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

作者: 芒果_ | 来源:发表于2022-08-25 06:0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奶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我从四岁多开始,就跟着省城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母则在千里之外的大山沟里工作,好几年才回来看我一次。我的衣食住行、上学读书,全仰仗奶奶的操持。奶奶在我15岁那年突发心梗去世,年仅69岁。当时我觉得我的天都要塌了。

    对于四岁前的生活我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全是后来听母亲说的。

    那时父亲在五七干校工作,母亲是城关师范小学的老师,她白天上课,晚上还常常要开会学习到很晚,身边没有家人帮忙,也没有幼儿园可上,母亲只好把我和弟弟全托给保姆抚养,吃住都在保姆家,每周日回来一天。

    保姆是当地人,家里靠种地为生,生活很拮据。她表面对我们很好,背地里把母亲给我们吃的奶粉给她自己的孩子吃,我和弟弟常常挨饿,甚至挨打。有一回母亲去看我们,带了两个馒头,我和弟弟开心极了,一边吃一边高唱:“东方红,太阳升!”开心得手舞足蹈。母亲问保姆我们吃过饭没有,保姆说吃过了,母亲偷偷摸她家的灶台,凉凉的。知道保姆在撒谎,母亲敢怒不敢言,以后就天天给我们送馒头吃。

    有个星期天,在母亲家,我悄悄告诉母亲:保姆打我。想想又急急嘱咐母亲:你千万不要去说保姆呀,她知道了我可不得了啊!

    还有一次,我突然跟母亲说起狠话来,说要去西门那边的河里“游大水”。母亲很诧异,不明就里。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说这么决绝的话,那该是受了多大的且不会言说的委屈呢。

    弟弟的体质比我弱,因为在保姆家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时常生病,身体很虚很瘦,肚子却鼓鼓的,十分可怜。

    我一共姐弟四人,当时姐姐留在老家由奶奶照顾,小弟还没有出生。

    我四岁那年,姐姐六岁,父母决定把我和弟弟送回省城给奶奶抚养,把姐姐接回他们身边上学。奶奶不会亏待自己的孙子,最起码不会让我们挨饿受冻。因为弟弟身体不好,他先我半年被送回去的,我回到奶奶家时大约4岁半左右。

    刚开始,我非常地不适应,非常想念父母。四岁多的孩子已经很认生了,怕我吵闹,父母是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离开的。发现父母不见了后,我又伤心又害怕,方才认识了几天的爷爷奶奶,在我眼里也是陌生人。我天天吵着要爸爸妈妈,哭闹不止。每到周末,住在同城的二叔回来看爷爷奶奶,我就央求好脾气的二叔送我去坐火车,送我去爸爸妈妈那里。他哄我说带我去吃锅贴,我也不为所动。我还常常不肯吃大米饭,要吃大山里我天天吃的、我最爱吃的苞谷糊。

    整整哭闹了半年,闹得大家心烦意乱,他们说没有见过我这么犟的孩子。

    半年后,我才渐渐老实了下来。但是,每次听说父母来信了,我些微平静的内心又会涌起波澜,再次难过不已。我家老屋的马路对面是间小小的售货亭,难过的时候,我就独自躲到售货亭的背面,偷偷痛哭一场。那种无望的无助的感觉痛彻心扉,至今忆起来都想落泪。

    弟弟回来时还不到两岁,他很快就把父母给忘记了,跟奶奶亲的很。虽然后来我也停止了吵闹,但跟大家都很生分,甚至不跟爷爷说话,老躲着爷爷,跟奶奶也亲不起来。奶奶很不高兴,总跟别人说我“这伢蛮古怪”。

    很长一段时间,“古怪”成了我儿时的标签。

    02

    说起来,奶奶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当年母亲怀上我时,不准备要我,因为父亲还在部队服役,我的姐姐不足一岁。母亲已经到了医院,被奶奶拦了下来。或许奶奶以为我会是个男孩吧,父亲兄弟六人,还有一姐一妹,父亲是长子,奶奶盼望有个男孙。

    奶奶救了我的命,可我却是个女孩,让重男轻女的奶奶很失望,况且,我还是一个不讨喜的“古怪”的孩子。与我相反,小时候的弟弟是个可人儿,长得憨态可掬,人见人爱。

    有一天,奶奶满脸忧愁地对我和弟弟说:

    “我要是死了,你们怎么办哦?”奶奶刚刚查出患有心脏病。

    “那我就到大马路上,被车压死算了。”四岁多的弟弟不假思索地嚷道。

    奶奶心疼地一把搂过弟弟,“我的儿!我的儿!”唤个不停。

    六岁多的我,觉得奶奶肯定是在吓唬我们,我可不是好吓唬的,她就是想听弟弟说的那种话,我偏不说。

    “那我就回我爸爸妈妈那里去!”我梗着脖子,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已经好久没见到父母了,但在我心里,父母还是我最亲的人。

    唉,奶奶当时是什么心情,可想而知了。

    7岁多的时候,我在省城办了临时户籍,读上了小学。父母不打算接我回去了。他们说,大城市好,对我的前途有好处;他们还说,奶奶救了我的命,所以留我在奶奶身边,以后我可以替他们孝敬奶奶。两年后,弟弟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父母把弟弟接回去了,大约是因为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了这么多孩子。

    弟弟走的那天,奶奶泪眼婆娑:“我的儿,恐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语成谶。

    03

    父亲回来接的弟弟,我已经快九岁,上小学二年级了。那是我回省城后,第一次再次见到父亲。

    5年多的分离,我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模样。

    父亲是利用出差的机会回来的,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去上学,一眼看到父亲进来,我脱口叫了一声“三叔叔”,因为他跟我前不久见到的从哈尔滨探亲回来的三叔很像。一旁的奶奶冲着我欣喜地大声说:“快叫爸爸,是你爸爸!”

    我没有叫“爸爸”,而是落荒而逃,一路上既紧张又兴奋。去到学校后,我骄傲地跟同学们宣布:“我爸爸回来了!我爸爸回来了!”放学回到家,我却忐忑不安地不敢见他。父亲要带我去看望他的战友,我也不肯跟他去。父亲终于生气了。新婚不久的六叔六婶从外地回来探亲,正好住在家里,六婶还给我做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见我们父女俩僵持着,六婶连忙给我换上新衣服,把我推到父亲跟前,我才扭捏地喊了一声“爸爸”。

    过了这一关后,我跟父亲总算慢慢熟络了起来。

    后来,母亲也回来了一次,她是回来看外公的,外公病危。这个时候我大概有十岁了,有些懂事了。虽然多年不见,但我跟母亲还是很亲,这就是天然的血缘吧。晚上我跟母亲一起睡觉,看她的内衣内裤补丁摞补丁,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嗫嚅地说:看妈妈穿这么破的衣服,我好难过。

    是啊,我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虽然很清苦,吃得是萝卜腌菜,衣服也极简朴,但母亲那么破的衣服我从没有见过。

    这句话让母亲终身难忘,在往后的岁月里她经常提及。

    我还记得那次母亲给我洗头发的情形。那时我的头发是怎么洗的,是我自己洗还是奶奶帮我洗,我都不记得了,平时大概也洗得很少。有一次要参加学校的演出,老师帮我们要表演的孩子梳辫子,老师说我的头发很脏,把梳子都弄脏了,要我回去让家长好好帮我洗头发。我当时囧吗……我不记得,只记得有这件事。当时只是奇怪,为什么别的同学头发都不脏,就我的头发脏呢?

    母亲帮我洗头发的方法很特别,可以确定的是,我以前肯定没有这样洗过。她让我坐在小板凳上,低垂着满是肥皂泡的头,下面一个空脸盆接着,旁边还有一个盛满热水的脸盆。她用个舀子,舀一瓢一瓢的热水,往我头上淋下来,淋了好多遍,一边淋,还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揉搓着我的头皮和头发。她说这样冲洗,头发才能真正洗干净。母亲是那样的温柔和耐心,有母亲在身边真好。可惜没有几天,母亲又走了,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我不怪他们,我知道他们回来一趟要花好多钱,我们家里孩子多,没有那么多钱了。而且他们回来一趟,除了要坐火车外,还要先坐好长时间的长途汽车,走的都是盘山公路,很危险——常常听说有车滚落到山下去了。母亲最是胆小的人,所以不敢轻易出山,不敢时常回来看我。

    我不怪他们……曾经。

    04

    俗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有上学之前,我是一个郁郁寡欢、古里怪气的孩子,上了小学后,情况居然有了改观,学校是我的福地,是上帝为我打开的另一扇窗。因为学习成绩好,我不是当班长就是当学习委员,老师宠我,同学敬我,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性格也慢慢阳光了起来。有一次班主任熊老师来家访,更是跟爷爷奶奶说,我是她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把我狠狠地表扬了一番。我成绩好的名声也慢慢在左邻右舍中传开了,爷爷奶奶面上很有光,奶奶从此不再说我“古怪”了。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瘦瘦高高,背微驼,总是一身青色或灰色的斜襟大褂,灰白的短发一丝不乱地拢在耳后,用小卡子固定。她寡言少语,大大的眼睛眼皮有些耷拉,目光忧郁,脸上的愁容远远多过笑容。待我年龄稍长,才略微懂得一点奶奶的苦楚,生计艰难是其一。

    奶奶总在为缺钱发愁。

    本来,父母把我留在爷爷奶奶身边,是以为我会过得比他们在山沟里的日子好,所以对我万分地放心,直至了无牵挂。须不知,其实我和爷爷奶奶的生活非常的不易。在城市里,样样都得花钱买,还得凭票,如果没有钱、没有票,就无计可施了,除了节省还是节省。

    我们吃的最多的菜是咸菜和酸萝卜,几乎每一顿都少不了它们。家里有一个又高又大的缸,这些当家菜,全是奶奶亲手腌制的,每年都要吃上很长时间。当时的新鲜蔬菜很少,每次要排上很长的队,也不一定能买得着。排队是我小时候能帮奶奶干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除粮票、布票外,肉、蛋、鱼甚至豆制品都是要凭票购买的,票是按户籍上的人头数发放,定量少得可怜。所以,家里吃荤菜是极少的,偶尔一个鸡蛋兑许多水做成的一大碗鸡蛋羹,就已经算是打牙祭了。每人每月二两油,也是不够吃的,因此那时的人都喜欢买肥肉而不是瘦肉,肥肉可以炼油,平时炒菜用。

    奶奶不识字,最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也不识几个,凭票购物的举措让她吃尽苦头,不得已时,她往往把各种票都带着,给售货员自己撕,碰上脾气不好的售货员,免不了受些白眼和闲气。

    我是临时户口,什么票都没有我的份,无形中又给爷爷奶奶的生活添了负担。

    奶奶几乎从来不买水果,水果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如果偶尔能吃上一点,一般是客人送的,但这种时候少之又少。我们屋后是个汽车配件厂,到了夏天,总是给职工分西瓜,看着职工们拎着大大小小的西瓜从我们门前喜气洋洋地走过,红瓜瓤、黑瓜子、甜甜的瓜汁……我的脑海里就会自动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于是我边咽口水边想:要是我们家有人在这个工厂上班就好了。可惜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白日做梦罢了。

    至于零食,只有等到过年了。过年时,家家户户可以凭票,在粮油店购买一点点炒瓜子和炒花生以及年糕之类;外地的叔叔姑姑们有的过年回来探亲,也会带一些当地的特产如红薯干、葡萄干、酒心糖之类的好吃的。不仅如此,叔叔姑姑们的归来,还使得过年成为家里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奶奶一年之中笑得最多最开心的时候。因此儿时的我,特别盼望过年、盼望那些零食,盼望那份热闹与开心。

    说起儿时生活的艰难,想起了两件小事,曾让我胆战心惊。

    一日,邻居报信说菜场来菜了。奶奶塞给我两角前,让我快去买点豆角,大约因为她的小脚没有我跑得快。我提着篮子,捏着两角钱蹦蹦跳跳地往菜场赶去。排队到了菜摊跟前,捏在手里的钱不见了。菜没有买回来,钱也丢了。当时那个着急呀,沿途来来回回地找……磨蹭着不敢回家。

    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开展学工学农活动。我们每天要翻过一座山去到一家纺织厂学纺线,历时一个月。那是城里为数不多的一座山,不高也不低。日复一日,我的一双旧胶鞋不堪重负,终于有一天,一只鞋子的鞋脖子上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到了工厂,发现这道长长的口子,我当时就愁哭了,我怕回家奶奶数落我,怕奶奶生气,犹如大祸临头。带我学习的师傅搞清状况后,连连叹气摇头,跟旁边的同事说,这小孩太可怜了。他们怜悯的目光一直留在我心里。

    ……

    那本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家家日子都不好过,但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和爷爷奶奶当年过的那种艰苦的日子,应该在当时当地的平均生活水平之下,甚至比我父母亲和姐弟们在山沟里过的、我们以为的苦日子还要苦上很多。

    05

    JF前,爷爷是开杂货店的,靠着和奶奶的勤扒苦做,不仅养活了八个子女,还盖起了一栋二层楼砖木结构的大房子,那是当地那条街上最大最气派的房子。JF后,爷爷被打成地主兼资本家(后改为小手工业者),爷爷的房子和店铺都被没收,成了自己房子的租户,按月给政府缴纳房租。家里还住进来其他的租户,成了我们的邻居。爷爷在自己的杂货店当起了店员,收入微薄。我刚回到爷爷奶奶身边时,爷爷还在上班,过了几年后,爷爷退休,家里就没有了收入来源,全靠子女寄点生活费过活,日子的清贫可想而知。

    尽管如此,我从没有听见他们对ZF有过任何怨言,也许是经历过战乱的煎熬,他们很珍惜解放后的和平岁月,真心实意地拥护ZF。记得家里时不时有居委会的干部上门,奶奶总是恭恭敬敬、笑脸相迎,临了总不忘虔诚地说一句:“感谢党和政府的关心。”

    爷爷的八个子女都非常要求进步,却深受成份论的影响,事业上颇不顺遂,尤其是我的父亲。父亲17岁参军,积极上进,能力出众,官至副营级,因为成分问题,父亲在部队的发展受限,于服役十三年后转业,被分配到一个贫穷的大山沟里工作。所以,从我记事起,奶奶总是愁容满面,她不仅要为自己捉襟见肘的生计操心,更要为儿女们的前途担忧,到了体弱多病的晚年,还要为儿女们抚养下一代。其中,奶奶帮的最多的就是我父亲,父亲有四个孩子,困难最大;父亲的经历最坎坷——大起大落,最令人唏嘘。

    当初奶奶带我姐一个人的时候,父亲还在部队,薪资很高,给奶奶每个月30元的生活费,后来我和弟弟两个人生活费一共也是30元/月,最后剩我一个人在奶奶身边时,生活费仅10元/月。

    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我开始长个子,饭量也大了起来,因为没有油水,有一段时间,我一顿可以吃三碗米饭,衣服也是过一阵子就小了,又要添新衣服。

    渐渐地,奶奶开始经常念叨:

    “开销这么大,你爸妈这点生活费够么事哦。”

    “你爸妈又不给粮票布票,拿什么给你做衣服哦。”

    本来,自打上学后,我的性格开朗了很多,也很少跟奶奶顶嘴了。家里的生活很艰难,我也知道。但奶奶常常这么说父母的不是,也等于说我的不是,我不开心。再说,我真心觉得我的花销是很小的。

    “怎么不够啊,我跟你算一算。”

    有一天,当奶奶再次在我耳边唠叨这些话时,我以往的倔劲又上来了,摆开架势要跟奶奶算算帐。我说我不吃肉、我穿的都是小姑姑的旧衣服,我的学费一学期只要几块钱……其实奶奶只是说说而已,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父母的难处呢。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的话寒了奶奶的心。

    “好哇,送你上了几天学,你就学会了跟我算帐。我管不了你了!”奶奶气得捶胸顿足,又开始跟人说我的不是。

    唉,我从一个“古怪”的孩子,又变成了一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06

    不过,我从小不吃肉倒是真的。

    那还是在父母身边时,有一次母亲学校搞会餐,可以带孩子,母亲就把三岁的我带去开开荤。母亲的同事都很喜欢我,见我特别爱吃红烧肉,就拼命往我碗里夹红烧肉,平时在保姆家缺吃少喝的我,来者不拒,大快朵颐,结果吃伤到了——从此不再吃肉,甚至见到肥肉就想吐。直到上了大学,意识到营养对健康的重要性,才开始略微吃点瘦肉。时至今日,我也偏喜素食一些。

    所以,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我是不沾肉的。但鱼我可以吃、鸡蛋、牛奶更是喜欢,可由于条件的限制,吃到的机会很少。一个孩子在长身体的阶段,蛋白质摄入量严重不足,与我的健康而言,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也是我人生的一件憾事。

    爷爷是家里的“特保儿”。

    奶奶是典型的传统家庭妇女,能干又贤淑,家务活自己全包,好吃的全紧着爷爷。家里的条件虽然艰苦,但爷爷几乎每天早上有一个“鸡蛋冲京果”喝,那也是我很喜欢的美味,其做法很简单:碗里放几颗又甜又酥的京果,用勺子压碎,鸡蛋打散,再用滚开的水冲下去,一碗香气四溢的“鸡蛋冲京果”就好了。爷爷熟练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咂巴着嘴,坐在餐桌旁,独自津津有味地喝着,对我馋巴巴的眼神熟视无睹。不仅我没有份,奶奶也没有(奶奶是自愿的)。后来爷爷活到91岁,奶奶只活了69岁,我深信爷爷的长寿跟他的特殊生活待遇有关。如今,小孩子才是家里的“特保儿”,“再苦不能苦孩子”,更有所谓“隔代疼”之说,这些都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

    小学五年级时,我开始时常头疼,随后眼冒金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只要回家睡一觉又好了。后来头疼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见我中途从学校回来,奶奶就说,“老毛病又犯了”。再后来,班主任熊老师说:“这样不行,你家人必须要带你去看病。”熊老师很器重我,也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她是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当时就住在学校里,有两个漂亮可爱的女儿,我还记得她的大女儿叫星星……多好听的名字呀,做她的女儿肯定很幸福。

    老师发了话,小姑带我去看病。小姑大我十一岁,是奶奶的幺女,初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在农村插队五年才刚刚抽调回城。为了她和小叔在农村,迟迟返不了城,奶奶不知流了多少泪。奶奶每次做针线活让我帮她穿针时,我总是不解地问,这么大的针眼,您怎么会看不见呢?!她说她的眼睛是哭瞎的。彼时的我,已经看得出来,在所有的叔叔姑姑中,奶奶最喜欢的是小姑和小叔;在子女和孙辈之间,奶奶最疼爱的还是自己的子女;在所有孙辈中,奶奶最心疼的是弟弟,最头疼的是我;在所有儿媳中,奶奶最不喜欢的是我母亲,这是我成年后听小姑说的,据说是结了“月子仇”。我有点恍然大悟,我长得像母亲,所以,我注定很难讨奶奶的欢喜。

    在这种大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接触面广,视野独特,这是我的优势,所以我还不算愚钝。

    扯远了。

    看病的结果出人意料。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医院看病,居然有点激动——因为被重视而激动。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让我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双手轻轻按压我的肚子,有点疼有点痒。医生宣布说是“营养不良”。第二天,我开始分享奶奶专为小姑订的一磅牛奶,因为她在农村遭了很多罪,身体不好。瓶装的牛奶,小小的一瓶,倒进小奶锅里,烧开后上面会起一层油皮子,香气扑鼻,我和小姑一人一半,真鲜真好喝啊,这是我来爷爷奶奶家后第一次喝牛奶,那滋味至今难忘。当然,我婴儿时期喝过不少牛奶,“比弟弟他们喝得多,喝的都是上海听装的奶粉和炼乳。”后来母亲每次夸我牙齿好的时候,总会这么说。

    没多久,好像就是第二个月,家里突然就不订牛奶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短暂的特殊待遇嘎然而止。

    我的营养不良症是在上了初中后自愈的。进入初中后,学校要求每天晨跑,每天早上围着200米的操场跑至少十圈以上。跑了一段时间后,我的体质慢慢好了起来。

    07

    上初中前,我还给奶奶闯了一个大祸。

    奶奶不仅先后抚养过我们家三个孩子,还照看过二叔的一对儿女和六叔的独生女儿。二叔的女儿小我8岁,有一天我带着2岁多的她在家附近的空地上玩,那里有个单杠。小时候的我,胆子比较大,跟着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爬过山,上过树。那天,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独自在单杠上翻上翻下,不亦乐乎,堂妹在我脚底下自个儿玩着。结果,我失手掉了下来,砸中了堂妹,堂妹哇哇大哭不止。

    二叔和二婶火速赶回家将堂妹送到医院:右大腿粉碎性骨折。

    在我的记忆里,二叔二婶没有说我一句不是,但奶奶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扫射在我脸上怨怼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我把奶奶害得不轻,毕竟带孩子是她的责任,我也只是个孩子,她再委屈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好在堂妹的腿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我的心里却留下了很大的愧疚——对于堂妹和二叔二婶,还有奶奶。

    回忆我的童年,总觉得那时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很少阳光明媚;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慢,一天天没有尽头。我总是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如果说童年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怀念的话,那就是叔叔姑姑们对我的好,他们对我的好,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他们给予我的温暖笑容,是我暗淡的童年时光中的一抹亮色。

    跟奶奶比起来,叔叔姑姑们对我要和蔼可亲的多,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可爱的晚辈,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可怜的孩子。但在奶奶那里,我却是她沉重的、持久的负担和责任。

    六叔是对我最好的叔叔,他跟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他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绝顶聪明。大约在我读三年级时,六叔从邻市被借调到省城工作,住在家里,且正在跟六婶谈恋爱。他们很喜欢我,用六叔的话说,他们很开心家里有我这么个漂亮可爱的“小天使”。他们在夏夜的星空下轮流给我讲故事,讲了一个夏天的故事;他们带我到附近的莲花湖公园散步,虽然我只是他们的电灯泡。我拥有的第一本儿童小说《新来的小石柱》也是他和六婶送的;六婶还给我做了好几件漂亮的新衣服……在他们的宠溺面前,我恢复了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可爱。

    后来,六叔的女儿出生了。虽然六叔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但六叔对女儿公主般的呵护和疼爱还是深深震撼了我。我才明白,原来每个人最爱的始终是自己的孩子,我不是六叔的孩子,所以,尽管六叔爱我,但他更爱自己的孩子。我羡慕被公主般呵护的小堂妹,我羡慕所有那些可以时时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为什么我就不能呢?

    为什么?

    我失落了,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迷茫。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和人的不一样,感受到了世道的不公,感受到了自己的悲凉。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跑到六叔跟前,满脸严肃又满心委屈地质问他:

    “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父母在身边,而我没有呢?!”这话我已经在心里问了自己一百遍。

    问完后,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本来笑咪咪的六叔收起了笑容,沉思了片刻,然后也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不一样的。”他还说了些其他宽慰我的话,但我只记得这一句,深深地记住了。十来岁的我虽然对这句话似懂非懂,但他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庄重神情让我相信,他的话是对的。

    从此我不再纠结。

    往后的许多日子里,我经常回味这句话,咀嚼这句话,然后,对命运给予我的一切好与不好的东西都淡然处之。

    感谢六叔。

    08

    初中的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很淡很淡,学习一天天紧张起来,日子像飞一样,且不着痕迹。我开始为自己的前途学习,立志要考取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和生活。父母的期望变成了我自己的期望。

    那个曾经盼望着回到大山沟里的小女孩,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小姑姑在我初二时出嫁,爷爷奶奶的身边又只剩下我了。此时,在奶奶眼里,我差不多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了,我不再惹她生气,甚至开始主动帮她干一些简单的家务活,比如扫地、抹灰,奶奶欣慰的笑容就是对我最高的奖赏。可惜,我的懂事来得有点晚。奶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人更消瘦,背更弯曲了,高血压让她常常头昏,严重时只能卧床休息。那时我才懂得,消瘦的人也会得高血压,而且跟营养不良有关。可怜的奶奶。很多时候,我放学回来,家里冷锅冷灶,黑灯瞎火,奶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无声无息。每到此时,我就莫名地害怕,害怕奶奶曾说过的那些吓唬我和弟弟的话,真的会实现。

    如果奶奶此时问我,“我死了,你怎么办哦?”

    我一定会说,“奶奶不要死,你死了,我可不得了啊!”

    可奶奶还是走了,这次她没有吓唬我,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天,我读初三,奶奶独自回乡下老家参加她母亲的葬礼。在跟久违的兄弟姐妹们的畅聊中,奶奶突发心肌梗塞,猝然离世。据说,奶奶那天很兴奋,她本是一个寡言的人,那天却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说着说着,突然一头栽进她身边妹妹的怀里,再也没有醒过来。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亲人们的悲恸哀嚎中,奶奶和她母亲一起出殡,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新闻。

    其实,这样的“猝然离世”,️是奶奶生前最期盼的结果,她期盼自己的人生最终能以这样的方式落幕。所以,每当听到她熟悉的老朋友毫无预备毫无痛苦地走了,她总会喃喃地说,“修到了,修到了”,羡慕不已。

    她终于也“修到了”……那个目不识丁的裹小脚的老妇人;那个历经人间沧桑、含辛茹苦地养育了8个子女、带大6个孙子的老妇人;那个一辈子任劳任怨、与世无争的老妇人;那个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唯独没有她自己的老妇人——终于卸了身上的重担,没有遭受病痛的折磨,永远地歇息了。

    她“修到了”。

    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

    奶奶的去世,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对至亲的死亡;我生平第一次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那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你无比依赖的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无论你怎么难过、怎么思念、怎么忏悔。

    又是一次痛彻心扉的领悟。

    邻居姨告诉我,奶奶前几天还在说,我又长高了,她打算帮我做两条新裤子过年穿。霎时,悲痛像卸了闸的洪水滚滚而出,我泪雨滂沱。奶奶还是关心我的呀,临走前还在为我操心。或许奶奶不那么喜欢我,但她还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为我付出最多的人。奶奶走了,再没有人关心我了,更不会有人为我做新衣服、新裤子了……

    那天,我哭得稀里哗啦,感觉自己像个孤儿。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只要一看到老人佝偻的背、瘦骨嶙峋的手,我就会想起奶奶,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我如今只能和爷爷相依相守,无限地寂寥,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个不停。

    原来,我是如此地爱奶奶,她走了,我会是如此地伤心。

    原来,在无数个默默陪伴的日子里,我早已和奶奶相依为命,惺惺相惜。

    ……

    我很少提到爷爷,因为奶奶在世时,爷爷的存在感不强,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奶奶操持,我眼睛里只有奶奶忙碌的身影。奶奶去世后,爷爷不得已挑起了照顾我的重任。已经七十多岁的爷爷,一辈子没有进过厨房,为了我,只能从头开始学习做饭,效果可想而知。我说喜欢吃豆芽,他可以连续三天餐桌上就豆芽一种菜……然后我说喜欢吃藕片,连续三天都是藕片……有时实在没有什么菜可吃,放学后,我就抓把黄豆在锅里干炒,炒熟了就饭吃。

    那时候,好想奶奶呀。

    爷爷心态很好,万事不操心不着急,加上奶奶往日里对他的细心照顾,所以爷爷身体一直很好,很长寿。

    八十年代初,国家落实政策,退还了爷爷被没收的房子,还发放了补偿金,爷爷的生活得到了不小的改善。我上大学后,爷爷就由儿女们接去轮流照顾,开始了他幸福的晚年生活。可惜,奶奶走得早,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晚年的爷爷和我最亲,最听我的话,有时我的话比小姑姑他们的还管用,不知道是因为我陪伴他的时间最长,还是我的话真的最有道理,他总是无条件地信任我,以我为傲。我想,如果上天让奶奶活得更久一点,奶奶或许也会喜欢上后来长大懂事的我吧。

    没有孩子能自生自长,我越长大,越发感受到奶奶一生的艰辛和曾经对我的巨大付出。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奶奶。没有奶奶,就没有我的今天。与那些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相比,我少了很多童年的快乐,但那不是奶奶的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奶奶在她体弱多病的晚年,在生活条件极其艰苦的情况下,竭尽所能地抚养我这个不甚懂事、甚至有些叛逆的孙女,承担了本不该她承担的且超出了她能力范畴的职责,整整十一年,我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我和奶奶的故事大抵如此。

    唯愿天堂里的奶奶脸上愁容不再,心中满是喜乐。

    唯愿天下的孩子都能拥有快乐的童年,花儿样的童年。

    最后,谨以此文献给文中那个可怜的、古怪的、倔犟的、可爱的、叛逆的、无辜的、深情的小女孩——那个儿时的自己、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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