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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写作活动。
单细胞生物01
清幽的水面上,悬浮着几片舟状的狭长叶子,在风的驱使下正耍魔法似的翩翩起舞。仔细看去,叶子中间围拢了一团雾蒙蒙的东西。那是由成百上千、甚或成千上万个白色小点组成的庞大阵列。它们一簇簇上下翻动,即便每个单体是那么渺小,孱弱,但只要它们同时喊起口号,整齐划一地摆动相差无几的纤毛,寂静的水面依然可以卷起肉眼可见的水涡。靠近水草的一片腐泥里,一只变形虫正在一团黄色泡沫里奋力挣扎。它咬紧牙冠,瞪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出一声声凄婉的叫喊。那团黄色泡沫坚硬且柔韧,不断收缩变小,并最终将它的头部、身体和手臂完全挤压在一起。闲云隐没在天际,半空渐渐暗下来,并几乎要吞没了这片逼仄的水域。
那是单细胞生物!必洛睁大猩红而惊悚的双眼,在迷雾中突然看到一个狼狈、颓丧的身影。他细眉小眼,眼睛小到快要看不清三米处的来人。额头窄而高,好像挂在延迟发育的小脑袋上,总感觉哪里有些古怪。他耳朵常耷拉着,似乎早已失去了观察世界的兴趣。他现年三十五岁,在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已工作了十来个年头。他每天进出的这家电子厂看起来不大,却是当地的龙头企业。
必洛工作马马虎虎,谈不上好坏。他接触过的人,哪怕见上三四面,路上别人和他礼貌地打招呼,他却蹙着眉、惶恐不安:这人是谁?我在哪里见过?工作例会上,他刻意从后排挪到前排,当领导点名让他回答,他那低容量的脑袋像瞬时短路的电器猛然间陷入一片空白。有时,嚼舌根的闲人们议论纷纷,说他都奔四的人了,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活该蜗居在一居室的小房间里。就这样,虽然他不想混日子,也想努力融入大家的小圈子,时间久了却难免陷入一种被人诟病的际遇: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他混得不咋滴,比我可惨多了!
“工作嘛,糊口而已。”夜深人静,他常常自嘲道。好像唯如此,他才能吐口长气,然后心安理得地睡下。母亲的电话打来,他拿起话筒不说话,沉吟片刻挂掉。电话再次响起,他索性拔了电话线。其实他不光排斥母亲,他压根儿更不会理睬母亲身边的那个男人,天晓得必洛有多久没有叫过他爹了。他觉得他不配!昏暗的房间,除了一张窄床,好像只有他。现在他反倒觉得清静了。透过幽暗的光,他又看到那团黄色的泡沫。泡沫不断收缩,将它的头、身体和手臂完全挤压在一起。
“走开!走开!”必洛见到一个身形如父亲的人走来,但看不清对方的脸。他挥着走,朝那人急促地吼道。
迷迷糊糊中,他又看到那面青砖红瓦墙。那是一个由泥沙、砖瓦砌成的低矮民房。工程干到八九成,因为那个酗酒的男人把该付给工头的钱赌了、吃了,房子不仅没有安装大门、窗户,连外墙也没有粉刷,远远望去,让人不由得寒碜到骨子里。烂尾小屋似一把立起的巨型鱼刺,在风中招摇。
少年斜挎着一个褪色的帆布书包行走多年,从这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回这里,每每留意到迎面的脚步声,他总是埋下头,垂下眼,或者假装虫子飞入了眼睛揉个不停。他极少主动说话,等人走远了,他赶紧沿着反方向加快脚步,生怕那人回头再追问什么似的。日子久了,那根刺好像进入了他的身体,并狠狠地扎向心脏,他几乎要神经质了。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不喊爸的怪人,自然也成为村民们常常议论的对象。
02
闹钟响起。必洛感到昏昏沉沉,缓缓坐起身,抓起外衣往脑袋上套。套头衫好像比往日紧了些,他一用力,只听咔擦一声,接着有东西在大理石地面上叮叮作响——那是一粒指甲壳大小的纽扣。他寻思着,管它呢,估计多半是昨晚困到不行接着和衣而睡,下半夜身上燥热之际胡乱拽了去,哪里管得了扣子有没有松掉。
墙上挂钟的罩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灰色,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他挠了挠脑门,注意到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六点三刻,星期六。必洛再次抬起头,立马从钟面上捕捉到这样的信息。他向来晚睡早醒,只要醒了便再难睡去。他走到窗边,拉起占满油腥味的卷帘。天已大亮,马路上冷冷清清,除了几辆拉客的老桑慢吞吞地走着,倒很难见到行人。南北大街偶尔穿过一个全副武装的外卖骑手,他见惯不怪。东西弄堂一个拈着花的红衣女子悠然走过,他摇摇头,苦笑了一阵。
他抹一把脸,在镜前扫了一眼自己。鸡窝头发下半遮着一双肿胀又骇人的红眼睛。一只鼻子短而粗,唇边的小胡子硬茬茬的,好像几个月没有清理过了。咦,脸上怎么又多出了几个雀斑?外公的遗容在脑海迅疾滑过,他突然有些害怕,这雀斑和外公脸上大片大片的老年斑何等相像。他心一沉,又似乎有些狐疑。他拿衣袖划了一下镜面,脸上的斑点立刻少了几个。
楼下传来刺耳的生日快乐歌。必洛皱了皱眉,那是垃圾清扫车的配乐,每天早上七点准时从这片街区走过。“无事可做!”他悻悻地想,“这又将是多么无聊的一天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剧烈咳嗽起来。他在床头俯下身,从床底的一个塑料袋里取出几个小瓶子,每个倒出来一到两粒,手掌上顷刻间便聚集了十几粒或红或白的小胶囊,他分两次塞嘴中,一仰脖直接吞下。他就是这样,喝药不用水,简单粗暴,一气呵成。
壁橱中部有一张三角状的布质护身符,隐约可见黄底上的几个黑字——“南无阿弥陀佛”。静安寺、菩提寺、鸡鸣寺还是灵隐寺,何时求的,都许了什么愿?必洛想了再想,脑子越来越乱。印象里,只有小时候许过的愿最灵验。当他跪拜在先祖、祖父的牌位前,他眯着眼,嘴巴嘟囔不停。他记得小学二年级,同班一个调皮的大个子孤立嘲弄他,有个晚上他在供台前祈祷了,结果第三天大个子就意外从房梁上摔下来,摔断了写字的右胳膊,两个月没来学校。
后来中学有一次,必洛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同学的钢笔。他拾起来,仔细看了笔尖,好像没啥问题,于是真诚地道了声对不起,把东西物归原主。哪晓得那人不依不饶,说这只笔是他北京的好亲戚在王府井大街买的高档货,非要他赔一只一模一样全新的。那人一天天找他,为难他。而他,不过一个穷小子。屋外下多大的雨,他家里也下多大的雨,雨水常常顺着屋顶的楼板缝把家里搞得面目全非。最严重的时候,积水可以没过鞋子,水面漂满一层白花花的棉絮——那是母亲攒了两个冬天,准备在第三年给家里新打一床棉被的所有材料。父亲不知又躲哪里摸牌了。必洛和母亲慌里慌张地寻雨布裹被褥,依然逃脱不了衣服和床铺被雨水打湿的宿命。他们接着拿起锅碗瓢勺,叉开腿,俯下身,奋力将屋里的水往外舀……
他又一次在供台前祈祷,并留下委屈的泪水。过了大概一个月,那人又催要了一次,再后来转学到县城去了。他记得那次他疯狂跑回家,伏在先祖和祖父供台前,一次次感谢祖宗十八代,并在心里默许:此生一定要出人头地!
一阵风过,护身符下摆上的流苏飞舞起来。必洛吸了一口气。二十年过去了,绕了一圈,不过是回到了原点。“TMD,生活真是坏透了,难道我只有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份儿么!我的青春,我的热血,我的梦想,我的热爱,它们都去了哪里?我不要这样死气沉沉,我想再活一次。”他这样说着,心里便萌生一个想法,有了想要再去寺庙走走的冲动。
03
必洛走向八公里外的菩提寺。他依旧感到身子低热,疲软,脑子昏沉沉的。他一边咳嗽一边往前走,照例低着头,垂着眼。大约九点钟光景,他走进菩提寺大门。两侧的莲花池里,一群鱼儿自由嬉戏,绕着水中央的莲花台一圈圈巡游,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值得做了。绕过两根祈福彩柱,便来到烛台中心。一片开阔的下沉式广场上,相对着一对司母戊鼎,上面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正燃烧着的香烛。鼎的正前方,立着一尊弥勒佛,浓眉大眼、大耳朵、大肚皮,让人心生无限敬意。他在弥勒佛前站定,眯着眼,一言不发。良久,他踩着五彩石,转身走向一株菩提树,靠着光溜、粗壮的枝干坐下来。
远远走来一个手捧鲜花的女子。她俯身将花束摆在弥勒佛脚下,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必洛注意到,她正是晨间楼下悄然走过的红衣女子。
往事如尘封的胶卷被瞬间曝光,他想起很多细节。那年,他从一所普通院校毕业,顺利通过研究生面试,考入一所排名靠前的重点大学。用母亲的话说,那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呢!他既庆幸又激动,盘算着怎么搞好专业课,练好以后用来吃饭的本领。
开学的前几天,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一位女同学。她叫边小目,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披肩的长发在风中摇曳。她举止得体,又嘻嘻哈哈,和身边凑上来的男同学天南海北地聊着。她身上好像有种力量让他无法抗拒。然而,不善言辞的他立刻清醒下来,老家漏水的房屋和那没有粉刷的外墙蹦哒出来,在门环模糊的小镜面上愈加清晰地荡漾开来。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忽然响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好在天工作美,他们被随机地分在了一个导师组,于同一个实验室学习和研究。必洛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似乎有个怪异的杠杆压制着他内心自然而率真的狂喜。他在角落找了一个不容易被关注的位置,接着埋下头,垂下眼,尽可能不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太难了,他的耳朵出卖了他!她选了一个和他对角线的位置,随手拉近一个偏低的旧皮椅坐下,再拾起一个时新的MP4,打开音乐,将耳机塞入娇小的耳朵,然后任身体随音乐轻轻摇摆。这一切声响逃脱不了他的耳朵,连带着也吸引来了他的余光。他拉长了眼,极力斜向她的方向。
第二天中午饭后,必洛趴在桌子上正迷迷糊糊打盹。一只手轻轻碰触了他的衣襟,他本能地睁开眼,发现是她。
“我是边小目,”她唇红齿白,水灵的眼睛里满是善意和微笑,“尝个苹果呗,我们烟台的特产。”
“谢…”必洛因为激动,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瘦尖的屁股已从凳子上滑下并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实验室立马一片热闹的哄笑声。
他缓缓起身,接过她递来的红苹果,攸然间有了一种感动:人群中的她并没有笑,脸颊上反而一片绯红。
必洛就是在吃过那个诱人的红苹果以后开始种种幻想的。他幻想着每天清晨第一个见到她的倩影,嗅到她身上那独特的让人安静又窒息的气息,幻想着自己傻傻地和她道每一声早安和晚安,幻想着凝望她的一窝浅笑,听她滔滔不绝地发表各种学术见解。实际上,必洛做到了,他总是早早来到实验室,烧好一壶白开水。当有一天他留意到她在喝一种叫做艺元的花茶,他省下几天的伙食,兜转好几家专卖店,最终为她买了一包尚好的茉莉花茶。他尝试了80到100度各个区间的温度,最终通过口感和香味的浓郁程度锁定了85度的泡茶温度。泡好茉莉花茶,有时会加上一两个玫瑰花瓣,沁人心脾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实验室。这样以来,在每个晨光微露的黎明,他总多了一份期待,并且随着她慵懒的脚步声渐近,他的内心似乎有一匹欢快的马儿在广袤的旷野中自由驰骋。
04
小目聪慧伶俐,落落大方,自然把必洛的小心思一一看在眼里。有时她主动上前,倒上一杯,不忘莞尔一笑。有时即便必洛把茶壶拎到眼前,她也面无表情,亳不理会。小目的一冷一热,让涉世不深的必洛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像在风中做过山车,上上下下,忽左忽右,时而亢奋得犹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时而又像被抛入绝对零度的笨龟,被搞得莫名其妙,晕头转向。
生活未尝不是片刻的欢愉和片刻的痛苦。在这悲欣交集中,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更大的局限。他隐隐觉察,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小目之间。不过,这场朦胧、盲目的爱的确给他壮了胆,让他像一只醉酒的公鼠毫不顾忌地去追求一只性感的雌猫。
必洛去校园南头的小卖部买了一只巧克力甜筒。他心想,应该没有女孩子会拒绝巧克力的诱惑。他提心吊胆、路上磨磨蹭蹭,一脚跨进实验大楼铁栅栏的时候,却发现冰淇淋粘满了手。他回转身,只见地上留下一串蚯蚓组成的长城,褐色的巧克力和着灰渍如此醒目。必洛只感到面红耳赤,后脊发凉。
他把甜筒扔进一楼的垃圾桶,走出实验楼,绕着东面的一片秃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脚步迈得很重,好像唯其如此才能将尴尬和踌躇踩在脚下,甚至踩进泥土。
夏日的风,热浪滚滚,吹得人有些烦躁。必洛想起一个月前的一件事。那个晚上,实验室的人早早走了,小目也不例外。他鬼使神差地走向小卖部,二话不说拿起冰柜里的奶油、草莓、香草、芝士等各式味道的冰淇淋将购物袋塞得满满当当。他边拿边想,总有一个味道是小目喜欢的。实验室角落恰好有一个闲置的迷你保温箱,原本是用作试验器材的温度控制。必洛鬼祟地将冷饮摆进保温箱,关上柜门,满足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雀跃地走进实验室,却惊呆了。西北角的地板上留了一地的奶油,有粉的、白的、黄的、褐的,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简直就像熊孩子留下来的杰作。必洛垫着脚寻思:插座是好的呀,线路也是好的,到底哪里出问题了?他随手清了一个底部的凹槽,“嘎吱”一声,保温箱的液晶界面立刻跳出来零下五度的提示。“开关忘了!”必洛一拍脑袋,赶紧拿扫把、拖把清理战场。好在整个过程中,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他决计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小目。
佛堂的钟声响起,余音缭绕。头顶梧桐枝丫上的几只乌鸦也充满了佛心佛心,静静地立在那里,毫不惊扰,仿佛置身在一个无它的梦的世界。
“必洛,必洛,”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既熟悉又陌生。
他抬起头,眉毛拧了再拧,没有说话,跃入眼帘的是久违的她:轻柔的刘海下有一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只不过这双眼与多年前的那双多了很多内容和说不出来的味道。她白皙、光洁的面孔上似乎有些愁容和倦意,鼻翼微微起伏,烈焰般的红唇也颤抖起来。
“真的是必洛!”她冲上来,伸出来的手却缩了回去,她止住脚步,惊喜的脸立刻被愁云遮掩了。
05
“这些年,你去哪了?”她哆嗦着身体,咬住唇齿,故作镇定地说。
必洛骤然回忆起那些早已逝去的明暗时光。她家境优渥,自信满满,谈吐不凡。而他却像土窝里飞出的一只野鸡,自卑、敏感,唯唯诺诺,大多时候连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那是春分的一个下午,学校没有课。春风吹绿了小草,也似乎熏醉了他的一颗凡心。他戴着帽子,拉上口罩,双脚不受控制地走向附近的一家电影院。影院售票厅循环播放着一首《情人》,歌声撩得人浑身痒痒。排队的男男女女,有牵手的,有相偎的,有低语说着情话的,唯独他是单身狗!他走上前,跟着前面的一对糊里糊涂买了两张票,他隐约记得上面有几个黑体字——《干柴烈火》。
他决定勇敢一回。他一路小跑,穿过两道斑马线,绕过一个大转盘,趟过窜出嫩芽的绿草坪,再跨进那道熟悉的栅栏门,他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喉咙似炉火中烧。他踮起脚尖从小目身边走过,再悄无声息坐在自己的位置。他用余光注意到小目的案头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束鲜花,烫金纸头裹起的花头正放肆地朝着他的方向怒放。他眯着眼,小鸡数米似的终于点清了。那是九十九朵红玫瑰!他将攥着票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心汗渍横流,他颓丧地吐了口气。正当他鼓足勇气站起来,准备邀她晚上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
他先于小目起身,开了门,来人声称找必洛。必洛不认识他,但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令人费解的是,那人贼头贼脑,满脸猥琐,一边和必洛漫不经心地瞎寒暄,一边不时看向小目。果不其然,来人不多时就借口请教一个所谓的学术问题走向小目的位置,接着像铆钉一样死死焊在了那里,再也没有走开。必洛看向小目,发现她如一尊耐心讲解佛法的住持,置身其中,那么地忘我。窗外的云压低了,草地给蒙了一层灰暗的色彩。他的心冷飕飕的,仿佛在不断下坠,下坠,直至消失在迷雾中。
“必洛,必洛,”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
他回过神,发现小目正凝望着他,仿佛在施法召回他的灵魂。
“怎么就突然辍学了,”小目边问边关切拉起他的手,看了再看,带着零星的愠怒说,“招呼都不打一个!”
“我—”必洛“呃”地一声,张开的嘴又合上,他的面部拧成一片,好像测试失败的试验机,只压出了高低不平、遍布麻花的纸板。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必洛偷摸着将电影票撕碎并扔进垃圾箱的一个月后,他接到父亲的电话。
06
他原本不想接的,但那个人发疯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一连打了十几个。就在他愤怒地准备关机的时候,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奇异的镜头:壁橱里的一台老式电视,循环播放着大堰河水位上涨的消息。少年踮起脚尖,心急如焚地不时向大门外张望。天色渐暗,一个人影也没有。父亲去市里三天了,杳无音信。市里一波波返乡的村邻,也没有带回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门廊外飞溅的水花,湿了少年的额头,脸颊,半只胳膊暴露出来,衣袖上的水混着雨水,一并滑向地面。
中考成绩564,距一中录取线仅一分之遥。简直晴天霹雳!县普通中学录取线比重点线低了近100分。一分之差,意味着没有选择。少年茶饭不思,把自己反锁在东侧的小屋子里,木头人似的枯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父亲叹着气,庭院里踱来踱去。后来敲着房门,唤着他的乳名,叫他不要着急,他有办法让少年上重点中学。说完,父亲就出门了。后来听母亲讲,父亲说他们有个亲戚在市局系统,什么职位不清楚,多年不走动了,这回过去探探路。少年似乎看到一丝光亮,不由得振奋精神,接过母亲塞过来的饭菜,狼吞虎咽一番。
第一天、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马上也要过去了。一颗心像胀饱的气球,嘶嘶漏气,慢慢萎缩。电视依旧播放着大堰河水位持续上涨的画面。少年突然想到这条河是父亲回家的必经之路。喉咙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堵住了,任怎么用力也吞不下去。一颗忐忑的心,一直高悬着。临近夜里十一点,雨越下越大。四周乌泱泱地黑,什么也看不见。夜,寒冷而孤寂。少年不住地向院外张望,希望听到父亲的脚步和咳嗽声。普通高中就普通高中,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他仿佛看到父亲的身影,正在大堰河里挣扎,直至被一个巨浪打翻。少年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对重点中学的执念,后悔自己的做作让父亲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木质座钟的时针指向十二点,恐惧感潮水般袭来。少年咬金牙,双手用力搓了搓瞪大酸胀的双眼。“爸爸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呼唤声在心底久久回荡。
大门吱呀推开。就在少年被恐惧、绝望击中,满眼都是惊慌和悔恨的泪水并以泪洗面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冲进雨中,扑向父亲,嚎嚎大哭起来。父亲将他抱回堂屋昏黄的白炽灯下。少年睁开眼,发现父亲凌乱的头发湿答答的,灰白的胡须硬茬茬的,像刚刚收割完的麦田。衣襟下的水柱沿着小腿倾下,顺着占满泥的赤脚散向地面。
一道微光从天而降,好像击中了他的后背,必洛感到半边身子冷半边身子热。他不由得接过电话,电话那边竟然哭哭啼啼,语无伦次。必洛抓起钱包,向火车站赶去。母亲被一个叫做重度抑郁症的怪物困扰,好在自杀未遂。她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双目紧闭,喘着粗气,窝在病床一动不动。见到羸弱的母亲,必洛泪流满面,立刻将那个邋遢的男人轰出病房,从此开始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孤独之旅。
07
必洛转了半个身子过去,拿手背在脸上迅疾一抹,他回转身看向小目。
“对不起…”他将事实一五一十地向小目和盘托出。
小目惊大了嘴巴,她时而紧张,时而忧伤,如一叶扁舟行进在潮涨潮落的海面上失去了自我。
“那束花呢?”必洛道出了内心的隐秘,反倒如释重负,但他还有疑问想一探究竟,“那九十九朵红玫瑰。”
“你还记得呀,那是我买给自己的。”小目撅着嘴,带着孩子气儿地说,“谁让你不买给我!”
“那个流里流气的来访者,怎么回事?”必洛感到自己仍在迷雾中。
“那是我学生会的一个工作搭档,我拖他过来原本是想给你点压力。”小目摇头笑笑,突然哭了。
“没想到反把你吓跑了!”她苦笑着,一脸的无奈和悲哀。
必洛拉起她的小手,两人径直跑出寺庙。
“你许了什么愿?”小目问。
“你先说。”必洛挠着鬓角,俏皮地说。其实他在试图回想自己刚刚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找到你,”小目红着脸,补充说,“我的愿望是早点找到你,当面问你为什么离开学校,也离开我?”
梧桐叶发出沙沙的摇曳声,日光从枝干的缝隙中投射下来,在俩人的脸上形成了两个形状大小完全一致的光晕。
“你的愿望呢?”小目接着问。
必洛不说话,揽她入怀,俩人抱得紧紧的。“我们忘怀过去,重新认识一场吧!”只听必洛伏在她耳边轻声说。
正午的阳光,有些火辣。小目有些累了,想歇歇脚。必洛提议请她喝杯卡布奇诺。他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小目立马回应“好的。”
“滴滴滴—”身后一辆轿车突然歇斯底里按着喇叭。一个戴着头盔,身穿黄色制服,衣服上印有“转角遇到爱”的骑手嘎吱刹车。必洛回头,本能地将小目拖向人行道的最右侧。
“砰”的一声巨响,必洛发现了事情的蹊跷。骑手为了避开他们,急中生智,一个猛转向,撞到了右侧的路肩上。悬起的车轮在地上高速旋转,骑手控制不住地向前翻了一个跟头,发出了渗人的呻吟声。
小目跑上前,立马查看伤者,询问对方哪里不舒服。直到几分钟后,骑手慢慢坐起来,撸了撸裤腿,道了句“不要紧,没大碍!”骑手走远了,小目却惊魂甫定,拉起必洛的胳膊说:“我们好幸运,要好好活着。”必洛点点头,第一次感到身体里有一只蝴蝶飞出来,那么轻盈,洒脱,自由。
必洛和小目继续朝前走。他们走过一片花坛,跨过一座桥,在路尽头的一棵古树旁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建筑,顶上居中的位置横着一块考究的牌子,上面刻印着几个立体艺术字—“转角遇到爱”。他们手牵手,跨进大门,立刻被一阵咖啡的香气吸引。临窗的木条几上,他们点了一杯卡布,一杯红茶。他们一边品尝饮品,一边欣赏着古运河上来来往往的游船和船上形形色色的人。
08
一切美好,似乎来得太突然。
手机“嘟嘟”地有收到信息的提醒,必洛感觉有些眩晕,他礼貌地同小目招呼一声,便趴在条几上毫不顾忌睡着了。小目喝着她最爱的卡布,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男人,不觉眼眶有些湿润。必洛的手机又发出同样的声响。
她忍不住好奇,拿起手机,立马落下泪来。那是一个熟悉的手机屏幕,画面里的男生举起一个女生,女生怀里抱着满篮子红艳艳的大草莓,熟悉的是他们同样的笑脸。那时的他们多么年轻,多么张扬。
她点了点主页下方的小红点,垃圾收件箱里的十几条未读信息突然窜了出来。有两条信息是今天新收到的,其余大部分多是一周、一月前的信息。她看了看必洛,必洛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小目将手机正面朝下,她犹豫着要不要冒昧地读那些信息。最后,她鼓足勇气,决定一条条细致地读下去。
“儿子,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写信。请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你有整整十九年不喊我爹,你刻意回避我,这不是你的错,错全在我。”
“烂尾房是我们村里的笑话,更多是我的笑话。院里的看家狗被人半夜药死,我没有说话。门口的茅房被邻居砸了,我没计较,挪到另一侧重盖的。鱼塘的鱼被人盯上,一夜之间大片大片的鱼像白色塑料垃圾浮在水面上,我也只默默流泪。麦田划地界的石牌被人往我们地里挪了一米见外,我也没跳出来理论…我这辈子确实够窝囊的。”
“你母亲的那次意外,我有责任。前一天晚上我输了牌,喝了酒,估计又对你妈动手动脚了,那么多年我习惯动粗了,你妈又从来逆来顺受,哪怕反抗一次呢,说不定我也知道收敛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错了,请原谅我,我的儿子。”
…
“我快死了,如果有可能回来一趟吧…我多想在临走前给你郑重地道个歉。纵然我有千般万般不好,我期盼听到你喊我一声爹,哪怕只有一声。”
小目身体前后剧烈地震颤,早已泪如雨下。她抹去泪水,问吧台借了纸和笔,将长者的信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揣在上衣最里面的口袋。然后她选中了父亲的所有短信条目,一狠心击中了那个删除键。她嘘了口气,小心将主页页面还原,再把手机放在原处。
09
必洛还在睡,但好像没了鼾声。小目拿起自己的手机,登上12306,迅速买了两张一小时后到河西村的汽车票。她眼睛红肿,略带泪痕,借口去趟洗手间,轻轻把必洛摇醒。
必洛胃里一阵翻滚,开始咳嗽起来,引得小目连连回头。他突然想起什么,将鞋子脱了,从里面摸出一团东西,展开后上面隐约写着“再见了世界”之类的句子,他浑身一哆嗦,赶紧将纸团撕碎,扔进旮旯里的一个垃圾桶。他又慌忙翻出背包,掏出十几盒瓶瓶罐罐,一边扔一边嘀咕:“谢谢小目,是你治愈了我!”
北上的大巴在贫瘠的乡道上微微颠簸。窗外的云一团团相互追逐着,自由的风是那么清新、凉爽,给人以无尽的抚慰。必洛扶着小目柔软的臂膀,天使般的她正靠着他结实的胸膛酣然入梦。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必洛凝视着路两边的小山、麦田和水塘。他好像又看到清幽的水面上,悬浮着几片舟状的狭长叶子,在风的驱使下正耍魔法似的翩翩起舞。成千上万个变形虫组成的阵列上下翻动,它们同时喊起口号,整齐划一地摆动相差无几的纤毛,寂静的水面卷起巨大的水涡。
水草边的一片腐泥里,一只变形虫正冲破一团黄色泡沫,发出自由的呐喊。它的头部、身体和手臂完全伸展开来,跳跃着奔赴更加辽阔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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