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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月亮把所有的光都洒在我们身上，夜里的我们还是会慌张。
总有一些东西生长在骨头里，等着我们去回答。
有一些人，他的出生就是为了逃离那个他出生的地方。
很多人都是长到一定年纪后才会有这个想法，但李二禾不一样，这个想法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念头。
从我家出来不用拐弯，往前走差不多二十米就是李二禾家。李二禾家后面是很高的芭蕉树，可能李二禾自己都忘记了，但我却记得很清楚。
有一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到了李二禾家里传来吵架的声音。李二禾的爹妈经常吵架，李二禾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可作为邻居的我却怎么也习惯不了。为此我还特别问过李二禾。
“你爹妈经常吵架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我迟早会一把火烧了那个地方。”
李二禾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没有一点感情。我心里的家，在他口中只是“那个地方”。
但那天早晨的吵架却与以往不同。那天下着小雨，李二禾家里飘着炊烟，从屋檐上散出去，有微风吹着他家后面的芭蕉树，宽大的芭蕉叶在风里摇摆着。
李二禾爹妈吵架的声音就从风雨里传了过来。我一句也听不清楚，倒是那几棵芭蕉树在风雨里显得特别绿，特别是在周围萦绕着的炊烟里，显得越发的青绿。
“李二禾他爹妈又吵架了。”我走下楼，和正在忙碌着的母亲说。
“你们要多和二禾玩。”母亲答非所问。那时候的我也不懂，倒是一直记得母亲总是让我多和二禾玩。母亲与李二禾的妈妈是从同一个村庄嫁到我们村里的，她们小时候还是很好的朋友。我想或许是这个原因，母亲也想让我和李二禾做很好的朋友。
原本以为吵架过后一切又会一如既往，但那天却不一样。李二禾头顶着一片很大的芭蕉叶，沉默着走进了我家里。
李二禾家里虽然经常吵架，但他却很少去别人家，没人知道他躲在家里干什么。所以那次看到他顶着芭蕉叶到我家里，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二禾，没事的，你爹妈一会就好了。”我母亲拿毛巾给李二禾擦了擦头发，接着拿了凳子给他坐下来。
“他们说不要这个家了，都跑了。”李二禾坐在凳子上，语气显得很平静。
“那就是气话，二禾，你爹妈怎么可能不要家了呢。”
“姨，我今天能在你家里吃饭吗？”
“当然可以啊。”
这个场景一直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不知道是因为李二禾头顶那片巨大的芭蕉叶，或是因为他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早饭，还是因为从那天后，他的父母就真的再没有回来过。
说来可笑，岁月总是在某个瞬间，让一些原本应该轰轰烈烈的东西，就那么平静地发生了。
李二禾的父母是在一条很深的沟里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了很久。
后来有人说，李二禾的妈妈跑出家以后，雨开始大了起来，在经过那条沟的时候，被从山里奔腾而下的泥石流冲倒了。他爹跟在后面，为了救他妈也被洪水一起卷走了。但终归是没有目击证人，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我们虽然都还很小，但许多事却记得很清楚。是不是人在年幼的时候，记忆总是特别好？我总是有这样的疑问。
我记得那时候村里的人围在一起商量后事。有人提议应该让李二禾去山里看看他爹妈的尸体。有人就反对，说李二禾太小了，不能让他看，免得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直接在山里烧了立坟就行了。
没想到的是，这话刚好被李二禾听到了。
“我早就想一把火烧了。”李二禾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人群中。他人很小但声音很大。
所有人都呆住了。
有人来劝李二禾，哄着他早点去睡觉，包括李二禾的爷爷。但李二禾就是不为所动。最后没办法只好把李二禾带着一起去了火葬场。
李二禾看到了他死去的父母，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掉一滴眼泪。
“那小子是个狠人啊。”事后有许多人这样说。
李二禾父母走后，他就和他爷爷相依为命。那之后我们再也听不到吵架声了，我有时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你以后要多和二禾玩。”李二禾父母走后，母亲与我说的最多就是这句话。
我知道，母亲是担心李二禾受不了。可在我的眼里，李二禾却没有任何变化，他似乎根本不难过。直到突然有一天，在夜幕降临时，他兴冲冲地找到我，把我拉到一片空地里。
“楚河，我学会了一件好玩的事，我表演给你看！”
我当时听到也特别兴奋，因为我很少看到李二禾这么高兴过。他由始至终都很少说话，似乎一直在和我们玩着，又似乎一直游离在我们之外。
“好啊！”于是我被他拉着，跑到了一片空地上。
如今想来，那其实也算不上好玩，但确实让人震撼。
不知道李二禾是从哪里学来的表演。他找来一个燃烧着的木棍，一只手拿在身前，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煤油的灯。他把灯里的煤油倒进嘴里含着，有风吹过的时候，把嘴里的煤油一下子喷出去，炽烈的火苗就会在黑夜里燃烧起来。
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被火光震撼。
那时候家乡的房子还没如今这么好，房子前还有很大的一片空地。那时候的灯也没如今这么亮。李二禾嘴里喷出来的煤油遇上木棍上的火苗时瞬间在风里燃烧起来的时候，真的特别亮，亮到能照亮夜空下每一个人的亮。
“楚河，你说以后我烧我家房子的时候，火光会有这么亮吗？”
表演结束后，李二禾这样问我。我却没办法回答。
我没有见过房子烧起来的样子，但我却觉得，如果我家里的房子烧起来，我肯定会很难过的。
“你为什么要烧了你家的房子呢？”
“烧了房子我就再也不用回家了。”
我记不起那个夜晚有没有星星或者月亮，但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刚从他嘴里喷出燃烧起来的火苗，还在黑夜里炸着火星子。
我也记不得他那时候的眼神了，或者说干脆就没有留意过他说那话时的眼神。只是在我当时的心里，别人烧我家房子都不行，自己就更不可能了。如果有人要烧了我家的房子，我想我会和他拼命。
所以那时候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不想回家。既然不想回家，他又为什么会躲在家里，不愿意出来玩呢？
那时候还有乡村小学。李二禾家与我家算是离学校比较远的，上学得穿过一条很长的乡间小路。起初的一段路上有一棵很高大的核桃树，再过一段就是一片很茂盛的竹林，穿过了竹林，才是学校。
“这是我们走向远方的必经之路。”一起上学的路上，李二禾总会说这样的话。
他说的这话，我父亲也经常给我说。
“我们为什么要去远方呢？”每次李二禾这样说的时候，我总会这样问他。
“离开这个地方。”这永远是他的答案。
“没有别的吗？”
“没有。我生来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的。”
李二禾似乎根本不在乎离开后要去哪里。或者说，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他都无所谓。
我对远方其实也充满了幻想，只不过我那时并没什么梦想。我想离开故乡去远方更多是因为父亲。他总是告诉我要有一番作为，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作为。但结果是，我与李二禾在学校里一直都在很认真地读书。
晚自习后一起回家的路上，李二禾也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表演他的拿手好戏。
有时在空旷处，有时在那片茂盛的竹林间，有时在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下。
记得有一晚，他在一片空旷处表演完后，我们抬头便看到了满天繁星。在我们的正前方，在很远的山顶上，无数星光闪烁着，仿佛所有的星辰都落到了人间。
“楚河，我相信等我烧家的时候，火苗一定很旺盛，会照亮你家的。”看着远处的繁星，李二禾说得很肯定。
“烧了家后你还会回来吗？”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我心里默念着李二禾的话。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见了？我看着李二禾，但没有问出来。
我和他不一样。我虽然也想着离开，但我是一定要回来的。
我喜欢故乡的很多东西，比如从南汀河慢慢往上爬的云，比如从后山顶上冒出来的月亮，比如早晨竹林里传来的那些鸟叫声。
我也舍不得家里的人。我甚至担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没办法回到家乡了，那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生活。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再回来了，我会想你的。”
“那还要很久以后呢，起码得等爷爷老了以后。”
李二禾身前的火苗已经熄灭，黑夜里只有星星。他似乎在安慰我，又似乎真有着某种挂念。他的挂念可能只是他的爷爷。
那时候的我们对于老去并没有太多的理解，以为老去可能就是死亡。但我们对一个人何时会死去也没有太多的概念。无论怎么说，死去肯定得是很久以后的。毕竟那时候除了李二禾的父母，我也不知道别的死去的人。
想到这些我又开心起来。我就是觉得，我不应该让李二禾一个人孤零零的，虽然搞不懂为什么，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母亲的话。
村里只能读到小学六年级，所以在六年级之后的某一天，我与李二禾得去镇上读初中。从村里到镇上，得走更长的一段路。比这个更糟糕的是，到了初中后，我与李二禾分开了，去了不同的班级。
为此我还难过了许久。我同样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母亲嘱咐我要照顾李二禾，还是因为我自己没办法与李二禾天天在一起玩儿了。
李二禾自己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只是每到课间他还是会从他班级里跑来找我玩。
“楚河，我们离开家这个事又向前了一步。”许多时候找到我，他都会说这样的话。
我们寄宿在学校，晚自习后在一起玩，我有时会问李二禾，“你会想你爹妈么？”
“不会。”李二禾还是回答得很干脆，但接着又会说，“但是我经常会想爷爷。”
“要不以后你别等你爷爷老了，你就带着他一起走吧。”
“那也行，如果爷爷能走很远的话。”
李二禾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思考了很久。很多事他都会认真对待，然后就会思考很久。
我特别担心李二禾。如果有一天他爷爷真的老去了，不在他身边了，那他一个人要去哪里，又该怎么走呢。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也不会上网，许多东西都不在我们的认知范围里。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上学的路更长了，李二禾有了更多在路上表演的机会。他乐此不疲。
“楚河，怎么样，这次有没有比之前更亮了？”
终有一天，我和李二禾不再同路。我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
那时候的电话没有如今这么方便，我们也不能天天见面了，虽然我们还是会在假期里一起玩。李二禾更沉默了，他的沉默带着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严肃。
我假期里会跟着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如今想来，我对山与山里的东西那般痴迷，可能与那段时间有很大的关系。但李二禾不一样，他家里只有他爷爷一个人干活。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似乎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我有时会觉得他爷爷实在太苦了。
“你应该去地里帮帮你爷爷。”
“那些东西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想在那些地里留下我的脚印。”
李二禾的回答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只是怕累，不想去干活，可他告诉我他不想在地里留下脚印。
“我们从出生到现在，不是一直都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吗？”
“所以我想尽量少留下一些脚印。”李二禾看着我，脸似乎开始红了起来。
“我们留下一个脚印或者无数个脚印，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开始据理力争。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感觉我没办法向李二禾妥协。这些年来，因为母亲一再叮嘱，我对李二禾其实很包容，许多时候都会因为母亲的那句“二禾很可怜”而不和他争执。
“你可以这样说，但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李二禾也不妥协。这些年在许多事情上，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妥协过。以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不懂事，如今却不这么想了。
“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并不想与你争吵，楚河，说不定这个地方，我以后能记得的就你一个人了。”说到“一个人”的时候，李二禾特别强调了一下。
“你还有那么多亲戚呢，怎么可能就记得我一个。”李二禾家里虽然只有爷爷一个人，但他死去的爹妈却有很多兄弟姐妹，那些人也曾在一段时间里关心过他。
“那些就当没有了吧。”
说完这句话，李二禾开始沉默。我也开始沉默。
我似乎能理解他的沉默，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沉默。
那是我第一次去李二禾家的楼上，虽然我曾无数次去过他的家。那晚，我爬上了他经常坐着的地方，陪着他坐了很久。
风从远处吹来，月亮挂在空中，照亮着我们周围的一切。他家后面的芭蕉叶在月亮下绿得发光，在微风里摇曳着，发出响声。不远处，我家楼顶上的瓦楞也在月下反着光。许多人都已经睡着。我甚至知道，我弟一定在楼里心满意足地打着呼噜，说不定他也梦着这洒满故乡的月亮。
“楚河，说不定这样的月光，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在我即将回家前，李二禾突然说道。
李二禾喜欢沉默，但我也有我的个性。在这次假期的相聚后，我们似乎就真的分道扬镳了。
人与人之间的告别很多时候是悄无声息的。也有些时候，是在我们经历了一场浩劫后，有些人选择性地远离了。但不管是哪一种告别，对当事人而言都不好受。
我也经历过许多告别，但唯有与李二禾的告别，似乎没有那么难受过，像是理所当然。我想这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他的沉默，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把他当作是母亲给我的一个任务。任务是需要理性接受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感情。
不过我心底却一直惦记着一件事。
“不知道李二禾是不是放弃了一把火烧了家的那个想法了。”
有一年夏末秋初，我去了银川。当时坐的火车具体穿过哪些城市如今已经忘记了，但有一件事却一直记得。从西安出去后要经过一段很荒凉的地方，因为风沙太大，火车被迫停了下来。我第一次在那里看到了路边高高挂起来的灯，灯在黑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照着那片朦胧的黑夜。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世间会有那么荒凉的地方，矮小枯黄的草在那一望无际的地里长着，无论望多远都看不到像样的树。
从银川回来后，我又一次见到了李二禾。这次不是我去找他，是他跑来找我的。
“我爷爷病了，要不你到家里陪陪我吧。”李二禾敲开我家的门，样子比以前更沉默了。
“好。”我没有多说什么。那时候我更个性了许多，甚至有时在坐火车的时候，吹起牛来能让边上的人一路开怀大笑。
“我爷爷可能不行了。”从我家出来后，李二禾压低声音说道。
“啊？”这次是我开始沉默。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李二禾父母的意外死亡，还没有认识的人离开过，所以我总觉得死亡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如今突然听到李二禾这样说，一下子又觉得死亡很近。
这种感觉相当不好，它让我一下子忘记了我那些潇洒而充满生趣的话。
“不会啊，二禾，你爷爷还年轻。”我感觉我说话的口气一下子有些像我妈，温柔得离谱。
李二禾却不答话，低着头，只顾匆匆忙忙往前走。那是从我家到他家里，他走得最快的一次。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他匆匆忙忙的样子。可是我却记不得，那晚的故乡有没有月亮，有没有星星。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我们等来了死亡。
到李二禾家的时候，他爷爷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睡着了。
我陪着李二禾坐了很久，像是说了很多话，又像是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记得那晚我们喝酒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喝了很多酒，直到两个人都微醺，我站起来准备回家睡觉。
“楚河，我想过不了几天，你就可以看到我烧了这个家了。”就在我站起来离开的时候，李二禾突然说道。
“你别瞎说，忘了小时候的话吧，那些话不用算数。”
“到时候火光肯定会照亮你家的，你站在家里就看得到。”
李二禾说得异常坚定。我忍不住转过身去看他的脸。他的脸上不知道何时已经挂着泪珠。
李二禾居然哭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哭过。
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人有一天也哭了，那代表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很难受。
李二禾的爷爷是天亮之前走的，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离开时是不会留下一句话的。他们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趁我们不注意就悄然离开了。我们站在身后，哭不出来，也无从悲伤。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他们真的永远离开我们了，我们才会瞬间失声痛哭。
我们得相信，很多时候电视里演的那些都是骗人的。
李二禾爷爷离开以后，家里来了许多人，用李二禾的话说，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还有那么多亲戚。原本爷爷走后，他应该是那个家里唯一的主人了，但那几天倒搞得他像是一个外人一般。很多人还会有意无意地给他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
我也会到人群中去，去看看李二禾，也免不了俗，也会给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李二禾只是沉默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但幸好李二禾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出来。
家乡的葬礼其实很简单，热闹也就那么几天，等那几天一过去，人慢慢地就少了，但在夜里，也会有村里的人轮流来陪着。可有一晚李二禾却告诉来人，以后别来了，因为他要走了。
村里的人都理解。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他走了自然就不用人来了。没有人怀疑有什么不对。
那天夜里，我被冲天的火光惊醒。
“二禾烧家了！”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一直担心的事，一直觉得会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李二禾把时间算得很好。他是天快亮的时候放的火，等火熄灭天也就亮了。天亮了他自然也就可以离开了。
而且，天快亮的时候，很多人都睡得特别踏实，自然也就不会发现他烧家的事。
我跑到楼上，看见李二禾站在他家房子后面的地埂上，火苗在风里晃动着，他的身影就在火苗里晃动着。火苗的另一边，芭蕉叶也在风里晃动着，有一边已经被火烤得焦黄。
李二禾说得没错，大火确实照亮了我家的屋顶，甚至照亮了整个故乡的夜空。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想扑灭燃烧着的大火，但为时已晚。后来看到站在房子后面的李二禾，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听说火是李二禾自己放的，许多人又开始叹气。
“这小子从小就是个狠人。”人群中有人这样说。
没有人能理解李二禾的真正想法，包括我。但那晚的大火确实照亮了整个夜空。
许多年后的今天，还会有人讲起那晚的事，给同年纪的朋友讲，给子孙讲。甚至演变成许多版本，可惜谁都没有猜透到底为什么。
李二禾走了。和他小时候与我说过的一模一样。
我甚至没有勇气去送他，尽管我也在不安分地到处乱跑。
“二禾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倒是我母亲，似乎总能体会到李二禾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怎么不觉得我可怜呢？”有时我会反问母亲。
“你那是自己瞎作。”母亲很不客气。
时间在那场大火后划下了一道很长的沟，把我与李二禾，故乡与李二禾都隔得很遥远。
有一次我去香格里拉，因为错过了回城的车，从草原上穿过去，走进了村庄，再出国道，最后在国道上走了很久才回到住处。
在穿过村庄的时候，我看见那些用石头砌的墙，还有从石头墙上长出来的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这时，夜空里传来乌鸦的叫声。
“你看，乌鸦从月光下飞过去了。”同行的人说。
“这怎么可能呢，乌鸦不可能在夜里飞着。”我不以为然，但心底还是升起来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似乎跟了我很久很久。
“我们走快一点吧。”我开始催促同行的朋友。我很少在异乡的夜里走那么远的路，尽管月亮像是把所有的光都洒在了我的身上。
那天夜里，我又想起了李二禾。我甚至想着，李二禾应该一把火烧了路边那些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树，只有他才能烧得理所当然。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却再没有过李二禾的消息。
“这孩子，连清明都不回来，真不应该。”有时母亲也会抱怨。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李二禾了，直到去年有一次回家。
“二禾回来了。”母亲看见我很高兴地跟我说。
“啊？”我心头一震。
“他还来找过你呢。”
我赶紧跑上楼，往李二禾家的方向看去。果然李二禾家的地基已经在翻新。
“他是打算回来了吗？”
“应该是吧，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李二禾居然有女儿了？
那晚我去找了李二禾，我们又在他刚刚打扫出来的院子里喝酒。
“楚河，我要在这里建和之前一样的房子。”没等我问，他就说道。
“好啊，我们又可以做邻居了。”
“你不问问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嗯，你学习那么好，我想你肯定挺好的。”
“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又要回来建房子吗？我以前可是把这里一把火给烧了的。”李二禾对之前的事也不避讳。
“想啊。”对于这个问题，我确实很想知道。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过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李二禾看着我，很认真地回答。他说这些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他的小孩。看着他看小孩的眼神，我知道他真的很爱他怀里的那个小孩。
“说不清楚就不说了吧，来喝酒喝酒。”
“嗯，不说了，就当是一个故事吧，一个刻在了骨头里的故事。”
看着李二禾怀里的孩子，还有他已经开始在原址上重建的房子，我想或许这就是他的回答。他家后面的芭蕉树还是一如既往地绿着，在月下反着光，与多年前一模一样。
很多在黑夜里讲的故事，总是需要我们来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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