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进入弥留之际的素荣又见到了他,还是一副冷眉冷眼的样子,穿着结婚那天穿的宝蓝色对襟马褂。看也看不够啊,那挺括的肩、高挑的身材,还有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看就不是农家能留住的人,果然,成亲后三个月,他就走了,瞒着他的家里人和她的家里人。他走之前是和她坦白了的。三个月的相处,素荣觉得已经把他的心暖过来一些了,但她终归不是他的心仪之人。
那年素荣19岁。他16岁,他还在上着学。他们是尊父母之言而结的亲,他的父亲久病不愈,一个和尚说,给少爷娶个大三岁的女子,无所谓做妻还是做妾,只要家无田地、没有儿子的,就可以拢住他父亲日渐消散的那几分魄。
开始他是不愿意的,因为从一个读书的新派年轻人来看,素荣实在太“村妇”了。长而浓密的发辫搭在长年干农活练就的宽厚肩膀上,黝黑的面庞上也没有精致的五官。几经劝说,他同意了这门亲事,但显然妥协的前提是她不能是妻。
素荣愿意,作妾也愿意。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毫无希望的,自她第一眼看到他瘦长飘逸的身影就记挂上了他,那是一种毫不抱希望的暗恋,每次他从城里的学堂回村,素荣都会躲在隔了几个路口的墙角远远目送他走进那个有着青砖院墙的院子。
素荣家里穷,一间破草房,院墙都只是玉米秸子胡乱堆出来的。妈妈生弟弟时落下了一身的病,而弟弟还没留住,落地就夭折了,所以素荣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撑起了半个家。她家原来也是有几亩田的,但为了给妈妈治病也慢慢的都搭了进去。那时候的女孩子15、6岁就都说了婆家,像素荣这样的19岁了还没找主的很少。所以他家托媒人来说和的时候,素荣妈妈爽快的就答应了,也没问清楚是妻还是妾。
进门那天,素荣是一抬小轿从偏门进的他家,心跳如擂鼓的她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个,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他身边了,有点时候她还真是感谢他那个病的七荤八素的爹。
第一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但还是按照和尚的要求,颇有些不耐烦的行使了丈夫的权力。
她进门之后,他父亲竟然真的慢慢康复了,全家都很高兴,只有他,经常一个人沉默的看着远处发呆,虽然对素荣很客气,却也再没有和她亲近过。素荣则开始操持全家人的生活起居,他家虽然在村里算是富户,却也只是比别人多十几亩田而已。家里老人也都是本分、忠厚人,并未因素荣娘家的贫穷而作贱她。
素荣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时候很是彷徨,一天晚饭后,她悄悄地往他睡觉的偏屋走去,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才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如今国家都快灭亡了,这世界上哪还能容的下咱这一张书桌,老汪已经联系好了门路,走的话应该就是这两天了!”。他的声音回到:“我父亲身体恢复得还挺顺利,我也去了一块心病,你说哪天走咱抬腿就上路!”对方又说:“现在部队上就缺你这种读过书、能写字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咱的主心骨了!”
素荣呆呆地站在那偏屋的窗户下,走不动路了。里面又继续商量着走那条路线稳妥,路上和接应的人如何会面,她都听得断断续续的,也无法收进心里。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似乎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小人儿般,让她忽然就有了一种满足感,他终究是留给了她一份寄托的。
恍惚间,他推门走了进来,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惯常的清冷,说:“我要走了,去当兵。”,素荣上炕,膝行到炕柜子前,拿出一个齐整的包裹递给他,呐呐的说:“路上带着换洗用。”,其实,素荣在他面前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挺胸地说过一句整话。她总觉得自己是土而笨的存在,实在难以衬托他的玉树临风。
他走了,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爹。
他走了,素荣反而舒展而从容了,转过年来,儿子出生,农村的大事小情无非就是春种秋收,带孩子、孝敬公婆。素荣满足地守着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她最大的享受就是一遍遍在心里描摹那个清冷的影子,无论是身姿还是表情,都清晰无比,她不求他回来,甚至有些害怕面对他时的那种卑微,这样就最好了。
她搂着他们的儿子心里无比地踏实。
儿子两岁的时候家里人发现了一些异常,不会说话,而且总是愣愣的,别人跟他说话,半天才会有反应,教他吃饭、穿衣也比别的孩子学的费劲儿。到了6岁该开蒙了,她们不得不接受这孩子的智力上的缺陷,不读书就不读书了吧,能简单认识几个字,将来能读懂他爹的信就行。
平静的日子像流水,儿子十三岁的时候,公公过世了,没过几年婆婆也追随老伴儿走了,家里只剩下了素荣和儿子。儿子眉目长得像素荣,但个头却随了他爹,高高大大的,比他爹还要壮实些,他已经可以撑起地里的一应活计了,愣头愣脑的样子,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暴漏了他脑子方面的缺陷。素荣心想,凭着还算殷实的家底,过两年娶个媳妇,也算给他把后代传下去了。
而他走后,开始几年还能捎封信回来,告诉家里人他随部队去了南方,似乎还当了个什么官,素荣知道,他到哪儿都会成为人群中引人注目的那个,她在给他的回信里告诉了他儿子的存在,他没有回信。
他们的小村庄是在华北平原上,所以很早就从战争里解脱了出来,村里每天都张灯结彩的庆祝新中国的诞生,素荣仍然静静的守着他的家,他智力低于常人的儿子。
又过了一年,全国都解放了,村里陆陆续续有当兵的回家了,素荣终于从一个当了官回来探亲的老乡口里打听到了他的去向:他现在是大领导,已经进了北京。只是,他又成家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个晚上,素荣彻夜未眠,她不怨他,却也不想就接受这样的局面。第二天一大早,素荣把已经18岁的儿子叫到了跟前,递给他一个包裹,让他上北京去找他的爹。
儿子智力虽然比别人差了些,但也认识几个字,与人对话、照顾自己也还没有问题,就拿了素荣给他的字条去了北京。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中午,一辆小汽车停到了素荣家的门口,车里下来了素荣的儿子,还有两个人,那个男人就是他,他发福了,反而显得更有威严,穿着军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干练的女干部,梳着齐耳的短发,这应该就是他的她了。
他们的到来让本来素荣一直觉得宽敞、干净的房子显得低矮而局促。虽然堂屋的灶台、门口的水缸、里屋一流水的大炕和炕上靠墙边的深红色炕柜子,跟他离家时一摸一样,连位置都未曾变过。
他不再高冷,拉着素荣的手拍了拍,道:“这些年,你辛苦了。”,他身后的女干部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也亲热的与素荣握手说着同样的话:“这些年,你照顾老家儿,照顾孩子,够辛苦的,我们这次是回来看看你,也去给老人家扫扫墓。”,说着话,就有勤务兵拿了一包一包包装精美的食物放到了炕桌上。
素荣讪讪的,把炕席擦了又擦,给他和女干部让坐,竟然不知道开口留他们吃顿饭,还是女干部张罗着跟她一起做了一大锅豆角粘卷子,做起活来手脚麻利,看上去竟也是做家务的一把好手。他吃得很香,不时还给儿子碗里加几筷子菜。
下午他们去扫墓之前,他把素荣单独叫到了另一个屋子,似乎有些难开口,但还是硬着头皮一口气地对她说:“我走了这些年,是你帮我照顾父母、家里,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你,但我现在有了爱人,也有了两个孩子,从我心里说,那才是我的家。”,素荣无法直视他有些涨红的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应对,只能眼睛看地,两手抠着袖子的内里,半天才吭出几个字:“那儿子……”,他马上说:“儿子要是愿意跟我回去,我们可以帮他在北京安排一个工作,但是咱俩这次……” 素荣回到:“我懂。”
这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结束了他们18年有名无实的婚姻。
儿子死说活说也不同意离开她。终于,随着小汽车扬起的尘土,素荣知道,自己对他的权力和无怨无悔担当起的义务都成了历史,他再没有在她和儿子的生活里出现过,好像这次一行就把她们当前尘彻底了结了一般。
素荣最不放心的就是儿子,当初为了陪伴她,儿子选择留下来,却也一直没有娶到媳妇,成了一个老光棍。这时她又记起了一个在她家寄养了三年多的小男孩儿,从3岁到6岁上学,这小孩子的一家很是重情重义,过年过节都会来走动走动,还有左右邻居……
素荣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她的身边是已经60岁出头的光棍儿子,他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眉宇间有悲戚,却并不惶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