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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阿华第一次到春琳家,就醉得不省人事。
春琳家距离省城二百多里地,在半山腰的小村庄。
先前,春琳倚着他的肩膀,划拉手机里家乡的照片给他看,美滋滋地讲山上的茶园和野花,村里的青石瓦房,阿华就可怜巴巴地恳求她说,带我去实地看看吧,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好看,春琳听了,便只抿嘴笑,不应答。
春琳一天不带他回家,阿华心里就一天没着没落的不踏实。
终于这次放假,春琳同意坐他的二手吉普回家。
可初次登门,阿华哪顾得上看风景,连话都没说几句,就被让上饭桌,然后……然后,就喝多了。
饭桌上十几个人,除了未来的岳父、舅兄,剩下的一个个笑眯眯地自报家门,都是春琳远远近近的好兄弟,阿华明白,这一圈向他扫射而来的视线都是尺子,带着各自的标准,衡量他站在春琳身边够不够格。
偏春琳带他洗了手,瞅着他抿嘴一乐,就甩着马尾辫去灶间帮忙做菜,不管他了。
人才落座,八个菜已经上桌。打了大半夜的腹稿一句没用上,没谁问他的职业、收入、父母做什么,只一杯杯喝酒。
阿华的筷子没伸两下,就被举过来的酒杯团团围住。杯子不大,半两多,可个个是满的,端杯的人不错眼珠地瞅盯着他,先一仰头,干了。
阿华能怎么办?只得陪着。
春琳有言在先,她家这地界,毛脚女婿上门,先要被灌得大醉一场。阿华不怕喝多难受,也不怕出糗难堪,就怕自己醉后,说出啥不该说的。
无奈,虽说提前吃下双份解酒药,春琳还趁上菜时候拿胳膊肘拐了舅兄两下,阿华却还在越来越豪气的“干杯”声中,意识逐渐模糊,直到——彻底断了片。
02
迷迷糊糊醒来时,阿华只觉得头沉如裹,喉咙干渴似火烧,先是觉出身下的木板床略略硌人,并非睡惯了的乳胶床垫,接着,才一点点回了神。
眼前,晃晃悠悠的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交错相叠的褐色木梁,再往上,是中间高的坡屋顶。床对面的墙泛着柔和的旧色,几张上世纪的伟人图一字排开。绿漆刷的木门木窗,门后的三角木盆架,都有纯手作的粗糙,不过,在岁月进行了二次加工后,又于拙朴中泛着令人亲切的质感。
简易的小台灯和他的手机搁在床边的高足木方凳上。
台灯很有点意趣,拿孔隙宽大的竹篓扣住灯泡,明亮的暖黄光,被无数个六边形切割后,更柔和地填满房间。粉色紫花的床单,同色的枕头都有嗅出肥皂之外的隐隐香气,是春琳的房间?
窗外是黑的,彻底的黑,如同在窗玻璃外刷上了一层黑漆,什么都看不到。是深夜,或者已是次日凌晨?
春琳不在,有交谈的声音隐约传来,是好几个人压低了声音。阿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那样的喁喁低语,突然让他感到恐慌,心如同被一只大手慢慢攥着,揪成一团。
十二岁暑假的某个清晨,阿华在一群大人的喁喁低语中一觉醒来,那一天,父母离婚,从此,他没了家,在姑姑和舅舅家轮番借住,直到长大成人。
长到三十岁,若问阿华最恨的是谁,先是妈妈,再是爸爸。他曾无数次诅咒过他们,每每在暗夜里默默流泪时,支撑他持续努力的,正是对他们的恨,若是不能做一对好父母,为何偏偏生下他?
哎呀!阿华惊跳起来,若是他在酒醉之后,将心底那些阴暗的话讲出来,说他恨爹恨娘,盼着他们年老后、孤苦无依……春琳的父母兄弟们会怎样看他?
一时间,阿华手脚冰凉。
遇见春琳之前,阿华从没有这样认真地想对哪个姑娘好。究竟怎么才算对人好,其实他也不知道。毕竟,父母也没给他作出个好榜样,阿华只记得他们相互嫌弃、恶言相向。
春琳最大的好,是从未嫌弃过他,仿佛他本来的样子就很好。他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怕吵,刚好春琳也不喜欢。周末约会,常是他写代码,她在长桌对面备课、读书,泡茶,倒出一盏推给他,阿华一抬头,就在丝丝缕缕的白气中,迎上她盈盈的眉眼。
03
如果父母不同意,春琳一定不会嫁给他。她跟自己不一样,在爱里长大,很听父母的话。
所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阿华揉揉脸,恍然觉得皮肤发紧,就像小时候的夜里躲在被窝里流泪,第二天早上的感觉。所以,他是哭了吗……想起父母那些糟心事,然后说了很多话吧……大脑中模糊出现一个画面,一桌面红耳赤的人直愣愣地看他,所以,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吧……
简直越想越怕,阿华呆坐在床边,不敢看手机,更不敢出门,怕看到听到谁宣布“判决”,恨不能缩成一团。
“吱嘎”一声门响,推门进来的春琳,手里端着一碗水,眼圈似是有点红,脸上也没有笑模样。
阿华的心更是一沉,身体里似乎传出“咣当”一声闷响,自己果然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和春琳,不成了吗?
他原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很多过往春琳也知道。但,恨他们的心却从未在春琳面前袒露过。事实上,阿华不擅长袒露自己的心事。打小,便一个人默默消化情绪,早惯了。总不成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再从头跟女朋友捋一捋曾经的创伤,脆弱的眼泪……可不说这些,恨又从何来呢?
04
春琳将碗递到他眼前,说渴了吧,喝口水。
阿华两手接了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去,喝尽了,舌尖的滋味才传进意识里,原来加了蜂蜜。
空的白瓷碗底,是两只蓝色线条勾勒的胖头鱼。各张了嘴,头对头,齐齐吐出两串泡泡。不知怎地,阿华就想起大年初七过生日那天——
在他那简陋的一居室,春琳花了大半天时间,给他做一根不断的长寿面。拿碱水和盐活面,再把面团揉了又揉,醒了又醒,擀出面来很有韧性,下在锅里果然没断,就是煮出来,加上浇头,足足盛了一小盆。
于是,春琳和他一起围着面盆,挑起另一头陪他一起吃。
两人头对头,各自尖着嘴巴吸,小小的房间里被吸溜声填满,吃得小心,都不敢咧嘴笑,只能将笑憋在眉目之间,不必用筷子,四只手都空,便不知不觉握在一处。吃到最后,唇碰了唇,是轻轻的一个吻……
一时间,阿华的嗓子眼仿佛哽进团棉花,噎得他喘不上气,压根没法开口。只能垂着头,紧握拳头摁着胸脯,摁住噗通乱跳,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腔子的心。
春琳脚上一双黑底红花的方口布鞋,阿华从没见过。鞋面有点褪色,黄色的花心上落了一颗白米粒。
好多年前,父母还没离婚,却天天吵架,一次,妈妈越说越气,扬起手,杯子直冲爸爸飞去,将他的额角砸出血来,又落向地板,“呯”地一声碎了几瓣。妈妈犹恨不已,又声泪俱下地说了一串话,阿华只记得她一句,白月光早晚还是成了米饭粒。这之后不久,妈妈就做回白月光照耀别人去了……
米饭粒有什么不好?阿华乱七八糟地想,若让他给春琳做一辈子的米饭粒,天天黏在她脚上,他一定说,我愿意。
05
依旧是她站着,他坐着,依旧没有勇气抬头。
春琳搁下空碗,张开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慢慢抱紧,仿佛花瓣在闭合,又像羽翼在收拢,柔软、温暖、安全,真让人留恋。
阿华在清淡的栀子花香里搂紧春琳的腰,终于有勇气开口问,“酒喝多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全都忘啦。”
“嗯。”声音很轻。
“我……我后来,也说到小时候的事了?”
“嗯。”
“说到我爸妈离婚了?”
“是。”
沉默片刻,阿华的脸更深地埋进春琳的怀抱,语声更低,“我,说了不该讲的话?”
春琳轻轻叹了一口气,亲亲他的头。就在阿华几乎将这个吻认定是分手前的最后温柔时,春琳声音暗哑,说,“没想到,你小时过得那么苦。以后,我会对你好,我家就是你家,我爸妈就是你爸妈。”
阿华仿似被这句话从冰冷的水里打捞出来,扔到暖烘烘的炉火旁,一瞬间,整个人活泛起来,也敢抬头望向春琳的脸,她那足以融化坚冰的目光,终于让阿华确信,刚刚那句话绝非幻听。
主心骨回来了!阿华瞬间坐直,抓住春琳的胳膊,目光炯炯地追问,“我喝醉之后,究竟说了啥?”
“很多小时候的事。爸爸妈妈各忙各的,没有家长参加的家长会和成人礼,跟坏孩子打架头破血流,只有老师带你去包扎,高中放假返校,总是最早背着行李去学校……”
“天呐,我的话这么多?”
“也说了长大的事,因为只能靠自己,所以,努力学习工作;听说爸爸竟然好意思跟别人夸你出息,心里挺生气……”
阿华脸颊发热,摇着春琳的胳膊。原来惯常被人评价少言寡语的自己,酒后竟然成了个话痨,真是羞囧又尴尬。
“酒酣耳熟,才有万语千言”,春琳眼睛弯弯,抿嘴一乐,“昨天,我妈给你端来饺子,结果,你就拽着我妈的围裙不撒手,一声声喊妈,快把她喊哭了……不过,尽管从小到大,因为他们,你攒了一大堆苦楚,希望他们后悔,可说到最后,还是想念,想被看见!”
原来,埋在心底的不是恨,而是,对爱的渴盼。阿华说不清心中是怅然还是轻松。
结局
微微一点灰白自窗外铺陈开来。
春琳说一家人正在门廊下喝茶。村里人种茶,也爱喝茶。晨起第一桩事,就是泡上一壶酽茶,先喝上几杯,才有精神做别的。
阿华被她拉着手向外走,忍不住问第二遍,“叔叔阿姨对我真的满意吗?”
“满意,很满意!”看阿华仍是眼巴巴的忐忑模样,笑出两颗小虎牙,道,“我爸说受过苦会更懂甜。还说,自己立起来更能靠得住,说你就像生在瓦檐上的花,风吹雨打都不怕!”
“来,”“坐,”“喝茶!”一家人围坐在正对青山的门廊下,笑吟吟地招呼他。
夜色的余韵和熹微的晨光交织中,对面山头渐渐显出轮廓,深黛色的山体一点点清晰起来,轻纱样的薄雾似有若无地飘荡在山腰之间。
春琳示意阿华转回头去看,屋顶青瓦上是一茎粉色的小花。云层中恰恰挤出的一角红日洒下的第一缕光,落在努力绽开的花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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