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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引用只一次,父亲的道长朋友来访家中药铺时带来了一位白衣胜雪、眉清目秀的道姑。
只听他向父亲介绍说,这位仙姑自幼出家,是他在武当山白衣派修形时前来挂单的清风师姐,道法高深,精通面相命理,且多才多艺,懂中药、会武功,亦喜文学与作诗,还通音律,擅琵琶古琴等乐器。观中每举办法事或道家仪式时便由她来奏乐。
那天正值小学三年级暑假尾声,父亲经营的药铺弄堂中凉风习习,窗外阳光透过的枝桠间秋虫唧唧。
我按惯例在后屋厨房烧好茶水小心放入茶盘,然后端到桌前与他们奉上时这位道姑突然拉住我的双手亲切地问道,“你就是静静吧?这几年我经常听韩道长提起你,他说第一次见你时才刚牙牙学语,现在转眼就成大姑娘了啊!”
她说话的时候手腕上的银手镯和串珠手链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和着她清澈的嗓音,像极了古人所形容的环佩叮当,仿佛从天而降的一位世外仙姝。
我点点头,一边冲她礼貌微笑一边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只见她容姿秀雅,身材俊逸,眉目如画。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梳了个半披的道姑头,一袭飘飘然的白衣、外搭了一件淡雅湖水蓝的对襟,脚上穿着一双米白色的布鞋,一派神清气爽、仙气翩然,令人猜不到她的具体年龄。
霎那间恍若梦中——这个神仙般的阿姨,我好像哪里见过?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位初次谋面的仙姑,我的心里竟隐隐掠过一丝无以言说的悸动。
是因为她惊为天人的容貌,抑或似曾相识的亲切?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恍惚之间,我突然惊觉原来我梦里常常出现的那位救我于水火中的师父竟和她一般模样——一样的眉眼与神情气质,就连说话的声音竟也这般相似。
于是我扬起童真的小脸再一次对她微笑。现如今回想起来,和方才的拘谨比起来,这一次的笑容显得如此甜蜜,且自然。我想,我在对她微笑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里一定装满了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她,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欢喜与向往。
面对陌生人一直腼腆害羞到无以复加的我,却被她拉着双手将本就应属于这个年龄的烂漫与开怀纯真绽放,一览无遗。一边笑,一边点点头脆生生地回答,是的,我是。
仙姑听罢,轻柔地抚摸着我和她一样乌黑浓密且柔顺的头发也开心地笑了。她说,你笑起来真可爱,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清澈,左边脸上的酒窝很明显,嘴角还有一对浅浅的小梨涡。说罢,转过头去又对与道长窃窃私语的父亲继续说道:“你女儿是个好孩子,你看她笑起来多可爱,这样的孩子,就应该让她快快乐乐的呀!”
说完又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捏了捏我的两条垂在双肩的麻花辫,还摸了一下我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四目交汇时,我看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怜与慈悲。
她的声音很好听,普通话也很标准,在那个年代很难得。
我喜欢她,可以说是一见倾心。
然后父亲从柜台里拿出一包配好的中药吩咐我给临街的冯婆婆家送去,并一脸严肃地跟我说,静静,我和两位道长商量点事情,小孩子回避一下。
我接过包裹依依向他们道别,欢欣雀跃地转身就往门外走去,想着给婆婆送了药正好找住在附近的小姐妹莉盈跟她讲讲我当天的“奇遇记”——今天,我们家来了一位神仙姐姐一般的阿姨……然后顺便拉她来我家一睹芳容。
正想得美呢,那位法号清风的道姑阿姨不知何时移步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示意让我止步。她说,静静你的连衣裙腰带散开了,来,阿姨给你系一下。
那天我穿的淡绿色雪纺连衣裙,柔薄的质地,肩部有丝质流苏点缀,十分古典清凉。是那年暑假武汉的伯母从汉正街给我淘来的。那个假期,我最心水的一件,不想正好穿着它,遇见了她。
我一扭头,才发现身后的蝴蝶结果然散开了,倏地一下脸红了——在仙姑面前丢脸,实在太不应该啦!
不过,她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定神闲与亲切和善的语气很快安抚了我的敏感和无措。
但,依然不好意思抬眼与她对视,自然是一贯地红着脸一言不发。
她说,静静你这也太害羞了,我又不是外人,将来,我还想带你参禅悟道、云游四海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去帮我把背后的连衣裙腰带移到身前打了一个漂亮精致的蝴蝶结。
顿时,我的腰间多了一只翩飞的蝴蝶,和两根长长的飘带。走在路上,如轻风流云般自在飘逸。
喏,这样子配上你上身的流苏云肩,倒有点像电视里古装的那个味道了。清风道姑边说伸出纤细白皙的手再一次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歪头微笑道,小姑娘真有灵气,真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她歪头浅笑的样子, 竟透着几分无关年龄的纯真与灵动。纯真与灵动间又隐隐透着不落俗尘的哀伤。
是的,虽然很甜,但是甜到哀伤。
那一刻,我被这份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俏皮与清雅深深打动,淡淡的忧郁中还夹杂着些许近乎母爱般的怜惜与温柔。
我不禁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是的,就在我们对视的那一霎,我觉得她像极了我的母亲。
谢谢阿姨,我看着她轻轻地说。稚气的声音里有近乡情怯般的诚惶诚恐。
当年那个小小的我不敢相信我梦寐以求的一个母亲形象的女人是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
是真是假难分辨,沁入肺腑一样甜。
“ 快去吧,路上慢点,小心车辆,别摔跤。我们等你……”
挥手道别的时候我看到她手腕上的银手镯镌刻着简约的莲花,古典且唯美。
带着她的叮咛嘱咐我踏着轻快的步伐向临街的冯婆婆家走去。
由于家规甚严,父母难得让我独自出门走走逛逛,所以如果是以前,我定会抓住这难得的自由的机会一路停停看看,顺便采朵花儿扑个蝶,或是干脆约上小伙伴去河边池塘摘莲蓬抓小鱼,尽情感受这绣楼外的大千世界,博大胸怀。
但这一次,我却按照父亲的吩咐,将那包中药亲自送到冯婆婆手上后便谢绝了她的盛情挽留,径直去附近弄堂里找小姐妹莉盈了。一心想着带小伙伴去见我的神仙道姑阿姨。
穿着背心短裤在家葛优躺的莉盈却没什么兴趣,摆摆手意兴阑珊地说,不去了不去了,外面这么晒,你还不如就在我家和我一起吃西瓜看电视呢!然后给我递了一片切好的西瓜一边吃一边坐在竹床上给我讲昨晚看的神话故事《小龙人》。
我以父亲还有事吩咐于我为由,附和了两句便放下西瓜与她道别。莉盈披头散发地追到门口拽着我的胳膊嗔怪道,你别着急回呀,你的裙子真好看,让我看看再……
“哎呀,我家里真的有事,下次吧,你自己玩,我下次再来找你。”
我害怕回去晚了神仙阿姨已经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完全没有心情和时间去理会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姐妹莉盈在身后骂骂咧咧地继续嗔怪,“哼,讨厌,再也不跟你玩了……哼!”
一路小跑回到父亲的药店,谁知未见其人便问其声——听到了父亲和来药店厨房送银耳汤的奶奶的对话。
“真是太过分了,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竟然想带静静离家修行!还美其名曰为我们好,真是太过分了!孩子还那么小……我反正这次不客气让他们走了,不要在家吃饭了,这样的客人,我们不欢迎!”
“你呀,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当朋友。别说你们不同意了,就是你们同意让孩子去道观当道童,我也是坚决反对的。”
“知道了妈,你放心,虽然她是个女孩,但既然养了就要对她负责到底。而且,她也确实是个好孩子,如果真的跟上清风道长去武当山修行,即使每年能回家探亲,我也是舍不得的。”
……
“爸爸,我已经把那副中药送到冯婆婆手上了。”我的突然出现让厨房饭桌边对坐相谈的母子二人立刻停止了对话,空气在那一刻凝结,相望无言。
父亲见我神色疑惑,一脸懵懂,克制地调整了一下那一丝若隐似现的慌张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哦,那个,奶奶送了银耳和绿豆汤过来,你出去热坏了吧?赶紧喝碗银耳汤,待会儿妈妈在家晒好楼顶的中药就过来炒菜了。饭在锅里,早就煮好了。
奶奶和父亲分别走出厨房开始各自忙活后,我在陶罐里打了一碗银耳汤一边喝一边默默地流下泪来——
从门口里听到的对话里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父亲相识相交多年的韩道长带师姐清风来我家商量带我去武当山修行遭到了父亲的严辞拒绝,甚至一改往日的随和宽容,摆出一副史无前例的没得商量,好走不送的臭脸。
无论如何,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位仙风道骨,仙姿玉貌的道姑阿姨了!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不能流露出任何的喜爱与向往,眷恋与不舍。
我怕。我怕我的真情流露会引来父亲的勃然大怒,母亲的指责谩骂甚至大打出手。他们一定会指着我的鼻子,戳着我的额头怒不可揭:“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我们是哪里对不住你吗?就这么想跟着道士去修行啊?你也不去照照镜子,就你这小身板,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你就不怕别人把你拖去卖了?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于是我也只能把这份难以言说的向往与情愫深深地埋于尚且年幼的心中,写在他们看不到的日记本里……
后来父亲去世,母亲远嫁,有一年我从任教的南昌艺术学校回家看望年迈的奶奶时,依然耳聪目明,精神矍铄的她跟我讲起了那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原来,和父亲一同在李时珍的故乡山中采过中药的韩道长早就算出我家日后的劫难与衰落,如果我能离家修行,或能起到一定的化解作用,且我命带华盖,食伤泄秀,恐受飘零之苦,不利婚恋,即使最后能终获安定幸福那也必定历经万水千山,千辛万苦。
而我,与他师姐道姑清风有着宿命因缘,师徒乃至母女的情分。
清风俗家姓江,出生于湖北黄石的一户书香门第、殷实人家,六岁那年父亲因被同行陷害卷入一桩恶劣的刑事案件被判了无期徒刑,母亲在一番权衡利弊后很快撇下年幼的她,托关系卖了他们共同的房子,还带走财产改嫁到武汉,并只当她是拖油瓶般除了无尽的嫌弃并无丝毫怜惜。年迈的奶奶一年后重病之时联络生母被拒,只好万般无奈下将她托付给一位知根知底的正一派道姑后从此撒手人寰。
不幸中的万幸是长相娇俏清丽且乖巧懂事的小姑娘深得道姑师父兼养母的垂怜,授她法术与才艺,倾尽所有、不遗余力,并赐名清风,寓意从此如风一般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后来清风与同修的一位法师结为神仙眷侣、道家夫妻,却好景不长最终分道扬镳,退回到止步于同修的位置。
于是,这位体态纤弱、身形俊逸、眉目如画的楚中女冠从此便逸出红尘,看淡个人的小情小爱转为对众生的大慈大悲,常年在江浙赣闵皖一带云游四海,有时也去四川的峨眉山。
图为引用奶奶颇有感慨且动容地告诉我,在我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清风在我父亲面前哀求再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承诺一定善待于我,视如己出,带我上武当山传授中医道法,符文武功与器乐技能,还有诗文书法,不比学堂里的读书人差到哪里去。关键,还能或多或少地化解我家的诸多纷争与灾祸,亦能让我将来免受些许本可避免的情执之苦。
更何况,道教的白衣派和全真不同之处在于,它和正一一样,婚恋自由,不影响孩子的自由意志与个人追求。
然后出外进药回来的妈妈也参与了商量,当然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闭门谢客,从此相忘于江湖。
我想到自幼年开始,常常在我梦中出现的那位白衣仙姑,在我悲伤沮丧恐惧慌张的时候我总是能在梦里找到她。她总是出现在我的午夜梦回半梦半醒之间,柔情亲切地给我以温暖与安慰。
梦中的她,有时在溪边的山林木屋,有时于江上的泛舟蓬内。她总是笑意盈盈,变幻莫测、神秘高深,像师父,亦如母亲。
梦里的我,总是奔赴于各道神秘高人吩咐的任务中飞跃江河湖海,高空山林间来去匆匆。是的,梦中的我会飞会变幻,亦会隐身。
而她,一直在身旁。
从幼儿园记事开始一直到成年后,她才开始于我的梦中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
可是我记得她在我梦中的样子,和我们在梦中的对话。
她说,孩子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在很多个过去世里,我曾经是你的师父和妈妈,只是你我今生缘分未到,来生你也不必刻意找寻,只须记得,我一直爱你……就够了。
后来我在武汉的首饰店里邂逅一副小巧而精致的银手镯,上面镌刻了一朵清新淡雅含苞待放的莲花,像极了童年印象中清风阿姨来家中看我时戴的那一只。
毫不犹豫地买下。
配上左手腕间跟随已久的那串紫水晶珠串,举手投足间环佩叮当的韵味一如当年她抬手抚摸我脸颊时手镯与珠串碰撞时发出的声响。
那一刻,我多想梦回童年,牵住她白皙纤细却温暖如春的手跟她一起回到那云深不知处的清幽山间,从此闲云野鹤,岂管流年。
我需要,并喜欢这样一位温柔通透且知书达理的师父与母亲。
想到当年对仙姑清风似是故人般的惊鸿一瞥,一往情深,又忆及后来在这个原生家庭中所承受的种种怨怼与疑惑,我总是遗憾地暗暗思忖,若我的离开若真能如两位道长所说哪怕化解些许父亲的困顿忧虑,让他得偿所愿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孩,从此香火有继,安享天伦,我想说,我愿意……
只是,时光不能倒流,错过的只是过错。我知道,那个法号清风的道姑阿姨,如同世间任何一位丽质天成却傲骨凡胎的女子一般,会经历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等俗世苦楚,最后生老病死随风飘逝。最多,老得慢一点,活得通透一点,罢了。
时光匆匆,斗转星移。她现在还活着吗?后来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是不是能一直保持这样清逸的身形,美丽的容颜,温柔的神态和声音?有没有再次遇到自己的幸福,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或爱徒呢?
匆匆一别,山遥水阔,不得而知。
童年记忆中的一面之缘,再回首已半生匆匆,恍若一梦。
她像风,来了又走,我心满了又空……
——剧终——
作者照作者简介:白雲溪,忙时弹琴,闲时种花,自幼志在琴歌书画的钢琴老师。生在楚地东南,长于清泉溪下。求学江南,现居华北,梅花樱桃豌豆夹,此是旧生涯。更有枣树柑橘栀子花,种在故人家。平生诗句是山水,一溪云月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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