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家村子里,提到五十多岁的龙保这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偶尔你碰到与他相当的同龄人,或一起坐一张板凳上学的或许还能锁着眉头告诉你说,喔,就是那个那个疯子呗。
疯子不疯,当然偶尔疯一下也很正常,比如二十七八了还没找到媳妇那阵子,疯过一段时间;比如结婚后,家里无米掀锅了,也发过一阵病;还有和隔壁邻居为了一块拉屎茅棚的搭建,双方都认为那块地是自家的,然后就吵了,吵了不过瘾,又打起来了,打起来之后,疯子的病就发了。
发作起来的疯子很吓人,全村老少都领教过,他一不躺地上四肢舞,二不口吐白沫乱打滚,他会全村狂奔,两眼木滞,嘴里念念有词,脚下生风,谁都追不上他,闹的村支书动员全体村民围追堵截,有的拿麻绳,有的拿米袋,有的人甚至握着一根木棍横在路中央,单等疯子从对面狂奔而来,然后手起棍落,一下子就将其拿下。 这阵势就像当年上面号召灭犬动员令一样。
村支书姓马,土生土长的马家村人,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高中毕业之后,他是马家村最有文化的人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批提拔上来的年轻干部,当得到乡政府《关于防止狂犬病蔓延打一场灭犬硬仗》通知的第一时间,马支书就动员起全村的男女老少起来了,凡是村里的狗,无论是公的母的,成年犬幼犬,统统杀掉,一时间,全村妇幼老叟齐上阵,弄了全村狗哭狼嚎,鸡犬不宁。
这一说,灭犬行动已过去多年,而围堵疯子的行动也就发生在那个运动之后不久,仿佛灭犬行动的热情未了,只要马支书一号召,大伙性情亢奋地参加了又一次捉疯子行动,用村里的人话说,灭犬容易,截疯子难啊,截疯子容易,治疯子却更难。
疯子被打晕抬回家之后,请来赤脚医生看看是什么毛病,赤脚医生扒开疯子的上下眼皮,看看瞳孔,又看看眼白,摇摇头说,精神分裂症,得送乡卫生院。村支书又打发人开挂浆船将疯子送到乡卫生院,那里穿白大褂的医生用听筒在昏迷状态中的疯子胸口听了听,又听了送来人的一段绘声绘色,语无伦次,惊心动魄的介绍之后,摇摇头,最后说,送扬州精神病院吧。
谁送?扬州那么远,又要搭帮船,又要上汽车,许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更有人出了村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没人愿意去,马支书没办法,只得打发人将疯子先接回村子再说。 疯子醒来后,倒是平静了不少,不过还是面无表情,目光迟钝,家里人二十四小时派人守着,生怕他心血一来潮,又围着村子兜圈,一阵风似的,在村里的大街小巷刮来刮去。 天天囚着一只狗容易,日日守着一个人,而且是一个随时会发病的疯子不容易啊,家里人想来想去,还是得送去扬州精神病院彻底根治这毛病才是万全之策,全家商量来商量去,一致推荐疯子的姐夫甲银去。
甲银是瓦匠,一手好活让他在外走南闯北,见了些世面,为人也豪爽,况且这事也是自家的事,于是便义不容辞地揽下了这活,外面接的工也都暂时放了放。 说来也怪,疯子就服这个姐夫,让他上船就上船,让他上车就上车,让他在小旅馆里睡觉就睡觉,后来听说在扬州精神病院治疗了二个疗程就好了,等到甲银和他一起回到村子里时,疯子脸上满面春风,嘴角含笑,眼带善意,哪有一点疯子的影子。
从此,疯子出了名,甲银也让许多人佩服,更难得的是,马支书在这起事件中,因为处理及时,安置得当,没有因为此事造成村民的恐慌,得到了乡政府的通告表扬,加上灭犬有功,将其升为片区主任,管辖包括马家村在内的共三个自然村的职务。
疯子自从那次治好之后,便再也没发作过,生了一双儿女,尽管女儿在上大学时由于家里贫困而导致孩子辍学,也没有刺激到疯子的病根,后来日子也越来越好了,疯子在家里开了一间理发店,全村老少都喜欢去他那里理发刮胡子掏耳朵,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直到现在都相安无事,甚至小一辈二十岁左右的孩子都不知道疯子是一个曾经疯过被村里人视作狗的疯子。 疯子有块自留地靠着小木的自留地,小木的地在里面,疯子的地在外围,小木在疯子自留地边上挖了一条沟,便于引水到自家田里浇灌,全村人都这么做,你不占我,我不占你,一切都相安无事。
这小木以前是村里的会计,平时却好赌成性,经常夜不归宿到别的村里去约赌,村支书劝过他几次也不听,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在一次“纠正不正之风,严查黄赌毒”的行动中当场在一村民的家里被抓个正着,被抓着时联防队并不认识这个马家村的小木会计,在准备拷上手拷带走之际,他对联防队员说,他是马家村的会计,能不能通融一下。
联防队员第一时间向上级汇报,连夜乡长就用手摇电话向马支书了解了情况,马支书睡的迷迷糊糊,接到乡长的电话,吓的梦醒了一大半,听乡长那口气,不像是传达紧急任务或重要文件精神,待理了头绪之后才知道原来小木因赌博被抓了! 这犯的可不是一般的错误,特别是在全县严打期间,作为基层领导干部,顶风作案,违法乱纪,定当严惩!
马支书用坚决且义不容辞严肃的口吻给了乡长一个回复,且和小木划清界限,同时保证绝不允许手下再犯如此违法之事。 乡长怒气未消地挂了电话,马支书心有余悸,嘴里骂着小木这个王八蛋,一边用喇叭通知全体队长,组长,妇女主任到村部开思想动员大会。
村民们在夜里被突如其来的喇叭声惊醒,以为又像当年大地震时紧急动员疏散一样,搞的几个心脏不好的老人吓的不轻。 小木的会计是保不住了,还被判了三年刑。
三年后,小木顶着个板寸头回来,从此就在村里东游西逛,游手好闲,派头与口吻还是当初做会计时的口吻,一会一个中央文件精神,一会一个改革实现四个现代化,可是,谁都不买他的帐,以前不敢顶嘴的现在也用余光看他,以前走路让着他的人,也会在他面前故意横着行,甚至有小年轻言语不和想要揍他一顿,尽管如此,小木还是小赌不断,和村里的老头老太太玩一块二块的小纸牌,有时为了几毛钱和人家六十几七十几的老人吵架,吵的不可开交,面红耳赤。
别人出去打工,他吃不下苦,只得守着自家几分自留地讨口饭吃。 去年冬麦灌水时节,小木准备往自家地里灌水,到了田间才发现,原先理的一条沟,完全被两边的碎土填满了,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顺着沟流进来的,他又懒得去疏通,就善自将水从疯子的田里过,然后过到自已地里去。
不巧的是,疯子也来巡地,一看小木的水从自家地里过,使得他前几天才浸过水的麦地越加潮湿,这对小麦的后期生长是不利的。
疯子找小木说理,小木说不过他,最后搁下一句狠话,你再吵吵吵,当心我去揭发你不符合低保,不符合国家救助!
在农村,低保用户是那些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或无劳动能力的残疾人,每年享受国家三千到五千不等的救助。
疯子明显是不符合以上标准的,尽管早年发过疯病,但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么些年来,他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理发手艺和打理几亩地养家糊口的,哪来的低保?又哪来的国家救助?
疯子听小木这么一说,就反问了,你瞎说,你放屁,老子从没要国家的一分钱的救助款。
小木以为疯子就是在装疯卖傻,明明他在做会计时,疯子发病那阵,他在村里的帐面上看到疯子的低保名单,当时疯子确实是疯子,上报一个低保名额也无可厚非,现在竟然想赖,哪有吃下去的还死不承认的!
小木说,疯子,你去村里查一查,如果有,你小子我是告定了,非让你的低保拿下来不可,如果没有,我赔你麦子的损失。
疯子一路疯跑到马支书家里,马师娘在家带孙子,也弄不懂疯子说的什么话,打电话让在别的村开会的马村长,马村长正在片区村组会上指点江山,听到这么个消息,大惊失色,随便给副主任交待了几句,就匆匆赶回来了。
马支书见到疯子的第一面就问这话是谁说的,疯子就如实相告,并反问到底有没有,我还要他赔我几分地的麦子钱呢。
马支书一听是小木说的,心里就慌了,就对疯子说,这事你别急,有是有的,不过我是帮你暂时保管在我这里的,你要这钱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 说完示意马师娘去里屋取出三万出来递给疯子。
疯子的脑子这个时候一下子没转过来,事情并不是朝着他所预料的方向而去的,他有点刹不住自己的思维,一下子就乱了,这一乱不打紧,就感觉世界一片空白,大脑嗡嗡作响,眼睛看到的马支书也不是马支书,马师娘也不是马师娘,就是俩尊物体,无情无思,披着外衣的静态固体而已。
疯子大叫一声,冲出马支书的别墅院门,满街狂奔!
疯子又疯了!时隔二十年,疯子再次窜奔在曾经疯时窜奔过的乡村道路上,只是这一次没人像拦狗一样去拦他。
疯子嘴里的念念有词,将这件事大概地传递了出去,全村人这才知道,疯子是有一笔钱在马支书家的。
刘瞎子瞎了三十年,除了过年时村里送过几条烟,几百块之后什么都没拿到。
王瘸子一年三百是固定的,他一直认为国家能够每年照顾他三百块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李光棍呢,早年外出讨过饭,后来去了一家大棚工地每月二百养活自己,也从没拿过国家一分钱。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一时间全村除多了一个疯子的奇闻,还多了一条马支书如何化解村民这么多疑惑的问题。
有小年轻要上报纪委,有人要去马支书家评理,李光棍已卷好铺盖准备去马支书家养老了,他说他这么多年的救济款又何止三万块,钱他也不要了,你马支书就给我养老送终吧。
马支书其实在村民中的口碑一直是很好的,当村支书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得罪过哪个,特别是难调解的邻里关系,家庭矛盾,他都能一一化解,能够拿出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出来。每一届的换届选举,马支书都能稳稳地通过,可见其很得民心。
这次没有闹出更多风雨出来,就是得益于他老支书的脸面,村里人都憨厚老实,总是记着别人的好,却不愿结怨生仇,哪怕这种好是穿着一层外衣给你看的好,他们也是满足的。
马支书的当务之急是让疯子停止这种疯狂的举动,他想到的还是当年能够治得住他的甲银。说来也巧,甲银和马支书已经是亲家关系了,甲银的儿子娶了马支书的女儿,现已在杭州买房生根了,一听说自己的老爸出了事,甲银的儿媳妇就千嘱万咐地让自己的公公一定要做好疯子的工作,千万不能惹出什么乱子出来,国家现在反腐那么厉害,万一有个什么事,她这个做女儿的,由于是自家人弄到老爸去吃官司,心里一辈子也不安。
甲银连夜从杭州搭高铁到县城,马不停蹄地又往村里赶,回到家,疯子已经被他儿子女儿控制在床上,正准备联系救护车往县医院去。 马支书呢?甲银问。 疯子的女儿愤愤地告诉他,昨天打了县纪委的电话,在甲银到家之前的二小时已被警车带走了。
甲银也不敢打电话告知儿媳妇详情,估计那边也知道了,看着疯子呆滞又面带愤怒的表情,他的内心纠结万分,难以言语。
马家村支书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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