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鄂尔多斯》杂志第441期,作者名:焉知菲芙,文责自负。
菲芙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是在她五岁那年。夜晚,建梅坐在被窝里,人靠在床板上。脸像大雨中的玻璃窗,星星点点的,忽又一条条流将下来。菲芙一愣,妈妈怎么在哭啊?她不知所措,看向父亲。剑庭沉着脸,合上了手中的《365页故事》。
几天后菲芙在父母的争吵中听到剑庭说:“侬为啥哭,侬哭什么?”原本理直气壮的建梅馁了,不作声了。菲芙看着他们——建梅垂着头坐在床沿上,剑庭站在桌子旁,头别向一边。
第二年夏天建梅生病了,菲芙被送到阿娘(奶奶)家。几个月后建梅出院,菲芙回到家中。她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失去了母亲,只知道她生病了,不能再上班了。
一天夜里,建梅和剑庭在看电视,建梅边看边结绒线。突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菲芙侧头看,只见一个胖胖的阿姨和一个瘦瘦的爷叔(叔叔)走上来。建梅剑庭忙起身迎接。“侬好,侬好!”“侬好。”四个人寒暄着。他们是谁呀,菲芙打量两人——胖阿姨穿一件大红色的毛衣外套,头发卷卷的。爷叔的衣服黑黑的油光光,她从来没见过。脸瘦瘦长长的,眼睛很亮。这个爷叔好高呀——菲芙想,比爸爸高多了。胖阿姨搂过她说:“吾晓得额,侬叫菲芙,对伐?”菲芙惊讶,这个阿姨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她不是第一次来吗?再看爷叔,在一旁笑嘻嘻的,看样子也知道。
菲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原来爷叔阿姨是来看妈妈的,他们是妈妈的朋友。菲芙高兴极了,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所以当阿姨和爷叔要走时,她牢牢地抱住胖阿姨:“你们别走!”阿姨和爷叔笑了,爸爸妈妈也笑了。“阿拉会再来额。”胖阿姨说。菲芙将信将疑,于是在墨蓝的夜色中,在家门口,她和爸爸妈妈送走了两人。
果然没几天,阿姨和爷叔又来了。接下去的日子,他们隔三岔五就会来菲芙家,经常吃了晚饭再走。她听胖阿姨叫瘦叔叔“伟仁”,瘦叔叔唤胖阿姨“爱珍”,但他们和爸爸妈妈之间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菲芙和伟仁、爱珍熟悉起来,她发现伟仁和爱珍每次来都是两个人,从来没有带过小朋友。她知道他们是夫妻,夫妻就应该有小孩呀,菲芙想。终于在一天吃晚饭时,她忍不住问道:“阿姨,你们家有小朋友伐?”爱珍呆了一下,淡淡地笑道:“没呀。”菲芙刚想问为什么,建梅说话了:“格么侬认阿姨做妈妈好伐?”菲芙不懂妈妈的意思,她不是有妈妈吗,怎么……
“爷叔阿姨对侬噶好,侬就认伊拉做过房爸爸过房妈妈。”“啥叫过房爸爸过房妈妈啊?”菲芙问道。“就是对侬像爸爸妈妈一样好的人。”菲芙似懂非懂。“好伐,你愿意伐?”阿姨笑着看向她,爷叔也笑咪咪的。菲芙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便说道:“好额呀!”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菲芙认了伟仁和爱珍做过房爸妈。为了好叫,她喊他们“过爸爸”“过妈妈”。
从此,菲芙和爱珍、伟仁更亲密了,他们俩对菲芙也更好了。有时他们会带菲芙一起回家,住上几天再过来。起先菲芙还不适应,渐渐地也习惯了。他们买新衣服给她穿,休息天带她到公园去玩。有时还会带她去朋友家做客。有一次去之前爱珍对菲芙说:“菲芙,今朝侬叫过妈妈,‘过’叫了轻一点,晓得伐?”菲芙不明所以,但她还是答应了。那天菲芙叫过妈妈时格外用心,她不知道那个“过”是不是喊得够轻,但她存心把“妈妈”叫得很响!爱珍笑,菲芙心想:过妈妈这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
那段日子成了菲芙童年里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妈妈出院了,妈妈回来了。她又有了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他们都喜欢她,爱她,他们所有的爱都是她的。她恣意地享受着这双份的爱,像大冬天睡在棉花胎上羽绒被里,耽溺着,不愿醒来。
有天伟仁带菲芙去一个朋友家玩。那家人家好远啊,菲芙觉得。伟仁搀着她的手,菲芙仰头看他——过爸爸好高呀。她喜欢他的这种高,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安全感这个词,只知道自己喜欢。她喜欢过爸爸超过过妈妈,虽然过妈妈对她也很好,但她就是更喜欢过爸爸。到了之后,因为是夏天,那家人家拿出一块冰砖招待他们。伟仁对她说:“侬吃,吾不吃。”菲芙一个人吃着,但她觉得那冰砖不好吃,黏黏的,和光明牌的不一样。于是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这是你们小孩?”伟仁笑着摇摇头。“那,是谁的小孩啊?”那人看向菲芙。伟仁揿掉烟头,说:“是建梅的……”“葛建梅跟叶剑庭的?”菲芙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名字,心想:难道这个爷叔也认识爸爸妈妈?她看向他们俩,他们也看着她。伟仁又点上了一支烟。回家路上,菲芙问伟仁:“那爷叔也认得爸爸妈妈?”“是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爸爸妈妈的?”“那要十几年前来……那时候还没你来。”伟仁笑着看菲芙。
汽车颠得令人发困,菲芙想睡觉了。迷糊间她听到伟仁叫她的名字。“菲芙……”伟仁停顿了一下,“爸爸妈妈最近还吵伐?”“勿吵了……”菲芙奇怪,过爸爸怎么会知道爸爸妈妈吵架的?但她好困,她靠着伟仁睡着了。
夏天过后,菲芙上小学了。爱珍和伟仁平日里来得少了,一般只星期天过来。通常来接菲芙放学的是建梅,但她偶尔也会看到伟仁。每次伟仁来菲芙总是很高兴。碰上星期六放学早,她就更高兴了——伟仁会带她和建梅去人民公园玩一会再回家。她在公园里这跑跑,那看看,觉得人民公园也比平时新鲜起来。但每次建梅都叫她不要告诉爸爸,菲芙问:“为啥勿好告诉爸爸啊?”“告诉伊下趟过爸爸就勿好带侬来了。”“哦……”
一年级的菲芙学习状态堪忧,尤其是她的数学,为此建梅和剑庭头疼不已。通常建梅先教,不行再换剑庭。然而由于两人都缺乏耐心,经常把菲芙弄哭。时间一久,这事就落到了伟仁身上。刚开始菲芙还不习惯,但后来她觉得伟仁比建梅剑庭都要耐心,讲得也更仔细。偶尔伟仁训她,她也哭,但因为她喜欢伟仁,自己也慢慢认真起来,成绩倒有了起色。
一个周日,建梅早早地做好了饭。但直到中午,伟仁和爱珍都没有出现。剑庭说:“不等伊拉了,阿拉吃。”饭后,建梅靠在床上。菲芙问她:“过爸爸过妈妈今朝怎么不来啦?”建梅不响。过了一会她说:“菲芙,阿拉去看看你外婆伐。”“好额呀!”菲芙道。她正因为伟仁和爱珍的缺席没劲着。建梅穿上了前襟有花边的白衬衫,和藏青色的百褶裙。菲芙知道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衣服,只有出客(到别人家做客)时才穿。
剑庭洗碗上来,看到两人准备出门。“你们到哪去?”“到外婆家去。”没等建梅说话,菲芙就答了。“没事去做啥?”剑庭沉下脸。菲芙看向建梅,建梅不响。临到门口她说:“我去看看阿拉妈勿可以啊?”说着她拉着菲芙出门了。
她们刚到车站,来了一辆64路,建梅让菲芙上车。“不是到外婆家去吗?”菲芙问,建梅不答只催她上车。到外婆家应该坐20路呀,怎么坐64路呢?64路是到过爸爸过妈妈家去的啊,菲芙奇怪。
泰康路,菲芙和妈妈下车。马路对面,就是伟仁和爱珍的家了。刚走进弄堂口,就听到嘈杂的人声“快点快点!”“晓得了,来了来了!”“姆妈下来了伐?”……菲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过妈妈。紧接着过爸爸也出现了,搀着一个老人。菲芙知道她是过爸爸的妈妈,她平时叫她阿娘。这时建梅把她往旁边一拉。菲芙奇怪,她们为什么不过去呢,过爸爸过妈妈就在那呀!再看,只见一群人在那搬凳子,拖椅子,擎令倥隆的,像在搭建一个舞台。过妈妈和几个阿姨你一句我一句地指挥着“你们……”“张晨过来帮忙!”“等歇……”好不容易摆好了,又开始排位子,谁站前谁站后,谁坐。
菲芙起先不知道他们在干嘛,后来她看到有个叔叔站在前面,手上拿着照相机——原来他们准备拍照啊。
终于安排妥当。或坐或站或蹲,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菲芙看到阿娘坐在第二排的当中,过爸爸在她的右手边,过妈妈又紧挨着过爸爸。她在帮他整理衬衫的领子,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一群人都七手八脚地整理着自己,有点激动的,像要登台的演员。有些人家出来看热闹,三三两两站着,手插在口袋里,看白戏。
“好了,开始拍了!”站在前面的叔叔说话了,”我数1、2、3,你们就笑!”人堆应着。“好,准备好了哦。1——2——3——”
那天是多云天气,很适合拍照。没有人揪着眉头,也没有人因为阳光太烈睁不开眼。弄堂是90年代上海最普通的弄堂——黄灰的水门汀路,浅灰的水门汀墙。其实路一开始也是浅灰色的,大概是被踩踏了几十年,变成了黄黄的灰。几步一个门洞,本来是赤色的门。几十年日晒雨淋,大片的破败的木头露出来,斑驳的红色挂着,像受了伤的躯体,淌着血。有些人家门口停放着脚踏车,有些还晾着马桶。弄堂口有倒痰盂和垃圾的池子。此刻菲芙和建梅正站在第一户人家的门口,为了不被看见,她们走到了门洞里。
一开始菲芙觉得挺好玩——她们在偷看。但是后来她看到过妈妈笑了,过爸爸笑了,阿娘笑了,张晨哥哥也笑了。她只能看着他们笑,却不能加入。他们甚至没有叫她来,在她不在的时候,自己笑了。菲芙难过起来,她仰头看建梅。建梅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木然地站着,她在看那微笑的人群,看得好认真。
“好——集体照拍好了。接下去你们要怎么拍?”站在前面的叔叔问。“妈妈,阿拉不过去吗?”菲芙问建梅。她不想再继续站在那里了,那里好臭,腿也站酸了。但是建梅没有回答,她好像根本没听到菲芙说话。
“接下去一家家人家拍好了。”有人建议。三口之家走了,带老人的来了……有的人家一张就好,有的要多拍几张……菲芙觉得无聊极了,她拉建梅:“妈妈,走呀,走呀——”突然,建梅把拽她回来。菲芙一看,只见过爸爸和过妈妈坐到了凳子上,过爸爸在左过妈妈在右。在拍照叔叔的要求下,过爸爸把右手搭在了过妈妈右边的手臂上。
“好——笑起来!”可能是觉得两个人还不够亲密,他又指挥道:“侬头靠过去一点。对额,再靠过去点……”只见伟仁把头靠向爱珍,因为头靠过去了,人也自然地挨近,右手便搂得更紧了。“好额!”他像是很满意伟仁的配合,高声叫道。菲芙看着他们,突然她感觉建梅的手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妈妈怎么了?她仰头看母亲——
她,她好像在笑,左边的嘴角向上牵着。然而又好像不是,苍白的脸发起抖来……前襟上的白色花边起伏,颤动。什么东西掉落了……一滴泪,又一滴……菲芙呆望着。“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啊?”她抓住建梅的手。妈妈是因为过爸爸过妈妈拍照片而哭吗,虽然她也很难过,但是……也不至于哭呀!
门洞里走出来一个男的,上下打量建梅,再看看菲芙,走掉了。此时伟仁和爱珍已经站起来,他们拍完了。“妈妈,你怎么了啊?”建梅一动不动地站着,淌着泪。菲芙急了,她摇建梅:“妈妈,妈妈!”建梅终于回过神来,她快速抹了下眼泪,拉起菲芙就走。菲芙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伟仁和爱珍。
64路上菲芙和建梅并排坐着,两个人都看着窗外。红灯。路边环卫工人机械地扫着落叶。“快落雨了。”有人在后面说。天灰压压的,有个淡淡的黄迹子在上面,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四周的乌云迅速移过去,它,消失了。
那天快到家时,建梅让菲芙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爸爸。“也不要告诉过爸爸过妈妈。”菲芙想问为什么,但又不敢问,只好茫然地点点头。直到多年后,她在母亲的旧照片中看到一张黑白照片,才明白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照片中的建梅扎着两个小辫,旁边的男生比她高出一个头。他的右手搭在建梅右边的手臂上方,两个人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着。照片的右下角两个微凸的红字“上海”,旁边还有两个小字“照相”。翻过来,蓝黑色的钢笔写着“一九七四年三月留影:程伟仁 葛建梅”。
菲芙放暑假了。傍晚,建梅坐在房间当中洗衣服,“嚓啦,嚓啦”,米酒似的水从搓衣板两侧淌下,混入盆中,扩散开来。
“妈妈,过爸爸明朝啥辰光来啊?”菲芙问建梅。
“不晓得呀……”建梅道,“侬好像……老希望伊(他)来的嘛。”
“嗯。”
建梅拿起固本肥皂,若有所思。“菲芙……侬欢喜过爸爸伐?”她问女儿。“欢喜额呀。”菲芙说。建梅心不在焉地搓着衣服,她的嘴角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笑。菲芙见母亲不说话,问道:“妈妈,侬欢喜过爸爸伐?”建梅不答。良久,她缓缓说道:“菲芙,如果过爸爸做侬爸爸,侬愿意伐?”菲芙吓了一跳,她没有回答。虽然她愿意,但是爸爸怎么办,再说……于是她跳过剑庭:“但是还有过妈妈来……”
“那……等伊勿勒海(她不在了)就可以了呀。”说着她低头笑了,不好意思的。菲芙不明白什么叫“勿勒海",但她随即就想到那是“死掉”的意思。她难以想象过妈妈死掉了……
“等到过妈妈勿勒海……侬就跟过爸爸在一起?”菲芙不敢相信。建梅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她在笑……菲芙从来没看到母亲这样笑过——甜蜜、羞涩、满意!
这一天像是可预见的,并且她已经看见了。这一天给了她希望,给了她力量,这力量足以跨越苦难、寂寞、病痛、一切阻碍!瘦削的双手拧绞着一件碎花衬衫。“哗啦——”十年,“哗啦——”二十年,好像她拧绞的不是衣服——是时间,想哭、想喊、想砸、想死……的时间!菲芙看着那些花瓣凋落,落在模糊不清的浑浊里,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灰白色的浮沫淌在上面,疙疙瘩瘩的,是时间的死皮。
菲芙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过妈妈死掉了,过妈妈怎么会死掉呢?然后妈妈和过爸爸在一起,那……她不就变成过爸爸的小孩了?想到伟仁将变成自己的父亲,菲芙有一丝高兴,但她马上想到了剑庭,又不安起来……八岁的她第一次知道人生还可能有这样的变化,她觉得新奇……
第二天,伟仁和爱珍来了。他们问菲芙要不要跟他们回去住上几天,菲芙高兴地答应了。和建梅剑庭一样,伟仁和爱珍也住在一个三层阁里(80年代住房困难,上海人就利用住宅二楼空间较高及有斜屋顶的特点,在二层与屋顶之间加盖一个阁楼,这种阁楼被称为三层阁)。二层住着伟仁的父母以及弟弟一家。弟弟家有个女儿,名唤蕾蕾,比菲芙小几个月,很得家里人宠爱。两个孩子虽然常一起玩,但也是矛盾不断,全靠大人从中调解。
那天傍晚,伟仁还没回家,爱珍在厨房忙着做饭。菲芙和蕾蕾在房间里玩过家家——两个人坐在地板上,拿麻将牌当道具。一开始两个人还有商有量的,忽然就吵了起来。原来“春夏秋冬”和“梅兰竹菊”分别属于菲芙和蕾蕾。蕾蕾提出交换其中的一到两个,混着玩,但是菲芙不愿意。
“不好。吾不想把伊拉拆开来。”菲芙拿手护住牌。
“为啥不好啦!每趟都是你拿‘春夏秋冬’的,我要换!”蕾蕾不高兴了。
“不行,'春夏秋冬'是吾额——”谁知不等她说完蕾蕾就扑过来,抓起一个“花”就藏到身后,站起来往后退。菲芙一看,是她最喜欢的“夏”被抢走了!她气急败坏地冲过去……
“啊哟——”只听见一声尖叫——是菲芙。原来蕾蕾眼见抢不过菲芙,就咬了她一口。菲芙右手的手背登时红了一块,一个牙齿印刻在上面,像一个断断续续的括弧,中间门牙的位置更是深陷。“侬咬吾!哇——”她哭起来。
“你们吵啥啦!”爱珍端着一碗菜匆匆走上来。菲芙边哭边道:“过妈妈,伊抢我牌——还咬人……”她把右手伸给爱珍看。
“啊?啥牌啦?蕾蕾侬咬伊啊?”爱珍问道。
“伊,伊先打吾额……吾就拿了一只‘夏’,每趟都是伊拿的。”蕾蕾避重就轻。
“是侬……呜呜……侬先抢吾牌的,‘春夏秋冬’本来就是吾的……”菲芙呜呜哭道。
“好了,不要哭了。菲芙,侬是姐姐,侬让让妹妹呀!”爱珍皱眉道。蕾蕾见爱珍非但不责备她,还帮着自己,不禁面露喜色。菲芙又气又委屈,她急需一个可以同时战胜蕾蕾和过妈妈的“武器”,于是她想到了伟仁,她觉得伟仁肯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等过爸爸回来了,吾告诉过爸爸!”她叫道。
“哟!告诉过爸爸!告诉伊阿拉欺负侬啊?”爱珍咯咯笑。
“过爸爸是吾的大爸爸(大伯),跟侬有啥关系!”蕾蕾不服气道。
菲芙气极,她想都不想:“怎么没关系!妈妈讲过的,等到过妈妈不在了,伊就跟过爸爸在一起!”
世界静止了——菲芙的话像一把剑,砍断了时间。蕾蕾不解的眼神,爱珍微张的嘴,弥漫在空气中的无数的金色的灰尘——都定格了。
终于,马路上一辆载重卡车经过,“滴滴——”小小的三层阁摇晃起来。五斗橱上,大红色台灯的荷叶边流苏细细密密地摇摆,因为是塑料的,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
“侬讲什么,菲芙。”爱珍微微笑着,“妈妈讲等吾西特(上海话死掉的发音)了,伊就跟过爸爸在一起?”
“是的,妈妈是这样讲的。”
“哦,是伐……”
“侬怎么好讲大妈妈(大伯母)西特了拉。”蕾蕾说道。菲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看爱珍——她还在笑,但神气却怪怪的,眼睛里汪着水。菲芙有点害怕了。
蕾蕾被爸妈叫下去了,只留下菲芙和爱珍。爱珍不做饭了。她揸开两腿坐在矮凳上,弓着背,左手手肘抵着左腿,手扶住额头,不说话。菲芙忐忑地坐在她对面。过了一会,爱珍爬上床,面朝里躺下。菲芙看着爱珍侧躺的背影,知道爱珍不想看到她……她知道自己错了!说错了话……她想挽回,想弥补。于是她也爬上了床,面对着爱珍坐下。
“过妈妈……对不起,是吾不好……”菲芙嗫嚅道。爱珍没反应,菲芙抬眼看她——一滴眼泪从她右眼的眼角淌出来,紧接着左眼的也滚落下来,在枕头席子上只停留了一下,就被吸进去了……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8岁的她看来,哭是一个人受到最大伤害的表现。她慌了,她没想到过妈妈会这么不开心!仅仅因为自己说她死掉吗?但,又好像不是……
伟仁回来了。他看到爱珍面朝里躺在床上,菲芙坐在她旁边。“过妈妈做啥,不舒服啊?”他问菲芙。菲芙抬头看过爸爸,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伟仁看她的神气古怪,再看爱珍,还是一动不动。“侬下去白相歇(玩一会)伐。”
直到天黑,伟仁才把菲芙叫回去。他匆匆弄了饭让她吃了,便说送她回家。菲芙坐在自行车后面,“更登——更登——”伟仁默默骑着。64路拖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从远处驶来。菲芙想起那个下午,她和妈妈一起坐车来的,想起那个消失的黄迹子!她仰头一看——它变了,变成一个苍白的朝右的半圆,冷清,神秘。而另一半是无边无际的幽蓝的夜。菲芙觉得那像一张脸,一半对着她,一半闭着眼。她看不出它的表情,只觉得白色的部分正丝丝缕缕地消减,眼睛,鼻子,嘴,那半边脸也快没了……
那天后,菲芙再也没见过伟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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