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秋似
“总有一天,游鱼会离开湖水,倦鸟再不会归林,所以阿虾啊阿虾,你的狗走丢了,也没什么难过的不是。”
2018年年关,我的爱犬虾崽失踪后祁桑如是安慰我。虾崽陪伴我六年,一起同过甘共过苦,祁桑这人多少有些冷血,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共情能力。
那时他说,阿虾啊阿虾,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虾崽这狗,多少比你有主意不是。
我难过极了,智商下降至少百分之二十,鼻涕一抽一抽:“祁老狗,你嘛意思?看不起人不是,还是看不起我家虾崽!”
他没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拿出裤兜里揉烂了的卫生纸递给我,像看傻子一样。
祁桑此人,自诩聪明,风流无双,这样大大的好人就该长命百岁。然而父亲教我的三脚猫功夫告诉我,祁老狗这样的面相,注定是要短命的。
二十一世纪,火箭在宇宙飞,航母在海里游,实践出真知的时代,没有人相信无稽之谈,就连得出这样结论的我也不信。但现实总爱看人摔跟头,结局演完,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信。
祁桑26岁那年,G20峰会在杭州召开,也是那一年,我和祁桑在杭州第一次相遇。
杭州是座很美的城市,美到白素贞和许仙在这相知相爱,美到赞美它的唐诗宋词不胜枚举,美到观光旅游时白色球鞋印满鞋印子。
西湖周边商场挤满了人,买衣服的,买纪念品的,吃饭的,密密麻麻,堪比早上的地铁站。我不止一次后悔十一黄金周的时候远赴异乡,对比这样除了人还是人的局面,在家躺尸看小说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找了个位子坐下,长时间行走让我的小腿肌肉酸胀不堪,我用力锤了锤,硬,力道不够,手酸的不行。
祁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站在我面前,手里提了一个编织袋,趿着拖鞋,胡子也没刮,邋里邋遢,像个流浪汉。
他说:“先生,需要按摩吗?”
“什么?”
“按摩。”他从编织袋里掏出职业资格证书,眉毛上挑,“先生,我是专业的。”
嘿,要不说人处在食物链顶端,就这样人挤人的环境,都能让这哥们发现生财之道,他要没钱那老天绝对瞎了眼。
后来,现实不止一次拎起我的衣领,恶狠狠地告诉我,像我这样瞎的人要眼睛没有半点用处。
他将我的腿架起,两只手在我的小腿处来回按压,每来一回我都觉得酸胀的小腿舒服一分。
远处艳阳高照,青天倒映在湖里,人潮涌动,我沉醉在他手下的力道里,竟也觉得刚刚恼人的人群变得异常可爱。
我忍不住与他攀谈:“兄弟,你是杭州人?”
听到我突然出声,他手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我,十分无奈:“不是,我是游客。”
我歘得站起身,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靠,不是本地人!游客?现在的游客真有经济头脑。
“兄弟,不就搞你点钱,用不着这么激动吧!你兜里的手机都要掉了。”他无语起身,两只手微张,看来有点嫌弃我长途跋涉的双脚。
但我这人有两个优点,爱钱和脸皮特厚,遇到能让我挣钱的玩意儿怎么都要凑上去试试。我塞好要掉的手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兄弟,你这么有经济头脑,带带我怎么样?你放心,我肯定给你介绍费。”
他一下离我两步远,两只眼睛把我从上看到下,让我想起了小学闯祸被班主任眼神扫射的场景,我头皮有些发麻,但又不想算了,只好站在一边尴尬地假笑。
时间过得真是太慢了,几秒钟却仿佛度过了几年,我脚趾缩起,牢牢地扒着鞋底,他倒好,弯腰拎起一旁的编织袋,走了。
全程没说一句话,没看我一眼,但男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人蔑视我。
我看着他慢慢走进人群,看着他鸡窝一样的头发慢慢消失,直到手机闹钟声响,我还在刚刚的局促中未反应过来。
现在的人,真是太他妈讨厌了。
细细数来,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姚县的风土和人情。想起父母斑白的两鬓和离家时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小弟,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春运期间,火车站到处都是背着蛇皮袋拖着行李箱的归家人,我挤在人群中,手脚动不得半分。
等好不容易进到车厢,找到位置坐下,我的额头上已附上了层薄汗。
火车还未开动,从车窗外望去,只能看见在站台上走过的男人女人和同样还未开动的火车,毫无新意的景色,却让我心神涌动。
缘分如此奇妙。
等我转过头,便看见刚刚对面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人,是那个帮我按摩的“流浪汉”。
尽管他剃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了身得体漂亮的衣裳,我也能准确认出他,谁让他拒绝人的方式如此不可一世。
“哟,这不我兄弟嘛,怎么,去哪啊?”我嬉皮笑脸。
他冷漠地瞧我一眼,那眼神在说,哪来的神经病!
他娘的,太欺负人了,上次蔑视我不说,这次又来。
我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害,上次也不知道哪个傻大个,出了力也不知道要钱就走了,真是世上顶好的好人呐!”
不知道是火车上的灯光太亮还是其他什么,那一瞬我看见他眼里有白光闪过,他迅速摊出一只手。
“给钱。”
“不是,兄弟,你一上来就要钱,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吧。”
“我给你按摩了,在杭州。”他眯起眼睛,只留一条小缝。
在姚县的时候,村里那些爱嚼舌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十里巷王家的老大是个顶顶的赖皮,你给他说东他能给你扯到西王母的家。
“兄弟,说说呗,你要去哪啊,说不准我们还顺路呢!”
呸,这问题实在又蠢又无赖,同一躺火车,同一节车厢面对面的座位,不顺路顺河啊。
他耐心似乎比上次要好:“姚县。”
“哦哟,还真是老乡啊,我也去姚县,咱一起呗。”
火车的速度算不得快,早贡到姚县,距离有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经过不同的城市,经过不同的乡村河流,车窗仿佛电影放映机闪过一帧帧不同的画面,姚县在慢慢接近,我和他的距离也渐渐拉近。
“我叫王恒,持之以恒的恒。”
他说:“祁桑,陌上桑的桑。”
人同人果然比不得,这兄弟的名字够诗意。
一到姚县,我们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他叫的车到了,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定春节一过就到县城耍耍。
我想见三年未见的城东豆腐脑,他想吃六年未尝的城西麻辣烫。
嘿,没成想有钱人竟比穷光蛋回家少。
六年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河岸边的柳树无啥变化,倒是祁桑念叨的那家麻辣烫关了门。
问了原因,说是老板老娘病了,回老家了。
哦,原来大家都是异乡客。
李记豆腐脑在城东的老巷子里,老巷子砖墙斑驳,硕大的拆字依然醒目,三年未见,它还是老样子。
老板是我老家邻居,看着我从光屁股到提上裤裆,他一瞧见我,脸上的皱纹便笑得皱在一起,像朵菊花,难看。
“虾古,归屋子了哈!老样子咩咧?”
“叔,归来了,还是老样子哩。”
这店开了许多年,店里的装潢已经过时老化,但卫生还是干净的。
我们找了靠墙的位置坐下,祁桑没来过这,开始打量起店内的环境。
他感叹:“想不到城东这地方竟然还有这种店啊。”
豆腐脑上得很快,这个时间店里也没啥生意,李叔就坐在一旁边嗑瓜子边和我们唠嗑。
他这人嘴巴跟会漏风似的,没几分钟就把我小时候干的那些糗事抖了个干净,什么偷看村里姑娘洗澡啊,偷人家鸭子掉粪坑里了啊,数不胜数,丢人丢大发了。
祁桑在一旁听着,嘴巴里的豆腐脑都快喷到我碗里了,这怎么忍得了。
我一把护住自己的碗,眼睛瞪得老大,另一只手猛地推了他一把:“笑屁,给老子好好吃,爷的豆腐脑都要给你口水污染了。”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滔滔不绝的李叔听到我愤恨的声音,立马向我们看来,这一看可把我从苦海里解救了。
“哎哟哟,过不是土家村祁拐子屋里的仔咩,年纪大了眼花咯,晓不得了哦!”
“老板,你晓得我爹?”
“咋不晓得嘛,我晓得的人多了去了,想当年……”
李老头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多,看的人也多,算是乡间土味版百晓生。
他人爱吹,爱追忆,这一吹不得了,祁桑当年的屁事也被兜了个干净,什么校外约架有种放学别走,什么桥下偷偷卖碟被他爹追了半个村子,比起我实在不遑多让。
我看着他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这会儿轮到我的豆腐脑兜不住了。
李老头还在输出,我和祁桑决定选择性把他忽略。看着他身上人模狗样的衣裳,我忍不住问出口:“兄弟,你做什么的?挺有钱啊。”
“有钱个屁,老子商场销售,年年累死,年年没钱。”谈起工作,他变得暴躁。
“总比我这汽车修理工要好。诶,你不是还有那什么按摩师资格证?”
说起这个,他手中的瓷勺一顿,谄笑地看着我:“你说那个啊,假的。”
“靠,你造假证啊!”
“造个屁,就一红色背面封皮,就你傻小子以为那真是个证。”他听不得我诬陷他,急得扔下手中瓷勺,瓷勺掉进碗里,铛铛作响。
“那你没钱?”
“没钱,我穷的都快吃不起饭了。”
如果皮卡丘真实存在,我想我此时已经遭受了十万伏特的攻击。原以为跟着祁桑混能生财有道,没想到大家都是死穷鬼。
天可怜见,夭寿啊!
假期一晃而过,我和祁桑不知是志同道合,还是狼狈为奸,总之从姚县回早贡,我们又是同一躺火车同一节车厢,只不过这次是邻座的位置。
到了早贡,已是晚上十点。他家太远,我便拉着他去我那将就一晚。
房子租在老楼一层,夏天梅雨季节潮湿的不行,柜子里的衣服都要拿出来重新洗过。一打开门,老房子里特有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我打开灯,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透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右手使劲地挠头:“对不住,兄弟,条件有点简陋。”
“还行,也不比我那差多少。”
他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我想给他倒杯茶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回来了,水什么的早该喝不得了。
我没话找话:“明天得去楼上刘姐那把虾崽接回来,也不知道它有没有想我。”
“虾崽是谁?”
“哦,我养的一条狗,养好几年了,就跟我儿子一样。”
“哦。”
那天晚上我们的话都很少,不知是因为长途奔波劳累远离故土的缘故,还是陌生环境里突然变得戒备,我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一夜未眠,祁桑也是。
后来的生活平淡的过去,我在原来的汽车修理店兢兢业业,而祁桑早已辞职跳槽去了一家盲人按摩店捡起了他熟悉的按摩手法,只不过需要他偶尔装瞎罢了。
我时常骂他骗人,同他玩笑有没有见过女顾客的裸体,他很是正经,只板着脸瞪我,让我不要侮辱他的人格和工作。
早贡没有海,但有一条特别漂亮的江,这里人爱把它叫“杨柳河”,只因它两岸种满杨柳。
杨柳河水质清澈,水波平缓,它给人带来的安宁总让我恍惚以为自己正踏在故乡的土地上。
我时常牵着虾崽沿杨柳河散步,偶尔也会捎上祁桑。他似乎很钟爱麻辣烫,连大清早都要点一碗冒着红油的麻辣烫,而这也直接导致他因胃疼住了好几次院。
呷,活该和我一样是穷光蛋。
他住院那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雨,乌云滚滚翻腾在无际的天空,偶尔来趟闪电几声雷鸣,吓得人直接跳脚。
我坐在病床边,拿起苹果慢慢地削,最近时常加班,歇下来连住院这恼人的事情也让人倍感闲适。
他接过我手里削好的苹果,望着窗外乌黑的天,听着雨打玻璃窗的声响,不发一言。
我以为他在愁住院就没了进项,却不曾想过他愁的是命将消亡。
若是那时的我知道他的状况,不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说不准他也就不会离开的那样快。
那年年关,虾崽不见了。
我和祁桑跑遍了大半个早贡,翻遍了早贡所有的巷子,都没看见那只瘸了腿的老黄狗。
虾崽是我捡来的。捡来的那天,他躺在大马路上奄奄一息,身下是大片的鲜红,我把它送到兽医那,陪它打针动手术,等它好转也就成了我不可缺失的家人。
只是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所有人都说我自私自利,缺乏同理心,怎么一看见虾崽那惨样就想救它,一见着祁桑那贱兮兮的模样就认定了是一辈子的兄弟。
难不成他俩是来专克我的?
找不到虾崽,我坐在第一次遇见它的马路边大哭,眼泪顺着面颊流到地上融进湿润的水泥地消失不见,就好像虾崽陪伴我的这么些年恍如尘烟,再转眼已是隔世。
祁桑对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我说:“阿虾,虾崽太老了。”
“你知道的,狗能预示自己的死亡,它不见了,只是不想你为了它的离开难过。”
“阿虾,你这一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没有谁是独一无二,你也会遇到第二只狗,或许它会成为你的第二只虾崽。”
天已经黑透了,那时我没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只恼火骂他:“放你娘的狗屁,虾崽就是虾崽,虾崽就是老子的独一无二!”
他没有反驳我,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他说:“阿虾,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没有,有也是搞大钱,找虾崽。”我没好气。
“我有,我想做一个有用的人,可是现在好像做不了了呢。”
“真遗憾啊!”
真遗憾啊,真悔恨呐,那时的我怎么就没听明白他话里有话呢,怎么就没冲上去一巴掌拍醒他呢。
后来我有一个星期都没再见祁桑,等听到他的消息传来,已是他车祸身亡的噩耗。
我不敢相信我身边两个最好的朋友都接连离去,我一路冲冲撞撞地跑进医院,连鞋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都不知道。
他身上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脸色苍白,他就这样安详地躺在那里,再不会嬉笑怒骂,再不会在清晨点一碗冒着红油的麻辣烫。
他们告诉我,祁桑是自杀的,他自己冲向了那辆车子,车主正常驾驶,对他的死不负责任。
我怎么信呢,祁桑那样一个通透豁达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可事实不得不让人信,我清楚看见监控里的祁桑等在路边,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辆红色大卡车,身体飞出老远,最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后来,他住院时的主治医生告诉我,癌症晚期的病人因为受不了病痛折磨而自杀的人不在少数,让我节哀。
呵,原来他生病了,很严重很严重也没告诉我,他不是我兄弟。
呵,原来他瘦得脸颊凹陷,骨骼凸出,不是为了减肥保持身材,我看不破,我不是他兄弟。
祁桑的骨灰被带回了姚县,从此这偌大的早贡,便只剩我一人伶仃孤苦。
我不知道自己活得算不算游魂,我只知道有天修理店的老板拍着我的肩膀笑我累得啤酒肚都小了一圈。
我想,这大概不是累的,是难过的,为了那两条生命,也为了我这孤独的灵魂。
2020年疫情爆发,武汉封城,物资匮乏,看着电视里播报的驰援武汉的报道,我想起虾崽走丢那晚祁桑说的话。
他说,阿虾,我想做个有用的人。
我这一生神经大条,文化程度也不高,我不懂什么才是有用的人,但我想,如果能在这世界的一角留下一个小小的名字,便是有用了吧。
我决定去武汉做志愿者。
出发前,我没给手机里还保存着的那个熟悉的联系方式发信息,我这人,极其爱计较。
他死的时候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奔向前方干大事的时候也没必要告知他来分一杯羹。
志愿工作投入得很快,那天我接送了一批驰援武汉的医生护士。
护士里有个年轻的小姑娘,她很活泼,指着座位背面贴着的画问我:“师傅,这是树吧,画的什么树啊?”
远处太阳正从大楼后悄悄露出大半个脑袋,橙色的光从车窗照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哦,那是桑树。”
不是陌上桑的桑,是祁桑的桑。
这辈子,他终于做了一回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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