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白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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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一

强子一路小跑着，迎面扑来的凉风，丝丝渗入身体每一个细胞。这条路他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哪里有坑，哪里有石头，他都清清楚楚。现在他无暇享受清新宁静的风光，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学校的预备铃，他的一双赤脚像踩了风火轮一路狂奔着，踏着上课的铃声气喘吁吁冲进教室。

班主任老师抱着一摞课本满脸含笑地跟着走进了教室，有个眼尖的同学小声嘀咕：“今天老师怎么这么高兴？”下课之前老师满面春风地说：“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为了庆祝我国奥运健儿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学校决定下个星期召开有史以来的第一届运动会。请大家课后找体育委员报名参加自己比赛的项目，希望大家都能取得优异成绩为班级争光。”

老师的话音还没落，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有两个调皮的男生还用铁皮文具盒敲敲打打。几个性急的同学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老师，我可以报名打乒乓球吗？”

“李东，你可以报跳高！”

“我好像什么都不行，那我就当啦啦队。”

强子两眼放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他已经决定，去报别人都不愿参加的长跑项目。一想到自己每天光着脚板在山里跑来跑去，如履平地，强子心里就信心十足，比耐力应该没有人能超过自己，更何况平时和小伙伴打闹，自己不知道甩了他们几条街，这次肯定能赢得比赛。

强子的家在大山里，打小就喜欢跟着大人们在山里挖药材、打猎，这个山头转转，那个山头跑跑，别看两条腿干瘦干瘦的，但后劲十足，蚂蚱的腿不也细吗？不也一蹦三尺远。后来上学的地方离家很远，在大山另一边的小镇上。为了不迟到不吃校长的鞭子，这些年来强子在晨风中，迎着朝霞奔跑；在落日的余晖下，追逐着夕阳跑，留在他的身后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和茂密的树林。

二

强子和同学们整天都沉浸在兴奋中，可是下午放学的时候老师说，为了增强这次所有参加运动会同学的参与感和仪式感，要求所有运动员都必须统一服装，穿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

这下让强子有点犯难了。强子是家里老三，穿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们剩下来的，不是这儿打个补丁就是那儿张着嘴，在他的记忆中，偶尔过年才能有一件新衣服。

白褂子、蓝裤子能凑合找出来，就用哥哥姐姐的旧衣服改改吧，可是……强子犹豫了，他从来没有穿过买的鞋。他穿的鞋大多是祖母和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男孩皮实，又长得快，几天下来鞋子不是露出脚指头就是鞋底磨穿了。怕费鞋，强子就更习惯打赤脚了。

回家的路上，天边的血色残阳映照着弯弯曲曲的树枝，小草也耷拉着头。强子没有像往常奔跑，山的那边传来几声归雁的叫声，仿佛知道强子的心情，只是在寂静的树林中掠过它们的身影。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强子的心里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填，唉，怎么跟父母说白球鞋的事呢？

母亲该有为难呀，不知道得做多少双布鞋才能换来一双白球鞋呀？

父亲也会叹气吧，他的背又得弯下去好几度，打家具的手又得添上多厚的茧子呢？

转过山头，一阵风吹过强子忧郁的脸颊，轻柔又舒缓，他看到自己村子里炊烟袅袅。快到家了，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有饭菜的味道，不知怎么觉有了目标，飞快地跑了起来。乘着晚风，强子想把烦恼全丢在脑后，他越跑越快，他什么都不多想，只是凭着直觉在山路上不停地跑。树林随着他的奔跑不停地起伏向后倒去，终于他将所有的阴影甩在了身后。

回到家，母亲还在厨房忙着。强子也不想做作业，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帮母亲择菜。然而，神情又落寞起来大大的眼睛出神地望向门口伸向远方的小路，此刻的眼神透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伤。手里的动作慢了。

远远地传来脚步声，是在田里干活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要是平时，强子肯定在人群中寻找父亲的影子。可这时强子的眼睛不自然地往下滑，盯着人的腿看。他看到李伯的脚上是一双断了跟的凉拖，像条干巴的鱼，“鱼鳃”处还裂开了。他看到钱二爷的脚上是一双没有鞋筒的水胶鞋，黑乎乎的，走起路来，吧唧吧唧地响。他还看到了赵叔的脚上全是泥，大概是以泥作鞋吧……不过隔壁的孙大爷穿着一双草鞋，他有一双巧手，很会编草鞋，听说早些年农闲的时候专门编草鞋去镇子上卖。他脚上草鞋里似乎编进去了几根布带，只是粘上了泥土，现在已经分不出布料原来的颜色了。

强子很失望，垂下脑袋，他还想着如果谁家有运动鞋，就去暂借几天，不不不，暂借一天呢。

村书记林叔扛着一把铁锹从门前走过，看着耷拉着脑袋的强子喊道：“强子，咋的啦，苦着脸，是不是在上学得了个鸭蛋回来，怕挨揍？”

“你才考鸭蛋呢！”

“咋跟大人说话呢？没大没小。”

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回来了。林叔摆摆手，“没事，我在逗他玩呢。”

林叔是个退伍军人，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听母亲说过，这是部队发的，这种鞋防水防滑，还特别养脚，穿着在山里走路做事是最好不过的。

父亲打着赤脚，脚上全是泥，边进屋边放下扁担，边喊林叔：“我家的饭做好了，在我这里整口了再回去吧，你家反正每天都吃得晚。”父亲说完，从腰间裤带上取下一双布鞋，拍打了几下，放在了门口，灰尘立即飞舞起来。

“多谢了，我要赶紧回去，你知道我家的几个小子调皮，我不回去估计饭都弄不熟。”林叔说着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冲着强子笑了笑。强子盯着他的脚越走越远，心里暗自想着：“白球鞋应该比这个鞋穿着更舒服吧。”

强子的父亲是个做木工的，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没有木活的时候就在田里刨。从小家里穷，没上过学，因他心灵手巧，学过木匠，做出来的木器用品要比一般木匠精致、美观、耐久，其中最会做的就是八仙桌，许多村民都愿意找他到家里做活。可是现在木匠的手艺也渐渐没落，只有少数人家嫁闺女才会找人打家具。

进屋的时候，看到强子不像平日里活泼多话，一个人呆呆傻傻的，像只吃了败仗的蔫头鸡，强子父亲问道：“今天是咋了，有什么事吗？”

强子努了努嘴，还没有开口说，母亲在厨房喊吃饭了。吃饭的时候，他抬头偷偷看了父亲母亲几次，然后闷头一个人吃饭也不吃菜，父亲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小孩子有啥事记得跟爸爸妈妈说，不要闷在心里。”他知道家里的情况，实在张不开嘴，只是低头嗯了一声。

第二天父亲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才听星星的爸爸说了白球鞋的事，星星爸爸还说，“你家强子这次报名参加了运动会，听说是参加长跑哦。”父亲这才想起强子欲言又止的模样。

吃过晚饭，父亲偷偷把强子拉到一边说：“你要参加跑步比赛？这么好的事咋不跟爸爸妈妈说呢？”强子把头扎下来没有答话。

“不就是要买白球鞋吗，爸过两天就给你买一双。”

强子的头一下子抬起来，两只眼睛放出了亮光：“真的？”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刚好隔壁村子里有人要我去给他家打一张八仙桌，这不就可以接工钱了吗？”

强子激动得跳起来，他搂住了爸爸的腰摇晃着说：“我真的可以有一双白球鞋吗？”

爸爸理了理他的头发，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含笑说：“当然。”

这天晚上家里到处都能听到强子咯咯的笑声。

三

第二天放学回家后，父亲告诉他，明天有空就可以带他去供销社买球鞋了，强子还是有点不能相信：“爸爸，你这次的工钱怎么结得这么快，八仙桌一天就做好了吗？”

“爸爸手艺好，当然要快点打好了给我的强哥买白球鞋啊。”强子仰头看看父亲，觉得父亲的笑脸脸中有点苍白疲惫，以为父亲很累，就没有多问。

半夜强子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母亲不知怎么了，疼得在床上打滚，父亲借了一辆板车把母亲连夜送到镇里的卫生院去。第二天天没有亮，强子心里记挂母亲，就跑去了卫生院。

在病房门口，母亲刚好转头，看到了倚在门框上探头找人的强子，“强哥，过来妈妈这里。”妈妈拉着强子的手说道：“你咋这么早就来了，都怪妈妈不好，怎么这个时候生病，还把钱都花光了。”

强子哭了起来，“妈妈只要您没事就好。”原来母亲是急性肠炎，吃药打针后总算好了许多，人吃了大亏，躺在床上没有气力多讲话，父亲坐在病床边也是一脸的疲惫，看到强子还在跟母亲黏糊，说道：“强子，快去上学吧，你妈没事了，就是爸爸可能没有办法给你买白球鞋了。”强子很懂事地点头说：“只要妈妈好好的，我没有鞋子照样能跑第一名的。”

虽然没有了白球鞋，但是强子见妈妈没事了还是很开心。他慢慢地走出医院，暗暗寻思着能到哪里去找一双白球鞋。

突然路边的两个护士阿姨的聊天，打断了他的思路。

“昨晚送来一个女的急性肠炎，又拉又吐的，就我一个人值班，快累死，我等会要赶紧回去补觉去。”个高的护士说。

矮个子的护士连忙问：“是哪里来的，怎么大半夜送来了？”

“估计是山里人，一个男的用板车推过来的，你说巧不巧，那个男的我昨天正好碰到过。”

“你在哪里碰到？难道你昨天进山了?”矮个子捂着嘴笑起来。

“哪里哦，我昨天去血站拿血浆，正好看到那个男的卖了几百毫升血，就好像知道他老婆要生病似的。”

强子的头一下子懵了，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父亲为了能给他买球鞋，竟然跑去卖血了！难怪父亲昨天的脸色不好，难怪说一天就能把八仙桌做好。强子手握拳头，紧咬着嘴唇，他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可是双腿却忍不住打颤，他猛地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想让它们飞起来，脚尖碰撞石子一阵钻心的痛让他的腿找回了知觉，他一路狂奔起来，眼泪刷刷地流淌，模糊了他的双眼，咸咸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口中，他也不想用手去擦，他不知道如何发泄自己的情绪，只好拼了命似地跑着，引得不明所以的行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个狂奔的赤脚少年。

上课的时候，他的心情一直无法平复，无精打采的。这时老师拿出一根彩色粉笔在黑板上标注重点，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盯着讲台上的一大盒粉笔，心里突然有了主意。放学的时候，他站在讲台上，趁没人注意，悄悄拿了几根白色粉笔藏在裤兜里。

回到家，找出来一双半新的黑布鞋，将底板上沾着的泥巴敲打了一会，然后一遍一遍地用粉笔灰涂抹着鞋面，鞋边上也细细的用粉笔灰涂抹好，看上去真的是一双白鞋了。虽然上面灰扑扑的，但穿在脚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强子很满意，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夸了半天，“我怎么就这么聪明呢。”然后才将鞋子小心翼翼地收到床底下。

四

在大家的期待中，运动会终于召开了。强子是光着脚板来到学校的，他双手抱着妈妈缝制的书包，里面有他的“白球鞋”。直到运动员排队入场时，他才小心地打开书包拿出鞋，书包里全部都是粉笔灰，鞋面上竟然像个花脸，露出深深浅浅的灰黑色。他赶紧从裤兜里拿出半截粉笔在鞋面涂抹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鞋子穿好，虽然手上都是粉笔灰，但是看到自己脚上的白鞋子，还是忍不住轻轻地跳了跳，鞋很轻很软，但鞋面上的粉笔灰随着他的跳跃像雪花一样纷纷掉落，他赶紧停止了跳跃。

操场上人声鼎沸，彩旗飘飘。学校的器材和场地都受限制，比赛项目并不是很多，跑步都是是学校运动会上的热门项目。特别是长跑比赛，赛程远，挑战性强，能胜出的人更是备受瞩目。

强子紧张地站在了起跑线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又抬头望望远方，做出了起跑的姿势，“砰——”的一声，开跑了！所有的选手冲出起跑线，踏上不断向前伸展的跑道。一开始，大家还挤挤挨挨地混在一起，慢慢地，选手们逐渐拉开距离，队伍越拉越长。观众席上所有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强子是个跑步的老手。只见他微微眯着眼，抿着嘴，很轻松地就一直遥遥领先。他不经意地低头一看，随着自己越跑越快，鞋子上的粉笔灰也越掉越快。他似乎听到了粉笔灰掉在地面的沙沙声，每掉一点，他就更加小心，好像掉落的粉笔灰全是针刺着他的脚板，他奔跑的动作越来越僵硬，甚至不知道怎么迈腿了。

他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以及逼近而来喘息声，它们汇集在一起像一只强大的手拉住强子。尽管他还是想努力维持速度，但后面的同学一个接着一个超过了他，渐渐地距离也越拉越大。他越发紧张，每跑一步都会留下一个灰白的脚印，他不得不像个慢动作演员一样艰难前行。然后，鞋子露出了黑色的死鱼眼，露出了它丑陋的面貌，它咧开着嘴，似乎在嘲笑。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点点沁满他的额头，冰冷的汗水开始顺着头发往下流淌。

突然，强子感到有东西扎进右脚掌上，他踉跄了几步，每跑一步钻心疼痛，他很想停下来看看鞋子里扎进了什么东西。可是看着远去的那些背影，他忍住了，第一名，第一名，他要跑出第一名。脚上的鞋也像条食人鱼一样咬着他，他不得不忍着痛，忍着晕厥感往前挪动。

第一名，第一名……恍惚间，他想起在医院跟爸爸说过的话，光脚也能跑第一名的。

“我为什么要在意这双鞋子，在意其他人的眼光，我只要做好自己就好。我本来就没有白球鞋，为什么不能坦然面对，要这样欲盖弥彰、遮遮掩掩呢，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赢得比赛，取得第一，这和穿什么鞋子有什么关系呢？”

强子内心无比轻松，一个甩步，蹬掉了左脚的鞋，又一个用力，甩掉了右脚的鞋。食人鱼瞬间变成两条晒干的清道夫，躺在跑道外。

当脚板接触到温热的泥土，强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活力，这样的触感让他有一种天人合一、上下贯通的欢愉，身体自然而然莫名多出了许多力气，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山间的晨风、露水、腐叶，在跑道上铺陈开来。

赛程已经过了大半，赛道两边的人越来越多，气氛越发紧张起来。强子此刻脚下生风，化作一只御风而行的九色鹿，在林子间穿梭，他听不到周围所有的声音，他想到了父亲苍白的脸，他想到了生病了还在心疼钱母亲，他想自己没有白球鞋，光着脚板也一定能跑第一名。

操场上的助威声此起彼伏，所有的运动员竭尽全力，朝着终点冲去。加油声、喝彩声响彻整个操场，特别是强子快到终点时，欢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拼了，拼了！强子咬紧下嘴居，脚板挨着泥土让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拼命加速，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还有几十米了，强子简直像飞一般第一个跑到了终点……

“我们班的强子第一！我们班的强子第一啦！”同学们一拥而来，欢呼着架着强子慢慢走起来。

“哎呀！”强子这才感到自己一步也走不了，一下瘫倒在地上，大家看到他的脚上沾满了各种颗粒物，脚板底下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渗出了鲜红的血，脚背上的粉笔灰在汗渍和血渍中形成了一幅怪异的图画。

看到同学们紧张的模样，强子安慰他们说：“不打紧的，我的光脚板早已经有了厚厚的茧子，这点伤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

在领奖台上，校长看到强子受伤的脚，还有带着血迹用粉笔灰涂抹过的布鞋，不禁动容。他摸了摸强子的头，让别的同学赶紧扶他去处理伤口。

过了几天，强子竟然收到一双雪白的白球鞋，这是强子人生中第一双白球鞋。

第二年他代表学校去大城市参加了比赛，后来他跑得更快更远了。他跑进了体校，还跑进了省队，他后来穿过了无数双白球鞋，参加过无数次比赛，但是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这双白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