此我才派他去栖凤阁,还因他年纪尚小,方便出入。曼苏尔大夫,你在栖凤阁平乐儿姑娘房中之时,可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吗?”

曼苏尔不知礼仪,也不知道上坐者乃是当今太子,挺了挺胸膛,只站着回话道:“是,今天早上,飞练姐姐派我去栖凤阁,送给这位姑娘一根竹管,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一到平姑娘的房中,就从拴在床边的一串琥珀珠上,闻到一股极淡的乌草气味,常人是闻不出来的,虽不会令人马上昏厥,却会让人昏昏沉沉的,即便是睡着了也不知道,醒来后更是浑然不觉。”

赵署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这位平姑娘,是被人暗中下了份量很轻的迷药。可是,就算是这样,与本案又有什么关系呢?”

聂飞练从怀中取出一对红宝石耳环,原是两只,一只是她在苏州府衙的后花园中拾得,另一只,却是曼苏尔给她的纸包中所包之物,交给皇甫大娘,呈在太子的案上,说道:“殿下请看,这是我从府邸后花园和一青州商人身死之处分别找到的,应是夫人的遗物。当时我曾将其中一只让当地的混混辨认,虽然他未曾说出便遭横死,但是我从他的表情中,已然知道他定在别处见过一模一样的另一只,只因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苏州府衙,是以只能在别处见过这只耳环。实在是侥天之幸,就在不久之前,我终于找到了另一只。这件事情,虽然关系到一位官员的隐私,但人命关天,奶娘又急待医治,那我也只能如实说出来了。”

赵署仔细地看着那一对耳环,说道:“这上面的花是月季,我在北方之时,也时常看见,确是十分娇艳美丽。聂捕快,你既已知情,不得隐瞒,快快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

聂飞练说道:“殿下说得不错,这花确实是月季花。郑改樵大人说夫人最喜欢的是海棠,这才不惜重金从外地移植来几株西府海棠,悉心栽培。却不料这样一来,卖红土的青州商人频繁出入府邸,一来二去,竟与夫人暗生情意。那青州商人本就是做珠宝丝绸生意的,便精心打造了一对耳环,交给夫人一只作为信物,其意乃是欲将她私带回青州,就连船只文书都已备妥,只是如今他再也无法回到故乡了。况且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夫人为情所迷,便也答应了下来,约好初五夜一起私逃。

“但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郑改樵大人暗中得悉此事后,炉火中烧,遂起了杀妻的念头。本月初五的晚上,郑大人有意到栖凤阁饮酒,趔趔趄趄地进入平乐儿姑娘的房间,随身带入乌草制成的琥珀串,平姑娘闻到药味后,不一会儿,就已不知不觉地伏在桌上小睡起来。郑大人见她已入睡,马上从榻上爬起来,将琥珀串摘下放在桌上,自己则从较少行人的二楼攀下,骑马赶回府邸,从通向外间的一条隐密水道潜回荷花池。

“那时夫人正在池边焦急等待,一见有人乘小船而来,黑夜中无法分辨,以为是那青州商人,便兴冲冲地扑上前去迎接。郑大人见夫人果然变了心,心中再无海棠花,一心只想追随那娇艳的月季花,气急败坏,由于当时身上并未携带刀剑,就将夫人投入池中溺毙。此事正好被奶娘殷氏所见,惊动了府中人等,郑大人无法从容处理尸体,只好将死去的夫人藏在荷花池中某处,随后依旧由那条水道,匆匆赶回栖凤阁。匆忙之间,靴子底下的红土粘在了窗子外面的外墙之上,那天晚上我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当时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郑大人回到平姑娘房间后,心中依旧悚悚自危,便惊醒平乐儿,又是要水,又是擦脸,总是要有一个人寸步不离地在他身边。一来是要找个人替他作证,二者,平姑娘一忙,便忘了时间,以为自己只打了一个小盹儿,可这个小盹儿,着实过了不少时候呢!第二天黎明,郑大人才返回府中,却将那琥珀串遗忘在了栖凤阁。此后几日,恓恓惶惶、不可终日,由于后花园被封,轻易无法进入,也就无法将死去的夫人偷运出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在荷花池的某处藏匿,一搜便知。”

聂飞练这一大段话刚说完,堂中众人便将目光一齐投向了郑改樵,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脸色刚才是铁青,忽而又变成苍白,说道:“聂捕快真是编了一个好故事,只可惜据我所知,杀害夫人的,分明是一个名叫沈白的大盗。聂捕快刚才提到了红土,那沈白的靴子之上,就有海棠树下的红土,证据确凿。聂飞练包庇罪犯,诬陷本官,应当立即处死才是!”

十五

这次不等太子开口,聂飞练抢先说道:“不错,我也曾经怀疑过是沈白所为,但想了半夜,又觉得不可能。而且他那天曾无意间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记得是‘鞋变紧了’,好好的鞋子,怎么会忽然变紧呢,那是因为,被人掉了包!”

赵署一拍桌案,兴奋地道:“我明白了,这么说,作案的还有另一个人!”

聂飞练躬身作了一揖,正色道:“太子说得对极,先前我总是以为,像这种隐密之事,作案的只一人而已,是以有些关节始终无法明了。直到今天上午,我回客店洗了一个澡,又小睡了一会儿,就在我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间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之前我见过两次,却始终不曾留心过她,一想到此人,一切便豁然开然,原来作案的不只是郑府尹一人,他还有一个帮手。

“这个帮手,曾被秦管家误以为是夫人,这不能怪秦管家,只因她的体态身高确实与夫人有几分相似之处,也确实曾在初六的早上假扮过夫人。我也曾经在小酒馆门前见过她,而那时,她刚刚将沈白和郑大人的靴子掉了一个包,慌忙之间,把手给弄脏了,像她这样侍候太子的人,又怎会轻易让双手沾上污物?

“此外,她还每天将汤药端给奶娘服用,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经手,服侍殷勤,但只有一样不足,那就是端进去的时候是真药,喝到奶娘嘴里时却变成了假药。真的药,全都被她随手倒在了窗外的那几竿竹子上,因此那几丛竹子才会枯萎而死!”

“扑通”一声,聂飞练的话刚说完,一直站在太子身后的侍女竹青却突然间昏厥在地。聂飞练见状,飞快地给曼苏尔使了一个眼色,曼苏尔已明其意,飞奔上前,将竹青上身扶起,手指轻掐住她的人中。不一会儿,竹青果然悠悠醒转,一睁眼便潸然泪下,泣道:“太子爷,不是我,我与殷氏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害她!”

赵署冷冷地看着她,皱着眉头不说话,皇甫大娘也在一旁叹息不止,聂飞练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确与殷氏无怨无仇,只可惜,你却是一个孝女!”她走到郑改樵身前,问他道:“郑大人,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说你与原配夫人曾生有一女,不幸夭折,请问是几岁夭折,生的何病,你说得出吗!”

郑改樵在聂飞练不断逼迫之下,踧踖之中杂以张皇,几乎快要到了神志昏愦的地步,勉强答道:“过去的事,本官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你如此逼问本官,心怀叵测,我倒要问你,你所说的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可有什么真凭实据吗?没有证据,你如何定本官的罪?”

聂飞练辗然微笑,不慌不忙,说道:“府尹大人,你别忘了,那琥珀串所用的材料,来自辽国,就算苏州乃是商贾云集之地,一般人哪会轻易得到,所有帐目明细,自然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只要细心查对,没有查不出来的。就算你用了化名,或是让他人购买,可你忘了殷氏吗,等到她的疯病痊愈,自然可以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番话,说得郑改樵脸上冷汗涔涔而下,身子摇摇晃晃,不得不靠在桌子一角,隔了半晌,仰天长叹一声,眼泪汪然流出,黯然道:“聂捕快所言,句句是实,犹如亲眼所见。竹青确是我的亲生女儿,十二岁那年,是我亲手将她送入宫中为婢。老夫为官半生,苦心经营,却不料临到老了,因爱生恨,做了糊涂事。夫人的遗体,的确仍在荷花池中太湖石后,这几日,我终日心惊胆战、夜不能寐,一有风吹草动,便吓得魂不附体,其中滋味,非笔墨可以书之。大错既已铸成,老夫甘受所有惩罚,只是青儿年纪尚小,又是受我胁迫,并无重大罪恶,我愿散尽家财,只求太子殿下放她一条生路。”

那边竹青也早已是泪流满面,聂飞练庄容正颜道:“国法无情,你能为自己的女儿求情,倒还没有丧失天良。但你不仅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更在之后连杀钻地鼠和青州商人二人,共计三条人命,连我都险些命丧你手!案发后,你百般设计,不惜杀人企图掩盖自己的恶行,殊不知你的掩饰,反而给我留下了追查的蛛丝马迹。就算我一时不查,被你蒙混过关,但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你将没有一日不是生活在愧惧交集之中,既担心东窗事发,更害怕夫人的鬼魂来找你索命!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连亲生女儿也要受你的拖累,种因得果,你又怎能逃得过上天的惩罚!”

本案既已审明,郑改樵被收监,聂飞练辞别赵署后,随即返回凤台县。但就在她返回的路上,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离奇古怪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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