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纪

作者: 佰稼 | 来源:发表于2017-03-03 21:26 被阅读0次

    1

    青梅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南方小城。

    母亲跟青梅说,她出生那一天是冬末,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冷,松树都像个穿得少的乞丐在哆哆嗦嗦地咝咝吸气。那日雪花飞舞,如同棉絮般飘得满天都是。雪花落在南方干枯的梧桐树上,屋顶上,泥路上,池塘上,世界一片雪白。

    母亲要临盆时约摸是晚上九点,父亲还在外喝酒,母亲觉得快要生了,捂着腹部疼痛难忍地走到邻居家,委托邻居去找村里的接生婆。

    半个小时后,接生婆赶来了,在接生婆的帮助下,母亲费了一番功夫,顺利产下了青梅。

    青梅出生时,父亲已四十多岁。或许是各自性格的原因,又或许是年龄的差距,父亲对青梅并不坏,他们的关系却实在谈不上好。

    这十几年青梅与他之间的交流实在是太少了,他们一年可以不打一个电话,见面时也聊不来几句,偶尔打破了僵局,也只是些客套话。他们之间像一直横亘着一堵墙,好像即便彼此贴得再近,也无法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因此青梅时常羡慕那些可以跟父亲打闹在一起的孩子。

    年长后,每当有人跟青梅提起自己跟父亲的关系好得像哥们,每当看到一些父亲亲昵地在孩子们的脸上亲吻着,或抱起在天空旋转的时候,看到一些孩子可以在他们的父亲身上撒娇露出幸福的笑容,青梅的眼睛总是湿润。

    2

    青梅从未见过青梅的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对于外婆的记忆,仅停留在三到五岁时对世间开始有印记时的仅有的一个模糊印象。

    貌似是五岁那年,外婆去世,外婆躺在棺木里,即将盖棺,母亲红着眼,对青梅说,过去看看外婆,看最后一眼,去摸摸她的手。青梅却惶恐,隔得远远的,不敢走近。

    因此青梅也羡慕那些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人,羡慕可以在他们的宠溺中长大的孩子。

    那是第一次对死亡有概念,原来人真的会去世。

    一个人去世,就是他变成了你梦里的人。一个你亲近的人,与你说过话谈过天,与你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与你并肩而坐过,与你朝夕相处过的人,突然消失在广阔茫茫的人海,此后不再出现在你的身边,不能再见面。

    第二次对死亡的感受是在她十岁那年。

    她的大姨在一个清静无人的清晨,天还没有亮透,轻轻地从床上起了身,旁边躺着她俊朗健壮的丈夫,睡得很香。

    她起床的声音吵醒了他,他问她,你就起来啊。

    她说,我去上洗手间。

    她独自走出家门,走到了一个昏黄的河塘,起身跳了进去,颤动起涟涟的水纹。

    全家人早上花了几个小时去找,发现她漂浮在肮脏的河塘,身体浮肿着。河沿上有她的黑色绣花鞋。

    她的丈夫善良温和,俊朗有才,拥有两子三女,一家和睦。

    当时青梅并不能理解,人为什么会主动不要自己的生命。会有人嫌恶生命。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不要生命,有很多的理由的,囊括为一点,就是生命不快乐。

    可是,快乐本身是一个很抽象的词语。对别人快乐的事情,不代表对你快乐。世人都在追求快乐,但真正的快乐本身又存在吗?

    3

    父母的感情如大多数家庭,薄淡如冰块。

    他们是父母指定婚姻,那时的婚姻,不能谈爱不爱的,男方望早点娶妻生子,女方望早点嫁出去,就这样在一起结婚了。

    他们从不亲昵,从不拥抱,从不说好听的给对方听,甚至几天就会有口角。

    争执的印象是在五岁那年,正吃饭,父母亲,因为一些细微的琐事交流,发生争执,随后在家里吵架,彼此都不愿服输,争着自己内心当中的一口气。父亲一怒之下把桌上的碗筷一扫,青梅听到清脆决绝的响亮声,洁白的瓷片碎裂一地。青梅吓得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用棉被裹住自己瘦弱的身躯,抽泣着。掉着如豆大的眼泪。不敢哭出声音。

    这样无谓的争吵发生过许多次。他们会有几天不露声色,不与对方说一句话,僵着脸色,即便是一起吃饭也默不作声。青梅埋头吃着饭,也不敢出声。

    过几天后一方会打破僵局,于是开始复合。

    仅仅只是复合,他们的感情从没浓烈过。他们彼此之间沉默着,委屈着,把青梅抚养长大,度过了几十年。

    这是不幸的人生,青梅一直希望自己的爱情婚姻关系能够圆满。

    青梅害怕极了父亲铁青色的脸,每当他生气起来,脸孔扭曲变形,提高嗓子厉声喝令,那声音颤抖着,就是一只狂怒的狮子不可控制地咆哮着。空气分子都凝重起来,仿佛一块厚重的黑色幕布盖住了青梅,令青梅呼吸紧促,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人与人的相处,是否都是这般艰难。

    生存在世上并不是大问题,生活才是大问题。与家人的相处,与恋人的相处,与孩子的相处,与同事的相处,与社会关系人的相处,一层又一层的复杂的关系。

    有些人,可以在社会做到如鱼得水,有些人始终与社会格格不入,不是不能,而是本性的抵触与反抗。

    从小到大,青梅不爱照镜子,不爱跳同伴们玩的橡皮筋,不爱看电视,尽管那时候电视是件新奇的玩具,不与其他孩子玩耍在一起。青梅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做作业,有时候听广播。

    初中时母亲给青梅买过一只复读机用来学习英语,青梅会偷偷地去镇上买很多很多的音乐磁带来听,青梅把自己的孤独沉溺在音乐中,这样就不再孤独了。

    青梅像有自己的一个星球,那颗星球也闪闪发着光,自顾地运转着,青梅也尽情地玩耍着。

    很小的时候,我们的性格、习惯就已建立。喜欢什么衣服,喜欢什么人,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菜品……直到成年后依旧维持着幼年时的趣味。

    4

    青梅很小便奢求能尽快逃离这样的处境。也许她长大了后,一切都会变好的。青梅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学业上,望能通过成绩离开这里。

    青梅把教科书的文章一字不落的背下,班上的同学都是羡慕。她花很多时间在做家庭作业上,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搬条破长凳和破矮凳,拿出书本,专心细致一丝不苟地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作业。

    虽然学习生涯苦,青梅倒从来不抱怨,甘愿忍受。

    青梅的高中生活单薄得有点寒酸,高中的记忆重叠的尽是在起早摸黑中度过。

    那些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日子。每天早上天还未亮,在幽微的灯光下,从床位上摸索着起床,和室友们匆乱洗漱,跑到教室,拿起一本书籍背诵。一整天昏乱麻木地强撑着睁大眼睛听老师讲课,晚自习在灯光惨白的教室里做着试卷和习题。晚上回到宿舍灯已关闭,还要躲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筒做着习题。有些同学更努力,跑到厕所,在厕所的灯光下背着书。

    如今书本里的知识全然忘记,而那些知识点在社会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但即便是如此的努力,仍然是无望的事,考试的成绩死活上不来,青梅到现在也不未知问题出在哪里。青梅的智商并不低,付出的时间也不少,为何有些同学的成绩却远在她之上。

    高考那一年发榜的时候,青梅打电话,得知了她的高考分数,一个普通的分数。她的一些同学一片欢庆声,他们大都进入本省或大城市里一流的学校。

    青梅记得那天她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失落不堪。她早知命运是不必去徒劳挣扎的,不必赋予过高的希冀,否则徒留一地悲伤。

    5

    上大学的那天,是九月初,老家的太阳火气实足,像是打麻将输了钱的吝啬老头似的。父亲不善言辞,背手站在母亲后来,没有多说什么。

    母亲和青梅告别,搪塞了一些衣物和零碎食品给青梅。

    母亲啰嗦了很多,你在学校好好学习,需要钱的时候及时给我们打电话。你一个人在外头,父母不在身边,你好好照顾自己。

    青梅说,妈,放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青梅定睛看了她的那一头长发,才四十几岁的母亲竟多了许多的银色发丝,令她心头颤抖了一下。这么些年过去了,原来从未仔细看瞧过她。一个普通的劳作妇人,被岁月生活给磨平了棱角摧毁了性格。

    她摸了摸母亲的鬓角,忍住了眼里含着的几颗泪,转身离开。

    青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舍,甚至急切地想要远离这个青梅自以为的死气沉沉的村舍。

    她一个人提着大堆的行李从老家贫瘠的村子里走了很长的路去搭公交车赶去县城。汗流浃背地也不怕累,心里头满是期待新的生活。

    学校并不大好,不是211,不是高等学府,但青梅已做了最大的努力。

    青梅的专业是中文系,算是唯一的兴趣。家乡的老人告诉青梅,中文系毕业出来,不好混饭吃哦。

    青梅依旧固执地做出了选择,这么些年了,父母已随了青梅。

    好不好混饭吃不知道,但还是尽量选一个自己所喜爱的专业吧,毕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更重要。

    一入学青梅便查阅了专业的信息,毕业后所涉及到的相关专业,她需要学些什么知识以为工作做准备,所谓未雨绸缪不打无准备的仗。

    她没有爹妈可以拼,没有后台亲戚可以撑,亦没有天赋不是个聪明跳脱的学生,她只能尽力在这个社会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人这一生很短暂,也许她成不了惊天动地一呼百应的大人物,但她不希望自己仅仅只是嫁为人妇,卑微如蝼蚁般麻木、无能为力浑浑噩噩地地过完一生。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她希望人要有灵魂而不是一具尸体。

    6

    青梅就读的学校建在一个墨绿色的山坡上,终年青翠不黄。学校的宿舍楼、教学楼、食堂、商业街对坐开,中间横亘着一条细长的水泥路。

    学校对面远处也是连绵不断的青色山脉,有时节有雾气,氤氲地弥漫在山天间,山脉如同笼罩着一层白色轻柔的帷幔,有日照时,雾气染色了般变得金黄。山底的村落散布矮小的楼房以及大片的田野。

    青春的年少轻狂不知人生何愁,但一到毕业我们就要开始面对人世的复杂,接受社会的挑战。不过,以我们如此轻薄的肩膀要怎么抵挡住人世所射击过来的枪子儿。

    大部分学生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日子,平时晚起,挨到接近上课的时间匆乱从床铺跳下来,胡乱地抹一把脸漱一下口,如逃命般奔向教学楼。仅仅是担心老师上课点到,扣学分。遇到老师不点名的则选择逃课。即便是如一只温驯的小羊羔坐在教室里头也是伏倒在桌子上蒙头大睡。或是拿着手机在课桌下给某某发短信。第一排的课桌没敢有人坐。青梅并不知其原因。晚上或者周末不上课时,男生躲在寝室里打牌抽烟玩网游。女生们也成群结队地逛街闲聊看韩剧。而老师布置的作业尽是糊弄过去的,为了在期末考试能够蒙混过关使劲招数。

    这并不能怪学生,自我的约束能力如无他人管教束缚,即会变得失控。十二年的小学、中学、高中学习生涯如牢狱般的生活早已逝去,是谁都会想放纵一下。

    青梅只觉得这样的生活苦涩。未来我们所面对的劫难怎是一张单薄脆弱的考试卷所能比的。

    青梅的大学生活实在是贫瘠至极。四点一线,往返于教学楼、宿舍、食堂、图书室。虽然老师布置的作业青梅都很认真的完成,上课时装模作样地一个人坐在第一排,但青梅并不喜爱老师们无聊至极昏闷地讲课。

    她不爱逛街,不爱与舍友闲聊太多,更不爱看骗取眼泪的肥皂剧。但亦小心翼翼地维护与舍友之间的感情,不亲昵也不至于隔阂,保持每个星期买点水果分发给大家。她们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帮助的青梅亦不推脱或主动帮他们解围。

    青梅把自己的无聊时日沉浸在书籍中,亦是在那个时候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她读张爱玲,读亦舒,读黄碧云。亦读日本文学作品,如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夏目漱石,太宰治。亦读欧美文学作品,青梅喜爱的作家是杜拉斯,伍尔夫,欧亨利,加缪……度过了难熬的艰难岁月。

    保持着自己内心的清简,有少数男同学给青梅写情书发短信,青梅没有拒绝,亦没有接受。不是青梅动心的男子,青梅不会为了去体验一把恋爱的感觉而轻易相许。

    青梅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情的人。青梅不擅长联络情感,不想去维系那一根弱不禁风的情感线,实在无必要。有一两个知心好友足以聊慰一生,而剩下的不过是狐朋狗友,虚耗生命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如此,没有我们想得那么重要。几年后,各自都有了新的圈子,谁还记得谁,记得又怎样。

    她有自己的天地,一个人的生活依然可以过得惊心动魄。

    7

    青梅大学毕业后来到上海工作,第一次到达上海的那天是在深夜十一点,她从火车站推搡着从出口出来,人群芜杂混乱。空气混浊,带一点食物馊掉的腐朽气味。

    火车站外这一栋栋巨大的高楼,万家灯火,这么多橙黄窗口就是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世界。这么多小世界,组成庞大的世界……而她要扑入这万盏灯火当中。

    晚上洗完澡后,天气燥热,她一直无法入睡。她起身看到了窗外的夜,城市的夜早就不黑了,被无数的路灯,汽车尾灯,以及通宵二十四小时的工厂霓虹招牌灯照亮着,那种昏沉的混沌的颜色让她有点想呕吐。

    一个星期后青梅租住了寓所,入住在一楼的房子,带着一个小花园。之前住的应该是一户老人。白墙壁上挂着佛像木雕,阴晦灰暗的丝质窗帘。她把房子布置简洁,从二手市场里购买了一些古朴的陶器,布艺绿色沙发等,花园里种植着各类花草植物。玉兰大朵白色而厚实的花朵竞相开放。空气中淡雅香味扑鼻而来。她又在枕畔旁的柜台放置着一株茉莉树,白色茉莉花零星地开放。

    每天早上七时三十分起床,刷牙,上洗手间,化简妆,喝一杯牛奶,出门,在住处门口的路边买一点早点,大都是包子稀饭或面包,匆匆地去挤地铁,以体育场跑步比赛的选手一般冲进地铁箱,背着皮包,吸着地铁箱里混乱难闻的气味。

    哪个城市都一样,地铁上极度的臃肿,她看着坐下地铁上那些麻木的表情,想着他们那张面孔后面承担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与生活。尽管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不管如何,都竭力要生活下去,在热情地拥抱世界。

    青梅日复一日地重复工作。

    下班后因为没什么事情,回去也是孤身一人,又没有交什么朋友。因而总是在公司加班。

    她在十三楼的公司,从窗户向下俯视,来往不息的人群和车辆。远处正在摧毁的建筑,又看到新建的楼盘。忽而觉得人类真是好笑,轮回在做重复的劳动,像一个玩笑。

    每天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忽的一天,又是一天。原来时间可以过得如此迅疾。

    离开公司再乘地铁,上海晚上九点的地铁依旧人挤人。不过也好过在下班高峰期。

    每天晚上都会听到地铁发出呼啸而过的苍凉。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家,直接躺倒在床上,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空间。

    如此循环往复。

    在周末的夜晚她会独自来到了外滩。好像需要在一个声音嘈杂,车如流水,人如蚁群的区域,才能感觉到世界的真实。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闪烁不止。这个城市多么繁华。这么多的人要挤进来,头破血流的。

    陆家嘴如巨兽般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夺人眼目。深夜时分飙到150码上的奢侈亮丽的跑车。沿着外滩街道、淮海路、新天地等那些标价贵得离谱挂在橱窗里的衣物。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这个城市里的陌生人。

    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存在。

    周末的时候公司同事总是约定一起逛街,去吃东西,去游玩。而她对这些东西真的不感兴趣,她钟爱的事情不过是到咖啡店处理要及时完成的工作,准备接下来的任务,或者阅读一本喜欢的书籍,或者在家里自给自足的做一顿饭菜。

    不过如此。

    一个人的生活简单,很静。怎么可以这么静。静至可以不多说一句话。不想说一句话。仿佛没有食欲一样的不想多说话。

    她总是觉得很空寂。在家里会觉得空,在公司都是人也觉得很空,在摩肩接踵的街上也觉得空。

    但她不认为一个人应该有很多朋友,朋友多了,维系困难。

    8

    一晃,已经过去三年了。

    六月,青梅独自从上海去了浙江乌镇。

    一夜无眠,清晨起身,来到洗浴间,镜子上面布满许多密集黑色斑点,她看到镜子中羸弱的自己。

    抵达乌镇的那天下午,下了琳琅的细雨,雨声如泣,清晰可闻。游人如织, 长街狼藉。

    在接待处定好了客栈后搭游览船到古镇里,她没有带雨伞,在噼里啪啦的大雨中仓皇寻找住处。衣服淋湿透了,发丝湿湿漉漉的纠成一团,狼狈至极。

    日色渐黑,停了雨,小镇古色古香,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处世安然。

    吃饭,坐在店家临河的位置,夜色温柔,灯火倒映在河岸,随着水波颤动,好似泪光模糊。

    有一对来自广东的夫妇携伴出行。

    聊了很长时间。

    他们问,你自己一个人?

    青梅答,对。

    没有男朋友。

    她摇摇头。

    原来,男女关系、婚姻真的是人永恒不变的话题。在哪里都可以谈。而爱情关系的复杂性从来没有人谈破过,因而,永远有得谈,没有谁有对错。

    青梅面容生得白净。穿着整洁干净素雅的亚麻布长衬。她的双眸通畅透明,如同水一般纯净。声音轻盈如鹿。

    她的第一次恋爱也是唯一的一次,还是大一那年。但那次仓促地结束了。她太长时间没和一个人相爱了,她如此地渴望被爱。虽然,她总跟她的朋友说,人得习惯孤独,因为大部分时间你都得一个人。

    她内心承认她需要和一个稳定的爱人维持一种稳定的生活,她也想,像她这样的人,没人爱也是正常的。她自身又不太想委曲求全。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寡情的人,只是不愿意婚姻将就,不随便。对待婚姻,对待爱情持有谨慎态度。

    这几年的时候,通过朋友介绍、家人相亲,以及网站上面的社交软件,认识了一些人,但好像都对不上,要么对不上眼缘,要么思想交流无法碰撞。

    为何,相爱,如此困难。活在人世,好难。

    而爱一个人需要气力,需要花费时间,需要陪伴,需要付出,费尽心思,融入另一个人的世界,包括所有的习性,全都要开始改变。

    她的性格中有一种野性,不愿受到哪怕一丝的束缚,势必要斩断所有的丝连,这得付出惨痛的代价,她甘愿承受。

    她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寡一人,在与这个社会的规则,权威在做抗争,孤注一掷,孑然一身。

    她想,再给自己两年时间,如果再找不到,便不再努力,顺遂自己的命运。

    晚上淋浴,她把自己溺毙在浴缸,有一种死亡的幻觉。

    连续几年时间工作的麻木,令她身在人世却有与世隔绝的错觉。

    那一夜睡在古雅的内舍,听着潺潺流淌的河流。她在这里睡眠强悍,晚上十点落枕便睡。晚上睡觉的时候青梅特意把窗帘拉开,这样第二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爬进来的时候就会自然醒来,不需要设置闹钟。在这里早睡早起,睡得香浓沉溺,身体的血液恢复正常流动。顿觉万物安然。

    而她用了多长时间才理解,人如草木,只是自然界的一个巧合,哪有什么意义,只需像自然界万物一样自然生长。

    那几天乌镇天天下雨,雨水潺潺,青梅无处可去,又没有什么朋友,作罢,每日无所事事,终日混迹于小咖啡馆,读些闲书度日。

    有天午饭罢,在街上闲逛,突然滚来两声闷雷,云团嗡集围聚,白云转呈暗黑色。大雨突降,那雨下得跟泼下来似的。为了避雨,青梅就近找一家咖啡店。

    这咖啡馆不大,剥落的绿漆门框。墙壁西侧的书架上摆上了一些古旧的书籍。她扫了一眼,大抵是她喜欢的类型。墙角摆上几大盆葱郁的花草。茶花。大盆的兰花。有纤瘦的细竹。随意摆置的暗色檀木桌椅,桌子上摆了一盆小茉莉,零碎地开了几朵白色小花,清香扑鼻。柜台上一台小音响轻轻地流淌出来的音乐竟然是一个她所喜爱的法国作曲家Yann Tiersen的作品,顿觉欢喜。

    晚上的时候,咖啡厅会有音乐家在此演出,在现场的效果,比从手机电脑上听来的截然不同。还记得一天晚上,一个少数民族的歌手在演奏,之前她知道这个音乐家,从手机的一个app里听过他的歌,但并未打动她。那晚在静寂的黑夜,空间广阔的咖啡厅,他用各种乐器演奏着,或急或缓,或悲或欢,沁入心境,仿佛进入到一个脱离于当下的世界。

    她突然涌出一个念头,想留在这里生活。

    9

    十月底,同事Anny邀请青梅参加她的生日聚餐,在一个火锅店。

    与Anny同处在一个部门,她个性活泼,爽快直言,打扮时髦。Anny有时出去约会,让青梅帮她的忙,处理工作。青梅因无事又多加班,就帮她处理完了。

    那天青梅到得早,登商场的电梯到达大厦的店子,店子宽阔,人口不多,她推门而入包厢,仅见Anny和另一个男子。另一个男子刚好坐在门口对角房间里侧的一个位置,她坐在男子的正对面。

    他上身穿一件深色西装,他的面容白皙紧致,轮廓瘦削鲜明,举止稳重大方。

    见青梅来了,Anny忙起身,青梅,青梅……快坐。这是陆明。这是方含,这是青梅。我的好朋友。

    陆明优雅地点头致意。

    但青梅不觉得她是任何人的好朋友。朋友,这个词,是需要与对方两肋插刀的。而世俗的朋友,大部分仅仅只限于认识而已。

    她不讨厌Anny,但不意味着需要与她成为很好的朋友。

    Anny欢欣地问,哎,青梅,你今天带了什么书?

    Anny特意在今天晚上举行一个换书环节。

    青梅从包里拿出两本书来,家里书多,带了两本。一本太宰治的《斜阳》与吉本芭娜娜的《哀愁的预感》。

    其他的朋友陆陆续续到来。

    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一伙兴高采烈,热烈地讨论政治,商业的发展形式,最新的娱乐话题,明星的趣闻逸事,出国旅行等……

    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清冷地坐在那里,但他们所说的话,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火锅蒸腾出热气,她注意到对座的他,同样的少言寡语,并不说太多话,也不打断其他人的谈话,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观点,他偶尔拿着酒壶给自己和他人倒酒,眼睛像是在微笑,眼神里发出某一种神采飞扬的颜色。

    吃饭完毕,Anny张罗着说,今年快结束了,现在有请每个人进行年度总结。

    灯光被关掉,明亮的室内瞬地变黑。

    黑夜如此静默,静默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每个人发表着自己的年度感慨,轮到她了。

    如果说要总结的话,我今年听了两万次以上的音乐,读了三百本以上的书,看了一百部以上的电影。都在与这些东西打交道。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始终没法爱上那些众人汹涌闯入的大城市,像与这些森严的城市有一座无形的隔膜城墙。我觉得他们没有人味,只有交易与被交易,生硬冷漠虚假的关系,只有追求物质的虚荣。社会的进程如一头骏马无法被阻挡地拼命地往前奔跑着。所有城市里的人被这股洪流挟裹着往前,且无法逆袭洪流停下来。

    好像人这一辈子就是不断地奔跑奔跑,但你可知,围着地球跑,是没有尽头的,只会直到筋疲力尽的死掉。

    人应该诗意地活着,这样,生活得慢一点,一日如一秋。不要等到年老时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人生,空无一物。但我们大部分人只是在麻木地工作,一日复一日地看无聊的电视剧,打牌,跳广场舞……消遣度日。并没有好好珍惜我们为数不多的时日

    工作不应该成为我们的人生全部。我一想到人为了收入得把来之不易的生命一半的时间花在工作上,而不是放在生活、世界、人的美上面,就觉得荒诞。

    那天晚上聚餐结束后,陆明问,你住在哪里?

    青梅说了一个地址。

    他说,很晚了,你要不要上我的车。我刚好路过你家。

    她没有拒绝。

    一群人作鸟兽散。他们搭乘电梯到了商业楼的地下室。

    陆明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摁了一下,车子响起一声,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是一辆银灰的SUV车,线条简练,轮廓鲜明,很漂亮。

    坐在陆明车子的副驾上,车内有一股清淡的香草味。

    你来上海多久了?陆明打破沉默。

    三年了。

    为什么会来上海?

    想看看这个城市。

    半个小时后,他送青梅到了家。

    陆明说,我能要个你的号码吗。

    她告诉了他。

    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是的。

    好,你早点休息,下次有时间见。

    10

    隔了不到一个星期,是一个阴霾欲雪的周六清晨,陆明突然开车又来到了青梅的住处。

    她看见他的目光,热烈如日,令她滚烫。

    昨天晚上下了雨,路面湿漉漉的,有点滑,她说。

    他进门坐在她家深红色的藤椅上,她看着他的侧影,头顶的暖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形成一轮鲜明的剪影,她看见他的唇角边的未剃干净的胡须。

    他问,你生活在上海还习惯吗?

    她说,还挺好的。

    他说,看你朋友应该不多,你不觉得孤独?

    难道每天融入所谓的集体或合群就不孤独了吗。孤独是人要命对的劫难,逃不掉的。习惯就好。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便,有再多的朋友。

    他说,也是。

    她说,我不知道你要来。也没有给我打招呼。

    他说,恩,随便一点。

    她说,今天中午留在这里吃饭,我也没有什么准备,我们去买菜。

    他们从菜市场回公寓的路上。

    陆明走在前头,手指勾着塑料带。青梅跟在他的身后。

    他穿着普通的运动衫,微微窝起的轮廓,头部后面短短的黑色发亮的头发。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烟草味道。

    这一瞬间,青梅想要掉眼泪。

    她多么想从他的背后环抱住他的腰肢,枕在他厚实的背部。

    这是她所倾慕的男子。

    然而,她得控制她的情感。做到表面冷漠,不惊不乍。他应该已经结婚了。他这样现实优秀的男子,不渴求。

    同样的山,同样的小径,这一次,因他而变得悠长……途径一片橘树林,一颗颗结满了饱满的黄橙橙的橘子。他像小孩子般跳起来,摘了两个,递给她。

    他的笑容温暖如日,她有险些要托以终生的冲动。

    ……

    吃完饭,又拿出一小瓶白酒。两人在桌上对饮。

    接着又下起了瓢泼的大雨,大滴大滴的雨滴打在屋顶上。雨声依旧炸响如爆竹。远处青色山脉亦摇摇晃晃,迷迷糊糊。

    室内灯火昏暗,灯影幢幢。

    他突然问,你一直在追求幸福的路上吗。

    不,我不追求幸福,幸福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虚妄。正如, 我不喜欢生日,不喜欢春节,不过是不喜欢面对繁华过后的悲凉和孤独。事实上,我从不刻意不追求任何东西,不刻意追求爱,不刻意追求自由,不刻意追求美好,不追求成就,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只这样过活。人之所以变得世俗与普通就是找到了自己了自己认为的所谓的使命和人生的意义。

    但有使命的人和有意义的人一般是这个社会的精英或者算是优秀的人了。他说。

    什么叫做优秀,唐朝时靠读书是能官运亨通,名利双收的,但现在一个写文的在别人眼里最多只能称为有才华。当下这个年代,才华并不能带来物质。无非是时代不一样,在当下的时代在众人眼里所看重的不一样而已。我们现世的优秀跟优秀本身已经没有太大关系。

    你难道不需要获得他人的认可嘛?父母,朋友等。他说。

    不要用俗世的一切来束缚我捆绑我。它跟我无关。全世界都跟我无关。我能够养活自己,我可以随时落地生根,我不再把自己当做正常人来处这一世。不要去看世界的趋势和他人的看法,只要饿不死,应当尽可能去顺遂自己的内心,去做事。世上很多人都在以救世主的姿态在讲各种各样的人生道理,在我看来是可笑的,亦是可悲的。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神经系统大脑都是奇异的独特的,谁也没有资格告诉你,该如何去活,如何去做,千万别听任何人的建议,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仔细听,心脏跳动的声音,它的频率,与宇宙的链接。

    说话久了,两人累了。

    他侧身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了。青梅给他盖上果绿毯子。仔细地凝视他,细长的黑眉毛,紧闭着的嘴唇,像是幼儿般的睡姿。

    待他醒来,她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下雨天躺在床上听雨声,就是听钢琴曲一样。

    他说,我回去了。

    青梅拿出一把伞说,我送你上车。

    青梅看着陆明开着车子离开。

    那天,他回去后的晚上,给她发来短信。

    你令我惊艳。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用这样的一个词。不是美丽,不是漂亮,不是妖媚,不是惊动……而是惊艳。

    11

    一天晚上青梅带陆明到郊外的一个竹林。他们从车子里下来,走进去。

    风入竹林,有如涛声入耳。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可以听到脚步声。不一会儿,穿出竹林,看到不远处有一面海。

    一轮浑圆明亮的满月跃出海面,银色的光辉照耀在海面上,此时黑夜中的大海是一面银色的铜镜。月亮白如处女,静定如佛。有微风拂过面颊。

    青梅穿一件洁白如山茶的裙子,立在大海旁边。

    这是我许久未见的景色了,陆明惊叹。

    这里带给你的远超过你的想象。每到我看到这样美的景色,觉得死而无憾。

    最重要的是,有这样美的景色,有这样美的人在身边,可以亲近。人生的美好不过如是。他说。

    ……青梅沉默。

    你经常来这里吗?陆明问。

    是的,我不喜欢城市里面生活的节奏。青梅又说,我过段时间想去乌镇定居。

    你为什么会想在那里定居。

    她说,或许是人老了的缘故,我倾向于生活简单。我时常想,人活一世,不该那么累,也不需要那么多。

    你不觉得觉得人是靠欲望活下去的吗。陆明说。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今天你想赚年薪十万,但你不会满足的,明天你会想得到年薪百万。

    你不追求事业上的成功吗?

    不。我不追求事业上的成功。我能够养活自己,已经够了。各种消费是无止境的。一百万的车子好吗?在五百万的车子面前你不会有多大的尊严。世间的幸福与否,不是谁定义的。你追求俗世的幸福,拥有事业,购买好车好房,娶妻生子。这样确实会过得比较快乐一点。我不否定,但我不是。

    他问,你不觉得人应该对世界社会有所贡献吗?

    有时,我们对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也不要从任何人那里获得任何东西。

    那是因为对方没有你能够得到的东西吧!

    她说,所以,你会发现这个社会是可怖的,都是为了利益才与对方发生联系。

    陆明说,我情愿,为了一些利益而与自己的朋友保持关联。

    她说,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本身是独立的,并无关联,若奢求,只会徒增烦恼。我有很强的宿命观,人各有命!每个人只能去尽量做自己能够做的,剩下的交给上帝来安排。

    陆明问,你认为这个世界是美的还是丑陋的?

    她说,这个世界是丑陋的,人长大就是你接受这个世界的丑陋。真相往往是残酷的,人就是不断地变得无情,习惯死亡,习惯失去,习惯麻木,不再像年轻时动不动会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女人肝脑涂地。

    那天他们谈了很多,关于爱情。关于生活。

    晚上回去的路途上,陆明开着车,他欲言又止。

    陆明对青梅说,你很漂亮,我喜欢你。

    她直直看着他透明的宝蓝色的深邃眼睛,你喜欢长头发的女生?

    不,我喜欢的是你。

    她惊讶于他的直白。

    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像磁铁般牢牢吸引住我的目光。

    你有多了解我?

    我并不是太了解,但我知道,我非常非常喜欢你。陆明拉着青梅的手。

    喜欢还是爱?

    不管喜欢,还是爱,我知道你是我要生活在一起的那一个。

    青梅眼角掉落大滴眼泪。

    这些年,她所处在的爱情关系中,都是太被动的一方。付出太多,得到太少。伤了元气。她渴望一个与之对等的人相爱一场。只是,能够有一个这样的生命伴侣,太难。

    深夜一片荒芜寂静,只有沉默,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离过婚,因此,怕自己配不上你。怕你觉得我是一个薄情的人。但也许,你不相信,我想找到一个适宜的伴侣。初见你,便晓得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不是一个花言巧语的人,怕自己过于鲁莽,损伤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唯恐你讨厌我。但我不想错过你。

    青梅静默地看着他,良久。低下头去,不。我的一生从未做到过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当然,虽然我也会向往。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最终的东西。我怕没法给你带来幸福。

    但我爱你。

    爱你,跟能够给带来幸福是不一样的概念。你对我了解多少。

    相信我。

    青梅轻轻地说,给我一点时间。

    ……

    陆明想起他的一个朋友,曾经热衷于谈恋爱。

    他问,你是不是因为太孤独而想谈恋爱?

    朋友说,不是,我就是喜欢她。我在想,我活到目前二十几年的时间,曾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婚姻,大学里面谈过一两个女朋友,但都不长久,我渴望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婚姻,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说,现在是你事业发展最好的年纪,发展好了,自然会找到更好的女子。

    朋友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找得到,但此刻我觉得我就是我的缘分,我想和她携手一起走,不想错过她。

    他说,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没有人会是我们绝对的唯一。你今天会喜欢她,只是没有找到你真正爱的,你既然会喜欢她,也会喜欢上其他人。

    朋友说,既然现在没找到,那就喜欢她吧。

    他现在终于明白,遇到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一辈子的幸福。

    12

    新近连日的雨,下个没停,淅淅沥沥的透彻的细小雨滴重重地打在树叶上,地面上,屋顶上。雨势喧哗,空气是潮湿的,连心情也是潮湿的……像是一块拧不干的湿毛巾。

    依旧睡不着觉,看了下手机,深夜十二点,青梅从床上起来,踏一双咖啡色保暖鞋,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哗哗的水流泼在脸上。

    坐到屋檐下的一把暗红色的木椅子上,盯着眼前的昏暗中,这一片空蒙蒙的雨下得内心清冷而寂寥。

    胃口不好,晚上还没有吃饭,此时感觉到饿,打开冰箱,空空如也,食物过去残留的酸腐气味扑鼻而来。

    晚上九点的一个不经意的电话打乱了她的节奏,如同枪声惊动一树的鸟雀。

    那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母亲说,你的父亲走了。

    她说,我明天坐飞机回来。

    父亲走了……父亲去世,她静得很,没有掉眼泪。

    她一直与她的家人不亲。因而在外工作几年,只是春节回去看他们几天,一年到头用不着打电话。

    凌晨一点,从住所走出来,寓所附近有一条繁华喧闹的市井气息浓厚的小街,白日嘈杂喧嚣的人声和厮杀着的小汽车卡车摩托车自行车,此刻全部安静下来。

    她裹着一条围巾,来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麦当劳灯火通明,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做习题。一个中年胖男人啃着鸡腿,盘子上一些碎骨头,他的脸上有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疙瘩。

    从服务台端过来鸡翅,汉堡,可乐,选择一个靠窗的位置。胡乱塞东西。

    13

    翌日清晨青梅去买了点早点吃,味同嚼蜡。索性弃之。

    下午搭坐在飞机上,白云茫茫,华美的阳光从窄小舷窗照射进来,只觉得刺眼。整晚没睡,此刻只觉得心力交瘁,累!很累!现在她连赏析那一丝平日少有的温软阳光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此刻万分疲倦,闭上眼睛昏瞑。

    两个小时的航程倒也过得很快,下了飞机后又马不停蹄的打乘的士去火车站,预备乘凌晨的火车前往老家。

    躺在火车坚硬的铁床铺上,被子发黄湿气重,有霉味。未想夜间空调冷气重,缩起身子把又薄又短的被子里,车厢里的一个婴儿时不时地在啼哭,伴随着火车的咔哒咔哒有节奏的声响,攘乱了黑夜如墓穴般的寂静。

    翌晨九点抵达,出火车站口,一片阴暗的天空,如此时她的心情,沉沉的,但温度并不低。

    边缘城市的嘈杂、喧嚣、破落一览无余地再次呈现在她的面前。俗气的商业广告巨大的喷绘挂在墙壁上。骑着破旧三轮车的脚夫停靠在碎纸灰尘满地的街道旁,他们的眼神起初茫然呆滞,待有人群从身旁走过后他们眼神立刻发光按响了车铃吆喝起来。市井气息的小店摊位放着堆积如山的杂货。

    在车站的广场前雇的士直接去往殡仪馆。她眼睛呆滞地瞻望着车窗外的猝然消逝的房子建筑,如同凡人的生命一样逝去。

    半个时辰后抵达殡仪馆,殡仪馆在一座荒芜山脉的山脚下方。

    还未到厅门,她便看到了巨大的黑色灵柩停在大厅正中央,棺木前端放着父亲的遗像。清瘦的面容,凌厉的双眉。灵柩里放着的就是他干枯如柴的身子。母亲说,父亲的身体在过世前瘦至80斤。灵柩前方是铁锡盆,未烧尽的冥币留有闪烁炽热的紫火焰。冷风一吹,轻微晃动。

    人说没就没了!

    世间竟然有那么弱不禁风站不住脚的因素导致死亡。有人被车撞死的,有人吃蘑菇中毒死的,有患癌症的,有被谋杀的……冥冥之中,谁死谁生,像有人在操纵我们的命运。我们的生命如此地不堪一击,比野草还要衰弱。

    她觉得,一个人,如果不想拥有痛苦,必须要很无情,没有怜悯,没有同情,不关心人,没有一切情感。但我们不愿成为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因而,生而为人,始终会有痛苦。那是人的情感的一部分,是人区分于动物的特征。

    成长是否意味着接受亲人的过世。

    母亲说,你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还担心你还没有找对象。

    ……

    14

    从老家辗转了大巴车,飞机,出租车,回到上海,已是深夜十一点。

    她的脑袋像要爆炸一样地疼痛难忍。鼻孔堵塞,呼吸困难。想应该是感冒了。

    待走到小区门口,看到陆明斜靠在他的车子。

    陆明见青梅来了,忙跑过来,青梅,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打你的电话又无法接通。

    这时,她突然见到陆明,眼泪轰的坠落。

    她发烧异常,身体虚弱。瞬地无力瘫倒在陆明身上。

    陆明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如火,及时将青梅送往医院。

    有很多次,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如水的眼睛。他凝视着她温润的脸,那一张脸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埃,令他丝毫没有抵抗力,他的眼神中出现了饥渴,仿佛要变成一头失控的野兽。他渴望吻下去,吻在她温软的唇上。他渴望要她,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在体内奔涌。他拥有了狂喜,也有了极度的悲痛。这两种极端相反的情感交叉在内,令他几近疯狂。

    但他知道,这是青梅,是他最喜欢的女生,不可亵玩。

    那一个星期青梅躺在医院,本来食欲就不好,消毒水的气味又令她作呕。医院走廊里的通道又黑又暗。吃不下饭,好不容易进食又全部吐出来,连带苦涩的胆水。她躺在窄小的白色床单被弄脏了病床上,一日一日的看到墙角的狭窄玻璃外面的灰色尘埃漫布的天空。

    陆明每天都会过来,甚至会为她煲汤,他小心在她身旁用心的照顾,替她倒开水扶起她喂她喝,陪她说话,有时晚上会直接睡在医院她的床边。

    她想,他是真喜欢她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怀疑爱情的真实性。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只不过是喜欢她的容颜,从而想与她做爱。这不过是属于一种自己的欲望罢了,根本不属于爱情。但太多人把欲望当作爱情。这个世界是否有纯粹的爱情。

    她之前无数次幻想过,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上一辈子呢。幻想过他的容颜。幻想过她的生活。

    那日,她出院,大门外温暖明亮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像是幼儿时母亲抚摸,大病初愈,仿佛重生一般。

    他取出一个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钻戒,羞涩地说,青梅,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你跟我说过你想在乌镇生活,我在乌镇已买了一个房子。属于我们的房子。

    她热泪盈眶,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喜不自胜。

    回到家后,她刚刚泡完澡,身上只裹着一件简单的白色布裙。她站在小院,眼睛望向远方。月亮通透圆滑,月光皎洁,夜色无垠,甚至能够看到洁白的漂浮的云层,布满天空。轻风吹过,树叶与树叶之间摩擦出声响,翻飞如潮涌。耳畔有虫鸣,声音清脆好听。屋前种了一只粗壮的树,未知其名,开满了鲜艳的黄色的小花,有如茶叶般的清香。

    她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15

    他们搬家去乌镇,青梅将住处的东西打包,无非是几件衣服和一些书籍,其他的设备也都留在原公寓了。

    她想,她要重新开始。

    傍晚去的乌镇,一大段高速公路是建起的高架桥,黄昏时风雨大作,灰沉的天空,雾霭水汽厚重。远处是一座座平缓的山峦,氤氲着一片烟雾,或许一不小心撞出高速公路,便会坠落石桥……。

    陆明稳稳当当地开着车,时不时与她说几句话。

    到了夜间漆黑一片,山峦的轮廓模糊。

    车子在奔驰,世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好像没有希望一样。

    青梅眺望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黑黢黢的山脉,还有车子轰隆隆的声音和风在黑夜中刮过的声音,如同狼嚎。

    她想起某日深夜,一个朋友对她说,你听,万籁俱寂,世界退得远远的,我们还可以拥抱在一起,在广漠窒息的黑暗中睡去,沉沉睡去,但,相信无数个黑夜后,黎明的曙光终会到来。

    你的生命中终会出现爱你的人,你会遇见他,你只需要耐心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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