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天知道,地知道

作者: 记录的力量 | 来源:发表于2024-05-29 06:3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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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

    洋浦海滨

    良玉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斜躺在床上。黑暗中,眼睛不时瞄向窗外,屋里屋外是一样黑了。除了志儿和超儿的呼吸声,良玉侧起耳朵仔细听,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不,还有,良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跳得很重。

    不能犹豫了,夜也不总那么漫长,比如今晚。良玉的脚在床前站定,回头看了看志儿和超儿,根本看不见孩子的脸,但良玉这么一回头之后,自己的气息反倒沉了下去,心跳得不那么重了。顺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布底鞋走在地面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拉开门栓,缓步走进院子。良玉下意识地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有乌云,所以也不见一颗星。半个月前良玉就算准了这一天,当时只怕有雨,但秋天毕竟凉燥雨水少,也是上天相助。

    良玉准备出院门了,突然村东头传来几声咳嗽,仔细听好像还有脚步声。良玉身上突然一激灵,像是有一盆凉水迎头浇下来,一时间再不敢挪一步了。就那样站了好久,最后脚似乎也麻木了。良玉才转身回到屋前,在那块光溜溜的青石板上坐下来。

    看看天,无月也无星,这倒没法判断时辰了。刚才在屋里没睡,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村里都安静了好久,良玉才下定决心出门的。村东头也不知道是谁这个时辰才回来。

    良玉决定再等等,就在这青石板上坐一坐。松坡那边大地里的南瓜已经黄了,瓜藤也干枯了,生产队应该很快就会组织社员们去采摘了。所以,今晚是最合适的时间。

    已经是秋天了,夜晚有些凉,今天还是阴天,又坐在青石板上,良玉感到有些冷,回屋子里摸索着拿一件衣服。超儿正在说梦话,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段话,听得不是很真切,但“子军,子军”超儿是喊出来的。听到超儿喊子军,良玉的眼泪顿时就涌出来了,轻手轻脚走出来,依然坐在青石板上。

    去年初丈夫被抓走的时候超儿两岁,子军一岁。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良玉一个人抚养。

    良玉自己一个人偷偷哭过很多次,但看看十五岁的大姑娘明兰长得身长脚长,一对大辫子又黑又亮。良玉内心的恐惧和绝望似乎减轻了一点儿。大儿子志儿也九岁了,离长大也不远了。

    度过了最初的天塌地陷之后,良玉终是坚强起来。可是幺儿子军生病了,无医无药,良玉眼见怀里的孩子手脚越来越软,眼皮越来越沉,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子军终是躺在冰凉的泥土之下,没有棺木,没有坟头,没有墓碑,因为他只是个一岁多的孩子。

    和丈夫被抓走后的那种天塌地陷的伤痛不同,这样的伤在外人看来也许不算什么,因为在农村被偷子娘娘偷走孩子的事情时有发生,很多人家都这样丢过一两个孩子。

    志儿小的时候也差点儿被偷子娘娘偷走,彻夜点灯,孩子一哭就起来敲锣,才算保住这个儿子。良玉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良玉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才二十出头,是个女儿,因为太年轻伤痛也没停留太久。但这次明显不同,良玉感觉浑身没有力气,似乎埋葬子军的时候连带自己身上的气力也埋葬了。

    现在家里只有良玉一个人挣公分了,可是自己浑身没有力气,锄草时要落后别人一大截。别的社员已经在背后议论自己躲懒了,可是往日麻利的手脚不知道长谁身上去了,现在自己身上的手脚勉强能撑着自己不倒下。

    现在想想真该感谢张大麻子呀,不然自己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那天良玉去食堂打中午饭,因为去得晚,饭已经没有了,箩筐里还剩几张昨天的饼,张大麻子粗声粗气地说:“这个你拿去,饭没了!”良玉看那几张饼明显是被老鼠啃过的,这怎么吃得,不肯要。张大麻子白了良玉一眼,随手一抛这几张饼就落进泔水桶了,愤愤地说:“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食堂里现在不比从前,以后大家都得饿肚子了。”

    良玉饭没打着,还被张大麻子抢白一翻,气从心底起,正要拉住他说道说道,突然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几个孩子围着她边哭边抹眼泪,孩子们一定以为自己死了。看着眼前的五个孩子,良玉突然明白自己还有五个孩子,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这些孩子没爹也没娘,该向哪里去。

    张大麻子明显是欺负自己家,丈夫没被抓走的时候是村里的会计,张大麻子那时和丈夫称兄道弟的,现在丈夫才走了一年,他就开始欺负人了。

    不行,子军走了,其它的孩子还在,我要把他们都健康养大成人。这么想着良玉突然觉得久已无力的四肢有了力量,就坐起来对大姑娘说:“明兰,带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妈没事儿。”从此,良玉真的没事儿了,手脚恢复了以往的麻利,嘴巴也麻利起来,谁要是在言语上有冒犯,良玉是绝不饶的。有时候良玉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变了,但这样的变化让自己充满力量。

    后来真让张大麻子说中了,大食堂打回来的干饭越来越少了,再后面干饭没了,只有稀饭,再接着稀饭也越来越稀了,稀得可以照见人影了。村里人明显都瘦了,最初吃大食堂时敞开肚子吃攒下的那圈肉全消没了,还倒贴了一圈去了。

    良玉家就良玉一个人挣工分,一家人比别人家瘦得更厉害,超儿的眼睛在瘦瘦的小脸儿上显得又大又亮,志儿头发最近显得有些枯黄,乱蓬蓬的像稻草一样。

    如何让孩子们填饱肚子是良玉每天都琢磨的一个问题。上个月下工的时候良玉看见松坡那边大地里的南瓜就动了心思。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情,明兰如果在家本来可以帮帮自己,但明兰出外工去了,跟着生产队去淘金沙,这样家里可以少一个人吃饭。其它的孩子都还小,这件事情只能自己一个人做。

    树上老鸹的叫声把良玉的思绪拽了回来。良玉腾地站起来,脚步很轻但很急地走出院门,似乎不似刚才那般小心了。

    外面很黑,但这条路良玉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了,就是闭上眼睛也能走得到。大概一刻钟后,良玉就走到南瓜地了,只有摸着摘南瓜了,良玉用手摸着比划着,一定要摘大点儿的南瓜。摘几个呢?摘五个吧,给每个孩子摘一个。南瓜都挑好,摘好了,堆在地里黑乎乎的像个小土堆。良玉依偎着南瓜堆,闻着成熟南瓜特有的香气,多日为孩子肚皮而紧缩的心此刻稍稍舒展开了一点儿。心里计算着这五个南瓜省着吃,大概可以吃多少天。

    良玉正盘算着的时候抬头一看松坡里似有光亮,良玉心头一惊,别是有什么人,赶快把身子低下去,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一直盯着光亮的方向,连气也不敢出了。良玉想着若是有人,就算走近了自己身子低伏些也未必能被瞧见。如果运气不好被瞧见了,就算是给那人磕头自己也要保住这五个南瓜。此刻心比刚要出门那会儿跳得要厉害多了,心就像在嗓子眼儿处突突,嘴唇也异常干燥,手心里满是汗。

    可是过了好一阵,那光亮还在松坡里一闪一闪,并没有人走近,良玉才松了一点儿神儿,刚才只顾着紧张没有细看,现在松神儿了才仔细看那光亮。良玉发现这光亮不是火光的颜色,是幽幽的蓝色,看定之后身体又一激灵,整个后脊梁骨凉透透的,脑子里只想着快跑,可是脚却迈不动了。“这是鬼火,这是鬼火,前十多天松坡里埋人了。”好不容易良玉迈开了脚,一撒腿就跑出了大地,如果不停,很快就能跑回家。

    良玉停步了,大地里的南瓜堆就在那里,虽然后脑勺没有长眼睛,良玉也能看到。看到了就跑不动了,天亮后超儿的大眼睛和志儿的黄头发又会折磨自己。这些天不时听到别人家孩子饿死的讯息,良玉现在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消息,社员们聚在一起聊这些话题时,自己就走开,生怕粘上一点儿和饿死相关的气息。走开之后就暗下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能让剩下的五个孩子饿死,哪怕一个,就凭自己。

    “鬼火儿!鬼!鬼,怕什么?你又不是没碰到过鬼?”良玉在心里思忖,对孩子会饿死的恐惧让良玉的意志恢复了一点儿,已经开始要慢慢压倒对鬼的恐惧。那是去年,山里的姐姐生病了,病得很重,托人给良玉带信儿,白天良玉要上工,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去看姐姐,还不能误了第二天的工,几十里的路一晚上要走个来回。

    那晚和今晚不一样,那晚天上有大月亮,良玉就着月光奋力专注地走着,几乎要小跑起来了,白白的路又直又宽,良玉一直走,似乎也不累 ,心里只想着早点儿赶到姐姐家。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也走不到,直到有个路人问自己要到哪里去?良玉才停下来,也才醒过来,哪里有又直又宽的大路?自己在野地里转圈圈,一圈草都已经踩平了,离家还没有几里地呢,天也快亮了。大家都说良玉碰到了迷路鬼,这鬼不害人,就逗人,让你转一晚上圈圈。

    想到这里良玉松了一下站定的脚,后脑勺还能很真切地感受到那一小堆南瓜。“回去吧,搬南瓜吧,没听说哪里鬼害死人,只听说过饿死人。”良玉咬咬牙,猛地一转身,没有抬头看松坡,直奔着南瓜堆去。

    跑到南瓜堆那里才傻了,自己就一双手,这么大的南瓜最多抱一个,可是这里有五个南瓜,无论如何也抱不走。没有工具,只有打接力了。南瓜地是起点 ,路程中间选个中点,最后抱回家。中点儿选哪里呢?选打谷场吧,良玉刚一思考的时候,这个地点就从脑海里蹦出来了。那里有稻草垛,可以把南瓜先藏在稻草垛里。

    良玉搬着南瓜往回走的时候就比来的时候吃力多了,大南瓜重,天又黑,心里也不是不怕了,只是硬撑着不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好几次都连南瓜带人跌到田沟里了,好在田沟都不深,把南瓜推上去后,自己也能爬上去。衣服肯定是脏了,脸上也有点儿疼,肯定是田埂上的灌木枝刮破了脸。

    五个大南瓜都搬到打谷场的稻草垛里藏着了,良玉顺着稻草垛坐下来,这时才发现手有点儿抖,南瓜太重了,自己也有点儿喘。那就休息会儿吧,这里已经靠近村子,还没听到鸡叫声,应该还是深夜,没到凌晨。

    坐定之后,良玉慢慢才想起打谷场的南面外侧有个坟头 ,就距离自己不远。良玉没有害怕,那是陈姐姐的坟。

    陈姐姐是丈夫的第二个妻子,喝药死的。丈夫娶第一个妻子邹氏时还在学校读书,后来嫌弃邹氏耳背就休妻了,邹氏没有生一儿半女。陈姐姐是续弦,陈氏没听说有什么疾患,也总是挨打,和丈夫过不下去,就只好喝药死了,还是没有一儿半女。

    自己嫁过来后,开始生了两个女儿,挨了丈夫很多打,也受了婆婆很多数落,大冬天生了女儿后自己也得到冰冷的池塘里洗尿布,直到生了志儿才好了些。

    良玉其实不是自己的本名,因为生在八月十七,父亲给自己取名良桂,嫁过来后,丈夫给自己改名为良玉。良玉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给自己改名,但名字改了,就得接受,从此就叫良玉了。

    陈姐姐躺在坟里已经很多年了,良玉根本不认识她。但此刻,良玉感觉这个死了的女人也许是懂自己的,最同情自己的。她们挨过同一个人的打,她们受过同一个婆婆的数落,她们都在同一个屋子里住过,摸过同样的东西,在同一个灶台前做过饭,在同样的木盆里洗过衣服,用同样的顶针给丈夫和婆婆做过衣服。

    现在她就在对面,在对面的坟堆里,看着自己。因着时空的阻隔,良玉无法和陈姐姐互诉衷肠。陈姐姐当年也应该像这样吧,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听自己说说,她就不会绝望地拿起药瓶吧。良玉也绝望过,但和陈姐姐不同,自己是孩子们的妈妈。

    一声鸡叫让良玉猛地站起来,五个南瓜要挨个送回家里,这后半程路有一半在村里,碰到人的概率更大,缓不得了。

    趁着黎明前的那一阵黑暗,良玉把五个南瓜都抱回了家,藏在床下。良玉给蹬了被子的超儿盖上被子,把志儿的腿从超儿的肚子上拿下。换了干净衣服,捋了捋头发,还是斜躺在床边,就像昨晚那样。这一晚上,除了良玉,只有天知道,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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