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

作者: CY吴爱写作 | 来源:发表于2024-04-07 10:0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平静的水面被风拂过,轻柔地荡漾着,金色的花纹在波涛间闪烁,这是晨光洒下的点缀。

    鱼线也随着风形成一条飘扬的弧线,但鱼钩依然稳稳地埋藏在水面以下。他看不见绿水之下的情况,想起小时候母亲所说的水妖会把下水的娃儿抓住的传说。

    黄昭抖动着鱼竿,确定鱼钩是否被水草缠绕。

    鱼线与水面接触之处,因他的施力形成环形水纹,马上就被风的力量抚平。他眯着眼睛细细瞧着,再抖动一次鱼竿,环形水纹再次出现,他确认着鱼钩移动了些许位置才放心下来。

    “有鱼上钩吗?”水库成了陈伯上山的桥,他第一次出现时便跟他说了,水库的建成让他省了许多脚力。

    听见陈伯的声音,黄昭只是淡淡地嗯了声没有打算接话。才当水库看守员一个月,陈伯成了他最为熟悉的陌生人。

    “下雨咯。”

    果然,水面添了无数环形波纹,可马上跟刚才黄昭造成的一样,消失不见。

    “嗯,过云雨。”

    黄昭抬眼瞧着水的对岸,顺着山林往上移动,瞧见疏散的云投下灿烂的光柱,定如陈伯所说。随即机械般回答着是的,马上便后悔了,只因陈伯听见他的回话,便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坐下。

    随着心脏咯噔一声后,黄昭诧异地眺望着天空,想着雨快点下吧,好让陈伯快点离开。

    水面上,云的阴影移动着,马上便消失了,随着光柱照亮着绿水,点点波纹清晰可见。不是鱼儿趁机露出鱼嘴呼吸,而是雨云躲在更高的地方拧干最后的水分。

    黄昭无奈地抿嘴皱眉,从鼻腔喷出气来,寻找着透明的鱼线。

    “哎,云都走了雨还在下,奇怪。”陈伯说出黄昭的心声,他再次嗯了声权当应答。

    “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到这里看守水库啊?”陈伯好奇地伸着脖子,手里拿着用草编织的帽子扇着风。

    起初,黄昭只想躲着妈妈,所以同样尽可能躲着水库附近的陈家村。陈伯每天都会挑着竹篓经过水库,他当作看不见。可两人见面时间长了,陈伯便擅自认为两人开始熟悉起来。

    或许陈伯也不曾注意,黄昭一个月的沉默,为的就是躲着人。可陈伯却有自己的想法,跟他的妈妈一样。

    清风拂过,树荫下黄昭感觉身体发凉,不由得颤抖一下。紧咬着牙关,生怕被陈伯笑话。

    此时雨终于停了,风忽然也止了,只剩下鱼线与水面连接之处。林间的夏蝉也开始啼鸣起来,豁然间,气温升高,陈伯手中草帽扇风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雨终于停了,”陈伯停止扇风,把帽子盖在头上站了起来,也没有在乎屁股染上泥巴的痕迹,挑起担子笑着说:“小伙子,如果钓到鱼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宰了吃。”

    第一次回头看着陈伯,只见陈伯也跟平日一样,轻薄的灰色裤子透出他瘦弱双腿影子,身上地白色底衫跟所有大爷打扮一样。黄昭客套地对着陈伯笑着,也没有回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陈伯稍微昂着头,岁月除了在他的脸上刻上皱纹,却不能让他的白牙有些许磨损。

    “叫我小黄吧。”他犹豫一会还是说出自己的姓氏。

    没想到陈伯却说:“小黄,跟我家的狗一样名。”

    陈伯笑容不减,从他的神情来看并不像是故意刁难,理应不再作声的黄昭忽然说出自己的名字,“黄昭。”

    “这名字好,谁给你改的名字?”陈伯点着头。

    听见陈伯夸赞,黄昭内心忽然冒出点点自豪,不自觉提了声,说:“我妈给我改的。”说着也露出白牙。

    “你妈妈改的名字,好听。”说罢,陈伯才拍了拍屁股,褐色的泥灰顿时脱离在空中成型,他抬眼看了看天,拱起双眉,说:“嗯,我该走了。”

    黄昭看着陈伯走上水库的水泥路,走上对岸的树林间,黄昭的笑容才逐渐消失。

    手机发放身旁的石头上,他瞧了一眼,不确定是否有来自妈妈的问候,黑色的屏幕倒映着他沉寂的脸。

    鱼线与水面的连接之处没有丝毫动静,黄昭虚晃着鱼竿,环形波纹再次出现。他需要再次让心情平复,若能跟绿水般平静,便能忘记刚才与陈伯的对话。毕竟陈伯让他打破了一个月不曾与自身以外的联系记录。

    他眺望着对岸,身后树林间,蝉鸣让他心烦意乱。黄昭想让夏蝉停止烦扰,他按捺着心中的郁闷,从轻微抖动鱼竿,转为把鱼竿当作击打水面的棍子。水花在绿水间逐渐绽放,黄昭的郁闷才得以疏散。

    蝉鸣依然继续,但心情已经平复不少。黄昭提起鱼竿,当鱼钩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他的眼睛,在空中摇摆着若隐若现时,他提着心小心翼翼地让动作轻柔起来,慢慢收拾鱼竿。

    此时,如镜子般的水面被隐藏其中的无数鱼儿撞碎,水面开始闹腾起来,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嘲笑着黄昭,黄昭想着自己还有无限的时间,终能钓上其中一条。

    自然水烧开的味道依然让黄昭不适,一个月下来,或许是水土不服,他有许多时间在厕所里度过。电热水壶使用极快的速度让水烧开,这已经是此处最为先进的小电器。黄昭提起水壶,把沸水顺利地倒进泡面里头,把封膜盖住,上边压上手机,只要等上三分钟,晚上的食物便能解决。

    妈妈没有送来问候,或许是跟黄昭赌气的原因吧。

    宿舍外的林间,夏蝉依然啼鸣,他盯着远处,星星在黑蓝的天空中,变得明显。他盯着正对着窗外的星星看,叫不出名字,但借助星星打发时间已经成了他每晚的任务。

    闹钟响起,是黄昭设计的三分钟提醒,他没有立即解决晚餐,而是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个月的泡面已经让他失去食欲,小时候每天吃泡面的梦想在此时终于实现,也在此时终结。妈妈说的话再一次灵验,他一定不会喜欢把泡面当正餐的。

    “小昭,你在啊?”陈伯忽然出现,打破夜晚的宁静,甚至蝉鸣也让出些许空间让陈伯的声音在夜中回荡。黄昭没有预料陈伯会忽然出现,他甚至没有发现陈伯走过水库,他懊悔着从宿舍唯一的椅子上站起来。

    没有邀请陈伯走进宿舍的打算,陈伯却率先开口说道:“不不不,我不进去了,想到你来的时间长了,食物也吃光了吧?嗯,从前老李也是经常到我那吃饭,两个老头唠叨,现在老李退休了,来了小昭,我这老头也寂寞,想着过来看看。”

    黄昭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应,想着陈伯口中的老李大概便是从前水库看守员。现在,黄昭知道,留在此处的大多落后物件,都挂着从前老李的影子。

    站在门前愣了一会后,黄昭还是礼貌性地让出空间,让陈伯进来。可陈伯却坚持站在门外,背后的黑夜让陈伯显得突兀,黄昭不得不留神起来。

    “不不不,我就不进去了,很快就走,”陈伯盯着宿舍查看,瞄了两眼后立马把视线缩了回去,上移到黄昭身上,继续说道:“怎么吃泡面?要不就到我家去,有菜。”

    黄昭不习惯被打扰,他蹉跎着如何拒绝,嗯了两声脸有难色。

    陈伯带着长辈的魔力,只是在黄昭手臂轻微拉扯两下,便让黄昭无法拒绝。黄昭只好点头答应,走进宿舍唯一的书桌上,拿着手机便要跟着陈伯走。

    见黄昭走了出来,陈伯看了看他的手,没有取得黄昭同意便擅自闯进去,两手端着泡面走了出来,说:“可别浪费粮食。”

    黄昭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尴尬地瞧着别处。

    跟着陈伯走上水库的水泥路,水库的绿水已经变成黑色,空旷看不见对岸。看着空旷的空间,他知道这是人为的截流,至于是河还是湖,他从不敢去探索。

    黑蓝的天空似乎没有城里的夜黑得让人心慌,星星和月亮透出幽光,虽不能照亮,却能分辨道路。

    陈伯端着泡面,慢慢地在前边带路,黄昭有意放慢速度,不想与陈伯并排。他低头看着手机,妈妈依然没有问候,已经有三天时间了吧?他想着,是自己的无礼让妈妈生气,或是妈妈发现劝告以失败告终所以赌气?黄昭不知道,但他必须坚持立场。

    因为黑暗让黄昭害怕,他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功能,黑夜里忽然闪出一道白光,照出陈伯的影子。陈伯被吓到了,站住回头查看,见是黄昭手机的光线,不由得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没有立即问出原因,而是转身继续走着。陈伯忽然变得沉默不仅让黄昭惊讶,更让他无故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在黑夜里的山林而感到害怕。

    从水库的水泥切换到泥土路,黄昭感觉自己马上便离开熟悉的地方,现在,他终于笃定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毕竟一个月以来,他从没有离开水库。

    食物,是从家里带来的,堆积如山的泡面已经吃了大半,洗净的泡面塑料碗叠放整齐放在宿舍墙后的空地。食物终究是需要解决的问题,黄昭可以在一个月四天的假期回家,或到最近的居民区购买所需,但他不曾离开。

    泥土路的一旁是斜坡,在拐了弯后,他看见山丘下的居民区,使用现代科技点亮了黑夜。但泥土路的另一旁,是向上的树林,蝉鸣止了后,山林发出瘆人的声音,黄昭看着林间深处,不禁打起哆嗦。他幻想在遇见危险时,呼喊救命是否有人发现。

    再次放慢脚步,黄昭输入求救电话,准备着按下绿色的拨打键。

    陈伯并没有发现黄昭的异样,他说着注意脚下,但速度没有因此缓慢下来,手里的泡面更没有洒下半点汤汁。

    终于,跨上一段斜坡路,黄昭看见山坡上的稀疏灯光。电灯距离很远,每一户也相隔很远,保持着一定的隐私,这是黄昭喜欢的距离。

    “来,很快就到了。”陈伯在斜坡的最高处站定,像一个小孩要展现自己的宝贝一样笑着。

    黄昭跟着陈伯走下斜坡,他注意到在树林的深处有一点星光,孤独地在树林里头。他留意着,直到星光消失在林丛间,黄昭也到达陈伯的家院门前。

    此处没有墙壁,更没有围栏,一个小小的篱笆被固定在一侧,另一侧虚掩着无形的墙壁。房子一侧一棵高树上挂着圆滚的果子,在黑暗中更无法辨别。

    站在篱笆外,看着陈伯用脚尖勾住篱笆底下,轻轻往上托起,篱笆自然离开凹凸不平的地面,被陈伯推开。暗黄的灯光是墙上的黑黄灯胆实现的,灯胆完美展现了房子岁月的痕迹。房子与篱笆间一条被人走出来的小路分割了两旁的低矮菜园,狗躺在菜地里,直到它忽然站起,黄昭都以为那只是一坨黄泥而已。

    “来来来,小黄,这里。”陈伯说着,手里的泡面已经不见,而是被红薯所代替。

    只见陈伯把红薯掰开,褐色的红薯显然没有煮熟。刚一下地,黄狗便用嘴尖叼起,随着獠牙的展露和隐藏,红薯便消失不见。陈伯用手抚摸着黄狗的头,黄狗便跟着主人身后,直到陈伯温柔斥骂,黄狗也没有感到失落,而是回到刚才出现的地方,被黄昭认为是泥堆的地方,再次融进菜园里,变成大地的一部分。

    “来,小昭,快点进来。”陈伯见黄昭依然站在门外,他招呼一声便蹲在菜园里挑选着自己栽种的菜,熟练地掰下几颗揣在手怀里。

    黄昭依然有些许担忧,他环视着附近,距离这里最近的一房子并没有点上灯,菜地似乎荒废许久。

    “哦,他们跟着儿子儿媳妇到山下去了,嗯,等我空闲时便用他的地种菜。”黄昭转身看见陈伯已经站起来,看着对面有一定距离的房子,说着让他难以置信的擅用他人地方的话,嘴角居然保持笑容。

    黄昭慢慢地推开篱笆,放轻脚步走进菜园,视线落在泥土堆上,生怕陌生的小黄随时扑过来。当他终于走到屋子墙壁,视线依然盯着泥土堆不敢离开。

    陈伯已经走进屋里,不久后,熟悉地热锅下菜,油水混合的噼啪声从屋里传出。

    视线之处隔壁的泥土堆忽然拱起,黄狗的黑色眼珠子盯着厨房的方向看。原来,黄昭一直注意的地方,只是普通的泥土。想到此,黄昭的戒心忽然松了下来,他自嘲一声找到一把光滑的木头椅子坐下。

    当香气扑出来时,黄昭也终于找到打发时间的事情,他站起来,寻找着吃饭的桌子。目光所落之处,都是光滑的木头,他小心掀开,寻找着。没有注意炒菜的声音已经停止,黄昭查看着光滑破裂的木头,随着椅子拉动的声响,他才停止动作。

    扭头看见陈伯已然在另一把椅子坐下,笑着瞧着他看,“都是以前留下的,现在老了,手脚坚硬,做不了木工,从前这里的家具都是从我手里做出来的。”陈伯自豪地笑出声来。

    黄昭佩服地看着地上各种形状的木头,想要说上两句夸赞,当陈伯拉动木椅发出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后,他回头瞧着,陈伯拍了拍木头椅子,示意他坐下。黄昭走上前,接过陈伯手上的鸡公碗,上边的油菜盖住米饭,他似乎闻到泡面的香气。

    等黄昭坐下,陈伯从另一侧脚下端起另一只鸡公碗,递给黄昭一双黑色木筷子后,便自顾扒拉两口。

    原来吃饭并不需要桌子,黄昭想着。手中的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被自己的影子完全遮挡住,黄昭看不见筷子的样子,夹在手指间,感觉筷子刚好舒服地陷进肉凹槽里。陈伯手端着筷子吃得正香,他看着手中的碗,微微侧过身去让光线照亮,只是简单的饭菜,黄昭放下心来慢慢地夹了小口放进嘴巴。

    果然,泡面的香味并不是错觉,米饭间夹杂着泡面不由得让黄昭竖起眼睛。

    陈伯许是猜出了苗头,停下筷子收了笑,但嘴角依然往脸颊两旁翘着,说:“嗯,好吃吧?我可把你的泡面混在里头,食物不能浪费。”说罢,陈伯打了声哈哈。

    黄昭听了,顿时尴尬着不知是否该动筷子,但见陈伯扒拉着马上便要把饭吃完,作为客人的他可不能有太多挑剔,除了是妈妈的教育,相信有教养的人也必定如此。

    思量再三后,黄昭也扒拉起来。米饭跟泡面的混搭,是意外的入味,碗里没有肉,都是刚才陈伯采摘的菜,混着泡面的香气,马上便要吃光。

    这时,陈伯早已经把鸡公碗里的饭菜扒干净,扭头瞧着黄昭便慈祥地点着头。黄昭也感觉到陈伯投来的目光,忽然想起从前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发酸,借助扒拉饭菜时掩饰着哽咽。

    篱笆外,有一老奶奶站住,向里瞧着黄昭看。

    黄昭顿时不知所措,停下筷子看着站在黑夜里的老奶奶看,害羞地想要躲起来。

    “吃过饭没有?”陈伯从木椅站起,往前走了一步远离光线。

    “嗯。”老奶奶应了声依然瞧着黄昭看,现在黄昭更想躲进黑暗里去,但此处并没有隐藏地方,他只能向着老奶奶问好,便假装若无其事样,扒拉两口。

    “哦,这是新来的水库看守员小昭。”陈伯介绍完毕后,问:“要上哪里去啊?”

    老奶奶顿时惊醒般打了颤,把藏在背后的手抬起来展示着,说:“吃过饭,到小方家去,看他能不能把我手机里的字弄大,我看不清楚。”说罢,便把手机凑近眼睛,展示着自己当真看不清楚一样。

    “好,我见小方家没有灯,许是还没有回来。”陈伯说。

    “什么时候回来?”老奶奶听了陈伯的话,也不见失落,转身小声说着便要往回走。两步以后站住了,向着黄昭说:“小昭,下次到我家吃饭去。”

    黄昭见老奶奶也笑得慈祥,心里涌出一股暖意,他看着老奶奶,点了点头。

    老奶奶见他点头答应,笑容展开,没有道别便消失在黑夜里。

    老奶奶出现的时间十分短暂,黄昭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直到陈伯介绍老奶奶是他的堂妹,让老奶奶的出现确定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后,黄昭才肯定刚才篱笆之外,的确有一位需要帮助的老奶奶出现。

    黄昭心里默念着陈奶奶以加深记忆,公鸡碗的重量让他的手往下沉坠,黄昭趁着陈伯依然看着黑夜的山林,便把鸡公碗里的饭菜扒拉干净。

    黄昭洗过碗筷后便打算离开,陈伯见他有了去意,也没有挽留。本以为陈伯只是礼貌送到篱笆处便会站住,黄昭心想着回去的路是那么黑暗,或许会害怕,刚好山风拂过,他哆嗦着站在篱笆外看着回去的路。

    跟陈伯道别后,听见陈伯嗯了声,黄昭便迈起脚往宿舍方向走。两步后,他融入黑夜,打开手机手电筒功能,不断给自己打气,也加快速度。爬上斜坡,眼睛盯着山下的居民区看,努力控制自己不能往回看,更不能看向山林处。

    下坡,拐弯,再拐弯,居民区的光彻底消失。黄昭看见水库对岸的宿舍,门是敞开的,白色的灯光成了灯塔,指引着去路。

    忽然,他听见身后的碎石声,惊恐地扭头看。原来,陈伯跟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见他发现,也没有惊讶,从容地笑着说:“嗯,吃过饭,出来逛逛。”

    黄昭听着熟悉的答案,是无数的老人家说上的统一答案,没有追问,点点头步入水泥砌成的水库路。

    想要跟陈伯闲聊两句化解尴尬,黄昭站住脚,已经达到水库的中间,回头看时,陈伯站在原来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摆摆手,示意他快点回去。

    黄昭心里温暖地笑着,也不知陈伯是否看见他点头,片刻,便回到宿舍。站在明亮的白灯下,黄昭看着黑色水面对岸的山林处,寻找着陈伯的身影。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从水库上流吹来的风,看见墨黑的水轻拍打着岸上的树干。

    鸟儿在山林把黄昭唤醒,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山村里的公鸡早已啼鸣。黄昭习惯了,他侧身盖上被子,再次进入梦乡。当他再次醒来时,手机显示时间临近中午。黄昭的工作是每天巡查水库,他做了,只限于想去的地方。他再次侧翻身体,看见墙角对方的泡面,回想起昨天晚上在陈伯家吃的泡面饭,不禁感觉胃酸倒流,再次入睡的心情被彻底打消。

    从床上爬起,黄昭举手伸腰,背部肌肉响起难过的声响,他扭着头并不在意,这是年轻人的身体资本产生的错觉。

    走出门外,面对碧绿的水面,黄昭贪婪吸吮着清新的空气。带来的水已经喝光,黄昭很快便习惯生水烧开的味道。在扭身看见墙壁上的水龙头时,他想着自己的愚笨,回到宿舍在工作表上把昨天的巡查报告完成,然后只身走上水库。

    越过水库,走上泥土路,黄昭看了一眼走向陈伯家的路,拐入了水畔小路。这小路他一个月以来从来没有走过,一直是选择在宿舍的那一处的小路巡视,理所当然地没有走到尽头,也理所当然地逃避了工作职责。他预料着不会发现任何异样,也相信着一切平顺。

    或许是昨天与陈伯的相处让黄昭找到勇气,他才毅然决定探索新的地方。

    正当黄昭仍处在兴奋状态时,泥土路已经断绝。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水畔的空间足够黄昭探索,所以他决定继续往前,找到水的源头。

    伸出水地交界处的勇敢树梢,倒映在水面的影子,才让水面看起来并不寂寞孤单。毕竟绿水没有变化,黄昭看着无聊,目光所至之处,一片上林延绵到左边的山坡上。此时,似乎有人影在山林间闪现,黄昭止住脚步眯着眼睛,试图证明出现幻觉。

    果然,一个身穿黄色短袖的男子从山林间出现,对方也发现站在水畔的黄昭,站在林间没有让树木遮挡之处,光明正大地让黄昭观察。

    黄昭见对方注视着自己,晃了会才害羞地别过脸躲开,沉默着若无其事般继续向前迈步。脑海不禁想着站在远处的男子,年纪不长,就在自己别过脸之时,对方好像抬手向他挥动。他错过了跟对方打招呼的时机。

    正当胡思乱想之时,黄昭已经走到水库的尽头。原来,绿水是从天地而来,并没有上流,被水库断绝成为一个小小的湖泊。

    黄昭知道不用往回走,他只要继续前进,便能回到宿舍。决定已下,刚才遇见陌生男子的尴尬也一并被打消。他昂头走着,嘴里飘出歌声,乘着风飘向更远的地方,但黄昭毫不介意。

    水畔出现一片沙滩,小小的大概是桌子的面积,吸引黄昭的是沙滩处无数竹子做成的围栏。竹子只有手指般粗细,每一根竹子间隔着一根竹子宽的空隙再插上另一根,竹栏是在沙滩之外,包裹着碧绿的水。

    黄昭好奇地走上前,见竹栏里几条小鱼在里边游荡,大小刚好不能从竹子间的空隙里逃离。想必,这是一个简单的抓鱼陷阱。

    蹲下查看,想要弄明白陷阱原理,听见身后枯枝踩碎声。黄昭没有回头,站起来快步逃离。当他认为足够远时,闪躲到一棵树后,让树干尽可能遮挡身体,随即偷偷地回头瞧着陷阱之处。

    只见刚才在林间出现的黄衣服男子手里提着几条墨黑色大鱼,干草做成的线穿过鱼嘴,勾在男子手中。

    黄昭生怕男子忽然回头发现他在偷看,立马躲到树干处,胸腔不断起伏,他听见心跳声,林间深处的异样此时也能被他敏锐发现。直到呼吸平缓,夏蝉啼鸣得起劲,黄昭再次扭头观察,男子已经消失林间。

    回到宿舍,饥饿竟然还没有找上黄昭,他摸着肚子,拿出手机查看,妈妈依然没有发来问候。打开微信页面,蹉跎一会便输入简单的问候,马上按下删除键,重新输入语气平和点的问候语,挣扎几次还是删除了。

    单亲妈妈帮他安排了一切,学校还有陌生城市的工作,跟天下所有爱操心的母亲无异。但在黄昭一次和妈妈的口角后,妈妈说着没有她,自己便活不了的气话。黄昭生气走上街道,巧合地看见招聘,是远离妈妈的水库看守员,他应聘了,至今也没有忘记面试官看他的神情,还有妈妈知道后的神情。

    风和日丽,正是钓鱼的好时机。黄昭没有学过钓鱼,单一地认为在水库工作,最好的消磨时间方式便是钓鱼。他找到放在宿舍里的旧鱼竿,无视着水库通知栏上写着严禁钓鱼抓鱼的红字。

    固定的位置,他放下手机,放下鱼竿,确定是拱起来的平缓树根,黄昭坐下感受着树根本磨损的光滑。他似乎继承上一任水库看守员的一切,也不想打破这无字规则。

    “小昭,钓鱼啊?”陈伯再次无声无息地从身后出现,黄昭转身查看,见陈伯把两个竹楼分别放在身侧,站在那没有坐下的意思。

    黄昭叫了声陈伯,意外自己竟然主动跟对方打招呼。

    陈伯见黄昭腼腆地扭头继续钓鱼,也没有在意,向着水面点点头,笑着说:“有收获没有?”

    “刚开始。”黄昭随声应答着,然后陷入沉静。

    鸟儿从头上出现俯冲而下,鸟喙点过水面,形成微小的环形波纹。两人瞧着,见鸟儿起飞时喙里并没有鱼儿,都纷纷默叹一声。

    “我看,鱼都还没有睡醒。”陈伯打趣道,紧接着又陷入沉静。

    黄昭盼望有更多外来之物吸引陈伯,抬眼瞧着树梢,然后落在对面山林,几只白色鸟儿从林间窜飞出现又消失在林间,他咬牙抿嘴叹息着。

    终于,饥饿找上黄昭,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黄昭顿时害羞地盯着鱼线看,假装听不见,颇有掩耳盗铃的意思。

    “饿了吧?没有吃早饭?”陈伯说着,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红色塑料碟子,上前送到黄昭面前。见黄昭犹豫地盯着红色塑料碟子看,错以为黄昭介意他的红色碟子,便把手缩了回去,碟子上的苹果红薯重新回到陈伯身前。

    黄昭看见陈伯送来的食物,想着拒绝,见对方又收起来,只好重新盯着水面看,琢磨着此时发生的异状。

    很快,陈伯手拿着苹果又送到黄昭眼前,等着黄昭接过。

    黄昭见陈伯决定要他吃,也只好接过道谢。本想把苹果暂且放在一旁,但见陈伯忽然收了笑,眼里更添了些期待,黄昭只能在新鲜的苹果上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划入口腔,饥饿感顿时被搪塞过去。

    陈伯见了,收了目光恢复笑容,等黄昭再吃了两口后,缓缓说:“我啊,每天都到山上去看我儿子。”说着,就近坐下,拍着膝盖的泥土。

    黄昭忽然见陈伯变得严肃,他放下鱼竿,面对着陈伯,想着陈伯的儿子兴许是山上的护林员。

    许是黄昭的反应给了陈伯提示,陈伯停止拍膝盖的动作,眺望着对面的山林。

    黄昭注意到陈伯的喉结上下蠕动,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动作,挪动着屁股,瞧着陈伯等待着。没想到的是,陈伯忽然站起来,拍着手便提起两竹篓,竹杠穿过,陈伯熟练挑起,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走上水库的水泥路,不一会便到达湖的另一边,走上泥土路,消失在树丛间。

    全过程黄昭都看在眼前,当陈伯彻底从眼下消失,他才机械般地垂眼看着手中的苹果,再次咬上一口。

    风轻轻拂过水面,黄昭看着鱼线向着自己移动,感叹早上怪事接二连三发生在自己身上。电话忽然响起,黄昭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苹果应声掉进水里,几个沉浮后被风推动重新回到陆地上。

    是朋友来电,黄昭失望地闲聊两句后挂上电话。他不应该冷漠对待朋友的问候,但此时黄昭更希望是妈妈的来电。

    说来奇怪,黄昭在午觉过后,便把上午发生的事情都忘记了。

    当夜幕将近,昨天晚上出现的老奶奶忽然出现在宿舍门前。黄昭听见铁门被敲响,刚开始的时候,黄昭朦胧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橙黄昏光,接着是第二次响声,黄昭听见了,却又怀疑着。

    从床上坐起,黄昭看向铁门处,在铁门下的缝隙没有看见人影,黄昭再一次怀疑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第三次门响,他立马从床上跳下,两步跑到门前,简单整理衣服后边拉开门闩。

    奶奶站在门外,抬着头似乎甚为尴尬,不好意思说明来意。

    黄昭想要邀请奶奶进门,正要开口时,奶奶也打定主意般,说:“吃过饭没有?”

    黄昭顿时无言,他略微诧异后扭头看向宿舍内,支吾着。

    奶奶许是发现自己的话让黄昭为难,只见她嘴巴蠕动几回,说明来意,“来我家吃饭。”言毕,扭头便走,走出两步回头看着黄昭。

    见奶奶特意从水库另一头走来,黄昭也无法拒绝,主要是昨晚答应了奶奶的邀请。

    黄昏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消失在山坡下的林里。黄昭已经记住到村落的路,很快便越过奶奶,随即站住等着奶奶跟上,几个来回,两人走上泥土路,上了坡,黄昭还是决定放慢脚步与奶奶并排走着。

    奶奶一路无言,每次见黄昭回头,神情定住昂着头,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控制住。

    黄昭也没有强迫奶奶,他走上山坡,看着山林处。昨晚林间的孤单灯光还没有点亮,他似乎看见黄色衣服的人在山林那一头,还有一个身高略矮的人。一定的距离让黄昭根本无法看清。

    越过山坡,终于,在太阳下,村落第一次完整地出现在黄昭眼底。依稀的房子错落在山坡上,十来户房子已经被岁月侵蚀,大概一半的房子明显荒废。房子的菜园外,分别有老人佝偻着身体,矮身弯腰采摘自家种植的蔬菜。

    黄昭找到陈伯的房子,没有看见陈伯,但在昨晚彻底隐身的黄狗在菜园里巡逻着。不知为何,他失落地走了两步,在下坡过程中,因泥路松散,黄昭滑倒在地屁股染上一层黄泥灰。

    奶奶加快脚步稳稳上前把黄昭扶起,拍着黄昭屁股上的黄色印子。

    在黄昭扭身要拒绝之时,奶奶已经停止动作。因此,黄昭也不想表示无礼,说了声谢谢。

    经过陈伯家,黄昭还是多留意两眼。黄狗认出黄昭,从篱笆侧直接走到黄昭跟前,虽说没有热情地跨上前要求黄昭抚摸,但它的行为已经明确了,这是对黄昭表达的热情招呼。

    到了奶奶家,原来奶奶就住在陈伯的斜对面,铁丝网做成的低矮篱笆跟陈伯家有明显的区别。一老爷爷坐在院子里,他看见奶奶和黄昭便站起来。

    黄昭跟着奶奶走进菜园,奶奶向着老爷爷点头,然后走进屋里去,很快,炒菜声奏响。

    老爷爷重新坐下,并在隔壁的位置摆放了新的茶杯,添茶。动作除了娴熟外,黄昭也知道老爷爷是邀请他坐下喝茶的意思。

    两人分别坐在茶桌两侧,面对着菜园,蔬菜多种多样,必是两老人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里头了吧。

    喝了一口浓茶,黄昭抿着嘴,不知如何面对如此情况。老爷爷也没有说话的打算,也喝上一口浓茶,发出舒坦的声音。

    太阳在陈伯家的房顶缓缓降落,没有阳光的照耀,山风配合着阴暗,忽然变得猛烈起来。黄昭担心着是否会下雨,想着自此以来,每当下雨时自己便会在宿舍玩着手机,不禁担心着晚饭过后该如何走过泥泞的山路,不禁露出紧张神色。

    很快香气扑鼻,奶奶以极快的速度便端出了五菜一汤,整齐地码在茶桌隔壁的六人餐桌上。待奶奶摆放整齐,老爷爷把茶杯的浓茶一口喝光后,吃力地站起来,走到餐桌旁坐下。黄昭自然也跟上去,端正坐着。他看着眼前的鱼,鸡,菜,汤,感叹着丰盛之余更担心着自己不能把眼前的吃完。

    老奶奶终于坐下,给黄昭盛了一碗奶白鱼汤,也给老爷爷盛了一碗。黄昭吞咽一口唾液,等着老爷爷率先起筷。然而,老爷爷没有起筷的打算,他瞧着黄昭看,咬牙时带动嘴唇肌肉。老奶奶也瞧着黄昭看,但没有老爷爷般拘谨,夹了一块鸡腿放到黄昭的米饭上边,眉眼眯着道:“来,多吃点。别客气。”

    老奶奶的话成了信号,老爷爷竖着筷子点点桌面,便扒了一口米饭。黄昭见了,两手端起鱼汤,喝上一口后,盯着他看的老奶奶才开始吃起来。这是黄昭到此以来吃的第一顿正经的晚餐。

    时间在山村里逐渐安定下来。

    黄昭留意着菜园外的小路,没有任何人打扰,其实,他是希望有人能经过,打断此时的安静。

    菜肴美味,奶奶不停地往黄昭地碗里夹菜,他笑着答谢,艰难地往嘴里送去。在肌肉吞下时胃酸应激性倒流,他把不适强压下去,缓缓放下碗筷,婉拒了老奶奶夹着肉块的筷子。老奶奶也不见得难过,收了筷子,吃了两口后,见老爷爷已早早放下筷子,才缓缓站起开始收拾。

    看见桌面上剩下的大半菜肉,想必两老人早已对浪费有了预料。黄昭不好意思地站起要求帮忙收拾,被老爷爷伸手阻止了,黄昭瞧了老爷爷一眼,会意地重新坐下。

    待老奶奶把所有碗筷都收拾妥当,消失在菜园里时,老爷爷扭头瞧了瞧屋里头,猜老奶奶一时半会不会出现,说:“嗯,让他洗吧,你不用帮忙。”

    黄昭听见,看了眼老爷爷。

    老爷爷站起打开电灯,山间顿时亮起一道昏黄,夹在昼夜之间。

    回到茶桌再一次在两人杯子里倒出浓浓的茶汤,黄昭走过去坐下。“嗯,本来儿子一家今晚要来,带孙子来玩,忽然说孙子要补习,便取消了。”说罢,老爷爷喝上一口。

    黄昭终于知道菜肴丰盛的由来,原来是借了老爷爷老奶奶孙子的光。

    “你是小昭吧?我听她说了。年纪轻轻到这里来当水库看守员。”老爷爷再次喝了一口浓茶。

    黄昭本能地以为老爷爷会责骂他的选择,支吾两声后没有回应。

    “你来了,我们村里剩下的老人都很好奇,都想去看看你。”黄昭第一次看见老爷爷露出笑容,不知所措地注视着慢慢被黑夜所吞噬的黄昏。

    这时候,屋里的水声停了,老奶奶缓缓走出来,拉了一把木椅子在黄昭旁坐下。她盯着黄昭看,使黄昭颇不自在。

    “小昭,刚才吃饱没有?”老奶奶问。

    黄昭明白老奶奶的担忧,身体向后靠,摸着肚皮嬉笑着点头,说:“很饱,奶奶的饭菜很香。”言毕,看见老奶奶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点头望向远处的晚霞。

    当黄昭以为自己的回答让老奶奶满意而沾沾自喜时,老奶奶再次回头瞧着黄昭看。“吃得习惯不?”

    黄昭笑了笑,本想打趣一句,想起自己与两老人并不熟识,只好微笑着认真回答:“嗯,习惯。”

    但老奶奶并不满意,别头看了黑夜一眼,再回头瞧着黄昭,继续问:“睡得好不?”

    黄昭只有妈妈一位亲人,他从不知道与老人相处的方式,他尴尬笑着,已经不知该给何答案才能让老奶奶满意,只能点头笑笑。

    老爷爷察觉到黄昭的窘迫,他咋了声伸着手在越过黄昭,对着老奶奶摆摆手,意思是让老奶奶不要再追问下去。

    老奶奶也咋了声,止住追问。

    三人看着变换的晚霞,顷刻间的安静被林间的百声吞噬。

    两陌生老人在小路散步,看见此处陌生的黄昭,站住多瞧了两眼便走了。

    “来,小昭,你懂手机不?”黄昭看见眼前老奶奶枯瘦的手掌小心端着一台智能手机。手机屏幕与贴膜的结合处结了泥垢,手机被擦得发亮明显被她细心保养着。

    他嗯了声,没有接过手机。

    “那你会给屏幕的字变大不?我看不见,”老奶奶看着黄昭的眼睛,“我本要到小方那去的,但昨晚他没有回来,现在你来了,我就问你会不会使用手机?”

    “年轻人当然会。”老爷爷此时在另一侧说话。

    黄昭笑笑,接过手机,简单操作后,手机字体变成适合老人使用的大小。他把手机递还给老奶奶,老奶奶接过眯着眼盯着屏幕看,随着眼睛睁大,笑容也舒展开了。

    “现在我可以找你修手机了,就算小方不在。”老奶奶在屏幕上滑动着,黄昭瞧见她打开微信屏幕,立马扭头不再查探。

    在告别老奶奶老爷爷时,黄昭甚至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两老人,为了防止老奶奶像陈伯一样跟随,他每走小段路便回头看,确保老人没有跟在身后。

    在经过其中一户人时,黄昭听见屋里有笑声传出,也依稀看见陈伯还有黄色衣服男子的身影,他们似乎在说着鱼的事情。他加快脚步,走上山坡。

    同一片天,在家时,天是黑蓝的,在此,天上繁星点缀。

    手机电筒照亮前路,黄昭小心走着,内心十分舒畅,但想起妈妈没有来电,也没有问候,他叹气一声,走上水库。

    吃过早饭后,黄昭在水库路上遇见正往此处走的陈伯。

    陈伯一如既往地挑着两个竹篓分别挂在竹竿左右,轻快的步伐并没有让竹篓左右晃动。黄昭看着,想知道竹篓里边到底装了些什么,每一天早上,陈伯便会出现。或许,就在今天,黄昭可以问个明白,他是如此想的,招手跟陈伯打招呼。

    陈伯见了,没有减慢速度,而是笑得更宽,双脚也轻快起来。

    终于,当两人在岸边打了照面,陈伯也停下脚,大气不喘地放下担子。随即,当竹篓上的盖子掀开闭合后,陈伯手里多了两个包子,香气悠悠扩散。已经吃过泡面的黄昭没有拒绝,伸出双手接过。

    陈伯笑了,蹲下站起,档子便重新回到他的肩膀上。黄昭盯着陈伯的身影,只见陈伯在树干间来回穿梭,担子如同无物,没有增加任何负担。片刻间,陈伯便消失在山林里。

    包子是剁碎的蔬菜,在黄昭在包子外开了一个口子时,蔬菜汤汁便划过他的脸颊,黄昭立马吸吮着,不想浪费早上难得的热量来源。黄昭没有坐下,而是吃了一个包子后,本该被填满的胃部忽然腾出许多空间,他拿着剩下的包子,想着按照昨天巡视的反方向走一趟。

    阴天,风从山间吹拂而下,湖水向着水库放下推起一拨又一拨水浪,黄昭瞧着,想着在水库尽头,或有高高的浪花形成之时,便来到简易的抓鱼陷阱处。

    沙滩没有昨天的干燥,黄昭的脚踩在沙滩上留下深深脚印,他担心被人发现,但已经于事无补,他嘀咕一声只能作罢。

    伸头探查陷阱,水变得浑浊,但水下的波动证明的确有鱼闯入陷阱无法逃生。观察许久,不见有鱼嘴冒出水面,黄昭嗯了声想起手中的包子,掰下小块丢进陷阱里。就在包子与水面接触的一瞬间,只见水底下忽然产生一个空洞,水往空洞处流动,当鱼眼鱼头鱼身鱼尾挨着出现吸引着黄昭时,包子不见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黄昭再次掰下一块丢进水里,再次消失,小孩子的淘气此时激发起黄昭贪玩的欲望,在黄昭把包子全部喂给鱼儿后依然未尽。他咧嘴露出白牙,回头查看着是否有适合的草果能让他再次逗玩鱼儿,等笑过后眼之所见一无所获,才后悔没有把菜包子当作午餐。

    一旁是墨绿色的水面,一旁是没有蝉鸣的树林。黄昭除了巡视水库湖畔,对于树林的好奇又添了几分,原因便是昨天遇见的穿黄色衣服的男子。

    终于,在完成巡视后,黄昭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到树林里探索。目标,便是林里的孤单灯光。

    没有走上小路,而是选择直接闯入丛林,心里没有迷失的担忧。孤单的灯光所属的房子并不难找,当黄昭穿过低矮灌木时,一个杂草丛生的荒废菜地便出现在眼前。

    与其说是荒废多时,黄昭所看见的是主人的开垦艰难导致的土地。许多泥土干巴散碎,只有最靠近屋门的一排土地被重新开垦,但从泥土中生长的瘦弱菜苗来看,主人并不擅长农务。

    房子陷在山里,没有房顶,更没有平整的围墙,只有正对着黄昭的一堵墙,两扇窗,一扇门。

    这是黄昭第一次所见,如此景观不禁让他想起语文课上所说的古人的房子,那些从不会有机会看见的房子。

    或许是喜出望外,黄昭跨过菜地,靠近窗口往内查看。

    原来,房子其余的三堵墙壁都建在山洞里,光洁的灰色水泥墙上挂着许多字幅,黄昭没有多余时间细心观赏,但眼睛扫过之处,都是零散的家电小部件还有明显破旧的书籍。他没有发现风扇,空调,电视等现代家电,寻思着住在此处的人定是老人时,被风吹过发出沙沙声让黄昭立即定住原地不敢动作。

    他听着,汗水渗出额头,黄昭第一次为自己擅闯民居而感到害怕。

    沙沙声一阵阵地传来,吞咽一口唾液,打定主意的黄昭转身发现并没有人在。他往后退着,寻找沙沙声来处,原来,在屋顶上的山墙上,竹子扎根在上头,声音便是从此而来。

    竹子的声音成了警告,黄昭突然感到害怕,因为这无人之地,也因这不熟悉的洞屋。

    几个呼吸,黄昭才看见墨绿色的水面出现在眼前,他减缓速度,在停住之时,身体顺着惯性往前弯腰躬着。他仿佛不能呼吸,血液更不能顺利流通在身体的血管里。

    喘气声响彻水库,更引起回家途经此处的陈伯注意。

    原来陈伯已经完成每天的任务,正往家里走。看见黄昭忽然出现,神色紧张的样子似乎做了亏心事。陈伯没有问,更没有惊动黄昭,只是静静看着。等黄昭终于恢复过来,发现他站在不远处时,陈伯也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朝着黄昭挥手。

    黄昭瞪着眼睛,随后眯起,尴尬地摸着头,对着陈伯呵呵傻笑两声,心虚地看着丛林。

    “自己走进去害怕了吧?”陈伯附和着黄昭的笑。

    黄昭只能点头说是。

    “没吃饭吧?到我家去。”也没有经得黄昭同意,陈伯说罢便往山路走。黄昭再次中了陈伯的魔法般,跟在对方后头。

    虽说阴天的太阳躲起来了,但白昼之下,黄昭才发现在山路的一侧,一条脚掌阔的小路延绵而上。他站住了,想要找到小路的尽头,在林间的末端是一座小山丘,下边屋檐挂着的电灯泡,黄昭是能看见的。

    他不知道陈伯已经挑着担子下坡去了,更不知道陈伯挑着担子又上坡来了。

    “嗯,那是小方的屋。”陈伯说着,跟着黄昭的视线看着林间。

    黄昭扭头看着挨靠着自己的陈伯,才发现陈伯的皱纹是如此深刻,跟树皮无异。双脚生分地挪动两分。

    陈伯并没有留意黄昭的不适,他转头面对着黄昭,笑了声,说:“那是我父亲的屋,荒废了。”

    正当黄昭想要否认荒废一词时,山坡下有人爬了上来,黄色的衣服穿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在黄昭眼里,对方大约三十出头。

    男子与黄昭的眼神对撞之时,两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很快,男子为自己的举动发笑。他主动伸出手,黄昭犹豫一会后也伸出手握紧对方,两人做了一个城里人见面时的招呼方式。

    陈伯好奇地等着两人松手,对着男子昂着头,介绍着:“这是小方,几年前背着包忽然来到这里,找到我说要买下那房子。”说罢,陈伯指着山路那头。

    “五年。”小方矫正道。

    “嗯,那时候我被他吓了一跳,那里什么都没有,荒废了几十年。”陈伯第一次皱着眉。

    小方笑笑,没有接话。

    “我就跟他说,卖倒是不能卖,如果不嫌弃就住下吧。本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回来,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又来了,还带着工具,把房子都建了起来。”陈伯双眉依然皱着,但佩服的语气倒是遮挡不住。

    小方在陈伯肩膀拍了拍,甚是熟络的模样。

    此时黄昭想要逃离,因为就在刚才,他才擅闯民居,而此时主人便站在眼前,也在更早的时候,他在小方的抓鱼陷阱处留下脚印。他的眼睛不时往外躲着,想要转身后退,但目光所至便是山林小方屋的方向。

    小方注意到黄昭的眼睛移动,以为是黄昭时对于自己居住地方的好奇,便走进林间小路,对着黄昭笑着,说:“来,到我那坐坐。”

    黄昭听了,迟疑地瞧着陈伯,想要陈伯跟小方说,要到陈伯家就餐。可生长在山村里的陈伯哪动他的心机,便点头对黄昭说:“去吧,没关系,我回家一趟再跟你们会合。”说罢,便下了斜坡。

    没等黄昭反应过来,小方便走进林间,黄昭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原来,小路并没有想象中绵长,小方的住处很快便出现在眼前。黄昭是要本能地惊叹吗?或者表现出惊叹?他没有,小方因此有点失望。

    屋门并没有锁上,黄昭见小方直接推开木门走进屋里。他走进去,一股灰尘聚集而成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黄昭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想要用手掩盖鼻子和嘴巴,在小方转身之时,他放弃了动作。

    小方把两扇窗打开后,灰尘的气味便消失了。

    没有等黄昭问话,年长的小方便激动地介绍起来。小方走到书桌上,上边摆放着许多笔记本,非常厚实。黄昭想着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能把其中一本笔记写满时,小方已经打开其中一本,上边的每一页都写满文字。他注意到小方把笔记本发挥了它本有的功能,上边记录着日期,还有名字,后边写着事项。

    小方把笔记递到黄昭面前,黄昭接过好奇地掀开最后一面,上边写着昨天的日期,十多个姓氏串联的名字,事项是“分鱼”。

    原来,昨天请黄昭吃饭的奶奶姓陈,爷爷也姓陈,吃的鱼,是小方送的,或许就是陷阱里抓到的鱼。

    黄昭终于把看见的事情串联起来。因为除了分鱼,更多的是维修小家电,想必,在这没有人的小村落,是由小方一人衔接其中才能顺利运作。

    就在黄昭放下笔记的同时,想要拿起第二本查看,都是好奇心作怪,他发现放在角落的一本,小小的,封面破碎的。上边写了年月日,还有地址。

    正当黄昭不明所以地想要放下时,小方突然拿过本子,打开读了两行,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说着,又把本子放在黄昭手中,有要他继续看的意思。

    是小方的冷淡语气还有若无其事的样子激起黄昭强烈的好奇心。

    掀开本子,最早出现的日期大概在三十年前,随后几乎每一年都换一个地址。黄昭轻轻地掀着页面,文字的组成方式使其取得无穷的力量,笔记本成了小方的历史记录,把他的前半生简简单单地整理出来,白纸黑字,从天桥地到垃圾场,其中有两个较为正常的地址,下一个马上又变成了流浪汉般的生活。

    小方看见黄昭瞪大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着,用着最为平静的语气说着自己的事,“我一共搬家四十三次,现在这里,如果陈伯允许,我想一直在这里生活。”

    黄昭从搬家的日期猜测小方比自己大概年长十年,他听着小方的话,同时打消了好奇心,不想再掀开小方的笔记,尽管小方表示欢迎的态度。不是因为无礼,而是因为一股无名的酸楚忽然闯进黄昭心房。突然间,他想逃离此处。

    “你看,这是我的人生写照。”小方笑着指着墙壁上的无数字幅。

    黄昭不知其所指,顺着小方的手指,脸上的难过已经难以掩盖。

    但小方似乎没有注意黄昭的转变,他走近墙壁,指着上边最为别扭的三个字,自豪地说:“‘观自在’,你知道吗?”

    刚才笔记本的难过依然缠绕着黄昭,他无心地听着,点头权当回应。

    “观自在是心经里的第一句话,意思是,了解自己。”小方的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样,“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了解自己,到这里后,感觉所有事情都通顺了,自在,重新认识并接纳社会不认同的自己,也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黄昭听着小方所说的,出于对长辈的尊敬,他应该仰望着说着大道理的小方,但此时黄昭确实没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更没有注意到小方说着逃避社会的话操着淡然的语气。

    接着,小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黄昭发现小方是一个倾诉者,恨不得把所有的经历都告诉别人,又或许只是在山里生活时间长了,才变得如此。为此,黄昭甚至怀疑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小方一样,寂寞,孤独,没有倾诉的对象。

    在小方滔滔不绝间,黄昭发现在书本叠放的架子上,一张没有相框的照片贴在墙壁上。小方注意到黄昭眼神转变,扭头瞧瞧,走过去把照片直接从墙壁上扯下,递给黄昭。

    原来,是一张简报,只是照片占据了简报的绝大部分,外层还用塑料压实保存下来。黄昭想要看清楚照片的介绍,因年代久远的关系,文字已经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是我妈妈,在她早餐店拍的,我妈妈做的炒面很好吃,因此引来食客访问,上了小地方报纸,我妈妈为此开心了许久。”

    黄昭察觉到照片里头含有故事,等着小方继续往下说。

    “那是妈妈捡垃圾的钱凑起来开张的,还记得当时只有一个炉头,一把椅子。然后生意好了,有人投资,开了小店。”小方继续说着,脸上的笑平缓许多。

    黄昭见小方把玩着剪报,此时他应该说点什么,但黄昭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状况,一直挂在小方脸上的从容也褪去大半。黄昭的手也不知如何安放,手指在裤子上盲目写着什么。

    “后来她就去世了,然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小方终于把他的故事说完,虽然黄昭知道省略了许多让人心酸的挫折历史。

    “去我屋吧,饭菜快弄好了。”陈伯突然出现,不知屋内状况,笑着踏进门来。

    这天,黄昭的心情跟天空一样阴沉,只因这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意外地影响着他。

    再一次下定主意后,黄昭拨打了妈妈的电话,漫长地等待后,电话终于接通。

    对面,是妈妈迫切而温柔的期待,黄昭的心也软了,但两句交谈,母子间的冰层并没有融化,在接受些许温软后,风起了,冰再次凝固。

    一墙之外,嬉笑声不约而至。

    黄昭听着门外陌生人的谈论声,凭借声音便能猜测门外不少于十人,分别在不同的年纪,不仅如此,还听见陈伯的笑声。许是陈伯的亲戚回家串门来了,但不管如何,黄昭决定待在宿舍里头,等着所有人都走了才走出门去。

    陈伯也意外地没有敲门,很快,笑声聊天声向着后边的山林逐渐远去。黄昭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才早晨七点。当他以为一切便要过去时,另外一群陌生的谈笑生从水库那头传来,幸运地没有过多停留,而是直接上山去了。

    黄昭把手从门闩松开,他决定再等一会。

    原来,今天是村民回乡祭祖的大日子,只有单亲妈妈的黄昭从来不把此重要节日放在心上,由其年纪渐长,就连身边的同学也会借着学业为由,主动放弃节日,长此以往,祭祖只停留在黄昭的童年记忆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黄昭已经在手机上艰难地打发了一个小时时间,但陌生声音就没有停止的打算。黄昭心里估摸着时间,预算着上山的人还要下山来,不禁泄气。

    铁门就在他胡思乱想时被轻轻敲响。黄昭盯着门缝影子瞧了好一会后,才鼓起勇气打开铁门。

    门外的小方依然穿着黄色衣服,黄昭惊讶地看着小方,而在小方的身后,正有一家四口手里提着东西从水库水泥路上经过。

    小方手里提着钓竿,正笑着向着岸边昂了昂头后,迈步走到岸边熟练地挥动钓竿,银色的鱼钩在阳光下闪烁,随着小方动作的停止,鱼钩彻底消失在黄昭眼里。见小方席地而坐,黄昭还站在门口处,他看着有人从对岸的小山坡处冒起头来,他狐疑着今天是村里的大日子,拿起手机查看,才得知是到了祭祖日。

    小方见黄昭还没有出现,便扭头召唤着黄昭,黄昭应了声,也没有拿过钓竿,而是走到小方身后无聊地等待时间过去。

    昨天在得知小方的经历后产生的沉重至今未能平复,这件事在黄昭心里产生一个黑洞,把他当水库看守员的全部愉快情绪轻松地吸吮干净,再把所有负面倾诉全部吐出来。黄昭想在小方面前表现出友善,他努力挤出笑容,但双眉紧皱,难过和忧伤不时在眼眸里浮现,为随时爆发而准备着。

    今天的水面是明亮的绿色,太阳光线能在空气中清晰辨别,无数的线状透明光线斜着插进水面,理应是给人鼓足干劲的力量,但明显地被黄昭拒绝在外。

    山林间响起炮仗声,鸟儿向着对岸逃窜而飞。

    小方轻轻抬竿,小鱼忽然从水面飞出,顺利地落在小方手中。黄昭惊叹小方有高超的钓鱼技术时,小方便把鱼钩从鱼嘴里拔出,没有多看一眼便把小鱼抛下水里。

    是鱼儿太小吗?还是因为只是好玩?想法从脑海闪过熄灭。黄昭看着小方继续抛竿,莫名地被头痛找上,轻揉额头,双眉无法平整舒展。

    “你怎么了?”小方似乎被黄昭传染,语气也失去了活力。

    黄昭没有回答,正想着小方坐了他的位置,现在自己却在陈伯的位置上,不同的是他从不主动说话。

    见黄昭没有反应,较为年长的小方从生活经验得出,当人处于困惑时,所有的劝言或者建议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真正解惑以后,当事人自然会当作事不关己的闲话。可现在他只想作为一个年长的成熟的长辈,用他的方式开导黄昭。

    然而,年长的人都不擅长,也以为自己擅长。

    当鱼儿接踵而至,也被小方一一放生以后,在身后的山头已经有人走下山来。

    小方憋屈地瞧着被找着的鱼线,别过头看着人们走在水库水泥路上,熟悉的人站在那头跟小方打招呼,他才能趁此忘记自己的自大,跟着村里的老者挥手。也借此机会,偷偷瞄了黄昭一眼,见他无神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样,小方也终于承认自己的狂妄。

    黄昭目光溃散,听着陌生的交谈声和嬉笑声,是久未相见的亲戚相聚时,那言犹未尽的尾音,当然也有疏远的亲戚见面时的那保持距离的社交礼仪,更有那回忆起久远的童年记忆,两家人的相拥言欢。这些在黄昭眼里,都是陌生的,不在乎的。

    小方终于把最后一条鱼抛下水里站起来,缓缓收起鱼竿,说:“我走了,还答应陈奶奶到他家修理电风扇。”说罢,他瞧着黄昭好一会后,泄气而去。

    黄昭看见小方泄气,是自己的问题吗?黄昭不想多花时间探究,现在心里正被一堵墙重重压着,他想从墙上找到一扇门,或者是一扇窗,只要能让自己明白为何灰心,为何哀伤便已足够。

    笑声再次传来,更多的人从山上走下,他们正商量着到哪里解决午餐的事,黄昭知道巡视水库的时候到了,便回到宿舍关上门,决定按照昨天的路线巡逻。

    走着走着,双脚只是机械般地运作,蝉鸣从山上传来。他觉得烦躁,掩着耳朵认为马上便会停止,片刻间,蝉鸣果然停止了。黄昭难以置信地瞧着山坡上,陈伯的身影似乎藏在山林之中。他看见陈伯坐在山坡上的石栏上,对着某一处点着头,黄昭看见陈伯的侧脸,一如往日地笑着。他忽然妒忌还有羡慕着陈伯,全然不知陈伯对生活的扩容是经过岁月的侵蚀与磨炼所换来的。

    右边是嘈杂的山林,左边是平静的水面,而黄昭夹杂在两个领域之间徘徊前进。

    恍惚间,便来到抓鱼陷阱处。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习惯驱使着黄昭的行动,正如巡视水库一样,他向前走着,鞋子踩在细小的沙滩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可黄昭并不介意,他蹲下身,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看不见陷阱里的鱼儿,目光便向上扫去。

    宽敞的湖面终端是水泥砌成的水库,上边已经没有行人。在水库以外,便是一片广阔的天空。天空上没有挂上白云,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平整的湖面上。黄昭不需要眯着眼睛,只因太阳在山林遮挡之处大方地照耀着。

    顷刻间,脚下响起波涛声。黄昭低头看去,原来是鱼儿闯进陷阱,几次尝试后,没有找到出路。奇怪的是,跟在大鱼后头,一条小鱼也游进陷阱。但它没有陷入困境。

    黄昭见小鱼轻松地从竹子围栏的缝隙间穿梭,在大鱼面前表演,大鱼也尝试着在小鱼进来出去的每一个缝隙间逃走,却毫无作用。陷阱正是为大鱼设计,它也成了陷阱里的唯一受害者。大鱼的努力紧紧吸引住黄昭,小鱼本来的卖弄变得不再有趣。

    小鱼也在陷阱里外的几次尝试后,停留在陷阱里,紧挨着大鱼,似乎在诉说着何为陪伴。此时大小鱼儿在他眼里成了母子,他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鱼儿身上。在大鱼陷入困境时,小鱼选择留守,而他,选择了逃避。

    “干看什么?”过于集中精神,或者说过于散漫,让黄昭的警觉性褪去大半,小方无声无息地出现,并没有吓到黄昭。

    没有回头,黄昭把目光放置在远处走在水库上的人看。

    “今天是上山拜祭先人的日子。”或许是对于早些时候高估自己见不着成果的原因,小方在回到屋里放下钓竿,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把。其实没有人要求他去充当一个导师的角色,但从小孤独又善于交际,更因在山上缺少交际的关系,找到一个长期的年轻伙伴,在此处并不简单。

    此时的黄昭并没有察觉小方的来意,水库上有人站在那向着水库下的汩汩水流。

    “你不需要回去祭祖吗?”小方正努力寻找话题。

    “嗯。”

    黄昭的回答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小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他眺望着湖对岸的水库自嘲说:“我不用,因为家里没有人。”

    这一句话成功地抓住黄昭,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眼前这年近四十的小方。

    兴许小方也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傻傻笑了两声,“你家里不是也没有人了吧?”

    黄昭瞪大眼睛闷笑两声没有立刻作答。

    当两人无声地笑以蝉鸣作为配音持续一段时间后,黄昭使用跟路人说话的方式,大胆地说出有关自己的事,“不是,我家里还有妈妈,虽然没有爸爸。”

    见黄昭终于说出第一句话,误打误撞的成功同样给小方带来自豪。

    “是因为去世了?”小方把话问出口时便知道自己是一个不经大脑的傻瓜。

    “嗯,不是,是离异,在我小时候,听说爸妈的工厂快要倒闭,欠了一屁股债,我爸就丢下了我和我妈。”黄昭就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就跟昨天的小方一样。

    “嗯。”此时到了小方不知如何回答,他本能地想说,好啊,不需要拜祭。幸亏刚才的谈话提醒他不需要直言。

    黄昭也没有立马说下去,他正等着一来一回地对答。

    过了一会,小方不想错失机会,问:“那你为什么到这里当水库看守员?”

    他看着黄昭的背影,见对方挪了脚转换中心,没有接话的意思,立刻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年纪轻轻的。”

    黄昭曾经在心里想过许多回答这问题的答案,有关于薪酬的,有关于社会压力的,更有关于无聊想要来尝试工作的。他就是如此回答着任何带有此疑问的人。但此时,他忽然想要一个新的答案,因为小方的问题成了晴天霹雳拷问着他。黄昭的心里反复询问着自己,时间变得缓慢,相对地能让敏捷的大脑闪过无数答案。但大脑却像眼前的小湖般平静。

    黄昭想不到满足自己的答案,随即,眼眶酸疼,发现自己在哽咽,立马控制住情绪,吸着鼻子,回答:“我也不知道。”

    不知对方内心已经历翻云覆雨的变化,小方瞧着黄昭的背影,在山村里跟老人交谈游刃有余的他竟一次又一次地感受挫败。

    黄昭察觉身后的小方上前,没有回头,等小方站定后,他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水里的陷阱,大鱼已经放弃抵抗,它似乎如教科书所说的五秒记忆,悠哉地把陷阱变成适合居住的小天地。小鱼不见了。黄昭叹气一声,认为小鱼终于放弃大鱼时,小鱼从水底下冒出头来,随即浮游在水下能见之处,随着大鱼悠哉游动。

    黄昭惊奇地咦了声。

    “怎么了?”黄昭突如其来的惊叹引起小方好奇,见黄昭看着陷阱,自豪说:“这是我做的,有时候里边的鱼多了,我会带去村里给老人分发。”说罢,好奇地挪动向前。

    低头越过黄昭,见陷阱里只有一大一小两条鱼,尤其在小鱼不算数的情况下,小方也咦了声,“嗯,看来今天并不是丰收之日。”

    “但小鱼可以逃走的。”

    “放心,我当然会把小鱼放生,还有更多时间更大的世界等着它。”小方说。

    黄昭没有理会小方的话,“我见小鱼无数次离开,但它还是回来了。”

    小方也不把黄昭的话放在心里,只是理所应当的上句接着下句的应答,“我想它是舍不得大鱼吧。”

    小方的话,如雷贯耳,再一次撕裂了黄昭平静的心。他扭头抬眼看着屈身弯腰的小方,两人视线对撞后,小方笑眉下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而黄昭的迷茫溃散,第一次集中有神。

    黄昭感觉自己心境发生变化,至于是从什么变化成什么,他茫然地想着。

    小方没有看见黄昭眼里的疑问,而是直身眺望着远方。或许是认为自己终于完成导师的工作,小方告别黄昭,打算到陈奶奶家维修电风扇去。

    在小方告别后,黄昭也看到了些许明媚阳光。在巡视一圈水库走上水泥路时,看着正面而来的陌生人,搬离山村的各户人家,黄昭虽没有主动挥手招呼,但也不介意小孩子看见他露出的好奇眼神。

    没有人跟他搭话,黄昭有点失落。他笑着在快要走完这一段路时,一个大叔正笑得灿烂,黄昭忽然问:“山上还有人吗?”

    大叔被陌生人突然问倒,他打量着黄昭,随即往山上瞟了一眼,说:“还有人。”说罢,见同行人已经走远,大叔加快脚步跟上,还不时回头。

    黄昭没有留意自己的改变,还有大叔的反应。站在山路瞧着山看,他想,或许要当一个合格的水库看守员,也要复杂山火吧。这时,他想起陈伯口中的每天去看望的儿子,那个当护林员的儿子。

    很快,黄昭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借口,去消耗这饱满的亢奋情绪。早上阴沉的黄昭,此时已经变得朝气蓬勃。

    其实,黄昭早已预料山上会有许多村里祖辈留下来的山坟,许是没有真正看见过的原因,黄昭在看见第一座的时候没有感受特别瘆人,尤其是在地上散落太多红色喜庆碎片的时候。

    山上果然已经没有人,黄昭也没有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他无聊地走着,绕开了一座又一座的坟头,留意着只剩下竹签的蜡烛,还有地上的水迹。让黄昭好奇的是,这里沉睡的先人都姓陈,他一一数着,没有注意自己的举动是那样反常。

    陈伯在最末端的山坟处坐着,他坐在水泥砌成的低矮围栏,错愕地瞧着出现在这里的黄昭。

    黄昭只是简单地看了一眼陈伯,点着头权当打招呼,便走上前去挨着陈伯坐下。陈伯见黄昭的反常举动,竟然马上便接受了。从竹篓拿出一个红色苹果递给黄昭,黄昭经爽快接过。

    也就在这时,黄昭注意到陈伯面对的山坟与其他的有巨大的不同,这一座似乎被精心照料着。坟前的红色碟子上,苹果红薯放在上边供奉,原来,黄昭一直吃的便是眼前山坟主人享受过的食物。黄昭才反应过来,为何陈伯前天把递到他眼前的食物又拿了回去。他盯着手里的苹果看,舒展的双眉微微靠中聚拢。

    陈伯也留意到黄昭表情的变化,他闷声一笑,蹲着身子向前跨了一步走到坟前,拿起供奉的苹果,向着山坟主人伸着手,抖了抖,示意自己要吃,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没有说上一句话,便咬了一口拿回来的苹果,更发出甜美的享受声。

    黄昭瞧着陈伯的举动,因为这里沉睡的几乎都姓陈,看着山坟主人的姓氏,黄昭根本不知道对方与陈伯间的关系。他犹豫着,苹果抓在手里,顿时变成一个难以安置的物件,不能把玩,更不能吃掉。

    “你不吃吗?很甜。”苹果已经有一半消失在陈伯的嘴里,他说话的时候苹果汁更从嘴角喷出。

    黄昭看了眼陈伯,便瞧着坟看。

    第一次,陈伯注意到黄昭的心思,他淡定地笑出声来,如同往常一样朴实慈祥,“我相信我儿子并不介意你吃他的苹果,何况他每天都有苹果吃。”

    原来,陈伯每天早上挑着担子上山,为的是拜祭儿子。

    黄昭发现自己错把陈伯儿子当作护林员,顿时变得紧张,他瞧着碑文,推算着数字,陈伯的儿子只有六岁,他省略了陈伯父子间的几十年时光,直接把现在的陈伯和六岁的小孩联系在一起,黄昭唏嘘地瞧着,无言地看着手里的苹果。

    陈伯深情地盯着碑文看,碑文是用一整块岩石切割而成,黄昭不认识黄岗岩,只看见碑文被磨得光滑发亮。

    或许早已释怀,陈伯说真相,其中还带着让人难过的笑容。

    “水库建好的那一年,村里很多大人孩子都会到水库游泳,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他肯定是跟村里的其他孩子到水库里游泳,去那找他,没有找着,但有人说看见他下去游泳了,没有见他从湖里上来。”陈伯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

    黄昭听着,刚才山上的快活顷刻间消失不见。

    “我就下去找,基本上把水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找过,下去了又上来,下去了又上来,已经忘记了究竟下水多少次,从夜晚到白天,村里的人都帮忙下水去,也灰心地放弃。后来,村里许多人都走出山,到下边地镇里或更远的地方去了,我家女人也走了,但我没有,我得留下来。”

    黄昭似乎能听见陈伯说留下来找他的孩子,也看见陈伯的嘴巴做出口型,但“找”这个字没有发出音符,被陈伯吞下去了。

    苹果是新鲜的,应该是陈伯想要把最好的食物留给儿子的缘故。黄昭看了眼手里的苹果,对于苹果出处的介怀也荡然无存。咬下一口,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伯转头看着黄昭,眼里的难过瞬间被意外所取代。他嘻嘻笑出声来,别过头擦掉眼里的泪花。

    黄昭便当作看不见,站起来背对着陈伯儿子沉睡之地,大口吃着他们父子送来的苹果。

    原来,一天快要过去了,站在山坡上,越过树梢,看见太阳挂在远处的山上,缓缓滑落。这是黄昭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夕阳,发现夕阳散发出来的光不再刺眼强烈,是收敛的能量,包容大地的能量,安慰的能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黄昭此时能想到的一句歌词,但他认为并不对。歌词里的夕阳是对青春,对无限美好的向往与惋惜。现在眼里的夕阳,如同黄昭几天以来所看见的,是对于青春的包容,是老人对年轻的体谅还有安慰。

    “刚才小方问我年纪轻轻为什么到这里当水库看守员,”黄昭背对着陈伯,看着夕阳下沉,他睁开眼睛,尽可能想把暖阳收进眼底。“我本以为我是来体验生活,跟最好的朋友说我找到梦寐以求的工作,原来我只是逃避。”

    黄昭抽着鼻子,感觉眼睛因用力注视夕阳而落下泪水,眨巴着眼缓和酸痛。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逃避的不是生活,而是我的妈妈。因为无聊的吵架,我上这里来了,昨天晚上我们又吵架了,”说着,黄昭有点生气,又有点泄气,“小时候,厂欠了钱,我爸丢下我们母子,现在我妈只是说要到其他城市工作,我说不想离开,大学毕业能照顾自己,就赌气上这里来了。”

    终于,黄昭察觉到了。妈妈没有丢下他,而他却用幼稚的方式抛下妈妈。

    陈伯没有说话,上前轻轻拍了拍黄昭的肩膀,一老一少站在山腰处,看着夕阳。

    当夕阳完全消失在山的另一端,趁着天还没有彻底暗下来,陈伯挑起担子,和黄昭缓缓下山去。

    陈伯邀请黄昭到他家吃晚餐,黄昭答应了。

    暂且与陈伯告别,陈伯走过水库的水泥路,陈伯成了夕阳的进度条,夕阳的余光紧跟着陈伯消失在对岸的泥石路里。

    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拨打给妈妈,提示音过后,妈妈的声音出现在电话的另一头,黄昭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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