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困兽”。
感谢红尘久客赠图他
“一个北京的雨夜。”无缘无故,他冒出这句话,吟诗般地斟字酌句,不似往常急躁。
此时,我坐在三机大厦二十九层的《影言》编辑部外,等着进去改稿子。四小时前,大约早晨七点,我趴在出租屋里的单人床上昏睡。模模糊糊接起电话,里面传出林小曼好听的声音,一激灵就醒了。小曼说有篇稿子过了初审,想面谈。挂了电话,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胡乱抹把脸,套上短褂,踩进拖鞋,挎好书包,飞身猛踏小蓝车,终于赶上地铁十五号线拥挤的早班车厢,然后转十三号再转二号线,在阜前门下地铁,艳阳下等505路公交车,五站后下车,北转,连跑带跳地冲进三机大厦,舌战保安兄弟,再乘电梯直达二十九层,气喘吁吁地赶在编辑部下班前见到了编辑林小曼。
坐在办公室外的折叠椅上,回想斜穿北京城百余里路的奔波,脑子和肚子开始造反。
我唆了一眼大厦的玻璃窗,夏日的蓝天把窗框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儿渣子,透露一种瓷实的傻气。
“哪来的雨和夜?”
他不说话了。但我知道,他在酝酿恶毒的言语,以期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予重重地反击。
在这张椅子上少说也坐半小时了,除去刚开始跟小曼打过招呼,一直无人问津。忐忑,我可没精力跟他吵架。
来往的男人和女人,有些举着手机,有些拿着稿件,目不斜视地匆匆而过。出门太仓促,趿着双烂拖鞋就来了。比起那些走过的运动鞋、高跟鞋、黑皮鞋,我的拖鞋着实寒酸,默默地缩进了椅子下面。
拢了拢腿上的帆布挎包。
“知道这只包对你重要。十几岁用它背干粮,背多少吃多少,背少了就饿着。后来又背稿子,齁沉齁沉的一沓子,换回来薄薄几张。都破烂成这样。现在都微信发稿和转账,用不着它了吧。”他见我不答,接着说,“兴许扔了,咱们才能展翅。”
“你别胡说。你也知道,它是咱妈......”
林小曼推门出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没,不久不久。”我说。
“干巴巴的。”他埋冤我。
“你不巴巴,你说呀。“他没接茬。是还懂些轻重缓急的家伙。
“你那篇稿子我看了,不错的。咱们进去谈吧。”小曼眼角弯弯,小月牙那样一荡一荡。
“好的好的,没问题。”我点头哈腰地站起,偷摸着睃她的背影。
“是好看。那腰肢,那臀,那腿,够你回味一阵子了。”
“闭嘴吧。净搅我,一会儿办不成正事。”
“我不好这一型。”
“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在审美这个问题上,我要求他跟我一致,否则夜里塞进奇奇怪怪的,伤了兄弟就麻烦了。
他却说,“跟你说过的雨夜。”
“沐浴液?”
“北京的雨夜!”
我知道林小曼不能碰。她是王嘉的老婆,也是我同学。说来惭愧,我们仨同为中央大学创意写作17届毕业生,王嘉在圈内混出了名气,小曼是国家级大刊《影言》的编辑。只有我李小虎仍旧挎着读书时的烂书包,递稿退稿,四处讨债的模样谋稻梁。
稿费难拿。前月我上《新京》问稿费,他们攥了一年没给我。原本,我不愿去,低声下气,壮士断腕的,可房租水电伙食费三座大山,指不定哪天王大妈就把电给掐了。我腆着脸问吴会计,能不能顺带手批了,再等一年黄花菜都蔫。吴会计撩了撩额前的卷发,说,也不是不给,得用发票换。换什么,我问。换钱呀,发票报销项目费,才能换成钱。现今杂志社艰难,作者也得分担是不。她“啪”地合上笔记本,指间一颗硕大的透明石头晃下了日间的灯光。我......我一码字的去哪儿弄发票?她翘起兰花指修剪血红的指甲,头也不抬,记住啦,只要书票、交通票,其他没用。对了,暖气票也成。
这艳阳高照的,我他妈上哪儿找暖气去!蔫兔子也有咬人的时候。脑门子有些窜火。吴会计把锉刀往桌上一撩。还没等她说话,我一哆嗦,我……我……供暖季的时节再来……
回去的路上,手掌痉挛得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上,完全不受控制。
“就您这德行,哪儿能成事?”我知道他嘲笑。从小落下的毛病,一紧张就这样,严重时还尿失禁。
我想象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但他嘴角上扬,眼光有神,是得志少年的模样,而我,谢顶、颓萎、麻木、下垂。是的,或者说他是我的分身,他如影随形,飘在我脑后的空中,审视着、调侃着、辱骂着,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射出一只只暗器,中伤我隐秘的命门。一想到自己身冒浓血的模样,便产生一种爽利的痛感,仿若浑身被洗涤洁净,变成全新的自我。
我同样需要从小曼这里拿到稿费。我盯着她轻轻摇摆的臀部。
“改成北京的一个雨夜,好些吗?”他还在作诗。
我没理他,走进了小曼的办公室。回头望一眼,刚刚坐的椅面微微凹陷,莹莹发白,有一滩浅浅的水渍。
悄悄摸一摸裤裆,是干的。
螳螂
雨敲在出租屋的窗户玻璃上,滴滴哒滴滴哒,那些跑成斜线的水点,把夜晚的灯光溶成朦胧的光晕。膀胱渐渐感到压迫,我醒了。厕所里,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马桶上方的窗户。窗框外趴着一只硕大的螳螂。
“小虎,你带笔记本了吗?”
“啊啊,带是带了。不过电源忘家了。着急忙慌的。”我看着小曼面前那台崭新的“银光菠萝”,一面掏出我的老伙计“希望”。手掌又开始痉挛,不由自主地一张一合,“这手老抽抽,不过不影响码字的。”我不好意思地说。
小曼微微一笑,倒不在意。她凑过来查看电源插孔,说,“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同型号的。”
她的发梢略略撩过我的面颊,一丝清新的香风,转瞬即逝。我的鼻尖长出细细的丝线,粘上去,扒上去,纠缠那些黑色的发丝。
“可惜名花有了主。”
“你烦不烦?”我埋头看稿子。
“写了这么多年,买不起一台菠萝。你说说你,追求那些有的没的,换不来钱也换不来流量,屁都不是。”
“求求你闭嘴吧。”
”你看看那些搞纯文学的大佬,哪个不是既有风度又有个性的,就你这秃头怂样,注定出不了头。”
他还在叨叨,我不听他的,扭头望向办公室外。刚才那把椅子上,水渍竟长成了圆柱体的形状,莹白色的水波荡漾,散播更耀眼的强光。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却视而不见。我呆立在窗前,望着那一团不明物质。忽然,它向我射出一道水线,从眉心钻进去,——螳螂——
吓得我一哆嗦,尿缩回去半截。盯着它好一会儿,方接着尿完。我系好裤子,凑到窗玻璃边细看。它挺立着粗壮的后腿,稳稳地站在窗外一线很窄的台面上。头顶的触须轻轻摇晃,似乎往夜空发射某种神秘信号。我知道它是绿色,但在夜色的勾勒下,变成一段棱角分明的暗影。它怎么来的?这里距离地面六十多米高,它怎么来的?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它怎么来的?
它果然会找地方。今夜的雨从南往北下,这扇窗向西,是避雨的方位。但同样的方位有一层、二层、.......、二十八层,二十八个选择,你选了二十九,最高的那一个。
我把马桶盖放下,跨坐在上面,点起一支烟,和它对视。我静静地坐着,它静静地站着,两两相看。隔着玻璃,我仿佛听到它的触须在玻璃上敲击着单调的节奏,——莫斯码?见鬼!
“它是母的。”他也醒了。
“你少废话。”我拿烟熏他。“单身汉的荷尔蒙再浓烈,也不可能跨物种。白痴。”
“就你能!”
我不理他,但我觉得冷。螳螂的复眼发射无数的视线,穿透了我的身体。我伸出手指轻敲玻璃,“你是在找我吗?”正要再敲,它却鼓翅飞走了。飞进雨夜,与无数的雨点融为一体,变成黑暗里另一颗暗点。
“我找到电源线了。你试试。”小曼手拿着一捆黑线。
“怎么了?”她面露稍微不解的神情,在我对面坐下来。
无
“我们直接说正题吧。”小曼跟学生时代不一样。那时候她羞涩,扭捏,勾起男人的保护欲。现在,位置对调,我寻求她的庇护。
“第二章第三段开始,透露了一个案件。”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的故事与近期的热点新闻重叠了。
“有一辆车总在暗夜里徘徊,专门送那些在007公司加班到深夜的女孩回家。”
“是。我写的是在封闭空间里,产生的暧昧情愫。这些情愫的产生和结束,毫无道理,却会因为隐秘而肆意生长。”
“我理解你想探讨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她眼里轻微地闪过一道光,“不过,太露骨了。最近很多女孩在深夜失踪,我们怕社会舆论会误解。”
“误解?以为那个司机是我?”
“二十九楼窗框下螳螂的剪影。”他没头没脑来这一句。
“倒不是。《影言》从不捧热点。你这篇稿子与社会事件高度耦合,有蹭流量的嫌疑。这与我们杂志的一贯态度相悖。”
“但我的稿子是两年前写的!”
“除了流量,我个人觉得还有个更现实的社会问题。”
我听下去。
小曼仿佛踌躇着字句,“小虎,你想,如果,也就是,如果啊,如果,女性读者读了这篇小说,联系到现在的失踪案,会不会,我是假设,会不会觉得那些女孩是咎由自取呢?”
“什么?我不懂。”
“我只是假设,一种可能。我是编辑,也是读者。作为女性的立场,较难接受,一个女孩的自投罗网。明明有危险,为什么不设法自救?又或者,明明知道对方是废柴,为什么要飞蛾扑火?”
小曼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真想狠狠地抽几口烟。
但墙上的禁烟标志让我只能深深地吸几口气,“那你的意思是,没有前途的人便不具备爱恋的资格?”我低头瞅脚上的烂拖鞋,它们正散发着汗臭气。“又或者,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人物,绝不可能发生不光彩的事件?那么,你们是觉得,那些深受家庭暴力的女性都是咎由自取咯?”语气尖刻起来。
“我们只是觉得应该写一些正能量的作品。”小曼低下头,长长的发丝垂在桌面,我想用拳头一把把它们握住,拉拽,撕扯,就像我那混蛋父亲对妈妈经常做的。
我探身压在桌面上,一个字一个字逼问,“那你说,那些在父权暴力下长大的孩子,应该怎么自我脱险?那些长在阴沟里的孩子,如何知道阴沟外面的世界!”我听到牙齿摩擦的声响。
“小虎,躲开,你快跑!”是妈妈的声音。
“你冷静,别犯抽。”是他的声音。
“老实把裤子脱下来,打烂了,老子还要花钱给你买新的。”是混蛋的声音。
碎片、血、肉、水、恶臭、绳索、棍子、断了腿的椅子。口中的惨叫,棍子的闷响,在空洞的墙壁之间像回力球那样,弹过去跑回来,跑过去弹回来,无休无止。
如何自救?如何自救!他自己和腐烂融为一体,早已无分彼此,如何自……救……
又下雨了,雨点的敲击声总是单调乏味。它们是混蛋的同谋。它们冷漠地倾倒,吞掉哭喊,融化泪水。声音跌在声音里,水落进水里。什么都不曾发生。棍子抽下来,空气轻微地震动,毛孔急剧地收缩,木屑与皮屑亲密地交合。我一辈子都在等待它的降临,我渴望它的降临,它来了,我方获解脱。烂了,不痛了。螳螂,停在窗框上,默默地注视。你是降临者,你是审判者。你知道的是吧,只有你知道,还好有你。仿佛高烧中的呓语。
“趁人家没变脸,你赶紧收拾东西跑吧。”
小曼的脸色开始发绿,身子涨长涨高。椭圆的腹部向后翘起,装满了透明的球卵。眼睛鼓胀起来,越来越圆,越来越大,像两只篮球。绿色触须摇摇晃晃接上了吸顶灯。灯光被它搅得忽明忽暗,两只绿色巨钳,轻轻夹起马克杯,放入紫红色口器,嚼动着,滴下丝带状的分泌物。
它俯视着我。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
他说,“快跑呀,笨蛋。”
一股奇异的热望贯穿腹股沟,灼热的身体竟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我咽了咽口水,目瞪口呆地望着它步步逼近,我闻到螳螂的腥臭,我渴望被它咀嚼,我向往它温暖的腹部。我渴望它的降临。
“小虎,李小虎,你还好吗?”我睁开眼,小曼的脸庞距我八又四分三厘米。离我晕倒时间过去了二十点五秒钟。
雨夜
雨从午后开始下。起初淅淅沥沥,大家并不在意。到快下班的时候,越下越大,越下越猛,白辣辣的一颗颗雨从窗户潲过来,打在胳膊上,生疼生疼的。我起身去关窗。风裹挟着雨扑面而至,头发、面颊和衣服瞬间尽湿。
窗户终于关上了。老旧生锈的窗框,像一张豁牙的老嘴,总是漏着。雨水从漏缝里渗进来,混着陈年的锈迹、灰尘,在墙壁上爬成一道道棕黑的细线。仿佛涂满浓黑眼影的眼眶,冲出的黑色泪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雨,伴随雷霆和痛感。好像隐含着不可示人的惩罚。
从工作台近旁的窗台往下看,能看到软件所的南门。窗户上那些跑成斜线的水点,把玻璃切割成相邻的四边形,一滴追上一滴,聚成更大的一滴,落进溪水和河流,成为数不尽的水里看不见的那一滴。
却找不见南门。甚至南门正对的那条新台路也不见了。我勾起衣袖擦拭玻璃,踮起脚尖再仔细辨认,方才明白它们被滔天的雨水淹没了。那条从东到西笔直宽阔的新台路变成了一条河,一条贯穿城市的内陆河。我想不明白,不到半天的时间,路竟变成了河!
抬头望向不远处雨幕下的那栋红顶楼房。我租住的房子在那里。准确的说,只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单间。在这个庞大的城市,我拥有一支二十瓦的白炽灯泡和一张九十厘米宽的单人床。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窗户,可哪一扇都不属于我。
天色越来越黑,雨却不见减弱。我决定从办公室出去探探路。
站在科研楼的屋檐下踌躇,听到有声音从瓢泼的雨线间穿过来,“董倩,你去哪里?”我循着声音望过去,是科室的同事林姐姐。她开一辆白色小轿车,车窗摇下来一线缝。
我用手挡雨跑过去,钻进后座,说,“我去南岭路。多亏你叫我。”衣服和头发的水滴在车座上,很快湿了一圈。我过意不去。
林姐说,“没事儿。这么大的雨,老天豁开了口子。”
开出软件所,她才意识到南边过不去了。
“那怎么办?”
“我只能把你带去北运路,你从那边找路回家。”
“南边全淹了。”想起新台路那条河。
北运路口,我从车上下来。撑着伞站在路边,远远望去,整个城市隔绝在巨大的雨帘之后,面目模糊。
一辆辆陌生的车从我身旁急驰而过。车轮把积水翻滚成抛物线的形状,黄色的灯光被水抛上去,落下来,砸在水面上,像一只破碎的月亮。我用脚尖搅一搅,它化在水里消失了,仿佛不曾存在。雨不断地从伞的边沿落下来,雨和伞拼成了一只透明的玻璃罩。我被封在这个罩子里,撞破了头也出不去。总是这样,事情总会莫名其妙地走向同一个终点。上一刻明明谈笑欢声,下一刻就只剩下了我。像变脸一样,一瞬间留下惊慌失措的我。他们都去了哪里?分明这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却死一般寂静。声音死在声音里,墨滴进了墨池里。老天豁开了口子,无人幸免。
一辆车打着双闪停下来。副驾驶的车门打开。男人喊,“你要去哪里?”
“去南边。”
“南边淹了,但我可以捎你去附近。”
他催促,“车停久了很危险。快上来。”
片刻后,我坐进了副驾驶,“谢谢。”
“嗯”,他轻声回答。他似乎不像坏人。况且,这么大雨,他又能带我去哪里?用余光偷偷地看,他头发稀疏,带眼镜,似乎很胖。斜挎一只辨不清颜色的旧书包。他胳膊伸得很直,很用力地撑着方向盘,手掌却一张一合,似乎在做某种手掌体操。
握久了方向盘,需要放松也说得通。
有一股暧昧的气味,或许是雨水的湿腥气。我说不清。
安静极了。仿佛能听到脚边雨伞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滴漏那样交待着时间的流逝。透明罩子变了形,罩住我和他,将我们封锁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空气渐渐凝重,它们湿漉漉地爬上我的脸孔、颈项、胳膊、小腿,激起一层一层轻微的战栗。我直视着前方交叠的红光,胸腔生出无数扭曲的藤蔓,慢慢攀附过去,缠绕、吸附、绞杀。全神贯注。
我不喜欢男人。我厌恶他们。他们只会带来疼痛,他们用拳头强迫,他们用语言诱惑。逃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以为可以遗忘。一叠胶片没有冲印,就可以当作不曾发生。可是,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那些疼痛回来了。它们从模糊的胶片里复活、站立,一步一步踏上我的胳膊、脸颊,所经之地一片火辣。逃不掉。在这个雨夜,我逃不掉。嘴角麻麻的,那是液体流出来的触感。我抬手擦一擦,什么也没有。
我深深地呼吸,克制着颤抖。我吸进的空气是他呼出的空气,我的胸腔充满了他的物质。全身的毛孔急剧地紧缩,在炎热的雨夜里,我渗出一身冷汗。
扭过头看车窗外。雨淋淋的玻璃上,水一滴接一滴,在它们的轨道上,等待、连接、拥抱、相聚,变成更大的一滴,然后掉落。它们总在重复同一个游戏。一只手轻轻触上我,它在我裸露的胳膊留连片刻,然后慢慢往下移,掠过乳房,停在腰间。我渐渐感觉到它的温度,它像一团火,熊熊而起,下一刻就会把我烧为灰烬。我惊作一团,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只剩下那一块肌肤,被他抚触的、重压的、燃烧的。我发起抖来。
我一动不动,怕惊动他丝毫。又微微地侧过头,用微弱的余光去看他。他的手在方向盘上紧握着,那那团燃烧我的是什么?我陡然松懈下来,全身酸痛极了,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战役。一腔失望的虚妄里,凭空生出了巨大的渴望。此刻,不论他是恶魔,还是天使,我等待那一刻的降临。
他突然说,“前面堵了,我从左边拐出去。”
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公园,高高矮矮的树木,在夜色下变幻成黑色的剪影,沉默地迎接雨水的袭击,荒境般萧瑟。新台路的河,南边淹没。我恍惚地意识到,或许从始至终,我就不可能抵达。我走不出今夜。
雨是巨大的笼罩,把我和他隔在荒境之内。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一支热带雨林里长出的食人藤,把我们捆绑、迷幻、享用。
雨在车顶盖击打出单调的节奏。车玻璃上趴着一只螳螂。我在失去意识之前,仍旧疑惑,它是怎么穿透雨幕,来到这里的。它看到了什么,我最后的模样,在——
北京的一个雨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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