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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起了霾,昏黄昏黄的,白日里也要打灯,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顾远觉得燥热难当,便将领口釉蓝色的领带松了松,领带是小離送他的,像她的臂膀吊住他,带着微香。
他猛然打开了车窗,一股霉湿味的空气扑进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又默默地将窗关上,外面的世界重新恢复成茶灰色。
“顾总,是不是嫌热,我把空调打低一点儿?”司机问。
顾远摇摇头,皱眉看向前方堵得看不到头的车队,糟糕的天气,再加上前方似乎出了车祸,他们已经缓慢蠕行了一个小时,而现在则彻底停了下来。
空气静默,顾远闭上眼睛,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刀刻一般。
小離曾用手指试图帮他抚平,她的手凉凉的,触及的时候像碰到伤口,常带着抗拒瑟缩一下。小離会在这时候顿一顿,然后用更温柔的力道去抚摸他的眉心,直到全部舒展开来。
顾远晃了晃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记忆驱赶出去,徒劳无功的感觉却令他感到挫败。
车内逼仄的空间终于让他忍无可忍,他突然开了车门冲出去,在高速路上快速地小跑起来。
像逃,慌张的,没有去向的逃。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看到了事故现场。
红色轿车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抢道别住了一辆厢式货车,结果被货车追尾,油箱爆炸,火腾一下便起来了。
他老远就闻到一种焦香,是尸体被灼的那种焦香。小车的火已经基本被扑灭,司机趴在车旁,脖子以下已被烧成焦黑,水分收缩,成为小小一团。脸却是好的,被长发遮住一半,像将开未开的蔷薇花。
小離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那晚轮到她值夜班,火是从四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开始蔓延的。她大约是觉得困倦,便从值班室离开,去那间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憩。
半夜的时候办公室冒出火光,并迅速扩大到整个楼层,她应该曾经试图从楼梯下来,但是过了午夜,四楼通往楼下的铁门便会被锁住,她无处可逃。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直到火势被扑灭,才有人在办公室门口的过道上看见她。
全身烧得像一根黑甘蔗,脸却是好的,如瑟缩的蔷薇花。
顾远一眼就看到那张脸,世界都仿佛静止在那一刻。他没有流泪,没有激动,甚至没有靠近,那些他所以为应该发生的反应最终都没有发生。
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她蜷缩的身体看了很久,然后掉头跑下了楼。纱厂的保安部长追在他后面,手足无措地问:“顾总,怎么办啊?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怎么办啊?”
他停下脚步,趴在路边的花坛上开始吐,吐到胆汁都光了,还是没有眼泪。就是觉得恸,恸到天地都开始旋转。
善后的事他没有插手,全权交由乔安处置。
乔安是他的妻。
十五年前顾远进了乔氏集团工作,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身为乔家的乔安,乔安对他一见钟情,没有多久他便顺理成章成了乔家的一员。尽管顾远十分努力上进,但乔家对这个女婿始终有所保留,公司业务涉足各行各业,让顾远沾手的却永远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夕阳产业,纱厂便是其中一个。
纱厂的位置很偏僻,大门朝着西边,黄昏的时候落日仿佛在院中栖息,将一方天地都笼在淡黄之中,既暖且静。
他便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见到了小離。
她背着一只天蓝色双肩包,像一只担心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探身进来。
“请问,这里招女工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手指绞在一处。
彼时的顾远正眯着眼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鸭蛋黄般的夕阳,等待它最后的跳跃,然后夜就落了下来。
“大叔,请问,这里招女工么?”她又问了一遍,还喊他大叔。
顾远皱了一下眉,迅速回道:“不招。”
他回完这句话,夕阳便跳下了地平线。他拍拍手,仿佛是要掸掉白日里的余光一般,转身返回了厂房。
每天西装笔挺装模作样地来上班,然后便是等待下班,他每日都这样过着,过了十几年。
待他夹着公文包从厂房再次出来时,意外地看见女孩儿还站在院中。
月光亭亭,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静默的,婉转哀伤的影子。
他冷淡地路过她身边,走出几步觉得不忍,回头问:“你怎么还没走?”
她转过身来,还是怯怯的样子:“我问了五家了,都没人招工。”
这里不是救济所,更何况纱厂也是苟延残喘的样子,可能哪天就没了。可当他看见她的眼睛,又不忍说出真相,他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问了句:“你还没吃饭吧?到我们食堂吃吧。”
她吃得很快很香,像饿极了的样子。
顾远递上一张餐巾纸:“我们这个厂子没什么效益,早就不招人了,工资很低,也没人愿意来。”
“我觉得挺好的啊。”
“哪里好了?”
“你们还有食堂啊。”她笑,月光如水。
他叹了口气,半晌道:“你就先留下来干一个月吧,管吃管住,试用期没奖金,行么?”
“行!怎么都行!”
“那你回头去登记一下,对了,你叫什么?”
“苏離,他们都叫我小離。”
高速路的车祸现场终于清理完毕,车流开始缓慢移动。顾远重新坐回车内,再次困入逼仄的空间,再次随波逐流。
他没有选择,从来都是。从一个点去往另一个点,按照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循规蹈矩,取悦他人。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连笑容都带着程式化。只有小離看见了他眉心的愁。
她手指触上的感觉,如冬夜新雪轻轻落下,凉而不冰,沁人心脾。
当时的他正躺在沙发中小憩,猛然感到这样的凉意,不由惊得睁开眼。
同样惊讶的还有小離,她的手甚至还没来及收回,就这样悬在半空,在他的额头上方。
窗外突然起了风,把窗帘扬起来,很高。他别开脸,从沙发中起身,将肆意的窗帘握在一处,卷起一个结,拉得紧紧。他做这些动作做得很慢,像在完成一个虔诚的仪式。等他再回过头来时,小離已经不见了。
多像是一个梦。
顾远的脸一直贴在小车的车窗上,专注地看着窗外一程一程的风景,仿佛天地是幕,放映着他的梦。
“前面岔口下高速。”顾远突然说。
“啊?不回城里了?”司机猝不及防,“今晚乔董和太太订了酒席。”
“我知道。”他顿了一下,仍然说,“下高速。”
车头一个转弯,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车流变得逐渐松弛,速度减慢,风景开始撞上眼睛。小離曾说过这里有一大片油菜花地,金灿灿的,就像天堂的光。他说下次一起来,说过好几次下次,但直到她死,也没有来过。
他缺席过小離生命中许多的时点,总觉得尽头杳杳,来日方长。其实哪有那么多来日方长,他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他的手只能勉强握着现在,被施舍的现在。
他让车停在路边,自己走了下去。现在不是油菜花开的季节,眼前一片灰灰绿绿,泥尘不净的样子。有些事情,不是触不到,便是已经错过。
倘若一切重新来过,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会吧,他宁可从来没有见过小離,或者见到第一面的时候狠下心将她撵走。夜那么重,重到让他抬不起头来,他不想看着她离开,但总好过如今的永别。
她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送她。所有的事情都由乔安一手操办,包括抚恤,包括将骨灰送回她的家乡宁州。
他远远看着,那样一个鲜活的人,终究成了小小一坛,生前被火烧,死后还是被火烧,烧到面目全非,烧到万念俱灰。
但总算是落叶归根。
小離与他说起过宁州,那个最南边的小县城。窄窄的街道,春天的时候总是湿哒哒的。街两边是二三层的小楼,都不高,一楼开着形形色色的小店。
小離家正下方的门店开着间烧饼铺子,炉子挑出门面,每天五点多就开始烙烧饼,烟火气伴着火星子随风飘散,一条街都能闻到香味。他家的烧饼个大,价格公道,生意只盛不衰。小離常常去,带去的油条放着一起烙热,拿烧饼一夹就是一顿早饭,这样的早饭,她能吃得很满足。旁边的鱼汤馄饨店也开得红火,老板娘穿一条红色围裙,腰上的系绳断过又接上,形成一个花疙瘩。她去光顾的时候,老板娘总给她多打两只馄饨,与她唠两句家常,亘古不变地问她怎么还不找男朋友。黄昏的水泥路面被夕阳照得泛红,路很窄,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缓慢挪动,不断有电动车从它旁边掠过,然后分岔。
小離说起这些的时候,顾远总是眯着眼睛,很沉默。他承认自己很喜欢这样的小街,处处散发的烟火气令他想起从前,那些虽不富裕但是可以睡个踏实觉的从前。
电话铃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什么时候到?天已经快黑了。”是乔安,她说话总是很简短,像在布置工作。
“高速上有车祸,所以……”
“快一点儿,川府酒店309包间,别让老头子等。”乔安挂了电话,她不要听什么理由,只要结果。
顾远握着手机叹了口气,转身朝小车走去。车辆启动,重新上路,他只是刚刚走了一个岔路,如今又回到了正轨上去。
回到原路的那个刹那,浓黑的夜便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他闭上眼,觉得累。
恍惚中他似乎感到有一点光,温柔地靠近,微弱但是执着。他看到小離,穿着素色的裙子,怯怯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她将一只盒子递过来,有些犹豫地说:“顾总,生日快乐。”
“是什么?”他顺手接过,打开,是一条釉蓝色领带,大约是小離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
他没来由地感动,当下便把脖子里的领带扯下,招呼她道:“来,帮我系上。”
她从来没有系过领带,不得其法,他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直到两只手绞在一起,难舍难分。
小離的手柔软,微凉,在他的掌中挣扎。他突然就不想松开,像在掌中看见光,明明知道握不住却又不愿放手。
顾远不确定乔安知不知道小離的存在,他与小離的交往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除了来纱厂的次数比以前多一些,待的时间长一些外,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
只是有一次回家,乔安在帮他脱西装的时候问了句:“这条领带哪儿来的?质地很一般。”
他连忙说:“客户送的,随便系一下。”
乔安撇嘴笑了笑,没有再问什么。但是从那天后,他便把领带带去了纱厂,待在厂里时才系上,离开时再换回其他的。
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后,顾远在纱厂撞见了乔安。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捂住领带,乔安的面部倒没什么表情变化,依然温和地说:“你去忙吧,我就随便看看,找个女工带路就行。”
她找的女工就是小離。
乔安走后,小離便一直很沉默。那种沉默让他很害怕,好像黑暗童话的结尾。他站在那里,脚步虚浮,溺水一般无助。后来小離走过来,臂膀从背后环绕上来,紧紧的。
那夜浓黑如墨,仿佛没有明天。
小離死了以后,顾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踏足纱厂。出事的办公室被烧得面目全非,事故原因定性为电路老化,小離一向睡眠浅,可那晚却睡得极沉,否则也不至于在出事的时候连一通电话都没来及打出来。
他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小離会有多绝望,如果她从来不认得他多好,她还可以在宁州的小街上延续她的人生。
只是他的掌心便从来都没有光,但从来没有总比永远失去要好。
小车停了下来,司机喊他:“顾总,到了。”
他睁开眼,一瞬间回到现实。已经迟了一个小时,他走上楼的腿如同灌了铅。岳父和乔安的脸色都不会太好,不过他习惯了,道歉、赔笑、罚酒,如此而已。
推开包间的门,一股混着酒气的燥热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屋内的气氛很热烈,酒席显然已经过半,基本没有人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都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举着酒杯红着脸。
顾远寻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没人留意也好,至少不用装出讨好的模样。
乔安还是发现了他,拉着他和合作伙伴来来回回敬酒。王总、刘总、余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一扬脖,半壶灌了下去。
喉咙如火烧一般,进而到胃里,心里,那样难受,好像看到小離尸体的那一刻,黑黢黢的花杆上蔷薇含苞未放。
一直到酒席散去,岳父都没有和顾远说一句话,乔安也忙着送客户,匆匆丢下一句“你去签单”后便匆匆离开了。
顾远习惯了收尾工作,等到一切都处理完毕,他才发现连送自己来的司机都被临时派去送客户了。
顾远晃晃昏沉沉的脑袋,独自走出了饭店。他没有叫车,沿着街边辅路踉跄前行,有阵凉风吹过,令酒气翻涌上行,他的脚步滞了滞,忍不住趴在路边呕吐起来。
吐到眼泪都迸出来,他张开嘴就是哭腔,碎片一样的声音到最后都成了“小離”。
“小離,小離,小離……”他哭得不能自已,星落成雨。
远处拐角驶出一辆摩托车,冲着他疾驰而来,又嘎一声停在面前。戴着头盔的年轻人走下来推倒他,摸他的上衣口袋,裤兜,抹掉他的手表,拿走手机和钱包,然后重新跨上车乘风而去。音响放到很大声,那句歌词在被风吹碎之前飘入他耳中:“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
再回到纱厂是半年后,厂房过火的部分已经重新整饬过,特别是那间办公室,整体装修了一遍,风格都变了,走廊里熏黑的墙涂上白色涂料,粉饰太平。
就像没有曾经。
顾远从来不在四楼停留,他只在匆匆经过的时候,眼角不自觉地瞥上一眼,仿佛有伤。
每当黄昏,他还是站在院中等日落,等天黑,等脚下的路面从昏黄到釉蓝到灰紫,等到忘记要到哪里去。
这天,他如常等到夜色落在头顶,然后夹着公文包准备出厂房。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
“小離,小離——”
他猛地驻足。
转头,只见负责生产线的副厂长从面前跑过。顾远拦下他:“怎么了?”
副厂长指着一个女孩的背影道:“那个小黎,质检报告还没交就跑去吃饭了。”
“小離?”
“对,黎音,一个月前刚招来的,挺有灵气的,就是有时候爱偷懒。”
顾远情不自禁地跟过去,那个背影让他恍惚,好似时光倒流,重拾过往。
黎音回过头来:“这会儿找我?还让不让人吃饭啦?”
张扬的声音,张扬的脸,不似小離。但是眉眼间又有几分小離的神韵,让他挪不开目光。
“你是新招来的女工?”顾远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啊,你是顾总吧?”黎音歪着头看他。
“你怎么知道的?”
“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捂着嘴笑,“西装革履,夹着小公文包,这里没别人是这样的。”
顾远来回张望了下,尴尬地笑了笑,随意找了个话题:“怎么想到来纱厂上班的?你们年轻人哪里吃得了这份苦。”
“不苦啊,这里还有食堂呢,我们宁州可没这么好的厂子。”
月亮渐渐隐入云层,唯一的一点微光沉落。顾远没有接话,转身走开的瞬间突然有了泪意。
顾远没有意识到一顿晚饭下来,自己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乔安帮他盛了一碗汤递过去:“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
“唔,有点儿累。”他随口应付。
“今天去纱厂了?”乔安顿了顿,“哦,有些远,难怪累了。”
顾远又随意地点点头,不置可否。
乔安盯了他很久方才重新开口:“顾远,我们生个孩子吧?”
顾远受到惊吓似的抬起头:“什……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也好多年了,该要个孩子了。”她难得的温柔,手臂轻轻环绕上顾远的肩头,“我俩的孩子,将来一定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要给他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让他成为人上人。”
顾远垂着肩头,垂着眼帘,脱力一般:“我今天有点儿累,真的,很累……”
夜深,顾远和乔安背对着背,默默无言。他隔着窗看一格一格的夜空,想着如果有幸福,一定是庸俗的模样:四方桌前,穿着背心裤衩,膝头靠着膝头,肚皮上的肉叠了三层。时而争执抬杠,时而抚额大笑。生个娃娃,圆手圆脸,爬上爬下,眉毛像你,嘴唇像我。
是那样触手可及。
是那样触不可及。
纱厂需要他批的文件积了一个星期,批完后眼睛都有些酸痛。他闭上眼,让自己沐在黄昏的金色微光下。
突然眉心有一点凉凉的感觉,是指腹,试探着印上来。顾远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不是小離,是黎音。
她没有缩回手,而是悬在半空,带着一种压迫感。
“顾总,我打扰到您休息了?”她问。
“唔,没有。”他坐直身体,“你找我有事?”
“哦,有份质检合同要请您签一下。”
他接过文件,无意间触到她的指尖,也是那样冰凉,一种近乎死亡的冰凉。
他签的字最后一笔歪了,笔尖划出去,在白色纸面上形成触目伤痕。
黎音默默拿回文件,不无担忧地问:“顾总,您是不是累了?您其实可以多笑一笑的,眉头才能够舒展开。”
顾远闷声“嗯”了一声:“是有点儿累,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儿下班吧。”
“我今晚值班。”黎音说,“每周三是我值班。”
“哦。”顾远点点头,“那早点儿去吃饭,食堂还吃得惯吧?”
“还行,不过点心不好吃,没有我家乡街边的烧饼香。”
顾远顿住,回头:“你家乡……有几间烧饼铺子?”
“很多啊,很多条街都有。”黎音有些莫名,“顾总是去过宁州?”
他苦笑一下,摇摇头:“没有。”
“那是有来自宁州的旧识?”
“不,也没有。”他不愿逗留,匆匆逃开,没有看见身后的黎音默默站立了许久。
这之后,黎音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顾远的周围,像小離的影子。顾远对此既逃避抗拒又莫名流连,如同饮鸩止渴,饮了会死,不饮会慢慢死。
“远哥。”不知什么时候起,黎音对他已经换了称呼,“你在想什么呢?都想出神了。”
“没有,在放空。”
“远哥,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适合放空,有空你带我去好不好?”
“什么地方?”他意兴阑珊,随口问道。
“在高速路的一个岔路口下去,有一大片油菜花地,到春天的时候特别美。”
顾远猛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油菜花啊,远哥不喜欢么?”
顾远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来,猛然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油菜花的?”
黎音吓了一跳:“听……听别人说的……”
“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他知道自己的面色一定不好看,却又无法控制。
黎音使劲挣扎:“远哥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哪里记得谁说的……”
顾远哪里肯放手,小離的脸孔与黎音的脸孔在眼前交叠晃动,他觉得急火上涌,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睁开眼正对上乔安的脸。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坐起身来,又差点儿撞上乔安的额头。
乔安望着他,嘴角上扬却看不出笑意:“你今天怎么了?”
顾远摸摸后脑勺,艰难回忆:“我怎么了?我只记得我在纱厂,怎么会回家来了?”
“副厂长打电话给我,说你突然晕倒了。”
“哦……”他的脑袋还是木木的,“可能是太累,又或者是低血糖。”
“他们说你和女工吵架。”
他的眼前出现黎音的脸,像沙画一样清晰了轮廓,却又整体垮塌。他捂住眼睛,不敢再想。
乔安扒开他的手,他从来不知她原来有这样大的力,且如此执着地要撕开他已十分脆弱的壳:“顾远,那个女工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他摇头。
“你不觉得她像小離咩?”
他还是摇头。
“你真的不觉得咩?”
他又开始头晕,眼睛干涩疼痛,半晌道:“小離已经死了。”
他起身逃脱,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乔安没有跟过来,但他知道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后。
关于他和小離,顾远不清楚乔安知道多少,可能毫不知情,又可能全盘掌握。
顾远一连好几天都没去纱厂,直到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黎音,她的声音里隐有哭腔:“远哥,我今天上工的时候受伤了。”
他坐直了身体:“严不严重?有没有看厂医?怎么伤的?”
“被火灼伤了,没去看厂医,我自己包扎的。”
“胡闹!”他的心颤颤的,冲出门,“嗡”的一声把车开出去。
阳台的窗帘无风自动,乔安自帘后轻轻转身。
顾远跑到纱厂,急急去找黎音,厂房里没有她,他又去宿舍找。
他查了名册,302宿舍,小離曾经也住这间。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步,沉重非常,他生怕一推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小離。
门后的人是黎音,看见顾远后如释重负般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来。”
顾远皱了皱眉,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过:“伤到哪里了?”
“我没受伤。”她坦然得让人吃惊。
顾远有些气结,不发一言掉头就往外走,黎音也不追,只是转变成极冷的声调:“你要是走,我就烧了这里。”
顾远转身,见黎音手中正持着一只打火机,火苗在床帘旁跳动,只要稍稍偏离便能酿出一场大祸。
“你到底要干嘛?”他冲过去夺下打火机,“是不是疯了?!”
黎音哪里抢的过顾远,挣扎了几下便放弃,她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质问:“顾远,你有没有真心爱过别人?”
“什么……”
“你有没有真心过?!”
“神经病啊……”
黎音深吸一口气,终于收起激动的表情,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失败了。
“远哥,我其实是跟你开玩笑的。”她说。
顾远铁青着脸:“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他将打火机揣进口袋,转身走出宿舍楼。
黎音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追了出来。在纱厂人来人往的空地上,她展颜跑上去,当着许多人的面拦在了顾远面前,然后突然将手臂攀上去,顺势抓住顾远胸前的领带:“远哥,你的领带歪了。”
她的笑很甜很美,可在顾远看来,却是那么令人不寒而栗。
顾远逃一般离开纱厂,差点儿在门口撞上打电话的保安部长。
保安部长受了惊吓似的,迅速掐了电话摁灭屏幕:“顾……顾总,您出去啊?”
他随意“唔”了一声,没做丝毫停留。
天阴阴的。小離走后,总是天阴,少风,灰黄的霾沉下来,总有窒息的感觉。
顾远回到家就进浴室,发丝里都有霾一样,一寸一寸地洗,一寸一寸地忘记。他洗了很久,出来时看见沙发上的手机屏幕正在慢慢息屏,乔安的背影从沙发后转向厨房。
他没来由地有些心虚,走过去看手机却没有新的消息,也没有电话,什么都没有。或许刚才只是系统出了问题,又或者根本是自己的幻觉。
顾远不想再去纱厂,第一次动了关厂的念头。他尝试去谈其他领域的合作,并且有了眉目。今天周三,他约了合作方再敲定细节,一直谈到夜幕降临方才散场。
他不想回家,盲目地穿梭在林立的高楼间,仰头是一方极小的黑色天空,自己像井底之蛙困在当下又无能为力。
“顾远?”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脸很熟,他想了一会儿,是乔安的同学。
对方热情地走过来:“乔安呢?怎么没见她啊?”
“哦,她今晚有同学会。”顾远说。
“同学会?不可能啊。”对方说,“同学会就是我组织的,都结束了也没见她来啊。而且,约她的时候她就说没空,说是今晚和你有个酒会要参加。”
顾远没说话,心中升出许多问号来。
对方关切地问他:“你俩没什么事吧?她上次同学会也说有事,我们还以为她和你过二人世界呢。”
“上次是哪次?”
“就是几个月前吧,啊对了,那天你们家那个纱厂失火,我印象特别深。”
顾远开着车,夜色在窗外倏忽经过,以极快的速度。
他脑中嗡嗡作响,这些日子的许多碎片从脑中跳出来,走马灯似地放映。
“今晚加班可能会想你的哦,想你的时候能不能给你发信息?”小離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
“刚才我手机是不是响了?”顾远从卫生间出来随口问道。
“没有哇,我没听见。”乔安走到门口,“对了,我去同学会了,要晚点儿回。”
……
“我今晚值班。”黎音说,“每周三是我值班。”
……
顾远看见沙发上的手机屏幕正在慢慢息屏,乔安的背影从沙发后转向厨房,手机上什么信息也没有。
……
“乔安呢?说是今晚和你有个酒会要参加。”同学说。
……
他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四楼的办公室在下班后会上锁,只有自己和乔安有钥匙,那么,小離又是怎么进去的?
他在心中升出极盛的恐惧来,那团火是难以磨灭的记忆,越烧越旺,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和焦香。
他给黎音打电话,没有人接。
他给乔安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顾远额上的青筋暴起,暗骂一声后猛踩一脚油门,小车向着纱厂的方向疾驰而去。
还没到厂门口,就看见冲天的大火。他下车的时候腿都软了,跌跌撞撞跑进去,撞见保安部长一把扯过问:“黎音呢?黎音在哪里?!”
保安部长一脸惶恐,眼角瞥向四楼的方向。
他发疯一样地要往上冲,被保安部长死死拖住:“不能去,烟太大了,太危险!”
二人还在纠缠不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黎音,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她像看见鬼一样看着他:“你不在四楼的办公室?那办公室里的是谁?”
他转头看了眼保安部长,对方的眼里已是极度惊惧:“乔……乔……”
“是乔安!”他拔腿就朝楼里跑去……
乔安的眼睛被灼伤至失明,被浓烟呛到肺部受损,但总算捡回一条命。
火是从办公室门外燃起的,有人在走廊里倒了易燃物并点燃,乔安逃出来时身上已经起了火,四楼通往楼下的铁门被人锁住,无法脱身,这情形和小離出事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可警方在乔安烧坏的包里也找到了一种易燃物,这种易燃物曾出现在小離出事的现场。整个事件因此变得扑朔起来。
在顾远的心里,乔安的出现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尽管他有多么不愿相信,但隐隐有直觉告诉他,乔安早就察觉了他和小離的事,并且偷拿了他的手机给小離发了消息,然后趁小離值夜班的时候将她诓入四楼办公室,放火后又锁上作为唯一通道的铁门,最终致小離惨死。
可是这次,为什么是乔安自己出了事,他想不通。这个答案是在不久之后由黎音向他亲自揭示了出来。
那场火是黎音放的,她本想将顾远引去办公室,可没想到乔安偷查了顾远的手机,并冒充顾远与她约定了见面时间。而黎音看见办公室内亮了灯,以为顾远已经到达,便在门外将火点燃,并锁上四楼走廊的铁门后离开。之后手机上接到顾远的电话,以为是他试图向自己求救,自然未予理会。
而乔安则以为黎音是顾远的新欢,于是故技重施,打算制造火灾意外将黎音烧死,却不想竟害了自己。
顾远是在看守所见到的黎音。
短短几天,她已经瘦脱了相,眼底发黑,双颊凹陷,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可不就是生了一场大病。”黎音眼神空洞,“我想办法接近你,获取你的信任让我有机会替小離报仇,可事实和我想象的都不一样,我本以为你为了摆脱小離才故意放火将她烧死,却原来凶手另有他人。”
“所以你当初来纱厂是冲着我来的?你又是小離什么人?”
“你和她认识这么久,都没有去过宁州吧?我和她都喜欢到楼下吃鱼汤馄饨,旁边铺子烙的烧饼也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小離说起过她有个妹妹……可是她姓苏啊。”
“我不叫黎音,苏音才是我的名字。”
他其实早有怀疑,但从未深想,她的眉眼与小離那般相像,她的行止又常常有着小離的影子,他应该早些去了解,可是就算提前了解了又能怎样?
天终于还是会灰的,会沉堕,灯终会灭,丰盛终会荒冷,他想念过小離,也终会淡忘。
他离开看守所的时候黎音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凉凉的,像刀:“三个女人都是受害者,而你还活着。”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行人道上泼了污水,黑色的,蘸湿的纸巾粘在他皮鞋的后跟,他浑然不觉。
他还活着,活在黑沉的大厦暗影中,再不可见那光,因为光会燃起来,会蔓延,倾覆,会照见那小小的焦黑的尸。他开始哭,但是没有泪,也没有声。他开始跑,停不下来,重重叠叠的影,将他围绕阻滞和束缚,终成了厚厚的壳,以蜷伏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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