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传闻,道士樊南生是终南山上的妖和凡人诞下的子嗣,而且,那个凡人的身份似乎颇为不凡,否则他也不会在隶属皇家的上清宫长大,并在十六岁这年,被今上任命为玉清宫执事祭酒。
想到此,金吾卫苏辛的脚步停在了玉清宫的门前。空无一人,恢宏暗红的门紧闭着,青瓦的屋檐低低斜下,空气似乎也凝固下来。
门里的人他从未见过,按理说,洛京每有新的人事迁动,御前的金吾卫总要带着礼物上门寒暄一番,不说今后有个照应,但不至于在御前闹出不识人的笑话。
无论是对方先上门来,还是自己因官职在其之下,按照礼节登门(这样的时候总是不多的),苏辛所带的礼物总是十分瑰丽的,因其四世公侯,到他这一代,已在今上近前效忠了百年有余,家境总是不会差的,往往拿出平常的事物,也能让擢升上来的新官眼前一亮。
但此刻苏辛手中,只有一只木桶,桶中游着一尾鲑鱼。
他本没有准备来探访这位年纪轻轻的玉清宫新任祭酒(其实他知道对方与他年纪相仿,只小了不到两岁),一是他的母亲嫦夫人信奉的是佛陀,向来叫他远离道观,二是觉得对方只是小小的孩童,不足够他亲自登门。
但此刻遇到了令人烦恼的事情,他不得不找上门来。
“是御前金吾卫都统领苏辛大人吧,快请进,我正饿了。”爽朗清澈的声音,听得出很准确的少年气概,但这声音却不是从重重高墙中喊出来的,而是似在苏辛的近前发出,清晰且甚微。
苏辛猛然回头,疑对方正在身后,但背后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缘路而长的松柏微微晃动。虽是山道,因宫中每年重阳都会来祭拜,所以修得十分宽阔,炒熟的土被夯实平整,连一株草也不见。
在苏辛回头的时候,宽阔的大门徐徐大开,门口却并不见人。观中烟火鼎盛,佛香的味道已然扑面。
苏辛微微皱眉,正是因为听说了新任祭酒独特的身世以及不凡的方术,他才望而却步。
御前金吾卫统领深受神鬼之事的困扰,虽精通武术和刀法,但却对此束手无策。
苏辛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按着腰间的横刀,徐徐步入玉清宫的大门。
步入观中,并无人迹,只见遥遥相望的大殿中三清的道像若隐若现在一片朦胧之中,光线不甚清亮,硕大的金质香炉中燃烧着大把的柱香,这香中添加有药材和龙涎香,苏辛顷刻间觉得神智清爽了一些。
“请至偏殿中来。”道士樊南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于是苏辛转向左边的偏殿,通过一道屏门,眼前是一道影壁,上画着垂钓的李耳像,苏辛微微颔首,走过影壁,却看到正赤脚坐在檐下的樊南生。
说是偏殿,但和正殿的恢宏庄重毫无关联,更像是被废弃的寻常住宅,庭前的花园已长满了杂草,不时有蟋蟀的声音嗡鸣,园中的池中也回响着蛙鸣,殿中也无柱香的气味,只一道竹帘挡住了视线,竹帘下,便是赤脚横坐在一张篾席上的樊南生,他手中持着酒杯,正和对面的男子对酌。
“苏大人,久仰久仰,我正在待客,有失远迎。”见到苏辛进来,穿着宽松道袍的道士放下手中的酒杯,伸出右手挥迎。
倒是个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美男子。苏辛想到,就是飒拓不羁了些,不像个修道之人。
苏辛提着水桶,不便下拜,只是颔首道:“星夜前来,叨扰祭酒大人了。打扰了大人雅致。”说是星夜,其实刚近傍晚,苏辛这样说,是想暗示自己有要紧的事,并不想在此耽搁。
苏辛再拜向樊南山对面的男人,像个是寥落的浪人,有些不修边幅,苏辛心中升起一丝鄙夷。
那人赶忙揖手回敬,却也只是轻快而随意的一拜。
“耄卿兄,这位可是我们的恩人啊,你得多多感谢他。”樊南生干净的脸上升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与苏统领素未谋面,南生何出此言啊。”叫耄卿的年轻人一头雾水,看向苏辛。
苏辛站在园中,不发一语。
“谬矣!你我谈天说地许久,这杯中佳肴还可口?盘中珍馐可对胃?”
“唇齿留香。”耄卿答道。
“那就是了,这酒是御赐的用来供奉三清的鹤年贡酒。这菜,则是苏大人亲自提来的,城外伊河的鲑鱼,眼下正值八月,正是鲑鱼肥美之季节。一饭之恩,难道不是要感谢苏大人吗?”
“原来如此,有福了。待我思忖片刻,回赠一首清词,聊表谢意……”说着,耄卿的目光转向了别处,暗自揣摩去了。
苏辛不解地看着二人,忽有所得,低头看去,自己手中的水桶中,哪还有什么鲑鱼。
奇怪,在观外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一下鱼儿是否还活着。苏辛想着,不禁暗叹,自己虽因遇到了棘手的麻烦,听到旁人说这样的问题就去拜访一下玉清观祭酒吧,自己虽然不甘心承认失败,但为了早日完成圣上的成命,也不得不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前来。
果然是个奇人。苏辛的心中不由多了一丝钦佩。
可旋即又想到那尾鱼并不是赠礼,而是物证,自己其实并没有专程准备礼品,但此刻看到已经躺在案几上的鲑鱼,已然不好再说些什么。
“苏辛大人前来,是为了吏部尚书慕合大人府上闹鬼的事情吧?”不料樊南生却先开口道。
“正是。祭酒何以得知?”
“慕合大人府上闹鬼,已不是一两日啦,街巷之上皆有传闻,刚刚我还在和耄卿兄聊起此事,聊以消磨时间。”
“既如此,祭酒大人可知其中缘由?”苏辛望着盘中佳肴,嘴唇微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苏辛大人也饿了吧,上到席上来吧,我们一起听听耄卿兄的新词。耄卿兄的美名坊间颇为赞誉,多少人千金难求。”
苏辛一边想樊南生是否误会了什么,一边看着席上的人,恍然有所悟。
“莫不是白衣卿相?”见素袍敞怀的年轻人欣然不语,苏辛恍然想起那位已在京洛扬名已久的词人。
耄卿指节轻击案几,随着节拍轻轻吟唱起来。樊苏二人立即静默,动作也轻微起来,生怕错过了一个字词。
不知何时,明月高悬夜空,洁白无瑕的月色落在庭院中,连园中的草根也清晰分明。
空气微凉,原本秋天微热的风也停了下来,开始吹来一阵阵的轻风,撩拨着三人的头发。
苏辛脱下脚上的鹿皮靴,盘坐在篾席之上,不多时便和樊南生一样半闭着眼摇头晃脑起来。
一曲完毕,气氛也融洽了起来。
“祭酒能否为我答疑解惑?”想起自己刚才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苏辛又作揖道。
“说实话,我也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自当今圣上自北都南迁以来,因一路上颠沛流离,从者死伤无数,这世间积攒的怨念早已超过了该有的平衡,其中的一些幻化为鬼魂,想必也是自然的事情。”樊南生摇头道。
说起这事,三人均沉默下来。旧皇与北疆的辽人战争五十余年,争夺土地和人口,可最终因为不敌辽人的乌孙铁蹄,不仅打败了战争,还失去了大片的土地,不得已将都城也迁到了更南边的洛京。
“微小的鬼神之事,发生得倒也频繁,但一般的术士也能应对,很难惊动到金吾卫。此次慕合大人府上的异事,却已持续了半年有余,并且愈演愈烈,从前只是偶尔作祟,发生一些例如鱼肚子里吃出匕首、马厩的马尾被剪断这样并不严重的事情,但从半月前开始,却有了异变。”
“哦?是何异变?”问话的人却是耄卿,而南生默默品着杯中的酒,似听非听。
“不瞒耄卿兄,从半月前开始,府上每夜都会死去一人,不堪言状,且死去的第一人,正是慕合大人的千金。”
“哦?”樊南生表现出了兴趣。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苏辛想到。
“为此慕合大人请求圣上调派金吾卫研判。”说到此,苏辛英俊挺拔的眉紧皱起来,他虽不如樊南生英俊秀气,但饱经磨砺的面庞却更显得刚正。
“毫无头绪?”
“不仅如此,金吾卫的伙伴也有一人被杀害。”苏辛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责。
“既如此,那我们就走一趟吧。耄卿兄意下如何?”樊南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跳下了篾席,站在院子中。
“如此奇异之事,当然求之不得。”耄卿的年纪比两人都更大,足有二十五六岁,脸上已有胡茬,但好奇的人同样强烈。
“祭酒愿意为我解难?”苏辛忽地站起来,又是一拜。
“看在那条鱼的份上。”樊南生点头。
“我说苏辛大人,不必如此客套,朋友有难,南生大人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他虽然有时脸上臭臭的,但人很义气。”耄卿站起来,拍了拍苏辛的肩膀。
朋友?苏辛一怔,想起刚刚进来时候自己的态度,一股热烘烘的气息从胸口窜了出来。
“走吧。”樊南生招手,转身道。
“祭酒大人!”
“怎么?”
“您……不穿鞋吗?”
樊南生低头,道袍下的双脚赤裸着踩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上。
“这就是道啊。”
“道?”
“五行的道,八卦的道,总有一条道是干干净净的,只要我始终踩在这个道上,就不会弄脏自己了。”说着,樊南生抬起脚掌,苏辛看到脚掌上并无一丝灰尘。
真是玄妙啊。苏辛咂舌。旋即想到自己从四岁开始习武,练就了一身的武艺,却也做不到如此超凡脱俗。
“但苏辛大人的武功更加实用一些,如果遇到坏人,光靠不弄脏脚的功夫可解决不了问题。”像是听到了苏辛的心声,樊南生带着一丝笑容说道。
“那么,那条鱼也是道的缘故?从我的手中突然变到了祭酒的桌上。”
“那个啊,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禁咒,我把苏辛大人定在了那个地方片刻,又让道童取走了鱼,做成了佳肴。”樊南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这种禁咒,更像是一个阵法,需要很长时间的编织,所以只能在我的玉清观里生效。”樊南生补充道。
“真是玄妙啊。”苏辛再次感叹道。
“那么跟我说说,和那条鱼有什么关系?”樊南生带路,三人步出了观。
原来在尚书府中杀人的鬼,每次都是以一条鱼的形状出现在府中,虽然长着四肢,但却有着鱼头鱼眼。他从伊河中走到岸上,不出一炷香便到了尚书府上,寻常的刀兵伤不到他,而他却能隔着空间顷刻间将人捏成齑粉。
“整个府上,除了慕合大人本人在鹤鸣山求得了护身符箓,怪物近他不得外,其余下人无一幸免,到了今夜,府上怕只剩下三个多年的忠心奴仆,其余人怕已经跑光了。”苏辛说着,发现三人已经到了山下,正朝着城外尚书的府衙前去。
二
等到三人站在伊河边慕合尚书的府门前时,时间已过戌时,夜已经深了。
走到半道的时候,替苏辛传信的金吾卫已经赶着马车来迎接,三人登上绣着皇家符文的马车,年轻的金吾卫执鞭驾马冲上了大道,不多时就停了下来。
尚书慕合此刻被金吾卫重重保护着,但仍然惴惴不安,这是个原本庄严肃穆的男人,在北朝的时候,就因办事得力从县丞一路升迁到中书府执事,南朝落定后,皇帝改建政府,提拔他为吏部尚书,除本朝宰相外,已是位极人臣。
见到苏辛带着樊南生走入大厅,慕合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茶盏,被胡须盖住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仍穿着上朝的官服,衣襟一丝不苟地紧合着,从外表似乎看不出正在经历着灾难。
“恭迎。这位就是祭酒大人吧?”慕合开口道,声音十分雄浑。
樊南生的双手在宽大的道袍袖中交握着,只是微微颔首笑了一笑。
原来不止自己一人未曾登门拜访,苏辛忽然想到这里。
“正是玉清宫祭酒大人。这位则是洛京中声命远播的耄卿先生。”苏辛说道,又切手示意身后的耄卿。
慕合一一揖手。
“听闻府上近日有异事发生。”樊南生开口道。
“说来惭愧,已不是一时,差不多从这座宅子落成,便时有诡异之事发生。”
“慕大人拜为尚书,御敕建造了这所宅子,已是半年以前,岂不是从半年前就已有怪事发生。”苏辛讶异道。
“正是。半月前小女被妖物所害,那妖物恐怖至极,似人非人,每晚必至府中杀人,府中家眷大半被吓走了,剩下的和我不愿意离去,但却免不了死伤。眼下府中只剩下三人了。”慕合说着,看向身后颔首并列站着的三个家仆,两女一男。
“为何不离开?”一旁的耄卿问道。
“御赐宅邸,怎么能就这么放弃。”慕合摇摇头,“不知玉清宫祭酒可有什么法子?”
慕合见眼前的祭酒大人却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心中不免多了一些担忧,恐被妖异所伤,但眼下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试探问道。
“今夜那妖物也会来?”樊南生反问道。
“每夜必至。”
“既如此,苏辛大人,倒上一壶酒,我们在此等候吧。”
入夜,温度至少下降了十度。
尚书府中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样貌。
整个庭院中的假山和抄手游廊都笼罩在夜色中,一点一点的灯笼散发出微光。
喝着酒,夜色似乎也迷蒙起来。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的草叶上。
樊南生喝着酒,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檐外池塘中的假山,几朵残荷还在摇晃。
“来了。”樊南生轻声道。
苏辛立刻警觉地张望。金吾将一只手端杯的同时,另一只手仍握着刀柄。
“我要的酒到了。”
发觉苏辛的目光不解地看着自己,樊南生解释道。
“嗯……”苏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身后的仆从端着青瓷瓶的酒器摆到他们面前。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荷叶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忽然,池中的星光之中,有一道黄色的光芒划出一道弧线,从池中浮现,跃然眼前。
“哗啦!嘭!”巨大的水声和落到地上的声音突如其来,原本檐下安静站立的随从如惊弓之鸟般四下逃窜。
正是那妖物。
毫无疑问的,妖物高大的躯体比任何人类都更加高大,巨大的鱼样头颅高耸着,身穿着金黄的袍子,衣衫下露出宽大的脚蹼。
“嘻嘻,肚子又饿了,饿了。”怪物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檐下还未逃走的,仅有樊南生三人,以及已面如土色的慕合。
苏辛拔出腰间的横刀,笔直的刀刃刺向怪物,却在刺中怪物的胸膛时停住了脚步,怪物似乎刀枪不入。
“混账!”苏辛正欲收回刀刃再刺一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和之前被樊南生定住不同,此刻他能明显感觉到只有自己被定住了。怪物轻轻挥手,苏辛便被拨到了一边,如风中落叶般飘散。
怪物走向了慕合。
“还我的妗子。”怪物喃喃道,向前迈了一步,顿时地动山摇,无法想象他脚下的力量有多巨大。
“还我的命。”怪物又向前迈了一步。
“既然如此,就用你自己的方式来对付你吧。”樊南生举起手中的杯子,将杯中的酒缓缓倒在地上。
杯中的酒如同有了生命,原本清澈的颜色顿时金光闪闪,洒到地上以后如同奔涌的河水般,化作一条金线快速地蔓延开来。
金线像是在一个巧妇的手中,迅速编织成一个巨大的圈,又相互交织,按照五行八卦的卦象显现出一个不断旋转的阵法。
“又是一个术士。慕合,你就没有别的伎俩了吗。”怪物仍注视着慕合,正欲向前,抬起的脚却无法再落下。
“该死的……”怪物的声音也没有了。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妗子又是谁?”樊南生看向慕合。
慕合的嘴微微翕张,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祭酒大人,赶紧除掉这妖物吧,他已经杀了我府上十余口人。”慕合催促道。
“确实十恶不赦。”樊南生点头。
“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樊南生挥手,宽大的袍袖如同一道幕划过众人眼前,幕落下的时候,巨大的水流如同瀑布落下,水散去后,一条活蹦乱跳的鲑鱼掉在地上。
提刀上来的苏辛立即将鱼抓住,防止它再次逃回水里。
“是条鱼精?”
“管它是什么,结果了它才是正事。”
苏辛带着极重的愤怒破开了鱼的肚子。
鱼肚中,赫然出现一枚玉佩,雕刻成凤凰模样的美玉,显是名贵的珍宝。
“大人可认得这玉佩?”樊南生将玉佩捧到慕合面前。
“不曾见过。”慕合断然摇头。
“既如此,我就收下了。”
也不顾玉佩上还带着难闻的腥臭,樊南生将玉佩握在了掌心。
鱼动弹了几下,终于失去了生机。
……
此间事了,苏辛叫来金吾卫的马车,亲自送樊南生和耄卿上了马车。
“祭酒大人,这次的麻烦,多谢大人解围,让我为金吾卫的兄弟报了仇。”苏辛站在马车前,揖手深拜。
“苏兄,若要答谢,等这件事真的结束了,再谢不迟。玉清宫中银杏树叶就要渐黄,正是赏落叶的时节,我在玉清宫中静候。”樊南生干净的脸上升起一丝笑容,如同施了一层薄薄的粉黛。
“还没结束?”苏辛生得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
“鲑鱼已经吃过了,下次来的时候,苏辛兄可带一壶美酒便是。”樊南生招招手,坐进了马车中。
枣红色的骏马扬扬尾巴,鼻孔中冲出一股热流,哒哒前行。
明是修道之人,却如此好酒。苏辛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樊南生说的没错,仅过了两日,慕合的府中便再次出现了怪物。
三
果不其然,苏辛再次站在了玉清宫的门口。
玉清宫依然燃烧着袅袅的香烟,中殿植的巨大松柏亭亭如盖,洁白的仙鹤盘踞其上,不时引颈高鸣,振翅飞向了云端。
朱红的大门在他面前徐徐打开。
苏辛依然很好奇,玉清宫中的道士都去了哪里。整个玉清宫中庞大的殿堂占据了整个山脚,遥遥看去规模宏大,走到近前时,高大如城墙般的护墙上,琉璃瓦梢雕刻着祥云,墙壁画着三彩绘,仿若天宫。
苏辛脸上流露出讶异的颜色,即使是皇室御用的道观,也不免让人感叹其精美绝伦。
这次苏辛有了经验,走到大殿前便转向了一边的偏殿。
当然,他带着洛京有名的荔枝酿。
“呐呐,说什么来着?”樊南生平摊着左脚,右脚屈支着手肘,用一支筷子轻敲着自己的额头,看到苏辛进来,对着案几对面的耄卿苦笑道。
“果然没完。”耄卿也点点头。
案几上摆放着花生和果干,一壶美酒已经饮完了一半。
“那尚书府上的妖怪复活了,昨夜又杀害了一个侍女。”
“早知如此。”
樊南生点点头,胸有成竹道。
“早知如此?”苏辛疑惑。
“可记得那怪物说的话?”樊南生俏皮地眨眨眼。
“话?”
“可知妗子是谁?”
“唔……半月前被杀害的慕合的女儿,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彼时风尚,闺中的女子,未到出阁的时日,见过的人并不多。
“那就对了。”
“对了?”
“妗子似乎并不是那妖物所杀。”
“原来如此,那是谁人所杀?”
“得今夜再把那妖物捉住才知。”
樊南生低下头思忖。
阶下的院子中,野草遍布,蒿草、鹭草、覆盆子和侧金盏竞相开放,沾染着早秋的露水,湿漉漉地低着头,似乎也在思考什么。
“那妖物死而复生,可还有什么法子?”苏辛问樊南生。
“就用同样的办法。”樊南生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只是今夜,请你多带几个金吾卫将士,让他们潜藏在阁楼上。”
“金吾卫抓不住那妖物,反而被那妖物杀害不少。”
“不,不抓妖物。抓别的。”
“别的?”
樊南生面对着苏辛,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
樊南生带着众人,特意在晚间才赶到尚书府。
在下午时候,众人在伊河上泛舟而行,樊南生击缶,耄卿立在船头,用时下正流行的《望海潮》曲调高歌,优美的词句和高亢嘹亮的歌声,让河上的渔人和岸上行人都驻留倾听。
待赶到尚书府时,夜色已经渐浓。苏辛已换上了颇为正式的绣金裥衫,横裥为一条嵌有玉石的腰带,同样刺有金色的祥云纹理。樊南生则穿着白色道衣,顶上盘结挽髻,用一枚玉质的簪子将头发绾在脑后,因未到弱冠之年,他没有像苏辛一样戴一顶小冠。
尚书府上,因没有人收拾,死去的侍女尸体仍然躺在池边。
“真是惨烈。”苏辛评价道,这样的情景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那妖物怀着极大的怨念。”樊南生脸上没有了笑容,他伸手从侍女胸前的衣襟中扯出一方手绢,手绢中包裹着一面碧玉,雕刻成一条盘曲着的龙的样子。洁白的手绢显然未曾使用过,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沧字。
“想必是暗恋的男子。可惜却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苏辛惋惜道。
“正是。”樊南生点点头,“却也不是。”
“慕合大人,这侍女在府中多年了吗?”樊南生问道。
“是的,自在北边的时候,她就是小女的贴身侍女,两人几乎同岁,一起长大。我定要厚葬她的。”
慕合悲痛无当。
樊南生看着手中的手绢和玉佩,又从身上拿出一枚玉佩,正是前日怪物身上掉落的。樊南生将两者放至一起,却是严丝合缝的一对。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
樊南生步到大殿前,目视着此前结印的地面。
“还是这里吧,今夜我们还是在这里抓这个妖物。去取一个桶来。”
很快仅有的两个下人便拿来一只木桶,和苏辛用来装鱼的桶一般大小。
“其他的就交给我吧。苏辛,你带着耄卿和慕合大人退到内室,等我叫你们的时候再出来。”樊南生说道。
“真的可靠吗,那妖物杀不死。难道要抓一次杀一次吗?”苏辛显得忧心忡忡的。
“别急嘛。”樊南生看着这个似乎总是缺根弦的男人,无可奈何地笑笑。
“好吧。”苏辛的神色依旧是疑虑的。他按刀护送着几人走进了后殿,回身看到樊南生已经坐到了殿上,悠闲地喝着美酒。
“抓到啦!”
只听到前殿里樊南生的大叫声,苏辛赶忙拔刀冲出了后殿,其余人也匆忙跟上。
但四下却并没有怪物的身影。
几个身穿黑色素衣的人被金吾卫按在地上,皆戴着头巾,仅露出双眼惊恐地望着众人。
“这些人是谁?”苏辛不解地看着樊南生。
“恐怕要问尚书大人了。”樊南生轻笑,看向站在人后端庄威严的慕合。
众人的目光随即转向慕合。
“在下也不知。”慕合摇头道。
“哦,这些难道不是你安排来杀害我的人?”
“大人何出此言?”
“哎,稍后便知。”
樊南生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
不多时,身后的池塘再度涌起波涛,一道黑影显现,从池中一跃而起。
怪物的面貌有了变化,依然是丑陋的鱼脸,却变成乌青色,头顶也有了渐变成红色的鳍。
“慕合,准备好了吗,还我的妗子来。”声音却还是那个模糊粗犷的声音,犹如洪钟在耳边回响。
怪物说着奇怪的话,向众人缓缓走来,地面随着他的脚步出现凹陷。
眼见满脸浮肿,眼睛毫无生机的怪物近前,御前金吾卫再次拔刀,却被樊南生拦住。
“别弄脏你的衣服啦,苏辛,让我来吧。”樊南生示意众人退后。
“沧,你是沧吧。如果我没叫错的话。”
怪物的脚步骤然停下。
“还妗子来。”只片刻,怪物再次动起来。
“看来是了。已经丧失了神智,仅是一道魂灵,寄生在鱼的身上,变成了鬼怪。”樊南生喃喃道。
旋即他抬起手,金色的法阵再次显现。
金线快速蔓延,将怪物紧紧裹住。
“还妗子的命来……”怪物发出模糊的声音。
“现出原形吧。”樊南生挥手,同时把准备好的木桶扔进了阵中,转动的金色法阵迸发出灿烂的精光,令众人掩目。旋即金光消散,依然是瀑布般的水流,裹着一条青色的鱼儿落到了桶中。
“又是一条鱼精。”苏辛凑到桶边看,木桶中鱼儿游得十分惬意。
“不,苏辛,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杀了那条鱼吗?”樊南生摇头。
“对,然后他又复活了。”
“我们错了。”
“错了?”苏辛不解道。
“错了。那怪物不是鱼,而是水。”
樊南生说着,伸手捉住了桶中的鱼。
“居然是条青鲩,我们有口福了。”
“御前金吾将和玉清宫祭酒在此,你有什么冤情,可以申诉,我们会为你做主,作为代价,你要将魂魄交给我。”樊南生对着桶中的水说道。
桶中缓缓升起一缕青烟,盘旋在半空中。青烟中出现一个神情恐怖,但模样刚毅,显得英俊的男人。
“他似乎不能说话。”苏辛端详着他。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被人溺死在水中。”樊南生点点头。
“你可认得这个人?”樊南生问慕合。
“不认得。”慕合摇头道。
“哎,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啊。”
樊南生将手中的鱼递给一旁的耄卿。
“他都告诉我了。他就是沧,他是被你杀害的。你的女儿妗子,也是被你杀害的。他们相爱。”樊南生缓缓道。
慕合的神情一瞬间萎靡下来,先前端正正直的样子荡然无存,他恐慌地看着水鬼的样子。
“不,是他自己痴心妄想!导致了自己和我女儿的不幸!”
慕合忽然如一堆枯木般萎顿,他悻悻地坐在地上,开始缓缓叙述过往的事情。
……
四
原来,慕合与这名叫沧的鬼,早在从北边向南迁的途中就已经相识。
沧是伊水边的一个渔夫,从小就和父亲学着打鱼,他聪明能干,在父亲死后,一人独自在伊水打鱼,打到鱼就带到城门去卖,就这样过着还算自足的日子。
慕合一家随着皇帝南迁,路过那里的时候,由于数月的迁徙,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肉食,连拉车的马也宰杀了。
慕合抱着感染了风寒的女儿坐在下人推的车上,看到伊水上打鱼的沧,于是招呼下人去向沧买鱼。
沧愉快地接济了他们,并让他们在草屋里休息,直到从者都恢复了精神和力气。
沧细心照顾生病的妗子,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得到了妗子的好感。
于是沧向慕合求亲,想和他们一并南下。
慕合果断拒绝了。他即将南下洛京,圣上有意让他接任尚书,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和这样的渔夫结合呢。
他本想着到了洛京,就去拜访某位王子或者亲王的儿子。
于是慕合果断拒绝了沧的请求,为了避免妗子还记挂着他,在临走时让手下将他杀死在了伊水中。
“那妗子的死又是怎么回事?”苏辛问道。
慕合已经瘫坐在了地上。
“到了洛京以后,恰巧圣上赐的府邸也在伊水边,想不到那沧竟然变成了水鬼,日夜前来与妗子幽会。”
“如此有伤家门尊严的事情,我却无法阻止……”
“于是你就杀了妗子,你的女儿?”
“妗子深受蛊惑,不能接受其他的男子,并且已经失去了贞洁之身,与其等到事情败露,我的颜面扫地,不如……”
“真是个心肠恶毒的人。”苏辛摇头道。
没想到威严庄重的尚书大人居然是个手刃子女的人。
慕合面色惨白,官帽也掉落在了一边。
“不仅如此,在发现我有所察觉以后,还要取我的性命,再嫁祸给这怪物。”樊南生娓娓道。
苏辛招手,让金吾卫上前来,捆住了慕合。
……
“真是神奇。”
眼看着樊南生施咒,将水鬼的魂魄收进了自己的袖袍。苏辛感叹道。
“那个鬼……是什么时候告诉你那些事的?”苏辛问道。
“啊,他没有告诉我。他对我说的话,和向你说的一样多。”
“那你如何……”
“证据啊,你真笨,苏辛,那些玉佩和手绢,都是证据。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
经过樊南生的解释,苏辛才明白,水鬼留下的玉佩和侍女留下的玉佩,想必是沧和妗子的定情信物,妗子死后,她的贴身侍女将玉佩随身带着,并落到了他们手中。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慕合要加害于你?”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女人们所说的感应吧,我感到慕合眼中的忌惮之色,多了一些防备而已,毕竟我的拳脚可远不如你啊。”
于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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