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壹
红尘酒肆位于大宋与契丹交界处五百里远的平安镇上,是这两年新开的酒家。兵祸连年,人们分外珍惜这难得的平静时光,在书乐美酒中及时行乐。边境的短暂安宁,竟予人以岁月静好的错觉。
美酒佳肴,宾客满座。说书先生正讲着墨老将军率众抗击契丹军队的故事。讲到真切处,如亲眼目睹一般。人们谈论着墨氏父子的英勇战绩,言语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崇拜。
一袭绿衣的女子抱着古琴走出来,客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了她身上。说书先生语声一顿,空茫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她,却仿佛越过她看向未知的虚空。
纤纤素手拨弄着琴弦,柔美的曲调自古琴上缓缓流出,沁入人们的心田。酒肆掌声不断,琴女的脸色却是淡淡的,无悲无喜。
一曲弹罢,人们纷纷往银盘里放入碎银铜板。一个脑满肠肥的客商却拿着一锭金子走到琴女面前,“苏姑娘,待会儿到房间里单独为我弹奏一曲,如何?”
琴女抬头扫了那人一眼,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客商待要靠近,突然被一股寒意侵入身体,似乎有什么东西对准了脖子,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放下金子,缩着脑袋退回了座位。
曲终人散,琴女起身向内堂走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冽的声音。
“苏姑娘请留步!”
一个年轻男子立在酒肆门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身后负着一柄古剑。
“公子有何见教?”
“天涯阁杀手苏颜,我找了你好久。”
琴女的身子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面色如常,“未知公子是何许人?”
“诛邪剑肖冰。”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没有再说话。无形的杀气在酒肆中蔓延。诛邪剑客和黑道杀手,原也没什么好说的。遇见了,免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对峙良久,两人几乎同时出剑。苏颜抽出了束腰软剑,与肖冰的古剑对了一招。火花四溅,漫天的剑光如波浪般推出,将苏颜震得后退几步。肖冰乘胜追击,苏颜刚刚站稳,手心的暗器蓄势待发。
“住手!”一把斩马刀稳稳地刺入地面,离肖冰左脚不足三寸,刀柄上的红绸都没怎么颤动。说书先生站到了两人中间。
肖冰一眼看到了刀柄上刻着的“墨”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名字。再看那说书先生,长身鹤立,器宇不凡,虽然一身旧衣,胡子拉碴,仍难掩其眉宇间的英俊和傲气。他站在那里,腰背挺直,不怒自威,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
“墨涵将军?”肖冰的语声中有一丝疑惑。
说书先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镇北将军墨涵,竟然做了酒肆的说书先生,还要维护天涯阁杀手。简直是天下奇闻!”
说书先生回头看了苏颜一眼,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声音却是坚定的,“你不能伤害她。”
肖冰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似乎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然有墨涵将军作保,肖某便放她一马。”言下之意,却是要墨涵对苏颜将来的行为负责。
白衣剑客离去,酒肆中只剩两人。
苏颜望着墨涵,这位说书先生变得如此陌生。她想起三个月前,他初入酒肆,二话不说抱住了她。被她推开后,又低声请求赏口饭吃。她本想唤酒保将这登徒浪子轰出去,却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清亮纯净的眼睛,里面没有猥琐,没有欲望,只有祈求,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鬼使神差地,她收留了他。
“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什么人,来酒肆的目的是什么。你早已知晓我的身份?”
“我不知道。”墨涵回避着她的目光,“一个女孩子,为何要走这条路?”
苏颜凄凉地一笑,“身逢乱世,父母双亡。我和妹妹若非被一个好心人收养,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可人家凭什么白养着我们姐妹?”
“妹妹?”墨涵话音一颤。
“我和妹妹是一对双生女。妹妹原本与我相依为命。三年前,她突然跟我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将军,要跟着他。我想,对方是将军,保她平安总没问题,比跟着我强。于是,妹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苏颜语声一顿,停了片刻,“她叫晏小姝,我本名晏苏。”
“晏小姝……”墨涵念着这个名字,心口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
“那个将军果然是你。”苏颜深吸了一口气,“小姝在哪里,她怎么样?”
“小姝……”墨涵望着她,许久,终于缓缓道出一个他拼命想遗忘的故事。故事里,他截下契丹使者来信,代父赴约。小姝不知从何得知,悄悄跟了去。岂料那是一个陷阱,他拼死杀出重围,却没能护住小姝……
苏颜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血液渗进了喉咙,一股腥甜。“原来,你是来赎罪的。”
“不,我根本没有地方可去。我必须待在一个能看见小姝的地方!”墨涵按住心口,目光闪烁着,死死地盯着苏颜,仿佛她已是他唯一的救赎。
贰
逃难的人群络绎不绝地从小镇经过,带来了边境的消息。
“听说契丹皇帝御驾亲征,墨老将军怕是抵挡不住了。”
墨涵手臂上青筋暴起,眼中尽是痛苦之色。每每听到类似的消息,他的手就会不自觉地按到刀柄上,却握不住,使不出力气。
月明星稀,寂然无声。苏颜抱着古琴走到院中,墨涵在树下小酌。
苏颜十指在瑶琴上轻拂,瑶琴发出了激越的声音,竟是军旅曲。
墨涵身子一震,昂扬的琴音将他的思绪带回了久违的战场。金戈铁马闻征鼓,黄沙万里穿金甲。他不自禁地拔出了斩马刀。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墨涵的斩马刀随着苏颜的歌声和琴音缓缓挥动,仿佛看到黄沙万里,狂风碎石。往日行军的种种困难,一一浮现在眼前。但,这些算得了什么?他从来不惧!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 汉家大将西出师。”
真正可怕的,是马背上的敌人。不,也不可怕!墨涵何曾怕过什么?从来只有敌人怕他!他手上有斩马刀,身后有军队。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墨涵的刀越来越快,划开漫天黑幕,斩天破地。苏颜被刀声裹挟,歌声越来越急促,激越的琴音中略带一丝慌乱。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墨涵骤然收刀回鞘,如天神临世一般,独立中庭。
苏颜一阵恍惚,素手在瑶琴上猛地一顿,琴弦割破了指腹。殷红的血自指尖滑过,滴落在古琴上。
墨涵原本已被激起潜藏体内的一腔热血,可当他看向苏颜时,目光中的冷峻与骄傲慢慢消散,又变成了痴迷。
“小姝,你受伤了!”他快步走过来,抓起了她的手。
苏颜甩开他的手,任由手指沁血,“你可知道,小姝在天上看着你,她在哭。生前,你没能保护好她;死后,你也不让她安宁。小姝爱的,是那个征战沙场的大英雄,而不是一个受了打击就一蹶不振的废物!”
墨涵双手握拳,不停地颤抖,她的话仿佛是一柄尖刀,刺入了他的心口。
苏颜看着他,眼中有痛、有怜。她咬着嘴唇,突然一把推开他,冲出了酒肆。
墨涵呆了片刻,待要去追,已不见她的踪影。
苏颜施展轻功,一直跑到了城外的树林。夜沉沉,林中静默如死。她将手扶在一棵大树上,闭上眼,滚下两颗珠泪。
一缕诡异的笛声渗进树林,催肝断肠。随着笛声入侵,苏颜体内的什么东西被唤醒,似有万千毒虫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苏颜一只手按住小腹,另一只手死死地抠住树干,指甲沁出了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她却没有发出一声呼叫。
笛声骤然停止,苏颜看到了黑暗中的身影,身子一软,单膝跪地,“阁主!”
“你在为谁流泪?”那鬼魅般的影子,正是天涯阁阁主阴无极。
疼痛随着笛声停止而消失,苏颜定了定神,“属下刚刚得知,舍妹小姝不幸身亡。一时悲痛,未知阁主到来,请恕罪。”
“你的反应越来越迟钝了。”阴无极语声温和,却透着一股寒意,“如此,我怎么放心委以重任?”
“请阁主吩咐!”
“这次的目标,镇北将军墨涵,酬金十万两。”
苏颜瞬间面色惨白。
“我想,你已经知道他在哪了。天赐良机,这次任务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苏颜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慌乱,她敛起内心种种情绪,“买主是契丹人?”
“聪明!”阴无极眼中露出赏识之意,“苏颜,论才智、论武功、论计谋,你无一不是天涯阁中的佼佼者,我一直很器重你。”
“多谢阁主。”
阴无极缓缓逼近,附在她耳边,柔声道:“你是我手中最利的一把剑。可这把剑若是沾染了尘埃,动了感情,不再锋利了,我会……亲手毁了她!”
仿佛一桶冰水自头顶浇下来,苏颜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感到彻骨的寒意。
阴无极两指拈了一包药粉,扔在地上。“这包解药可保你体内的噬心盅三个月不发作。三天之内,如果我见不到墨涵的人头……你该知道后果。”
苏颜咬着嘴唇,纤瘦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目中有屈辱与不甘。她俯下身子,将药粉拾起,死死地攥在手心。
阴无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苏颜回到酒肆,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苏颜。”
背后传来一声轻唤,苏颜一回头就看见了墨涵,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迷茫。
“谢谢你!”一丝笑意自墨涵眼中荡开,扩散至整张面容。那样的笑,像是积雪融化、冰河解冻,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和煦与温暖。
苏颜看到他的笑,突然就有些明白,为什么小姝明知可能会死,也要跟着他。如果,他不是墨涵将军,如果小姝还活着,也许自己也会沦陷在他的笑容中。
墨涵走过来,轻轻执起她的手,从衣服下摆撕下一块布条,缠绕在她手指的创口上。他的动作很轻,眼神温柔而专注。忽而抬头,注视着她,“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暖意,像寒冷深夜里的一束火苗,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就算被烧死了也不觉得疼。
那一瞬间,苏颜的心防破了,身体失去支撑,靠在了墨涵的肩上。
墨涵的肩膀僵硬,克制住后退的冲动。他听到了她压抑的低泣,感觉到自己肩部的衣衫湿了一片。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眼神越来越温柔。他终于伸出双手,搂住了她的纤腰。
叁
苏颜目送墨涵骑着快马疾驰而去,在酒肆门口伫立许久。
回到内堂时,她看到了阴无极。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周身散发着冷意。
“你终究还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苏颜,为什么?”
“我厌倦了杀人。”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的情形。那个时候你只有十三岁,穿着一身破烂衣服在荒山上挖草根。几个契丹士兵想欺负你,你用一柄短匕刺进了其中一个人的心窝。另外几个抢走短匕,将你压在身下,撕扯你的衣服。如果不是我刚好路过……”
“如果不是阁主路过,那天我便死了。”
“不错!你性情刚烈,宁死不屈,已经惹恼了那几个士兵。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是一棵好苗子。你眼中只有恨,没有惧,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杀手。我没有看错,这些年,你每一次都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阴无极逼视着她,语声突然变得冰冷,“可无论你完成了多少次任务,都抵不过这一次的失手!”
苏颜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动人的笑意,“原来,你怕墨涵。”
“我怕他?”
“你若非怕他,早就追上去亲手杀了他。十万两酬金,在你眼里比我的命重要多了。可你没有去追他,反而在内堂等我。不是怕他,是什么?”
苏颜盯着阴无极,没有错过他任何细微表情。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时,苏颜腾空而起,于半空抽出腰间软剑,刺向阴无极的喉咙。
言语相激,使其发怒,再出其不意地攻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可惜没有得手。阴无极的心智和武功比她想象中更可怕。软剑即将触及到他的脖子时,阴无极左手长袖绞住了剑身,右手挥掌反击。苏颜如同断线风筝般摔在地上。
阴无极握着软剑缓步走近。苏颜却笑了,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阁主,你不止教过我武功,还教过我用毒。你说过,世间最烈之毒,莫过于忘红尘。”
“忘红尘?”阴无极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掌心泛起了一抹嫣红。
“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在遗忘中走向死亡。中了忘红尘之毒,你会渐渐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你爱过谁又被谁爱过,在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恐惧中感受生命的流逝……”
“你疯了!你在剑柄上下毒,你自己也会中毒!”
“我已中了噬心盅,左右无解,又何惧忘红尘之毒?”
“贱人!”阴无极怒吼一声,提起软剑刺向地上的少女。
软剑被斩马刀格挡住,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了苏颜身前。
阴无极看着墨涵,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你回来了!”
“我若不走,如何引你现身?”
“好、好!可惜,你回来得有点晚了。”
墨涵回头看了苏颜一眼,她面色平静,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比平日里添了几分温柔,仿佛在说,你回来了,什么时候都不晚。
墨涵不再迟疑,挥动斩马刀,劈向阴无极。刀光剑影闪烁,苏颜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墨涵,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努力将他的身影刻进脑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长到永恒。两个男人停止了缠斗,墨涵的斩马刀架在了阴无极的脖子上。
阴无极面如死灰,看了看苏颜,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他突然抓住刀刃,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墨涵俯身扶起苏颜,“你中的毒……”
“你不会以为我蠢到向自己下毒吧?我骗他的。”苏颜眨着眼睛,一脸轻松。
“那噬心盅……”
“我已拿到了解药。”
墨涵收刀入鞘,似乎还想对她说些什么,沉吟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
苏颜望着墨涵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上,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奇异的嫣红已扩散至整个掌心,缓缓地向着手臂蔓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