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

作者: 纪康 | 来源:发表于2023-11-30 10:0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下雨了,但天气预报显示的今日全晴。我坐在家里的餐桌前,支颐看向窗外。狭小的窗格子可以窥见扭曲蔓延的水渍在玻璃上如蛆虫一般扭动着,但是街上那固有的一切仍旧看得准确。灰色的车道多出了些微深深的灰痕,斑斑驳驳,像是顽皮的小孩刻意把墨水一点点洒在了上面。过道的对面人家那洗刷得白净的墙面也开始显得泛黄,墙内的双层屋屋顶的颜色变得更暗了些,隐隐可见二楼的窗边挂着一架孩童玩的紫色小风车。

    今天是周二,时间是下午两点十分。我撇头看向厨房上正悬挂的时钟——究竟为什么要在厨房里挂这样的物件我也不得而知,总归是妻子的主意——反复确认时间在我意识之外仍无声地流动着。窗户紧闭,沉默和寂静像是铺满了整个空间的重力朝我倾轧过来,我于是开始数起自己一分钟的呼吸次数,顺带喝了口放在桌上的啤酒。下午喝啤酒的确是不太寻常,也许是无事可做的缘故。

    今天没有上班,我辞职了。妻子在外工作,家务和晚餐的任务落在了我头上。我准备如此发着呆直到四点整,购买晚餐要的黄油,牛排,甘蓝和蘑菇酱,外加明日早上妻子要吃的全麦面包,以及家里猫要吃的用的猫粮猫砂。顺便还能拐去不远处的花店买些洋桔梗和非洲菊。自然也是妻子布置的任务。

    我再次看向窗外,发觉窗框上多出了一坨漆黑的物体似乎在缓缓挪动。我眨了下眼,这才完全看清它的面貌:是一只正以现代人无法忍耐的速度爬行着的蜗牛。它背着海螺模样的棕色外壳,软糯湿滑的躯体从中探出两对细长的触角,沿着窗框的玻璃上爬去。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探究出了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它的原因。因为这只蜗牛的触角和软体都是深黑色的,与常规所见的白色灰色或是淡褐色不大一致。不仅如此,随着它进一步爬到窗户下四分之一位置时,我进一步看见它外壳上多出了许多抢眼的红色斑纹,就像是几粒被切碎的小米椒嵌在其中一样。家中的猫好奇地走到窗下打量着,又扫了我一眼,若不是知道它仅是动物,我甚至会以为它在让我为它打开窗。

    何以会有这般奇特的蜗牛?我想。但我没有离开位置,打开窗子将它弄走,而是就这样一直盯着看它以微不可察的速度爬升,最后如打满左舵的帆船划出长长的白色弧线,消失在了窗户和我的视线中。

    妻子是杂志社的编辑,除了常规的文字工作之外还经营着一个自媒体账户,日常更新一些插花、烹饪和烘焙的内容,似乎做得也算有些起色,约有万人左右的追随者。时代在变迁,妻子的自媒体不仅有着可观的收入,还能不时接些推广广告,因此就算我面临失业也不足影响家庭的日常运作。我原本从事着艺术学校的导师职位,每年带领着几个研究生团队,偶尔也会接一些“其他客户”提供的商单设计任务。不过自从两天前的我选择了辞职后,连这些外快性质的东西我也一并拒绝了。

    妻子在昨天问过我。“为什么突然想要辞职,不喜欢?”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工作而已。”

    “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沉思了片刻,而后用手比出了一个圆形。“这个是我,或者可以称作我的生活,我的现实什么的,”

    我将双手缓缓向内挤压,就像是挤一颗丰满的橘肉一样把手收至狭长的椭圆形。“这个是现在的我。”

    妻子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变形了,累了,或者是单纯不想了。”

    我点点头。“可以这么说。”我看了眼双手,干燥,干净,没有溅出奇怪的汁水和血液什么的。

    “倒也没什么问题。工作随时可以再找,先好好地调整自己,反正经济上我们还算宽裕。大不了我养你就是。”

    妻子这一点倒是出乎预料地开明。不仅如此,住在隔壁甚至对面的几家邻居也对她赞誉有加,评价我们可称得上“模范夫妻”。事实上如何有这样的评价我无从得知,我们鲜少在公众场合有过肉麻热情的恩爱,一同上街时也仅是并肩行走,活像是两个因人行道拥挤而凑巧挨在一起的路人——当然也有些许夸张。然而外人却总下意识觉得我们二人之间必然是甜蜜圆满,就像是十六岁的高中生那样热情高涨。我有时也怀疑他们是不是前一夜凑巧做了关于什么浪漫爱情的美梦,故而将自己内心的投影放在了我和妻子二人身上。妻子对此倒是颇为乐在其中,含着笑对那些邻居投去满意的眼神。

    辞职之后我的空闲时间也多了出来。于是我开始购入更多的书,重新玩起了大学时候曾颇感兴趣的电子乐,甚至一并买了电钢琴、合成器、电子鼓、扩音器和耳机,将家中空出来的客房铺上了吸音棉,改造成了乐房。音乐相关的乐理知识也从头学起。每日的安排也仅仅有条:晨起写昨日的日记,吃早饭,晾衣,学习电子乐,自制午饭,下午外出慢跑甚或散步,收衣,开车外出购买晚饭和明日早午饭分量的食物,夜晚和妻子一同享用晚餐,看书或是和妻子一同做瑜伽,最后入睡。

    然而以上的计划虽然有序,却总能出现差错。似乎是脑袋糊涂迟钝的缘故,电子乐无论如何也是学不好,奏出的音律聒噪刺耳,甚至其中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空白与白噪声,整体结合起来,就像是一把破损多处的钝刀用其时尖时挫的刀尖抵在胸口和耳膜里不停搅动,活生生变成了一次痛苦的受刑。就连家中本不该懂音乐的猫也躲得远远的。于是几天后便被迫终止,但是头脑发热地将乐器一并购入,却也不能就此废弃。

    身体似乎也出现了一些诡谲的变化。半夜三四点时总是突然惊醒,发觉后背被汗水浸湿,太阳穴里有两柄大锤不断狠狠敲击,疼得眼泪直流。妻子也曾惊醒询问我的情况,我都摇头表示无恙。白日独处在家时,愈发觉得家中的空气滞重死板,像是被胶水狠狠黏成了一团模糊的透明块。然而家中养着猫,因此那一扇窗应该是永远封闭着的。

    也曾和朋友诉苦过。电话里朋友安慰我,应该是失去了工作,一时之间难以适应而已。社会的每个人都有其身份与职责,久而久之就像是一台庞大机器之中的一颗小零件,要是零件脱落了,心中难免有着愧疚与负罪感。我认同了这个说法,但又想到了那一颗被我亲手挤扁的果肉,唯有继续苦苦忍耐着失业的日子。

    当然也有重新再找工作。我托朋友帮我咨询其他行业的工作,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再去从事教师一职。不过可惜都暂无回音,加上催促得多了,朋友的回答也变得客套单一,最后甚至也没有回电。

    曾经的我还是可以被称作“非常稳固且杰出的零件”的。大学年年优秀、拿满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美学设计上也绝对拔心领异,毕业后的研博学位也是一路攻克,于我而言毫无难度,更像是将一些抽象性的内容加以诠释并完成而已。之后便理所当然地进入院校成为导师,履历也足够优秀,带出的学生也个个出类拔萃。

    这个职位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困扰与压力。如我对妻子说的那样、工作是工作,薪资方面也绝不算差,甚至也算是个颇有名望和影响力的人物。

    然而不知何时,我发觉内心逐渐萎缩、偏移。这种萎缩与偏移起初细微渺小,几乎无法察觉,直到我意识的时候却已经造成了颇为严重的“损毁”。关于它到底经历与发生了什么,似乎无法用语言将其表示,也是我最终用了三个说法的原因——造成它如今这副模样的过程和结果通通模糊,暧昧不清。萎缩、偏移还是损毁都大相径庭,总之就是“不一样”了。

    我走到咖啡机前冲了杯咖啡,端上餐桌,而后照例坐在餐桌前,支颐看向窗户。今天没有下雨。时间是三时四十三分,也没有蜗牛。车道应该也和屋内一样沉静,只不过没有窗框的微弱震动和明显的空气微尘的浮动飞掠。过道对面的邻居家闪过了几道人影,似乎是在修剪自己家的庭院,白色的墙根也洁白无暇,显然已经被清洗干净。我已经逐渐习惯了沉默笼罩室内的感觉,活像是生活在水里一样,体验着不同的奇异的气压环境。

    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时常觉得对面的车道与邻居住处非常遥远。就像是宇宙之中星系之间的距离,其中赫然横亘着漫长虚无的真空。

    电话铃突然如震雷般响起,将室内的沉默与真空全部粉碎,空气中有无数不可见的可存活于真空的生物因此惨死。我如此不知所谓地幻想着走到电话机前,拿起听筒。

    电话是邻居打来的。他们似乎听见了我玩电子乐的动静——显然若要细听的话,吸音棉并不能完全隔绝所有声音——于是礼貌地询问是不是我在演奏。

    我本想道歉——毕竟单从打电话这一举动来看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然而话到嘴边却突然“变形”,扭曲出了意料不到的话。“是我,我在练习电子乐。”

    本以为这句过于坦诚的话会被视作一种挑衅,怎料邻居的笑声却从其中传出:“啊,果然是这样。我们也是恰巧捕捉到了一些动静,不由觉得还挺悦耳的,特来询问称赞一番。”

    这样的话我始料未及,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尴尬而漫长的沉默在听筒中回响,而后邻居主动打破了它。“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之后多多弹奏一些。家里的孩子也挺爱听。”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留下了一段毫无意义的噪声回响弥漫于耳内的荒原。我全然不理解这一段对话的含义,更无从理解孩子会对电子乐有如此强烈的兴趣。

    我走回房间,重新调配乐器和节奏。但是毫无意外,奏出的即兴音乐依旧是乏闷尖厉,就像是把我直接丢入嘈杂的声波叠动之中被推搡得东倒西歪一样,毫无乐趣与值得欣赏的部分。

    我关掉设备,将那一则荒谬的电话忘却。

    朋友的问候逐渐变少,家中的电话铃也死了一般沉寂着。原先的电话铃尚能传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震动,将沉默的薄膜用尖刀戳碎。但是现在,沉默和寂静恐怕都要滋生出青苔,在我的肺部里不断蔓延了。工作依旧没有下落,妻子也曾推荐给我几个其他职位,但我通通回绝了。

    我起身将晾晒好的衣服拿下,细细折叠好后收入衣橱。就在这时,家中的电话又如炸开般响起,一瞬间令我感觉整栋房屋都在疯狂地摇颤。

    我走向电话前拿起,是妻子打来的。她说今天会早一些回家,出了点状况。

    什么状况?我问道。

    在电话里一时说不清楚,回去了慢慢解释给你听。说罢她直接挂断,留下了冗长繁复的噪声。

    我换上出门的便衣,开车出门购买食物。这次买了可囤积的牛、猪大肉块,两根黄瓜,一捆芹菜。回家途中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妻子要我买的银芽柳和紫罗兰,于是又拐去了花店。将这些大大小小的包装全部整齐地塞入车后厢,每日如此,就像是一项固定的送货工作。

    关于妻子电话里提到的状况,我倒也没有非常细想。想来应该也不会是多么重大的事,否则不至于要拖到回家再说。但不知为何,我又会在这样的时候期待某种大祸临头的事情降临。尽管不过是想想而已。

    回到家后,惊讶地发觉妻子已先一步坐在了沙发上等我。一进门我便感觉到一股奇怪的轻盈,仿佛空气中有一条大河在汩汩流动。我看向窗户正向外敞开着,而妻子安然坐在沙发上,手里揣着一本杂志随意翻动。

    “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把怀里抱着的一大堆采购的东西放在了餐桌上,而后走向妻子问道,“事情要紧不?”

    “看情况。”妻子吐出了这没有缘由的话。不过下一刻她撩起浅绿色的毛呢大衣袖,把她的手臂放在我眼前。

    我这时才发现,妻子的手臂多出了许多乌黑的淤青,活像是一副天然混着杂色茶釉的瓷具。我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妻子主动开口解释,眉头紧皱,显然也没有头绪。

    “疼吗?”

    “没有任何感觉。”妻子示范似的捏了捏手臂,神色如常。“今天早上换衣照镜时还一切正常,在杂志社也没磕碰到什么,还是在洗手间偶然看见的一点痕迹才觉察。”

    “真是怪异。”我自语般小声说道。

    “是啊,”妻子点头认可,像是甩动没了水的水笔一样胡乱挥起手,“难道是我太脆弱了?”

    “是有那么一些人天生毛细血管什么的容易破裂......”我挨着妻子一同坐在了沙发上,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无动于衷,便凑近再度细看了看她的手臂。

    “看个医生吧。”我主动提议。

    “不了吧,好像也没什么。”妻子反而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

    于是这个话题就这样过去了。我和她一同将买来的物品一一分类放好,多余的肉块放入冰箱,她去拿剪刀剪开插花外的塑料包装,我则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诶,你看。”在我刚洗完手准备食材时,妻子在厨房外惊咦了一声。

    我以为妻子还有手臂的困扰,于是走出了厨房,却看见妻子的目光注视向了窗外,便循着望去。半开的窗上不知何时爬上了几只蜗牛,依旧是棕色的海螺样外壳,红色的斑点,以及深黑色的柔软身体,慢腾腾地在平滑的玻璃上挪动着。有一只甚至开始有意朝着窗框内爬行,似乎想要进来。

    “好奇特的蜗牛!”妻子不无惊讶地喊道。

    “是挺奇怪。”由于已经见过一回,我倒也见怪不怪了。我走到窗前,将窗户重新关紧,把那只蜗牛彻底拦在了外面。兴许又要开始下雨了,虽然印象里看了天气预报是全日晴天,但上一次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不由让人怀疑天气预报的准确性。

    不过也在这时,我才想起了进门时就一直存在的疑问。“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

    “啊?”妻子似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你说的嘛,窗户开着的话,猫容易跳出去。”

    “猫?”妻子就像是盯着稀奇的外星文明一样盯着我看,“什么猫?”

    此事就算是过了几天,依旧是我心中没能想明白的一道阴翳。妻子怎么就不记得猫的事情了?然而当我搜遍家里的每一处角落后,却真的没能找到猫的踪影。

    “什么猫?”

    “灰色的猫,蓝眼睛,脖子长着一圈白毛,尾巴尖儿的毛比较浓。”

    “没印象。”

    我更加困惑起来,这只猫可是妻子自己买下的,猫粮,猫砂的品牌也是自己严格把关,每月定期为其洗澡和修剪指甲,还下了“不能再开窗户”的命令。可是如今猫就如撑爆的气球里的气一样凭空飞走了,毫无踪影。我走到平时摆放猫砂盆和猫粮的位置,却一无所获,就像是从不存在。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养的猫!”我坚持己见。

    “我什么时候养过那样的小家伙了?”妻子虽然打趣着回应,但已然多出了几分“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的意味。

    我摇摇头,走向了橱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不久我才刚为家中的猫买过猫粮和猫砂,收起来的发票应该还没丢,可以看见记录。确凿的证据显然更有说服力。可当我真的打开橱柜,翻看起近一个月的所有收据时,却独没找到那一天的痕迹。

    “玩笑也闹够了吧!”我还以为是妻子在整蛊自己,“做得的确天衣无缝,半点都没剩下。”

    妻子皱紧眉头。一般只有她疑惑、思考或是生气的时候才会有如此表情,显然她的确没有在开玩笑。这也意味着关于家中的猫的话题,她绝不会再作出任何回答。

    于是,家中的猫离奇失踪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如同深夜的一声鼾呼消散在屋内。妻子照样去上班,我照样在家中玩电子乐,做家务,采购食品和准备三餐。家中的猫的形象也如褪色的衣衫一样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轮廓。我也接受了“家里不曾有过一只猫”的“事实”,当作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处理便是。正如见到奇特蜗牛的那一天、我夜晚入睡时,做梦回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看到了米开朗基罗亲自雕塑的一尊蜗牛石雕。

    关于米开朗基罗雕塑作品我可谓是了如指掌,自然知道他绝不会对一只小小的蜗牛劳神费时,甚至是那个时期的他能否见到蜗牛也不好说。但梦中的我确实见到了他本尊。他正敛声屏气地伏在石雕上,就像是精密的扫描仪一般以双眼扫视着雕身和下方的基座。他正刻着的俨然是蜗牛头部前端的两根触角——也就是它的眼睛——以小小的特制凿子轻轻敲去多余的碎块,一时之间梦里的我也不敢出声打搅,唯有等他进行完这一工序后方才敢吐出口气。

    蜗牛的石雕当真是逼真灵动——很难想象梦中的我会如此形容——其外壳如蜿蜒迤逦的山径般由下至上、由身体内侧至外侧汇聚于末端的一点,远看却又形成了一道道完美的螺旋,像是彼此反复叠加拼嵌而成的一个精美的玩具。外壳的石面光滑完整,没有小小的凹痕或粗糙的纹路。由此伸出的原本滑腻柔软的躯体虽被强硬地固定了下来,却依旧能从其侧面的褶皱幻想出深陷其中的绵柔触感,甚至一度让我想到了女人的舌头。身体的表面多出了细密的斑点,模拟出软体皮肤的纹理。扁平的口腔,锉刀似的齿舌,呼吸孔以及生殖孔全部还原,不愧是精益求精的艺术大师。

    “佩服!”待得米完全竣工后,梦中的我这才鼓起掌来,为寂静的梦和枯燥的雕塑工程增添了些声响。

    米双手扶住腰,像是一根半折的玉米穗重新挺起一样看向我。“你为什么要强迫我雕塑这种玩意儿?”

    “我?”我有些发愣,“何来强迫您这一说,不是您自己希求的嘛?”

    “罢了,”他挥挥手表示不在意,显然他的脾气远比历史上要随和得多,“至少也完成了件不错的作品。”他顺带回头看向了自己雕塑的蜗牛,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我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巧和蜗牛顶端触角的双眼对视。略微黑了些的两点即是这只蜗牛的双眼,虽然微小得堪比尘埃,我却诧异地以为它正同样凝视着我。一时间我有些不寒而栗,原本我的意识也开始有松动苏醒的迹象。

    “你说我要是把大卫的头换成它的,是不是会更好看一些?”米突然没来由地问我。

    “啊?”我几乎是惊呼出声,“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人的脑袋其实也和蜗牛差不多,”米解释道,“一到了关键时候总是慢悠悠的,背着一个毫无意义、不停盘旋、甚至略显愚钝笨重的拼凑而成的外壳。要是就这样换上去,倒也不失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表达。”

    似乎不无道理。梦中的我点点头,“您的理解很独到。”

    “何况人类的大脑里其实也是软乎乎湿黏黏的,”米愈说愈加起劲,就像是被夸奖后的孩子一样继续说着,“和蜗牛的身体差不了太多。若要对比起来蜗牛的身躯明显更自如一些,远比那颗胀满整个头颅甚至还让头骨被迫变形的大脑要更符合智慧生物该有的机能。”

    “您说得是。”梦蜗牛的双眼仍旧盯着我,闭紧的一条痕似的口好像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但不论那是什么,在这位大艺术家莫名其妙的言语下恐怕都会令人不安惶恐。

    “我说,你就不打算去上班了吗?”米突然关心起了我的生活情况。

    “当然不是,以后总会有一份工作的。”

    “是嘛......”米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好像我说的话里存在着某种巨大的谬误和无法掌握的信息,但是正如我所说他很随和,没有多加深究。

    “那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嘛?”

    “您说。”

    “梦中的东西留在这里即可,可千万别脑袋犯浑,把那些玩意带到现实。”

    还不待我作出回应,我就醒了过来,感觉大脑发胀作痛,身体被汗水浸湿,就像是大脑的水分被硬生生挤出来淋满全身一样。自那天起我每夜都会梦到蜗牛。

    时间缓缓爬挪,生活仍在持续。工作的事情仍没有进展,妻子夜晚归家,我几乎成日待在家中,甚至连跑步也没去了。

    窝在房间中开始玩电子乐。但是大脑每到这时便如旧病复发,疼痛变成了某种具象的实体开始朝脑外冲击,每一下都令我两眼昏花,四肢也难以自控地抽搐起来。就像是有一只蜗牛在脑内缓慢地啃食我的脑髓。

    我的大脑想起了那一则不知所云的电话对谈,邻居特意致电询问我是否在弹奏电子乐以及家中孩子喜欢的那一则。想到此处时,我不知从何涌出一股庞大的愤怒,抄起近处的电子鼓棒将电子钢琴活生生砸烂了。砸毁时我将其视做一柄黑色的重锤,一下下猛地砸进电子钢琴里,令其发出爆响般此起彼伏的呻吟,最终完全死去,黑白色的碎块溅满一地,熟悉的寂静重新席卷而来。我瘫坐在地,却只觉得头疼的症状减缓了许多。我于是变本加厉地站起身,踢掉挡路的黑白色血迹,如一名骁勇的战士举起鼓棒,狠狠地击中电子鼓的脊梁,它毫无反抗余力地摔倒在地无法起身。我扭头再将一旁还立着的扩音器一同踢倒,合成器也砸了个稀巴烂。最终这场一个人的战斗结束,我丢掉鼓棒走出房间,开始准备拿清扫工具打扫战场。

    于是每日的计划再次调整:晨起洗漱吃完早饭,写日记,晾晒衣服,看书或是支颐在餐桌前发呆,吃完午饭,继续看书和发呆,而后出门采购食品和生活用品等,准备晚饭,和妻子吃完晚饭,洗漱,和妻子一同入眠。这里面的每个环节都很重要,尤其是当它们开始日复一日地减少时。相比之前,我日常所能安稳重复的越来越少,当其他人仍在抱怨生活的忙碌令自己迷失时,我却苦恼于其中的步骤仍不够琐碎繁多。我身体的内部开始不断——变形也好偏移也好损毁也好——出现故障,不知是外部的扭曲致使这一现状,还是相互影响。我唯有苦苦坚守着最后的琐碎步骤,期望能维持仅存不多的理智与平和。

    最近开始不断下雨。雨势不大不小,颇为急骤,晾晒衣服和收纳衣服这一环节也开始不便起来。窗户重新关死,不时也能看见那种古怪的蜗牛在其上爬动,触角不断试探着玻璃,像是测量其硬度。事实上我在这个家也待了十余年,此前从未见过这个品种的蜗牛,甚至见过蜗牛与否都未可知。窗外的一切如常,灰色的车,白得足以反射光线的墙面,双层楼屋,以及那架紫色的小风车兀自旋转。

    不过很快窗面被白雾侵蚀,一切开始模糊不清,犹如整个家身处于云端历险,一切都被裹挟于一阵未知和广寥的神秘色彩之中。我一口气喝了四罐啤酒,支颐在餐桌上不断凝视窗外。我总觉得有成千上万只的蜗牛生出了顽固的吸盘吸附在我家屋外的墙上,正伺机从某一处狡黠阴暗的缝隙渗入进来。

    我以为上一次的我关上了窗,就是把它拦在了外面。然而事实上它可能已经无孔不入,趁我熟睡时、进食时、做爱时、呼吸时如空气般钻入我的体内,一路沿着我的血管向心脏、大脑以及身体的最内部钻去,将我的心脏大脑和那里全都变成蜗牛般软糯湿滑的状态。每当想到这里,我近乎无法呼吸。

    我想也许不是我本人为了摆脱它辞去工作、落到这步田地,而是因为它已然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悄然的、微不可察的——察觉时早已完成,猫不见了,邻居对电子乐深感兴趣,妻子离奇受伤,米开朗基罗雕塑蜗牛石雕告诉我将梦中的东西留在梦里等等。

    也许我也是那一只蜗牛,家则是我的外壳。我想。

    就在这时,妻子突然推门冲进了家中。我瞥向厨房的挂钟——时间指向下午一时零三分。周四,妻子本应该在上班的。

    不过妻子并不是一个人前来的,相反身后还跟了一大帮的人,全部像是着急避雨的狼狈流浪犬一般涌入了我的家里,而后大约呈扇形的模样将我包围了起来。

    我对眼前的场景当然毫无概念。除了最熟悉的妻子,这些人我倒也都不陌生——似乎都是平日里曾打过招呼或偶然瞧见的邻居。其中还有特意致电给我的那一户邻居,以及车道对面的那一户。没想到他们全都随着妻子一同冲到了这里,且看似要对我做出什么行为。

    “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其中一个眼熟的邻居突然对我做出了这样无端的指控。

    “本以为你们夫妻之间如胶似漆恩恩爱爱,没想到......”另一个人如此开口,语气带着适时的愤慨和无奈。

    屋内挤满了十几个人,我扫视了一圈,确认了他们全部都是我的邻居。没想到紧挨着我家的人全部凑到一起时竟然如此之多,一时叫我有些惊奇,反而忽略了他们口中看似严肃的质问。

    而妻子却突然做出了流泪的举动。她双手捧脸、身子微微地颤抖着,仿佛经历着难以想象和承受的崩溃。身边的几人立刻凑到她身边安慰起她来。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烦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唯有如此陈述。

    离妻子最远的一个人像是听到发令枪的运动员一样冲到了妻子身旁,将其身上穿的紫色毛绒衣袖卷了起来。上面赫然正是那日我们所见的淤青,看起来半点未减褪。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沟通吗?何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也许是裸露在外的淤青刺激了众人的视线,他们的态度也变得愈发激烈了起来,几乎是要成堆围堵到我的面前,更有疑似要直接动手的情况。

    我虽大致猜到了他们此番的来意,却依旧深深陷入困惑之中。妻子绝非不知道此事,为什么没有替我解释过这一情况呢?

    更为不妙的是有人看见了我身后的餐桌上、立着四个空落落的啤酒罐。垃圾袋里还有着尚未丢弃的那些电子乐器的废墟和尸体,若要是他们仔细搜查,恐怕更加是罪加一等、罪证确立。一切似乎都在朝对我不利的方向发展。

    “如此严重的家暴,必然要严惩的!”

    “我早看他行踪诡异了。最近总是在街道上出没,不去上班,现在更是在家中酗酒!”

    “当初就看这个男人的眉眼有着戾气,表面上倒是和妻子扮得像模像样,谁曾想居然在家中这样对待她!”

    “是啊!最近也好久没看他出门了,成日闷在封闭的空间里,恐怕精神也不稳定或不正常了吧?”

    如此这般的话就如溃堤的洪水般将我淹没。然而其中的很多话我都可以一一反驳、甚至它们之间也是相互矛盾的。街上出没无非是我跑步和开车去购买生活用品的时候,四罐啤酒绝不至于让我失去理智发酒疯;当初的人们可都是对我们有着过分的幻想,淤青也是妻子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好久不出门和第一条相冲突。

    然而他们自然不会给我反驳的机会。于是话语如脱轨的列车般开始呼隆着扩散,将原本沉静的房间彻底变为一摊暴戾的风暴。我站在原地、被众人围在中间,哪儿也无法逃离。妻子掩面哭泣,人们痛斥数落我的罪行。我在密密麻麻的人影中看见了一只小小的物体在缓缓爬动着,似乎是那一只蜗牛。它已然宣告正式入侵我的生活。

    我感觉自己如在暴雨中前行的蜗牛一般,这一栋陪伴了我十余年的屋子成了我的外壳,自己的躯体则成了柔软滑腻的软体。我回想起了自己由小学一直攻克到博士学位的光景,入职了艺术院校任职成为导师,一直到辞职在家的这段时光。那些人眼里所谓的身份与名称就像是一张写满了墨水字的宣纸被暴雨淋湿践踏、糊成了一团浆糊。

    然而当真是如此吗?我想到了米开朗基罗在梦里对我说过的话,扫视身旁的人。他们根据片面的理解、肆意的妄想、偏狭的正义感对我做出了指控。妻子解释不清一切,唯有保持沉默落泪。那位喜欢电子乐的邻居一家此刻必然恨极了我,更别说喜欢电子乐。原本对我与妻子的幻想也一并击碎,人人都在攻击我,但他们远比之前的一桩桩事要更加熟悉。

    我突然笑了起来、然后想起自己许久没有笑过了。我几乎失去理智、活像是按钮被扔进受惊的羚羊肚子里疯狂往外窜出去一样完全无法抑制笑意,几乎是畅快舒爽地大笑出声,甚至盖过了周围不断批评着我的人们的吵闹声。他们全都惊愕地停了下来,就连妻子也不再哭泣,而是惊讶地紧盯着我。

    我恍惚之间看见人群的不远处、那一只蜗牛的影子缓缓消逝,再也不存在于这个空间里。我不停地笑,感觉身体的内部就像是憋久了的乏闷空气全部跑出来一样自由与欢愉。我知道我没有疯,而是由衷地高兴。我高兴着现实再度残酷地、但带着某种必然和确切的秩序杀了回来。我再度可以重复,再度可以为现实发笑了。我如愿以偿地回归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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