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秋天的时候去世的。
在他开车带着我参加他的婚宴时,我们的车被另一辆车上的酒驾司机追尾撞上。
他在我的眼前倒在一片腥红色的血泊中,刺目的白光碎裂了一地,我想要叫出来,喉管却如同被人齐齐割断一般,怎么都喊不出声音。
我在父亲温柔四散的眼神中渐渐的失去了意识。
于是,秋风凛冽似刀,仿佛刹那一瞬,眼前那些枯黄的叶子就已经翩缱落了满地。
葬礼那天来了许多的人,门口摆满了无数的黑白花圈,菊花一堆一堆的散落成片,哭声抽泣声此起彼伏。
我面无表情地在哀乐声中看着这一切缓慢地进行着,就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
冷风打在我的黑色礼服上,我被护工推着进入了大堂。
门口刺骨的寒并没有让我的腿部产生任何知觉。这场车祸,我不仅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同时,还失去了一双健康的腿。
医生说,大概往后余生,我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父亲黑白的遗像就挂在堂前,我攥着冰冷的扶手想要起身,挣扎了片刻只剩咬碎了牙暗自无助。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在我生病时把我背在身后的父亲,那个骑着自行车带我穿过大街小巷的父亲,那个在冬日时为我亲手雕过一盏冰灯的父亲……那些过往,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掠过,像是走马灯一样的回忆倒带。
我回过头去看未过门的继母,她的脸上画着干净精致的妆,眼尾处那抹殷红真是美的恰到好处,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年过四旬的中年女人保养的如此得当,也怪不得我那单身了许多年的父亲想要与之再续一段姻缘。
而顾彦之,就是在我胡思乱想的这个时候突兀的闯入我的视线里的。
我未系任何发带的长发被开合的扇门吹乱,发丝在眼前纷飞,他便在我的眼前奇异地被割裂成了很多片段。
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一天。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从门外跑来,在沉重低迷的暮色中像是怜爱的上帝一样蹲下身来望着我,眼神悲伤的像是一汪无法触底的蓝色深海。
他说,陈茉,你要坚强。
我的手无力地垂在一侧,万千的嘈杂声似是铺面掩来的潮水,汹涌澎湃。我死死地盯着他脚上的帆布鞋,浓厚的黑色阴影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我微微弓起了背,任由长发遮住了眉目。
他只是对我说,你要坚强。我却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我忽然很想抱住他,问问他,顾彦之的顾和陈茉的陈难道注定不能成为幸福的代名词吗?
父亲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周赶上了长假的节日,这期间,我因为此生无法再次站立的事实而大发雷霆,几欲崩溃自杀。
这个城市的十月底依稀还能听到蝉鸣,窗外的聒噪被我用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房间里的灯光晦暗,亿万次曾经辉煌闪耀过的时光,呈现在被我打碎的玻璃奖杯上。
我无法接受,眼前无用的自己。
顾彦之推门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那摊鲜艳的血迹,灰色的纯棉裤管已经被我大腿外侧流出的血迹斑驳上了深红的痕。
他又惊又怕地取出急救箱,抿着嘴单腿跪在我面前,熟练的用酒精替我消毒。
顾彦之仰着头目光悲切地望向我说道:“小茉,你何苦这样伤害自己?”
我疲惫的瘫软在轮椅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尽量的趋近于平稳:“我只是试试,会不会疼。”
我安安静静地憋着眼泪不敢抬头去看他。
我无法对他承认,我不会疼,我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替我处理好了伤口,一言不发地沉默着离开了。
门外的继母暗自听了许久,直到顾彦之从我的房间里走出去。
那个女人,未有丝毫的忌讳,大大方方的在门口同她的亲生儿子说道:“她一个残废,不值得你这么上心。”
继母是父亲名正言顺的妻。
他们早就领了结婚证,我都明白。父亲意外身故未立遗嘱,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他旗下的建筑公司、他买下的保险、以及那份,用他的生命换来的赔偿款…这一切,等我死了,足够他们两人下半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
“妈!”我却忽而听到顾彦之声音上扬了许多,声音里似乎带了隐隐的怒意:“你不要这样说,很过分。”
我滑动轮椅打开了门,对着门外的两个人笑起来。
继母目露嘲讽地看着我,让我觉得有意思的很。曾经,她站在我父亲的身边时,目光柔软妩媚得像是缠绕着树干的枝枝藤蔓。她那会儿,在我的眼前也是一副慈悲喜笑的菩萨面,温柔似水。
我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妄图用疼痛吸引我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顾彦之,你妈妈说的对。我死了正好,皆大欢喜。”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直至我不太熟练地扶着轮椅往后倒退。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的这个新哥哥生的好看。他微微皱着眉逆着光走向我时,像极了电影里面的桥段。可是下一秒,我不得不暂时收回我的花痴,因为他半蹲在我的面前,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背。
“小茉,你信我。”
他的手上沾了一种独特的沉香味,让人无端的安心和沉沦。
香味盈盈袅袅,我的心脏昏沉,碎出一丝忧心的裂痕。
假期之后的入学,是顾彦之推着我进的学校。
我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
一节课上下来,后背的长衫内衬已经被我的冷汗浸湿。我无法忍受同学们异样的目光,那些指指点点的议论让我如坐针毡。
顾彦之为了方便照顾我从高三的重点班退到高二的重点班,成了我的同桌。他想要站在我的前面抵挡住一切的狂风暴雨。
可是这个拼命要拉我上岸的这个少年,想要护我于人前的少年,他而今也不过刚刚十八岁。
课间时,顾彦之送我到同层的女厕所门口,拜托了同班的一位女生帮助我。
我躲在门里,听到门外清晰的议论和嘲笑声编织成无数条冰冷的蛇骨吐出的毒芯,一点点的蚕食着我脆弱的心脏。
我敲了敲门哑着嗓子拜托外面的同学将我抱上轮椅,而后死死地咬着唇再也不肯开口说话。
这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老师讲的课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听进去。
纵横的地铁线路像铺盖着整座城市的蜘蛛网,放学时我坐在高楼林立的马路对面,执着的求着顾彦之带我坐地铁回家。
幽暗的隧道像这座繁华城市的罅隙,灯光骤灭的那一刻,我学着《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张开双臂,想要坠入无底的黑色深渊。
如果,可以,我想就此死去。
轰鸣的车厢里,顾彦之蹲下来,与我平视。他摸了摸我的短发发尾,艰难地问道:“还是放不下吗?”
我摇了摇头不愿说话,地铁站里的光怪陆离掩饰着我眼底深处沉痛的悲绪。
顾彦之推着我走入了最近的窄巷,幽深的长街近在咫尺。他微小的呼吸声和身上悠扬的沉香从身后悄悄地传入我的耳膜和鼻腔,顺着血管流入我的四肢心脏。
那时,月色朦胧,星辰闪耀。
行至巷尾,他绕到我的面前,弯腰给了我一个温柔的拥抱。
顾彦之身后的街灯次第而亮,我的目光被生了青苔的墙边吸引,白色和黄色的无名小花努力的生长其间,被人横生一脚踩碎,零落成泥。
“小茉,你如果不喜欢,可以告诉我。”顾彦之笑了笑抬头:“不要担心功课,以后我教你可以吗?”
在这个充满着恐惧与不安的夜晚,听完他的话,我的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接着,我的眼泪如同碎了一地的珠子般接连不断的往下掉落。
我闷声拽着他的衣袖,像是溺水时无法抓住那块救命的浮板一样绝望:“顾彦之,你绝对不可以放弃我。”
一无所知的未来,我的惧怕,是来自于我不敢想的那句来日方长。
最近几天都在降温,天气冷得要命,空气里又浮着一层霾,阴沉,显得温度更低。
十一月底的这一天周六,房间里开着暖气,我坐在书桌旁边,低头认真地复习月考试题。
光线昏暗,我只开了一盏台灯。
顾彦之敲门进来时,带来的那位护工面容酷似外婆年轻时的模样。我幼年时跟着外婆在乡下住过一段时日,老人微凉的手和那台老式收音机是我关于过去为数不多的温暖里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台灯的光晕柔和了顾彦之的面部线条。他无奈地走到窗边,不由分说地拉开了我的窗帘,转身假装成凶巴巴的样子和我说话:“小茉,你是要在房间里种蘑菇吗?不可以在大白天关窗帘了,多让人担心。”
我刚想说有什么可让人担心的,却忽而想到,我自残未遂时,顾彦之冲进来的每一次,我的房门和窗户都紧紧闭合着。
门口笑着的慈祥妇人提着红色的保温盒,放在桌面上不好意思的和我说:“你哥哥说你喜欢喝桃胶,我煮的还行,你可以尝尝看。”
顾彦之真的很懂如何哄人开心。
一个酷似亲人的护工,一碗我最爱喝的甜汤,就让我轻易地缴械投降。
自此后,护工阿姨就住在我隔壁的客房,照顾我的衣食住行。
初雪的那一夜,我心血来潮的从冰箱里取了一只冰淇淋咬着吃,被放学回来后的顾彦之发现了。
他的左手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面条,垂在裤管一侧的右手里拎着一盒包装精美的蛋糕。
我皱眉,将口中有些苦涩的巧克力冰淇淋咽下,而后讪讪地笑起来:“不好吃,给你吧!”
顾彦之将粉色的瓷碗放在茶几上,接过那只甜筒,弯起眼睛无奈地笑。
“小茉,我不会忘记你的生日的,我向你保证。”
我仔细的辨别着他话里的真伪,看起来他今夜的眼神中真的多了那么一点点宠溺。
可是我清楚的明白,他的那些温柔不过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和性格,和在意与喜欢,没有半分关系。
顾彦之的妈妈亏欠我的妈妈,所以他来赎罪。
说得再通俗一些,他的母亲是小三。在我的母亲怀了我的时候,她就认识了我的父亲,母亲的死和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而后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还是费劲心思的嫁进了我家。
我如何不明白,顾彦之眼里的可怜与亏欠。
他在我面无表情的的状态下点亮了插在明艳蛋糕上的16岁蜡烛。
他关了房间的灯,客厅外的光亮如游荡的鱼从缝隙里倾泄而出,细碎的波光粼粼荡漾,似是在晨曦云雾缭绕中得以遇见旭日东升的惊艳。
顾彦之的脸在烛光里忽明忽暗。
“陈茉,生日快乐。”
他这样说。
中午的小区总是很冷清,庭子里的万年青交错相连,支着一路浓阴,阳光就从天边的缝隙里漏下来。
腊月二十五,顾彦之飞了一趟西安,看望外祖母。
正逢父亲的公司在忙着最新一期的企业合作,晨间只有我和继母在餐厅用早饭。
家里有专门做饭的阿姨,继母当着外人的面在饭桌上和我讲道:“陈茉,你不要以为蛊惑了我的儿子,我就可以轻易地任你拿捏。”
我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玉米粥,笑着应下:“阿姨,这你就不懂了,不是我蛊惑你的儿子,而是你的儿子非要粘着我。”
我当然不会叫她母亲。
我望向对面继母一会煞白一会怒红的脸,精彩的像打翻了一地的色拉酱,我的脸上只剩下没有情绪的假笑,无趣的很。
这种话题实在是倒了我的胃口,我敛起笑容,粥喝了两口就放下不再碰了。
晨光正好,透过落地窗落在桌面上,我当着继母的面拨通了顾彦之的电话,我说:“顾彦之,我想看电影了,你能带我去吗?”
那头的背景音嘈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捂着话筒,好像走到了安静的地方才重新开口道:“小茉,我现在在西安。”
我冷笑了一句:“怎么?你是打算留我一个人在家里过年吗?”
顾彦之停顿了片刻,我听到电话里的长风呼啸,话筒里,是他浅浅传开来的声音:“好,小茉,别生气,等我回家。”
这天的除夕夜,我如愿以偿地在继母阴晴不定的丰富表情里跟着顾彦之看了一场跨年电影《蜘蛛侠·平行宇宙》。
他将我抱起放在电影院里的椅子上时,我听到了顾彦之单薄有力的心跳声从他的胸口处传来,遂张口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顾彦之,你是不是和彼得帕克一样,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是一位超级英雄蜘蛛侠?”
他捧着散发着奶油香味的爆米花贴心的为我掖好腿上盖着的厚重毛毯,黑密的长睫毛垂下了半寸弧度,顾彦之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只会是你一个人的超级英雄。”
我笑了笑,音响里的立体声在四周像被捏了尾巴的红蜻蜓一样嗡嗡作响。在陡然黑掉的电影厅里,我盯着大屏幕上的字幕喃喃自语:“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顾彦之,你一定是一个超级英雄。”
而我,大概会是一个无比痴迷着你的平凡少女。
那双漂亮的双眸和干净的手,琥珀色的瞳孔履成湖面平静融化着的薄冰,是我看不穿的一天又一年。
顾彦之对我很好,可是那种云里雾里的虚无感,我很不喜欢。
顾彦之以优异的期末考试成绩结束了他的高二生涯,我也在他日夜的鞭策教导下顺利地结束了我的高二生活。
为了庆贺,顾彦之特意请我去城东新开的一家韩国料理店吃大餐。
我给他介绍我脖子上一直带着的一枚玉佩,我告诉他,这是我母亲留下的。
她临死前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说——小茉,妈妈恐怕是熬不到你结婚的那一天了,你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爱你的男子。
我的母亲,这一辈子只爱过父亲一个人,自始至终。
从年少初见的念念不忘到最后遭遇背叛满腔悔恨的郁郁而终,她都忘不了我的父亲。
她活得很苦,因此不愿意我再步入她的后尘。
顾彦之那天破天荒地喝了一整瓶的青色李子酒,他满是骄傲地指着我说:“陈茉,你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发誓。”
我坐在车上揽着这个有些醉意的少年,隔着玻璃窗描摹着顾彦之瘦削的侧脸。
所有的过往便如这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雨一样蜂拥而至。我们经过一条父亲带我走过的长街时,不顾司机小刘的劝阻,执意地下了车。
我冒着大雨飞快地转动轮椅,移到了一家老式的西饼店门口。服务员在里里外外的忙碌着,八点刚到,他们要打烊。
我擦了擦湿淋淋的额头,扒着玻璃门仰头轻轻的和柜台后的店员商量,可否再卖给我一盒桂花糕?
围着黑色围裙的店员姐姐在看清了我的那一刹,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说,美丽的小公主,当然可以哦!
我将裹了层层塑料袋的纸盒小心地系在扶手上,又按照原定的路线冲进了大雨中。
红绿灯在夜幕下闪烁着绚丽的光,大雨冲刷着我的眉眼,朦胧的夜雾中,是顾彦之踉跄着从车里朝我奔来的身影。
飞驰的摩托车从街尾急速驶来,破旧的车灯暗淡的如同折翼的蝶。我惊恐地望着顾彦之的方向,心里陡然生出的恐惧让我如坠冰窟,遍体的寒意滋生。像是回到出事的那一天,我的嗓子腥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倒在我的面前。
“顾彦之!快走开!!!!”我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的大声呼喊。
千钧一发之际,小刘师傅打开车门扑过去一把拽住了摇摇晃晃的顾彦之。
我陡然无力地跌倒在地,眼前一片眩晕,脚底也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我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地循环着一句话——不可以再失去他,顾彦之。
他怔了片刻,瞧见我从轮椅上跌下来的刹那,挣脱了小刘师傅的手,从斑马线的另一头急急地跑来。
他将我重新放到轮椅上,用手胡乱的擦着我脸上的雨水,清明的眼神中是明晃晃地慌乱。
顾彦之和小刘师傅将我推回车上,他从后备箱里取了一只毛巾为我细细地擦拭着,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凉意。
一向温文尔雅的顾彦之在责怪小刘师傅没有下车跟着我,任凭我淋了大雨,没有递给我一把遮雨的伞。
小刘师傅是继母为顾彦之请来的司机,他酒醉在车上,小刘师傅的任务原本就是照料他。
我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笑着递给顾彦之我为他买的桂花糕,有些难过道:“顾彦之……甜品……好像凉了。”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少年寒凉的白色T恤湿答答的贴着我的小臂,我望着他耳后翘起的黑色发尾,听到他有些哽咽的声音道:“陈茉,没关系的……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我以为……我以为你要离开我……”
我轻轻的摇摇头。
我怎么会离开?我只是想为他买一盒他最爱的桂花糕。
我目光下移,盯着他的手腕眯了眯眼睛,一把抓着顾彦之的胳膊上下扫了一番,心中百感交集。
他摔倒时,肘部刮蹭掉了两块皮,露出渗着血的红肉。雨水溅入其中,本该是烧灼般的疼,可这些,他都恍若未觉。
“顾彦之……”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我的腿,好像有点不舒服。”
他的眼神有些迷茫,继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露出欣喜的表情。
“师傅!快去医院,医院!”
我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我曾想过,在燃烧生命至灿烂的终点时落幕,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我很贪心。
秋光一簇,人间又冬。直至今日,我才惊觉出我内心的不舍。
原来,被人记挂,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我的腿开始慢慢好转,每周一次的康复治疗让我疼的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
周末时,我扶着墙在康健院的走廊练习走路时,顾彦之就坐在蓝色的沙发上慷慨激昂地为我朗声而读《人体简史》。
“如果你把体内所有的DNA搓成回一根细细的线它能延伸100亿英里,比从地球到冥王星的距离还远。想一想这件事吧!光靠你自己就足够离开太阳系了。从字面意义来看,你就是宇宙……”
我抹着大汗淋漓的额头,咬牙切齿地吐槽顾彦之:“混蛋,等我好了,我这个“宇宙”一定会追着你满世界打。”
偶有路过的家属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他,他只会红着脸继续装模作样的往下读。
我知道,他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这场痛到极致的必经之路,只能由我自己去经历和结束。
梨花初绽,万物生长。
顾彦之升入高三时,继母勒令他必须住校。
彼时,他固执地扶着我的胳膊,认真的如同在背诵什么誓言道:“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茉在家,我是绝对不可能放任她一个人不管的。”
这两年,我在家里休养生息几乎没有怎么去过学校,升了高三后,顾彦之为我找来了家教老师,还偷偷告诉我说——他用的是以前存下来的压岁钱和学校第一名奖励的奖学金,不是别人的钱。
顾彦之美好的像是初升太阳,干净耀眼,光芒闪烁。
继母尤其疼爱她这位唯一的儿子。和父亲对我的亏欠一般,他们认为,在没有给予我们一个完整家庭的事实中,他们是造成这个结果的最主要的且是唯一的罪魁祸首。
在日渐冷战无果和岁月的辗转下,继母终于做出了让步,不再干涉我和顾彦之的自由。
我能站立起来的时间逐渐拉长,偶尔还是需要坐在轮椅上,避免运动量过大拉伤肌肉。
这一年冬日的复查时,医生说我需要半年的时间集中再做一次全面的康复训练,以后,就会和正常人无异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的顾彦之比我还要高兴,还未走出医院大门就和继母分享,继而再提一句我这半年的治疗费与康复医院的选址,还要要请的护工,以及我将住的房间等等一系列的问题。简而言之,我们所有大笔的花销都需要向这个掌握着我们家财政大权的女人开口。
我打着瞌睡望着不远处顾彦之的修长背影,忽而生出一种对他不公的想法。
继母渐渐的在野心横生的岁月间老去了,这一次,竟然破天荒的答应了顾彦之的请求。
日光在微波下跳舞,不停不歇的在我们的身上编织金色的毛毡。我攥着顾彦之的手开心地晃荡起来:“顾彦之,我是不是还有机会亲自送你去考场?”
他的眼中泛光,那双漂亮的瞳孔如同这个世间最精致完美的切割钻石:“小茉,我会等你回来。”
……
高考前夜。
顾彦之坐在空调下,口中念念有词,认真的背着语文书上的文言文。
我没忍住扔了他的书,从十七楼。
“顾彦之,你远远比你想象的还要优秀。”我撑起下巴,拿桌上的橡皮砸他的小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饿了!”
他的背影如同笔直的冰糕棍,耳朵上架着的银框眼镜书卷气十足,白净细腻的脖颈,柔软到墨黑的短发,孱弱到让人心脏发酸。
这两年,他瘦了许多。可我的脸,被他喂的圆了不少。
晚上十点,他闻言笑了笑进厨房为我煮一碗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慢悠悠的炒鸡蛋,再倒进去半碗番茄,油烟机上流泻而出的昏黄灯光下,他站在灶台一侧端着小碗,像电影里特定的慢镜头。
“顾彦之,等你考上大学以后,是不是就不要我了?”我扒着门框,故意站的歪歪斜斜,闻着鸡蛋的香味,轻声的和他说话。
“小茉,你答应我的,暑假开学好好的去学校上课,明年和我考一个大学。”他不肯答,巧妙的转移了另一个话题。
“那是当然,我可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我装作不知,端着顾彦之做的面,蹑手蹑脚地躲进房间,笑的春花烂漫。
“你想知道半年前,我在电话里和我妈说了什么吗?”随着我大口大口的吸溜面条,顾彦之的身体陷落在宽大的墨绿色沙发里,轻浅的声线像是磁带里的背景音:“我和我妈说——我们住进了陈茉的大房子里,抢走了陈茉的公司,拿走了陈茉的钱……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本应该都是陈茉的东西。可我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她,不是同情也不是赎罪,我只是单纯地想给她一个家。以后我知道我也会恋爱结婚,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陈茉,我不会娶任何人。”
“小茉,你永远不必担心“我会不会要你”的这个问题……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你,让你过的幸福快乐。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是相爱相守,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如果你不愿,我们就是兄妹情谊,日后我只会加倍对你好。”
我嗯啊嗯啊地低着头吃面,大颗的泪珠,掉进了白瓷碗里。
心头滚烫。
星群撞击而亡,飞鸟横渡零落。电流穿过深海鱼群的骨骼制造一次完美的闪烁,遥远的炸裂先于我的梦境解放枝头的过往,黑色应该是痛苦的原型,而他穿越洪荒,不做别人的英雄,只愿在我的宇宙尽头种下玫瑰和葡萄。
若我是黑暗的未知产物,我宁愿就此扑倒在光的怀里。
“顾彦之,真好。人生虽是苦短,可你终归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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