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林宝田刚走到村口,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

就在十分钟前,他刚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因为一个书包。
过几天暑假就结束了,林宝田得回到县一中继续上高二,他的那个帆布单肩包已经很破了,而且因为洗过多次,边角都发白了,实在有些丢人。他因此向父亲提出想买一个其他同学背的那种双肩包,看着也洋气些,脸上也有面子,没想到竟被父亲一口拒绝了,还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不懂事。
连一向向着自己的母亲也站出来帮着父亲,说让他再对付两年,等上了大学,一定给他买个最好最漂亮的书包。
林宝田觉得很难接受,心里也特别委屈。他知道自己家的情况确实没办法跟城里的孩子比,可自己也并不是那种大手大脚的孩子。不过一个书包而已,为什么连这小小的要求他们都不肯满足?
他望着自家阴暗昏黄的陋室,想着县里那些同龄人光鲜亮丽的生活,还有他们不自禁望向自己的鄙夷眼神,心里堵得特别厉害。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一个贫瘠的山村,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下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夺门而出。
母亲叫着他的名字,放下手中的活计便想追着出门,却被父亲一把拉住,在后面粗暴的吼:让他走,爱去哪里去哪里,有本事别回来!
……
这是林宝田有生第一次离家出走。
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一条运动裤,一双球鞋,裤兜里有母亲昨天偷偷给的十块钱,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行李。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者可以去哪里。
或者去邻村的王阿牛家?王阿牛跟他是同学,家境跟他差不多,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两人才成了好朋友。
反正,不管去哪儿吧,现在是不能回家的。
十七岁的林宝田有着自己的倔强,已经比父亲还要高半个头的他,绝不肯轻易再向自己的父亲低头。
他这样想着,便插上了一条小路。这条路他走得很熟,比大路要近着好几里地,尽管此时天已经有些蒙蒙黑,但作为一个男子汉,林宝田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走了三四里地后,他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路旁的景象好像并不像通向邻村王阿牛家的方向,更像是往自家村子方向而去。
这怎么可能呢?这条路又没有岔路,自己就这么一直走,咋就走反了呢?
林宝田觉得有些大惑不解,越往前越发现就是朝自己家走,隐隐都能看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了!
他心想,怕是我脑袋里想着事情,当真是迷糊搞错了。于是他掉过头去,朝着相反方向而去,但走了有半个多小时,竟然又看到了前方路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
林宝田这时有些慌了,这第二次他可是认真看着路走的,一开始确实都没问题,不知为啥走着走着道旁的景象就变了,又变成自己在朝着自家方向走。
他咬咬牙转头狂奔起来,然而又试了两三次,总是过不多久,就发现自己明明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么一折腾,他眼睁睁看着天色从蒙蒙黑变成全黑,到现在已经重新蒙蒙亮了。
意思就是说,自己已经在这诡异的路上走了一整个晚上了?
林宝田走得满头大汗,双腿也有些发软,他开始觉得这好像是一个预示:预示着自己永远到不了邻村,预示着他除了回家,不可能去到别的地方。
但此时此刻,他也已经开始想念自家温暖的火炕,想念母亲碎碎念的唠叨,甚至想念父亲严厉铁青的面容了。
……
林宝田朝着大槐树的方向,没有再受到任何阻碍,顺利的回到了家。然而推开门的一瞬,他却当场愣住了。
因为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此刻正和往常一样在灶台边洗着菜,但她的样子却让他立刻叫出了声——只见母亲的脸上竟然堆满了皱纹,头发已经全白,身体也佝偻得厉害,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衣服和熟悉的动作,林宝田甚至都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外婆了。
可是母亲才四十三岁啊,虽然因为常年的辛劳比城里的妇女显老一些,但毕竟还只是中年,怎么一夜之间,母亲竟像是突然就老了三十岁?
但更诡异的是,他这一声大喊,母亲竟是充耳不闻,像是根本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
这时他看到一个壮硕的男子从自己身后穿过,大咧咧的往床上一坐,向着母亲呵斥道:“妈,动作快点,我饿了,对了,有肉吧?”
林宝田定睛一瞧,那个男子大概四十来岁,看眉眼竟然跟自己长得极其相似。这时他听见母亲唯唯诺诺的道:“阿田,中午先随便吃些吧,晚上、晚上妈去想想办法……”
男子凶神恶煞的站起来呵斥道:“死老太婆,我就要吃,你现在就去买!没肉怎么吃饭?快去快去!”
母亲嗫嚅着说了句什么,男子忽然暴怒的跳起来奔上前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往灶台上按!
林宝田怒不可遏又惊诧莫名,上前几步对着男子大声喝道:“你怎么敢这么对我妈!我打死你!”同时一拳就朝男子后脑揍去,没想到竟打了个空!
男子就像一个影子一样,他的拳头穿过他的头,打在了前方的虚空中。
不——更准确的说法是,林宝田自己就像一个影子,刚才男子就是直接穿过他的身子进门的。很明显,无论母亲还是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林宝田,都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也听不到他的说话。
林宝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在哪里?如果面前这男子是他林宝田,自己又是谁?自己长大之后,真的如此不孝么?父亲此时又在哪里,会不会已经……
就在惊恐万状之时,林宝田忽然听到了一个亲切又焦急的声音:“阿田,阿田,你在哪里?你快出来,不要吓妈妈呀!”
……
林宝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村口不远处的苞谷地里。
此时天已全黑,他走出苞谷地,看见自己的父母各自拿着一盏油灯,身后还跟着几个村民,都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林宝田眼前一亮,不顾一切的奔了上去,清楚的看见了自己母亲一脸担忧却依旧四十三岁的脸,高兴的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父亲走了上来,林宝田以为他要打他,但是父亲却只是伸手抱住了他,说道:“田伢子,爸爸明早就带你去买书包。走,咱回家!”
林宝田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依旧不算老的父母,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和庆幸过。
“爸,妈,我不要书包了,真的不要了。你们放心,我也不会再离家出走了。”
林宝田的父母面面相觑,心里觉得很奇怪,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高兴了。
林宝田一直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做的这个梦,只是从那以后,他也不再和同学攀比穿着和外在,只一心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后来也再没觉得有谁鄙视他。
在父母的眼中,他们同时欣慰的发现,那个十七岁的夏夜之后,儿子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大人。
焱公子
写有灵魂的故事,过有温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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