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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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四期【等待】

1.

范晓即将走进前面那家咖啡店，他注意到店外站着一位身穿圣诞老人服装的老人，老人的身边围绕着一群孩子，他边给孩子们发糖果，一边道：“平安结已编织好，亲爱的孩子，爷爷祝你，生日快乐……”。

范晓听不懂这方言。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圣诞老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平安节，这个与圣诞节元素无关的物品，唤起他心中那段回忆。

当年他不愿阻止女友阿黎去路。这两年时间，他对阿黎依旧初心未改，不管旁人怎么说，他心里总想着，或许是有别的什么隐情导致她彻底失联。他始终觉得，阿黎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

范晓知道，阿黎的成长充满着曲折。她在幼儿园时期就与母亲分离。父亲再婚。阿黎父亲多年来经营着一家小杂货店，这身份与她生母国内知名五星级酒店大股东千金有着天壤之别。阿黎十二岁那年，她得知母亲只身一人去了国外。她小时候总渴望去母亲的酒店，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可父亲得知后却很生气，父亲告诉她，她母亲是位薄情寡义的女人，她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半点亲情，他不想阿黎的性格沾染半点她生母的影子。

尽管继母待阿黎还算和善，可她终究还是无法取代阿黎亲生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待阿黎也终究不及对自己亲儿子偏疼。当披星戴月发奋图强的阿黎拿到国外高等院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年，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值十八，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弟弟却辍学多年，不思进取，阿黎回家收拾行李，看见弟弟抬起他长满黑斑的脸，黑眼圈包裹的双眼眨也不眨，满口脏话对着屏幕，与他同等素质的几名网友鏖战到天明。阿黎成年以后，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不再干涉她的任何选择的权利。或许是继母与父亲对弟弟多年来的偏爱令她时常感到不公，阿黎一直渴望去见见那个只有在电视和新闻报纸上才能见到的母亲，她想亲眼看看，母亲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样，不顾亲情，亦或此事另有隐情。

阿黎离开前，她跟范晓说，她想去母亲曾经管理的那家五星级饭店看看。她知道里面的厨师没换，菜还是从前的口味。可父亲为了支持阿黎出国深造已是竭尽所能，家里又怎还拿得出钱让她在五星级饭店挥霍，那一笔笔父亲辛苦挣来的血汗钱都是她未来在国外的生活费和学费。范晓从银行取出自己勤工俭学攒下的全部积蓄，拉着阿黎的手走进那家五星级饭店。用餐结束后，他为阿黎支付了高昂的餐费，阿黎紧紧将他抱住，他的毛衣被阿黎泪水浸湿。寒冷的冬季，雪花纷飞，站在雪地里的范晓并不觉得寒冷。他只想陪阿黎更久一点，他希望时间能够停止，他们可以永远不必面对明天别离的痛苦。

在街头派发糖果的圣诞老人提醒范晓，平安夜就快要到了。范晓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今年的平安夜，他要学会制作一个平安结。平安结，也被称作中国结，是一种环环相扣的手工艺品。展现着中国人的心灵手巧，表达着对家人朋友的美好祝愿。学习织造平安结，对有的人来说轻而易举，对有的人来说难如登天。范晓也想知道，自己将会是哪一种呢？不管哪种，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范晓计划将一双平安结送给父母，一个送给妹妹，还有一个便留给身在海外的阿黎。他希望这三个象征美好寓意的平安结完成后，阿黎便能回来……

范晓认为，每个人心灵深处都应该有一个平安结。

2.

“哥，尝尝这款咖啡，圣诞节限定。”

“嗯。”

“嗯就完事了？您知道这杯咖啡它有多难得嘛？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在晚高峰时段堵车半个小时，还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您猜怎么着，我买到的是最后两杯。我后面还有三百多号人在等待。我真不明白店员是怎么想的，既然库存不足，为何要接单呢？一开始他们很抱歉地说没库存了。我当时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就像身处两百多度高温油锅里一直可怜的草莓甜甜圈，周围有几百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玉米粒。真希望借哈利波特中的斗篷来穿穿，我不是希望自己能隐形，而是希望手中的这两杯咖啡能隐形。毕竟那么多人在场，怪不好意思的，表情稍微嚣张些或许都会被撕成碎片。当我好不容易挤出这沙丁鱼罐头般的人群，听见身后店员大声道歉的托词改成咖啡机坏掉了。呵呵，这咖啡机可真够倒霉的，工作一整天，最后成了背锅侠。”

“你人怎么样我不关心，我的咖啡完好无损吧。”范晓放下公文包，坐在一位穿粉色斗篷、百褶裙和长靴的少女对面。他拿起精致的咖啡杯，浅尝一口，果断放下了杯子。“凉了……这是网红产品的味道。我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次的抗药性似乎没那么强……”他小声嘀咕着，见到范婷婷生气的表情后，他赶紧咳嗽了两声，止住了吐槽，转而微笑着说，“嗯，我能想象热的时候是好喝的，这次我迟到了，咖啡凉了不怪你，下次早点来，买热的喝吧。”

听范晓这样说，范婷婷的笑容重回脸上。范婷婷对网红美食有着敏锐的嗅觉，她总能迅速发现城市中那些新开的甜品店，并不惜长途跋涉只为拍照打卡。然而那一道道包装精美的甜品和装潢优雅的环境对范晓这个并不爱吃任何甜食的人来说都是耗财耗力又浪费时间的存在。范婷婷还热衷于各种八卦，范晓一直觉得，范婷婷这种对八卦的热情和她社牛的性格，如果去当娱乐记者，定然会有所作为。此刻，范婷婷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在这家咖啡馆打听来的八卦：“这家咖啡店里，最近有大事发生。有位兼职的女大学生上个月失踪了。她以前每个周末都会在这家咖啡馆做兼职，我上个月还和朋友在这见过她呢。她向我推荐的一款华夫饼非常美味。最近，她有个家人在这里到处粘贴寻人启事，希望能找到她，不过说也奇怪，那些寻人启事前一天贴遍了大街小巷，第二天全被人给撕掉了，真不知是谁做的。我问了这家咖啡店好几个兼职跟全职的小姐姐，她们都说，那个女大学生下了班经常在附近的快餐店买些汉堡薯条炸鸡和可乐等食物，但她买了之后一口都不会吃，只是不停拍照，拍完照就搁下食物离开。起初，那些快餐店服务员还以为她只是上洗手间或者有其他要事要处理，肯定还会回来的。毕竟，有哪个客人会对没有任何质量问题的食物一口都不尝呢？后来时间一长，她们渐渐明白她的真正意图，她又怕胖又想炫耀，所以想出这种办法发朋友圈。听说她还有个富二代男朋友——真是虚荣、拜金！”范婷婷最后一句放缓语速并加重了语气。

“你用这种异样的目光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拜金。”

“你是不拜金……可你的前女友，那个被你称之为阿黎的姐姐，却很那啥。”

“她只是出国留学了，从未与我提分手，你不能称她为我的前女朋友，此外，她并非拜金主义者。”

“哼，你就尽情为她辩护吧。反正受损失的又不是我，被放鸽子的又不是我，虚度光阴的又不是我，被一次次欺骗金钱和感情的又不是我。说什么出国留学，这都两年了，没有留下任何音信。你到底爱她什么，爱她的沉默是金吗？即使是去世了，也该有消息才对。然而，这些年你能打听到她任何消息吗。我的闺蜜们都在谴责她，认为一个人只有在故意躲着你的时候，你才得不到她任何消息。而你呢，却还用酸不溜秋的话来表达思念之情。哥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你喝醉酒在酒吧里听着一首摇滚乐回忆自己的青春，还发了段酸不溜秋的朋友圈，那小作文中有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即使你身影在人海销声匿迹，我也如恒星在寂静的黑夜里眺望你方向。”

范晓语无伦次：“这句子……我怎么记忆模糊了，也许我喝醉后，有人拿我的手机胡言乱语……”

3.

“这又是冗长无聊的连续剧？”范晓又被范婷婷拉进一家网红西餐厅，他只尝了两口就发现这些菜品并不符合他的口味，这时，他才知道公司食堂提供的饭菜是多么价廉物美。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好呢？”

那位姑娘自幼便是爷爷奶奶抚养长大，与爷爷奶奶有着颇为深厚的感情。奶奶去世后，她与爷爷生活了几年便考入省城的大学。为了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她利用周末的时间兼职打工，并用兼职的赚来的钱给爷爷买了部智能触屏手机和电话卡。她每个月会给卡里充钱，爷孙俩每天都会发消息联系。

孙女每个周末做兼职地点就是那家咖啡馆。她喜欢吃快餐，朋友圈显示她关于美食的定义不是比萨就是汉堡和薯条，似乎碳水和油炸食品成为她快乐的来源。

可事实真的完全如上所述吗？

十月中旬，她在体育课上突然晕倒，被紧急送往医院。经过检查，她被诊断患有癌症，但手术还有一线生机。她的爷爷有心脏病，她怕爷爷担心过度，旧疾发作，所以她在进手术室前最后的工作就是拜托父母一定要瞒着爷爷。她将手机交给父母，让他们在她彻底摆脱危险前假装成她跟爷爷聊天。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她所愿。爷爷上个月末自学摸索出视频电话功能，他兴致勃勃地给孙女打过来，却被她按了拒接。“小丫头”文字消息倒是回得很快。但爷爷提出想听听孙女的声音时，又多次被拒。他让孙女给自己发语音，也被她拒绝了。爷爷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于是他打电话给学校去询问孙女的去向。学校并未告知爷爷孙女去了何处，只说她不在学校。校方爷爷建议去问学生的父母。

她父母也担心爷爷的心脏。他们知道爷爷对孙女的关心超过了他自己的生命。如果爷爷听到孙女得了癌症要动手术的消息，心脏承受不住的话，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于是他们也始终守口如瓶。

其实，那些日子那姑娘并不是故意浪费粮食。她当时身体正忍受剧烈痛苦，医生建议她手术前切勿进食快餐。她在朋友圈仅家人可见的那个分组发她所拍摄的各种自己“”吃快餐”的美照，其实是想让爷爷通过看那些照片相信她身体很好，她在这座城市生活得很好，她每一日都让自己活得开开心心。孙女以为爷爷对垃圾食品没有概念，会理所当然地她所有的善意谎言。然而，她低估了老爷子的智商。老爷子平时总笑呵呵的，仿佛什么都能得过且过，从不深究，可是大事上，他头脑清醒得很。

爷爷连夜坐火车来到省城，他顺着定位找到孙女经常发朋友圈那条商业街，孙女和他提过她在咖啡馆做兼职的事，于是他一路打听那家咖啡馆的位置。爷爷到达那里时已经是午夜了，他一夜未合眼，蹲守到咖啡馆开门，却得知孙女这个月压根没来过咖啡馆。

爷爷将寻人启事贴遍大街小巷，可是第二天那满街寻人启事又会消失不见，似乎有顽皮的孩子恶作剧将纸张撕下叠成纸飞机飞到了太空中。

实际上那些寻人启事是女大学生父母撕的。他们在电话里得知父亲来了城里，便一路远远跟着他。

爷爷虽然没在咖啡店遇见孙女，但他心想，孙女的生日就快到了，他知道孙女有可能在平安夜之前赶回来，和朋友庆祝生日。于是他决定留守在这条街上风餐露宿。

眼看着就要入冬，秋叶纷纷落下，天越来越冷，圣诞节紧随冬至的步伐也紧随其后。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件事了。之前有人传的——那位女大学生有个富二代男朋友，这事是假的。那人是她周末兼职的那家咖啡店老板，他俩只是纯属工作关系，什么情情爱爱的那都是一群爱幻想的服务员小妹在那瞎扯。她有个优秀的男友，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两人还计划一同备考研究生。而她的老板的确是个富二代，为人豪爽，深得顾客和员工的喜爱。老板为无家可归的老爷爷提供了食宿帮助。

不知从哪天起，那个穿着脏兮兮老旧军大衣的老头不见了。他换上干净的圣诞老人装，背上背着一个红色袋子给孩子们送糖果，袋子上还贴着某零食品牌的商标，孩子们都爱围着他找他要糖果，年轻姑娘纷纷驻足拍照，胆子大点的还会找他合影。但他除了笑就是安静。他明白，这座繁华与陌生的城市，每个人都来去匆匆，没有人试图理解他那拗口的方言，所以他用微笑来代替所有语言，等待明天的到来，等待孙女出现。不论是军大衣还是圣诞老人装，也不论红色糖果袋的广告商标如何变化，他的手里始终攥着那个红色中国结，这使他与这条充满圣诞氛围的商业街有了明显不同，不过这是他的特色，也是这条街的特色。这位笑容和蔼可亲的圣诞老公公的出现，吸引了众多市民和游客前来拍照留恋。人流增多，商业街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你怎么不接着说了？”

“遗憾的是，圣诞节过后，我就打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了。”

范晓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现在他的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那些温馨的回忆将伴随他一生。范晓说：“这个姑娘太不容易了，她不仅要与可怕的病魔作斗争，还要关心爷爷的身体和心情。我佩服她心智坚毅。也愿她手术顺利，早日康复。但愿那位爷爷能够见到孙女如当初健健康康活泼开朗的模样，但愿他晚年万事无忧，享天伦之乐。”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的当天，范婷婷和范晓在大街上偶遇了故事中的这对爷孙。可能爷爷换了身衣裳，再加上去掉了圣诞帽、白头发、白胡须和白眉毛，他也不再戴那顶绿色军帽穿那身绿军衣，他换了深蓝色冲锋衣头戴黑色棒球帽，范晓并未将他认出，只当他是普通的路人。四人就这样擦肩而过。范婷婷、范晓，还有坐在轮椅上不知其名的女孩，他们三人手中一人拿着一个平安结，对于那些真心祈愿的人来说，这个平安节或许真能发挥不可思议的魔力。

大病初愈的孙女背靠在轮椅上，面容还很苍白。她说：“爷爷，您真聪明，立马猜到我病了，然后千里迢迢来城里看我。”

“爷爷原本计划今年要来陪你过生日，如果你太忙了，没时间见面，就给学校门口的保安买包烟，请他将平安结交给一个叫萧雅珍的同学。可是爷爷连找你都找不到，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孩子啊，爷爷在你小的时候可以牵着你的手，带着你学走路，陪你玩游戏，教你说话。然而，你成长速度太快了。眨眼之间，你已经学会了奔跑，健步如飞。爷爷总想叫你慢一点，又害怕成为你的束缚，阻碍你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盛放。若某年，爷爷心脏坏了，跳不动了，没能陪你过个像样的生日，请你千万不要怪爷爷。如果你想念爷爷和奶奶了，就看看这个平安结吧。它会代替爷爷奶奶陪着你，永远陪伴着你。”

萧雅珍听到爷爷说“若某年，爷爷心脏坏了，跳不动了，没能陪你过个像样的生日，你可别怪爷爷”这句话时，她愧疚万分。她千算万算，却算错了爷爷对她的关心，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不仅是远程的、口头上的，而是日复一日每分每秒的牵肠挂肚，是即使相隔万里。在书信如此飞速的年代，即使有人仿你的文字和说话方式，我也在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所以我决定立刻飞奔向你，只有亲眼见到你，触摸到你，看见你笑了，我才能安心。她手中的平安结红鲜红如血，象征着生命重生和蓬勃向上，也是骨肉亲情间爱意澎湃的见证。

范婷婷尚且年轻，她总是随心所欲想笑就笑，笑得开怀畅快，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天真；她口若悬河，语速飞快，仿佛在展现烫嘴流利的Rap。她手中的平安结像一只小蝴蝶一样不停地飞舞，那摆动的弧度宛如悦动动人的美妙音符，书写着无限的可能性。

而范晓则会带着道听途说的故事和爱继续等下去，就像平安结的红和玫瑰的红，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