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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嫂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出了棠梨院。
一路上,宫人战战兢兢、纷纷后退。有几个侍卫甚至抽出一半佩刀,在看到大嫂盛气凌人的目光后默默放回鞘内。
她俯身凑到我耳畔,朱唇轻启,缓声道:“我要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她把我拖至宣德殿,从腰后摸出一把短刀架到我脖子上,威逼宫人统统退到殿外。
大殿只剩下我们二人,正不知道她意欲何为时,门口出现一人。
那人一身银甲,风尘仆仆,满面尘霜,一看就是刚从边关回来的。
他是大梁的皇帝陛下——李俭。
看到他进来,大嫂的脸上立时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连架在我脖颈处的刀都透着森森寒气。
“呵呵,你终于回来了啊!”大嫂笑声如魅,如暗夜吐信子的蛇。
李俭丢下手中配剑,举起双手,沉声道:“放了她,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跪下!”大嫂尖着嗓子喊。
李俭跪下了,即便是跪着,他的头还是扬的,腰是直的,朗朗如日月入怀。
我笑了,眼泪顺势而下。
曾经不可一世的三皇子即使在敌国沦为质子,被人打折过双腿,都不曾惧怕,如今,却为我这个卑贱之人屈膝。他这一生,很少有偶人一般被推着走的时候。
我何德何能,也不配他如此。
我的眼泪滚在刀尖上,映着殿外七色的阳光,满园春色,真好看啊。
于是,我抿唇,对着李俭温柔一笑:“陛下,来生再见啊!”
话音未落,大嫂的短剑就从我的脖颈划过,顿时,血液喷涌如流。
李俭跪行几步接住我,我倒进他温暖的怀里。
血,太多血,弄脏了他干净的铠甲,还弄脏了他的脸,我伸手,想揩去他一脸血污。
可是,无能为力。
他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落在我的唇角,好苦啊。
耳畔是大嫂濒临崩溃的笑声,癫狂如兽:“死了好,哈哈,都死了,哈哈。”
“李俭,你永远都得不到她了。你当了皇帝又如何,你拥有万里山河又如何?”
“你注定一生孤苦,永失所爱。这是你的报应。”
“不要哭。”我拿干净的袖子给李俭擦脸,轻声安慰他:“不要哭,我答应过做你的皇后,就是你的妻,不管生与死,我总是与你一起的。”
李俭点点头,眼泪却更多了。
我太累了!
好想睡一觉。
我听到李俭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在齐国一样。
他总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唤我,白莺。
原来,人死后的一瞬间意识竟如此清醒,我清晰地听到李俭犹如野兽般的咆哮,听到他冷漠地下令把大嫂乱刀砍死,然后血洗宣德殿,把大皇子的余党统统剿灭,挫骨扬灰。
他抱着我踏过一片尸山血海,一步一步走入至高处。
至此,他再不是大梁那个软弱无能的小皇子了,命运逼他走的这条道,荆棘丛生。帝王之路,注定是血染的。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他或许宁愿和我一起留在草原,过平淡的人生吧。
(二)
初遇李俭那年,我才八岁。
那日,大内总管曹公公把十二岁的李俭领进白府,让他拜我阿爹为师。
在此之前,白府就接过圣旨,皇帝要把梁国的三皇子送到我府上寄养。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啊。
三皇子李俭在梁国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乃北狄和亲公主所生,虽非嫡子可身份显贵,若在齐国出什么岔子,那引发的就是三国争战。
再者,他在大梁的威望很高,且聪颖更甚两位兄长,更是大梁皇帝心头宝。
所以我们大齐国君才把天降重任给到我们白家,名为器重,实则施压。
曹公公推了推李俭,笑道:“这就是我们大梁皇帝给三殿下选的老师。”
锦衣少年躬身行了拜师礼,浅碧色的眸闪了闪,似夜空中翻涌的星河。
他太好看了,比我表哥,齐国的太子叶清翊还要好看些。
我躲在阿爹的身后,抿唇瞧着他笑。
阿娘拉过我。陪笑道:“殿下见谅,小女不识礼数, 让殿下见笑了。”
少年并不在意,看起来沉稳,语气里却透着一股稚气:“大家莫再叫我殿下,叫我李公子便好。”
此后,李俭便在白府住下了,我父母也未拿他当外人,吃穿用度、诗书骑射皆与兄长同。
李俭性冷,恪守礼仪,所以即使我们一同长大,他与我之间也始终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及笄一过,陛下就给我赐了一门婚约——
我的表哥,也是当今太子叶清翊。
收起少女朦胧的心思,我知道,我是一定会做太子妃的,等叶清翊当了皇帝,我就会做他的皇后。
从我出生那刻起,我的人生已被安排好了。姑母皇贵妃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熬死皇后,入主中宫,所以她是一定要培养出一个白家的皇后的。
可,人算不如天算。
十六岁那年,白家罹难,全府被人劫杀,我在一片火光中被人救起扔在马上朝皇城外狂奔。
风在耳旁咆哮,箭矢擦过鬓角,我在巨大的恐惧中沉入黑暗。
待醒来天光破晓,离皇城已八百里之遥。
我背靠一棵树,身上盖着薄毯,不远处站着那个人,发带飞扬,长身玉立。
昨夜,宫廷政变,太子暴毙东宫,二皇子一党逼宫篡位。姑母自缢,白家连坐遭难,举家被灭门。
我亲眼目睹阿娘死在我面前,她拼尽全力将我塞到床底,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贼人的视线。
我的牙齿深深咬在臂弯里,血腥的气味让我几乎失了意识。
“阿娘……”我跪在地上,痛哭出声,冲着远处冲天的火光磕了几个响头。伸手摸出腰间一把短刀,眼睛一闭,朝脖颈抹去。
腕间一痛,短刀应声而落,再抬首对上一双幽蓝的眸子,声音清冷——
“老师和太子殿下将你托付于我,他们让我带你离开。”
我拼命摇头,满脸是泪。
爹娘死了,阿兄也死了。
他们一定在奈何桥上等着我呢。我不想独活,可是我的手腕被人死死扼住,那人力气很大,几乎将我的骨骼捏碎。
“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
“但若能活着看着仇人去死,再难也要活下去。”
我不知被他哪句话触动了,寻死的念头瞬间被击碎。
此刻,喷薄而出的朝阳,如同一块流光溢彩的美玉,正一点点升起。
(三)
有叶清翊的通关文牒,一路上我们倒是顺利,待到大梁边境时,大齐追兵已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了。
来迎接我们的人倒是很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他下马跪拜:“殿下,皇城有暗哨,不宜进城。”李俭扶我下马,那人转头看向我,眸中是放大的惊讶。
我想起来了。
他是白府门前一个乞儿,以前,我经常看见他拖着一条残腿四处乞讨,还被其他乞儿欺负,我还为他打抱不平,给过他银钱和吃食。
看我愣神,他向我作揖:“大小姐是否还记得在下?”
我恍然,看着他身后的猎猎风旗,明白他原来是李俭的人。
他在大齐六年,在李俭刚进白府那日就出现了。
守愚藏拙,就连李俭也是珠玉蒙尘,安安心心待在大齐,很多时候,他和阿兄一起温书,练剑,表现并不突出,阿爹还说,这位三皇子资质平庸,跟传说中大相径庭。
所以梁帝才把他送来当质子,明面上表达了十二分的诚意,实际上,他亦是被大梁放弃的棋子罢了。
若非这次白家遭难,阿爹的亲信从旁协助逃出重重关卡,这辈子,他都休想回故土。
有人不想他回去。
我们在城外徘徊了数十日之久才接到宫里的传讯。老皇帝出城十里,泣涕横流,旌旗蔽空,马上的大皇子李谨高昂着头,面上似笑非笑。
“三弟,欢迎回家。”
李俭的视线越过他在人群中一阵搜寻,然后垂下眸子,拉住我跪在梁帝面前。
“父皇,此次归来儿臣还带了白莺,她是齐国名将白黎的女儿,白黎也是儿臣的恩师,可是前不久,白家遭人陷害,全家遇难。”
“若非恩师,儿臣决计也回不了国,所以儿臣希望父皇派兵与我征西,为白家讨回公道。”
眼底滚过热流,我未料到,李俭回国的第一件事,竟是为此。
他话音未落,周围就传来一阵热议。
马上有数道寒光落在我身上,我父亲常年征战树敌无数,梁国折在我父手中的将领亦不在少数,此次跟着李俭回来,原本就危机重重。
李俭握住我有些微凉的手指,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领着我朝梁帝跪拜下去。
梁帝踟蹰良久,方俯身搀扶,道:“吾儿一路辛苦,舟车劳顿,这几日就在宫里歇着,其他事情,日后再议。”
梁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几眼,随后吩咐大皇子李瑾安排我与李俭的住处便打道回宫了。
“你父皇不欢迎我,你哥不欢迎你。”
马车上,我对李俭说。
他笑笑,劝我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我担心他。
李瑾看他的眼神总是冷嗖嗖的,梁帝对他的宠爱像是演的,处处透着虚伪与算计,这梁宫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危机四伏?
入宫后,我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院子虽简陋,却格外雅致。
到处飘着海棠和梨花的清香。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这里的布局设定和我白府如此相似。
有几个着装打扮清雅的婢子在院子里洒扫。打扮同样优雅娴静的夫人拉着我的手,道:“姑娘,可喜欢?”
她是李谨的正妃,吏部尚书嫡女,李俭的大嫂。
“王妃用心了。”我对她过分的熟络颇感不自在。
她扶我坐在花廊下,眼角眉梢都是和善的笑:“跟我还见外?你就跟李俭一样,叫我大嫂吧!”
我摇摇头,身为敌国权臣之女,四方虎视眈眈,这唯一的温暖倒叫我猝不及防。
“傻姑娘,你还不明白吗,李俭喜欢你,迟早,你都是要叫我一声大嫂的。”
我站在海棠树花影里,看着大嫂离去,心里忽有些乱。
大嫂说此院子的图稿就是出自李俭的手笔,他怕我思乡过重,忧虑过甚,想法设法让我开心。
有一片梨花落在鼻尖,清幽的香气飘回了从前。
从前,我也喜欢昂起脸站在院中的梨花树下,看叶清翊麻溜地爬上去为我摘挂在树桠上的纸鸢。
趁他不注意,我偷偷拿走树下的梯子,往树上扔果子。看着他左躲右闪哈哈大笑。
堂堂太子爷,像猴一样憋红了脸,咬牙切齿道:“白莺,你等着。”
有时候李俭经过。叶清翊也会叫他帮忙,李俭就当做没看见。
李俭这人,闷得很。
但是有一次,我就被人狠狠教训了。我故技重施搬走了叶清翊的梯子,叶清翊待在树上用野果丢我,刚巧砸中了正在看信的李俭。
不知为何,碰到他那日心情不好。
他对叶清翊礼仪俱全地苛责一番,说啥为人君者应当恪守礼仪,做万民之表率,说得叶清翊都愣住了。
接着他目光转向我,浅碧色的眸子里写满叱责,眼眶微红,似乎还透着隐隐悲伤,他指着我骂,说在他们大梁,女子俱是贤良淑德,未有此等野蛮的。
一句话说得我泣涕涟涟,哭得惨极。
叶清翊从树上跳下来,与他扭打在一处,边打边骂道——
“要你管,莺莺将来就是我的太子妃,被自家媳妇欺负,小爷我乐意!”
当夜,我们三跪了皇家祠堂,向列祖列宗忏悔自己的过错。
李俭骨头硬得很,被小黄门打趴下了才匍匐于地,口中依旧念叨——
“这是你们大齐的祖先,关我何事!”
叶清翊冷哼一声,吊儿郎当道:“大齐又如何,你只是颗被大梁抛弃的废棋,难道还指着能回去?”
眼看他们又要打起来,我立刻横在中间,讪笑道:“二位好汉,所谓不打不相识,今夜一过,咱仨也算同甘共苦过了,恩恩怨怨一笔勾销,若何?”
夜风寂寂,我感觉头顶似乎有数只乌鸦飞过,正尴尬得直抠手,只闻叶清翊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
很久很久以后,直到我们仨成为真正的好朋友,他才告诉我们,那日,他接到千里之外的传书,他的母亲,北狄的长公主,殁了。而大齐竟不放他归国奔丧。
“放心,等小爷登基了,定然放你回去的。”叶清翊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胸有成竹道。
一语成谶。
叶清翊亲手将通关文牒交到他手上,让他带我离开,自己却永远留在那场政变中,成了墓碑上永远的昭明皇太子。
(四)
“白莺!”
房门忽然被人踢开,进来一个身影。一身戎装,步履矫健。
我擦了擦眼泪坐起来,烛火拉长了他的影子,却离我很远。
“收拾一下,咱们即刻出发……”
他的眸子闪过一抹暗色,抓过我的手,我下意识地一缩,却牵动伤口,疼得呲了一声。
“谁伤的?”暗夜烛火下,手腕青紫斑驳。脖颈处还有几处抓痕被我藏得很好。
“是不是——她?”
李俭见我不回答,抽出腰间短刃,转身出了门。我拉不住他,只好从后面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和厚重的呼吸,月华温柔地将我们裹挟,我的泪湿了他的铠甲。
“不……大嫂待我很好,但是,梁宫真的容不下我,容不下一个敌国的罪臣之女,李俭,你放我走吧,我想离开这里。”
白日里,李淑仪来过,带着宫里一群嬷嬷说要教我一些大梁的宫规,李淑仪的爹是淮南节度使,曾在战场上与我爹数次交锋皆是败将,狼狈而逃,她记恨我是应该的,公报私仇也在情理之中,奈何今日下手有些重,终被李俭发现了。
我不想李俭担心,想着自己吃些亏,能解那些人的恨,他在朝中便不会树敌太多。
“我答应过昭明太子要保护你,我……”环在他腰间的手渐渐松开,心里的某根弦还是断了。
我牵起唇角,苦笑:“不必了,三皇子殿下,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很喜欢棠梨院,我也很感激你带我逃离大齐,可是,你终归是护不了我一世的,放了我吧!”
他转过身,眸中有一股我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他来拉我的手,脚步坚定朝一座宫殿走去。
心内惶恐不安,脚步踉跄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直到他一脚踹开凤仪宫的殿门,用剑指着正在梳妆的李淑仪,凶狠道:“若我李俭连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那还真妄生为人了。”
说着,他一手遮住我的眼睛,手起剑落。
殿内传出一声惊呼,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我的手背,摸起来黏黏的,屋内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他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不怕,我这就带你离开!”
一匹快马在夜色里狂奔,李俭将我牢牢护在怀中,满天星斗为伴,日月轮回不歇,等我们甩开大梁追兵与城外的亲卫汇合时,连日的奔波劳累早就透支了我的身体,昏昏沉沉中,我推开李俭:“三……三殿下,你快走,他们很快要追来了……”
李俭把我抱得更紧,有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脸颊:“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我勾唇笑笑,贪恋他怀中的温度,李俭啊李俭,你再这样,我可否当作,你也心悦于我?
太和九年的那个花灯节,我好不容易甩开跟屁虫叶清翊,一个人漫步在京都的街头,看花灯初绽,流光溢彩。
在一个卖兔子的灯盏前,我遇到了同样落单的李俭。
当时,陛下正撮合他与南阳郡主,而我也已与叶清翊订了亲。
四目相对间,气氛有些尴尬,还是摊主打破了沉寂——
“这位小娘子,玉兔灯还要不要了?”
我正在兜中摸银子,就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手心躺着一两碎银。
李俭的性格很内敛,话也不多,所以一路上,我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脚步都变得有些踉跄。
好不容易挤出人潮,走在我前面的李俭忽然回头,我的鼻尖差点撞到他胸前。
他看着我,道:“你们齐国有放河灯的习俗,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与李俭一人买了一只河灯,在灯壁上写下心愿,我歪头看向李俭,他字迹隽秀,沉实劲健,白皙的手指握住笔杆,眸内水光潋滟。
心里忽然跳进去一只兔子,面上也不知不觉滚热起来。
河灯带着我们的心愿飘向天际,与天河连成一片。
(五)
“李俭,你快走吧,我不行了,你一定要逃出去。”
“一定要逃出去……”
我喃喃自语,烧得迷迷糊糊时,梦见那只河灯又飘了回来,它孤零零地飘在水面上,左摇右晃,那黝黑黝黑的河水霎时变作一片血红!
伸手于空中乱抓,被一只温润手掌捉住。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陌生营帐内,眼前人正是李俭,我抑制不住内心喷薄欲出的情感, 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太好了,李俭,你没死!”
李俭的身体瞬间僵直,良久,他才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差点哭出声来,哽咽道:“你知道吗?我梦到你死了,河水是红色的,都是血,都是血……李俭,我好怕。”
他终于将我紧紧拥进怀中,下颌抵在我额头:“不怕,我们安全了。”
我们到了北狄草原,李俭的母族,他的舅父 葛尔单可汗很欣赏他,想要将他留在北狄。
可是,我经常在夜晚看到他遥望大梁的方向,忧伤的胡笳音让人闻之落泪。
草原的夜晚好美,无数星群璀璨环绕,人躺在柔软的嫩草上,连做梦都是甜的。
李俭握住我的手,道:“你知道吗?我二哥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人也像睡着了一样,两道浓眉不时蹙起,睫毛在眼皮上垂下细细的阴影来。
“太医说我天性体弱,不宜习武,父皇不让我碰任何兵刃,每当看到哥哥们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的模样,我心里几乎要流出醋来。”
“满室皇子,母族俱非富即贵,只有我母妃,虽贵无宠,她跟我一样,只是一枚棋子,乱世执棋,无用则弃。”
“明面上,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都说我天资聪颖,书读得也好,身后又是强大的北方草原,殊不知正是这一点,父皇才严令我碰触军权。”
“我二哥叫李御,他待我很好,他们不准我学武,我偷学,他们不允我拿剑,我就用木剑。”
我想起李俭腰间的确挂着一把木剑。剑不离身,连沐浴时都带着。
“那是我离开梁都入齐时,我二哥亲手给我雕刻的。”
我侧头,发现李俭的眼中已滑下两行泪来,顺着眼角,蜿蜒入鬓。映着星光,滢滢闪烁。
“残阳说,我二哥的死绝非天意,实乃人为。”
残阳就是白府门前那个乞儿,如今的亲兵统领,也是李御派入齐都的暗卫。若非是他,李俭安能活到归梁之日。
我握紧李俭的手,把头轻轻靠到他肩上,我什么都懂,李俭不会安静待在草原的,他是蛟龙,这乱世困不住他。
(六)
我们回到梁都那日正值大雨倾盆。李俭骑在马上,冷漠地下令攻城,大雨不断冲刷地面的血迹,护城河的水被染成鲜红色。
一支骑兵忽然从城内冲出,领队翻滚下马跪在李俭面前:“三殿下,陛下心疾发作,内宫已乱作一团,陛下说,父子一场,还请殿下入城一叙。 ”
“殿下!殿下!!”
看着李俭孤身入城,几位副将高声疾呼,却被喧哗的雨声盖过。
丧钟响彻宫城的那夜,又下了好大的雨。有皇储之名的大皇子李谨在夕阳关被围困数日不得脱。国不可一日无主,李俭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的第一场西征,即是挥师夕阳关,营救大皇子李谨。
三军待发,李俭一身戎装出现在我面前。眉眼深深,龙姿凤骨,风华如故。
我为他围好披帛,伸手弹去他肩上的风尘。
自入梁都,这是我与他第一次分别,心内万般不舍,面上故作轻松。
他伸臂拥我入怀,他说过,若有一日,他登基为帝,必会踏破山河,踏碎大齐,为我死去的亲人复仇。
我想,这一日,终是来了。
“我等你回来!”我哽咽着,终于哭出声来。
他面上含笑,身体却微微颤抖:“好好养身子,待我归朝,我们就大婚。”
我仰起头,眼泪挂在眼角,他伸手为我揩去,眸中透着款款深情。
我依然记得那年花灯节,他执笔而书,眸中似含相似深情。
只是那时,我误会他与南阳郡主有情。
据说,他二人甚是投缘,经常一起执棋博弈,骑马狩猎,形影不离。
心内醋意翻滚,回府路上,我踩着他的影子始终一言不发。
他却忽然问我:“你方才许得什么愿?”
我有心回击:“自然是希望我与叶清翊永远在一起,恩爱到白头。”
他未再说话,步伐也变快起来,不久便将我远远甩在后面。
“李俭……不,陛……陛下,听说……那南阳郡主还待字闺中呢。”我忽然仰起头,莫名其妙道。
他表情一愣,笑意顿现。
李俭很少笑,不笑的时候脸上像敷着一层冰霜,但是,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啊。如朗朗明月,不染尘埃。
他含笑上马,绛色的披帛飘在风中,直到队伍出发十里,我才后知后觉地爬上宫阙,举目四眺,在密密麻麻蚁形队伍里寻觅,却再也寻不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从此,山水茫茫,与君永诀。
(七)
大嫂来我宫中时,我正在绣一枚平安符,配以今春晾晒的海棠花瓣,再以合欢皮,朱砂为瓤,可助眠安神。
预备送给班师凯旋的李俭。我不擅绣工,所以一针一脚很是别扭,好在大嫂在绣艺上颇具造诣,帮了我很多,我亦常邀她来我宫中做客。
今日她不请自来,我也未太过意外。
直到她将一柄短刀架在我脖颈,凶神恶煞般让侍女都退到殿外。
钗环凌乱,她神情癫狂,像是强弩之末,却生出了些玉石俱焚的疯狂来。一手拿着短刃,一手拽住我头发,“跟我走!!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出了门,我才看到大皇子的旧部已经把棠梨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要干什么?逼宫?用我?逼李俭?
人一有了在乎的东西,总是容易胆怯,我不怕死,却怕再也见不到李俭。
“你知道李俭都干了什么?”
“他弑父杀兄,谋朝篡位,他就是个贼,他偷了江山,杀了我夫君,我怎么可能让他好过?”
“那你杀了我吧!”我唇角含笑,忽然释怀。夕阳关已破,奸臣已灭,害我白家之人俱已遭到报应,死也甘愿。
等李俭孤身赶到,大嫂握紧匕首不禁抖了抖,她在害怕。
李俭一身戎装,长剑提在手中,有鲜血顺着剑尖不断下淌,眼中有残存杀意。而身后亲军已经拉开弓箭,三面将我们团团包围,似乎只要大嫂稍有动作,弓箭将会射穿她的心脏。
“跪下!”大嫂癫狂一呵,匕首顺势在我脖颈划过,留下细细一道血痕。
李俭跪下,眸中有浓浓血雾,嘴唇都在发抖:“放了她,朕可饶你不死。”
“哈哈,死?我早已不怕死,只怕黄泉路上没有垫背!能拉着她一起走,又有什么不好?!”大嫂犹自讥讽,“倒是你,李俭,你弑父杀兄,妄为人伦,瞧,你的报应,这不来了?”
话音未落,脖颈一凉,大嫂不愧是女中豪杰,下手很快,我竟没感觉到疼痛。
李俭接住我,疯狂地喊太医,我握住他颤抖的手,告诉他不要害怕。
我又看到了那条河,那盏摇曳在血色河水里的花灯,它穿过梦境,向我飘来。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李俭,我在那盏花灯上写了什么——
“愿我似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个君不是叶清翊,不是别人,是他。
“李俭,不要难过——”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抚上他紧蹙的眉,“我答应过做你的皇后,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记忆里有两个影子重叠,他们并立在草原璀璨的星群下。
“你真的要做皇帝?”
“嗯”
“做皇帝有什么好!”
“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白莺,你想过做皇后吗?”
“我……”
“你说过你不想做皇后的,可惜呀。”
“我……我何时说过?”
“在大齐的时候。”
“那我是不想当大齐的皇后,那不算。”
儒雅男子温柔一笑,像一阵清风拂面。十指相扣,两心相眷,过往皆化云烟。
(番外)
“三殿下,陛下病危,请您入宫一叙。”大雨滂沱,他骑在黑髯骏马之上,金冠直立,墨发高束,神情冷漠如霜。
一骑开道,淌着浑浊的雨水,他孤身一人,消失于雨幕。
老皇帝躺在病榻上,一双浑浊而无神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满头白发遮挡了他那张几近枯槁的脸庞。
寝宫已被草原的虎豹骑团团围住,明明已无转圜之地,老皇帝还是开出了条件——
“听着,是朕主动传位于你,你的虎豹骑只是护卫京师,并非逼宫。”
李俭愕然抬头,看着自己父亲双手捂住眼睛,呜呜哭得像个孩子——
“朕知道,你一直是个忠厚孩子,所以你定会救你大哥的,对吗?”
原来这就是条件,让他放过杀自己二哥的凶手?
夕阳关一战,二哥被围,三天三夜,粮草断绝,李谨的救援军却在夕阳关外百里处安营扎寨,直到二哥战死,他才慢悠悠挥师进军,坐收渔利。
可父亲说的对,若是逼宫篡位,他一个庶出的皇子又怎能收服天下民心?坐稳这万里江山?
他终是点头。
“朕让你发誓!”
老皇帝用最后一口气逼他发下毒誓。
后来。
在他派兵堵住李谨唯一一条出路的时候,那个誓言一直在折磨他的身心,像一个咒语在他胸中撞击,直到他的心碎成齑粉。
当李谨带着几名忠诚的护卫杀出重围跪在他马前时,他俯视李谨,像俯视一只可怜的蝼蚁,然后抽出腰间佩剑,抵住他的喉咙,逼他回到战场,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多少年过去了,当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李俭再次路过夕阳关,忽然老泪纵横。
这些年,他一直在赎罪,纵有万里山河,却孤独入髓。他前半生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后半生却潦倒失意,漂泊至死。
当初,他跪在父皇面前起誓,一定竭尽全力助大哥突围,不再骨肉相残,若有违背,必将——
永失所爱,一生孤苦,不得善终。
所以,在失去白莺的那个瞬间,那个恶毒的誓言,终是一一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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