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花神告别的春夜

作者: 逸笔我流 | 来源:发表于2022-07-28 18:4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篇为花神三部曲其一,独立故事)

      她又来到了我的梦中。

      是春天的洛水河畔,花农挑着花担沿河叫卖,大的小的、红的蓝的花儿将竹筐挤得满当当、蓬松松,每走一步就柔软地摇晃,沾满露水的骨朵下巧笑倩兮。

      是橹声咿呀的画舫,青山白云、烟柳花树用一瓢打捞起,潋潋光影搅动破碎的面庞。

      是纤柔的身姿、轻扬的裙摆和飘然拂过的香,隐藏在雾中而难以看清全貌,每当我试图靠近,面前景象便如壁画片片剥落,高楼庙宇轰然崩坍,仅剩我立于废墟之中。

      眉眼如何笑容如何声音如何香气如何,你是一个谜,冒然闯入我的梦中,却在第一缕阳光穿透玻璃前蒸发殆尽,不着痕迹。

      神明依然在每个夜晚前来,带着无法延续的记忆。

     1

     起床,洗漱,打扫,供花,这是我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

     刚擦过的地板反射出三两明晃花影,我走到装饰墙边取出瓷瓶,玉兰花瓣微微泛黄,已经有了凋谢的迹象,我从窗边剪下一枝梅花,插在瓶中。

     花朵并非要日日更换,若养护用心,花期长达十天半个月倒也不是难事,只是我坚持三天一换,从春桃到夏莲,秋桂到冬梅,十几年来从不更改。

     清晨的日光照在装饰墙上,于凹槽四角投下一个个影窝儿,被这朦胧所包裹的是一座一拃多高的石雕仕女像,手提花篮,衣袂飘飘,五官却模糊不清。我虔心供奉的对象,不是任何显教神,也不是求财源广进、平安顺遂的财神福神,只是这么一个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无名小神——花神。

     关于我和花神的缘分,大抵要追溯到20多年前。据奶奶说,那时我还只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平常住在城里,一回乡下就疯了似的到处乱跑,山上的一草一木,会飞的会跑的我全都好奇,见花就采见果就摘,奶奶跟在我身后大口大口地喘气,小祖宗,你慢点吧,山又不会飞,可我一心追逐那蓝色的蜻蜓,哪里还听得见奶奶的话,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进了山的深处。

     待到夕阳归山,林中已是一片岑寂,蜻蜓不见了踪迹,我这才发现四野幽暗,高大的树冠将天空遮得密不透风,一眼望去层层叠叠绵延无尽。惊惧与恐慌一下攥住了我,我边跑边大声叫着奶奶的名字,脚很快变得又疼又肿,脸也被灌丛的尖刺划破了,仍是不见一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我突然看到几米开外有什么东西正在向这边快速移动,以为是奶奶来了的我欣喜地就要跑过去,再定睛一看忽觉不对,那东西似乎要比奶奶高得多,乌漆麻黑跟座塔似的,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幼小的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奶奶在床头给我讲的“麻屋子”的故事,据说麻屋子只在晚上出现,它们会抢走那些不睡觉的小孩,再把他们带到山洞里吃掉……

     当时是傍晚时分,林子里虽说昏暗些,但还不至于黑的走不动路,因此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东西黢黑的轮廓,它平滑地移动着——毋宁说,像在飘,见到这一恐怖情形,才6岁的我终于没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后来说,其实那片林子不大,最多半个小时就能走出来,可她当时就是怎么也找不到我,直到不远处传来我的哭声,这才发现我躲在一截老树后面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服也破破烂烂的。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奶奶把我接回去后,我就像变了个人,原先的灵气都没了,只是整日浑浑噩噩地坐在窗前,到了晚上就开始夜哭,呜呜咽咽,像头受伤的小兽,没过两天就发起了高烧。

     这可急坏了奶奶,她四处求医问药,还请来隔壁村的神婆为我叫魂,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一点作用都没有,我还是日渐消瘦下去,这时有人建议奶奶到镇上的庙里为我祈福,据说那里的地方神十分灵验,有人家里生病治不好的都会去那里求符,还真有几个痊愈的。

     虽然不知是真是假,奶奶还是带上我去了庙里,回来的时候我脖子上就多了一道花瓣形的铜锁。据奶奶说,这是因为师傅看出我命格轻,易受邪秽侵扰,特将庙中神的护持加在我身上,但从此需勤加供奉,因为我已与神结下缘分。

     而我,则在拜完庙的第二天清醒了过来,幼时的记忆如今已经面目暧昧,只记得自己在黑暗的林中不断哭泣,一只手轻柔地将我牵起,微热的触感让我忘却了恐惧,跟在那穿白纱裙的女子身后,兜兜转转我就看见了奶奶心急如焚的脸。

     奶奶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溢满了欣喜的泪水,抱着我不住地说,回来了,回来了。

     然后就开始命我每天去附近的小山坡上采摘新鲜的花朵,每到夏天,那里总是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桔梗花,山风一吹,花朵裳连摇曳,远远望去像是蓝色的火焰在燃烧。我爱惨了这种花朵,整日腻在山坡上,摘累了就躺下睡觉,醒来带着一身压花急吼吼地归家,也不知染蓝了多少件衣服。

     只是我常常想起那天的神秘女子,想起她周身笼罩的淡香,如夜露洇开在墨汁般浓稠的密林中,尽管她牵着我的手,我们是如此接近,女子的面容却在光芒照进来的瞬间一下枯萎、褪色,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2

     “花朝节?”

     Monion擦拭酒杯的动作在听到这三个字后顿了一下,“是啊,”我接着说,“花朝节在每年农历二月十五举行,在这一天,人们沐浴、焚香、着新衣全称出动,去花神庙里虔诚朝拜花神,在明代是很盛大的节日。”

     “我说在展会上邀请一些汉服爱好者参加,复原花朝节的盛况,我们也可以顺便卖点花花草草,然后他说我脑子有泡,竟然异想天开搞花朝节,现在谁还拜什么狗屁花神,还不如直接搞点小情侣主题的玫瑰花,然后我就给了他一巴掌,走了。”

     “也就是说工作泡汤了?”

     “是啊。”

     我低头啜了一口咖啡,没有再和Monion对视——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果不其然,一声叹息从吧台对面传来,“是不是连工资也没结?”

     “……嗯。”

     透明圆壶中映出Monion缩小的脸,卤素灯的“火苗”在他瘦削的下巴上一跳一跳,“张晨,你到底是如何看待花神的?”

     我一愣,Monion很少正面问我这个问题,见他一脸严肃,我不由坐直了身子,

     “你知道小时候那件事吧。我清醒过来后,去了几次镇上的花神庙,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那个神秘女人把我从林中带了出来,这些年我总是做些断断续续的梦,就好像……有谁在召唤我回去,回到神庙那。”

     “花神庙不是被毁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是的,是在我上小学不久,奶奶去世那一年,花神庙因为镇子修建公路被拆毁,镇子里有几位百岁老人反对的,终究因为势单力薄没能阻止。”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现在信花神的人已经很少了。”

     胸口被一股无声的钝痛击中,我艰涩地说:“只要还有信仰的人,花神就不会消失,奶奶和我说过,‘晨儿,你的命是花神救的,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本,忘本就会无心呐!’供奉花神是我提醒自己的方式,也是我对奶奶的承诺。”

     “懂了,”Monion垂眼看着沸腾起来的烧瓶,“只是……单凭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很难捡拾完那些遗落在岸的贝壳吧,何不试试重新雕琢,自然会有收藏家会被那美丽所吸引,慕名前来。”

        这位年轻的调酒师说话还是一贯富有深意。

     我正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玻璃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我听到一群大爷大妈在高声议论着什么,不时还夹杂着几句“太危险了,叫警察来吧”、“这小姑娘精神不正常”,直觉告诉我有事发生,推开门走出去便听到有人在叫我。

      “小晨哥哥!”

      那声音熟悉得很,可我左右分明没人,正疑惑之际,见一群人聚集在Waiting Bar门口的樟树下指指点点,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白色吊带裙的女孩正趴在及腰粗的枝干上笑眯眯地望着我。

     “小晨哥哥,你怎么来了?”

        “浑儿,你在那干嘛?”我冲她大喊,“快下来,好危险的!”

     对方朝我晃晃手上的东西,似乎是一团白色的棉絮,“要下雪了,我在给小鸟填窝。”

      “这阳春三月的哪来雪呀,”旁边一大爷小声咕哝着,“小伙子,这是你妹妹?这么高的树她是咋爬上去的,这下可不好下来喽!”

     我顾不上解释, 浑儿朝我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一条腿跨过树杈准备退回去,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无奈一群人堵在正前头,一时半会竟挤不进去,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挂住了”,我吓了一跳,直接破开人群飞冲到树下,好巧不巧竟将浑儿接了个正着儿。

     说来也怪,这么一个大活人,从几米高的树上掉下来,居然没把我砸骨折,我看着怀里还懵懵懂懂的浑儿,我们两个都好好的,身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真是个奇迹。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差一点你就没命了!”

     我很少训斥浑儿,但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浑儿低着头,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等我说完后才听到她小声嗫嚅道,“可是……不填窝它们会在变天时冻死的。”

      “你怎么知道?”

      “樟树伯告诉我的。”

      “这棵樟树?”

      “嗯。”

      刚才和我搭话的大爷似乎看出了端倪,把我揽到一边。

      “小伙子,我看这小姑娘年纪和你差不多,是不是脑子上有点?”

        “哎,长得这么俊,还这么年轻,要不要大爷帮你问问,咱医院里有熟人……”

        我心里不悦,婉言谢绝了,见大爷还不死心,我生硬地说道:“不好意思,这是我们自家的事。”

      大爷悻悻地看了我一眼,背着手走了。

      一位年轻女性带着孩子走过,孩子好奇地看向我们,被妈妈一把拉住,“快走!再看你也会变成这样的。”

      异样的眼光落在只穿了一条白纱裙的浑儿身上,像针一样刺着我的心。

      3

     只有我知道,浑儿之于我,是天使,是花神派来慰藉孤独的我的精灵。

        七岁那年,奶奶离世,我从此失去各种意义上的故乡,成为在城市漂泊的流浪儿。

      城市有车水马龙的街道、修剪齐整的草坪、24小时不歇业的便利店,大人牵着小孩在公园里散步,遛狗,可是没有我,没有山上山下摘野果、偷红薯的我,没有躺在山坡上看云熟睡的我,没有奶奶哼哧哼哧跟在身后肆意疯玩的我。

     七岁之后,故乡在我心中成为忧愁的同义词,我常常想,如果故乡有灵魂,它一定是跟着奶奶去了花朝,那盛开着蓝色桔梗的山坡啊,就在故人的美梦中升空、飞腾,藏进时光的密匣里,从此永远不再开启。

      奶奶的祖屋空了,花神庙只剩下一堆废墟,我不肯走,每到夜里趁父母不注意就偷跑出来,在花神庙附近来回游荡,有时我看见一条条黑影飞快地掠过瓦房和院子,却不再像幼时那样害怕,我知道,它们只是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魂灵。

     废墟的后面紧挨着一条小溪,岸边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海棠树,有时我会到树下坐着,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溪水流淌。

     忘记了是在哪一个春夜,海棠花铺遍地,当我再次立于树下,隔着花香雨帘,对面站着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孩。

     起初我以为她也是一个游魂,穿着白色碎花裙子,乌黑的长发披散脑后,可看着看着,她突然拔腿朝我跑过来,那张牙舞爪的架势生生把我吓哭,两条腿也跟灌了铅似的,两人绕着花神庙来回跑了三四圈,我终于认输,一屁股坐在砖头上。

     “花神在上!我发誓,除了偷过老张头家的红薯外,我没干过其他坏事。”

     对方不言语,却一个劲地往我脖间摩挲,这是要把我掐死?我害怕地向后退,突然发现她手指着的是我衣服里掉出来的铜锁。

        她伸出右臂,手肘处的花瓣印记和我的铜锁如出一辙。

        女孩冲我展颜一笑。

     真相大白,原来她不是鬼,而是和我一样被花神庇佑的孩子。

     后来我知道了她叫浑儿,她的身世很神秘,听镇上的老人说,她是被同村药铺里的大娘捡到的,发现时浑儿大概五六岁,就在离花神庙不远的海棠树下,她咬字清晰,却说不清自己父母是谁,家在哪儿,好像丧失了五岁之前的记忆,大娘对这小姑娘心生怜惜,收养了她并取名浑儿。

     浑儿的出现极大地安抚了我失去奶奶后不安的心,我们在溪水流淌的山谷里跑啊,跳啊,斗草捉蟋蟀,金灿灿的油菜花被浑儿编成花环,戴在我头上。她给我唱歌,把花草树木的语言讲给我听,还陪我晚上一起去花神庙附近探险,正是因为有浑儿,我的童年才不那么寂寞。

     只是我渐渐地听到一些传言,这些传言似乎和浑儿有关,村里的大人常常议论她,却又不肯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跑去问了母亲,母亲刚开始不肯说,在我的死缠烂打下,说了什么“心智退化”,最后叹了口气,让我对浑儿好点。

     浑儿是因为生病被抛弃的吗?每次听到镇上的小孩叫她“袜袜”(傻子),朝她吐口水,我总是和他们扭打成一团,为此还被父亲绑在树上待了一晚。可我就是不相信,浑儿是多么美丽的女孩子啊,眼瞳又黑又亮,白净的脸蛋上有两个斜斜的酒窝,笑起来眼眸盈盈,就像一朵湿漉漉的海棠花儿。

     村里有老人说这叫“缺魂少魄”,因为一些不可抗力,浑儿的觉窍被关闭了,就像冬天里的花芽,进入了半休眠状态,有些会在春天来临时苏醒,有些则永远无法醒来。

     后来的后来,药铺大娘被儿子接去了城里,作为养女的浑儿也一并住了过来,只是浑儿和他们隔着层血缘关系,大娘虽然疼爱她,碍于经济能力有限,终究没能带浑儿看成病,浑儿的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4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我脱下外套披在浑儿肩上,“想不想喝咖啡?”

        浑儿歪着头,像小猫一样望着我,“你不生气啦?”

     “我没生气,”我拂去她额前碎发上的小绒毛,“我只是担心你会摔下来。”

        “不会的,樟树伯说会接着我的!”

     浑儿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突然激动地捂住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小晨哥哥快过来看!这些鱼在屋顶上游呢。”

        Waiting Bar严格来讲是家酒咖,巨型玻璃鱼缸从顶部的酒柜延伸出去,一直贯穿整家店的中心区域,从玻璃门外侧看就像一条蓝色的飘带浮在天花板下面,我带浑儿进去,她仰着脖子抬头看了好一会,瞧得脖子都酸了,这才又去摆弄吧台墙上花花绿绿的咖啡杯,见她玩得入神,Monion笑着说:“熟客们会把自己爱用的咖啡杯寄放在这,可以省去一笔杯子钱呢。”

        “小晨哥哥的也在这吗?”

        “当然,”我举起手中的骨瓷杯,“我已经为咱们Monion大师上缴三年咖啡税了。”

        Monion说:“我很荣幸,您专程赶来这里喝调酒师做的咖啡。”

        我双手合十,“小弟不胜酒力,没法让大师发挥所长,请多海涵。”

        一位女客走过来,取走一杯深褐色的饮品,上面浮着淡黄色的柠檬皮,我随口说道,“这颜色和板蓝根有点像。”没想到浑儿竟说:“这是可以缓解感冒的酒,对吧?”

     Monion有点惊讶,“没错,这款酒叫‘最佳煮酒’,在调制的时候放入了很多药材,春天患感冒的人很多,每天都有人点。”

      “药材里是不是加了橙皮、丁香还有肉桂?”

      “对,你怎么知道?”

      “我闻出来的呀。”

     浑儿拥有极其发达的嗅觉,隔着老远就能闻出饭菜里放了哪几种植物,加了哪些香料,看来她跟着药铺大娘还记住了一些药名。

     Monion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神奇的事情,正好今晚Waiting Bar有个派对,他一口气调了好多曼哈顿鸡尾酒,让浑儿分辨其中的差别。

     “这杯有树的味道。”

        “这杯加了龙胆草,有点苦苦的。”

        “这杯……我不太喜欢石榴哎。”

     最后,Monion只能甘拜下风,他请浑儿喝了一杯耶加雪菲,在浑儿去挑杯子的时候对我说:“她就是你那朵迟开的海棠吗?”

     我说: “我常常在想,上天赐予人一种天赋,但往往却剥夺得更多。”

     “Ohlàlà……”

     Monion突然大力地拍拍我的肩膀,“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们调酒师里盛传这样一句话:如果生活给你酸柠檬,那就做杯柠檬汽水!再看看身边有谁有伏特加,就可以一起开派对啦!”

        “浑儿可不喝酒。”

        “哈哈哈,你见过她喝酒吗?”

     “这……”倒还真没有。

     Monion看着浑儿的背影,“也许她有很多秘密,是连你也不知道的。”

     是吗?

     浑儿取下一只山茶花纹样的马克杯,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很珍惜的样子。

        头一次,对于浑儿的事,我不再那么笃定。

     5

     月色朦胧。

     搁架上,忽明忽暗的光点跳动着,若鬼火摇曳。

     我循着那光点在漆黑的卧室里行走,大脑一片混沌,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看见了……近了,光点停在一个小物件上,触手粗糙似有暖意,我抚摸着表面,指腹碰到底部的凹槽,蜿蜒折之字形——阴刻的文字?

     眼前闪现薄如蝉翼的纱衣、纤纤玉手提着花篮,我摸索着灯光,想看清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倏然贴了上来,伴随着一声巨响,我跌坐在地上。

     是谁,指引着我寻找真相?

     在漫长的史书记载中,又是谁被抹去了姓名,徒剩苍白的剪影?

     天光大亮,我躺在卧室的地板上,手边瓷瓶碎裂成片,刚插上的山茶花整朵离枝,花瓣上的水渍还未干透。

     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悄然转动。

        6

     三天后果真如浑儿所言,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我走在回家路上,入夜的风更冷了,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心情难得不错——今天面试了4家公司,有两家公司对我的评价似乎还不错,那位年轻的编辑听我讲完传统节日复兴的专题企划后很感兴趣,还留了名片给我,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

     昨天夜里,我久违地梦见了奶奶,她坐在鲜花编织的藤椅上,一群身穿鹅黄色薄纱的少女抬着她,向朝霞漫天的东方行去。奶奶微笑着向我挥手,脸上的皱纹都抚平了,那种幸福的感觉从梦境里绵延出来,在我醒来后依然久久不散。

     我相信奶奶是真的去了花朝,在鲜花盛开的国度里开始了新的生活,不知为何,我的心也蠢动起来,或许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些课题会迎来新的转机?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那些在地下蛰伏已久的生命却已经开始苏醒、跃动,等待破土而出,我忽然很想找个人倾诉,于是加快了步伐,穿进前面的巷子。

     砰得一声,后背像着了火般火辣辣地刺痛,我踉跄地走了两步,暗巷中不知哪伸出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和耳语声。

     “晕了?”

     “没,打懵了。”

     “找找身上有没值钱的。”

     头磕在地上引发了持续的耳鸣,朦胧中似乎看到两个黑影在我身上翻找,我挣扎着想起身,密密麻麻的拳脚落了下来,直到一个声音说:“差不多就行了,别闹出人命。”

     “他*的早就看这小子不爽了!”

      那声音还不解气,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提坐起来,“每天拽得一副*脸,跟老子讲什么花神,你让你的神来救你啊?”

     “喂,你看他脖子那有个吊坠。”

     那手作势要摸过来,我用尽全身的气力死死握住铜锁,对方居然一时扒不开,不一会就失去了耐心,又开始扇我耳光、踹我肚子,我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嘶吼,疼痛逐渐化作了麻木,但终究因体力不支,让两人把铜锁扯断了去。

      “护得这么紧,结果就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那人把铜锁扔在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不远处星星点点亮起几盏灯,两人见有人过来,拿着财物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呀,是小晨哥哥!”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终于放下心来,彻底陷入了黑暗。

      7

      “张晨……张晨……”

      虚空中传来极轻极遥远的呼唤,我猛然惊醒,自己蜷缩在地上的一处小角落,周围堆满了晒干的稻草。起身抖落掉草灰,月光透过老式的雕花木窗,于石砖洒下斑驳的斜影,两排泥彩塑像分立左右,以托举姿势向中心高大神像朝拜。

     下排神像皆着古代仕女服饰,一侧十二位,共二十四尊,或拈花,或提篮,姿态各异,衣带缀不同花形,而最美的当属正中央的女神像——褂裳曳地,衣带当飘,以汉白玉雕琢的肌肤柔滑细腻,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仿若真人。

     是花神庙,我又回到了这里。

     心头一阵狂喜,我对着神像就要跪拜,忽觉女神比以往更加高大,而我竟不及供奉两排塑像的案头,再对镜观照,我手脚皆稚嫩,模样竟回到了刚上小学那阵,我忽然心下一凉,此番莫非是奶奶辞世不久,花神庙被拆毁之前?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所有的时令神都要被砸毁,而花神将被夺走,思及此,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对着那些沉默的神像大声道:“快跑吧!这里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家了!”

     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左右两排的塑像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倒扣在地,从桌肚里飞出了个什么物事,正砸在庙堂的中央。

     我走过去,破败的神庙天窗大开,些许光芒照在那小小的仕女像上,为她镀上一层银辉,我捡起仕女像,心下诧异,这不就是我每日在卧室里供奉的花神?

     只是眼前的女子有着清晰的面容,明眸皓齿,神采飞扬,一双如星如月的眼睛直直望向我心底,方才那缥缈的声音此时又在寂静的空间回响——

      “一百八记钟声,唤起万家春梦;二十四番风信,吹香七里山塘。”

      开始只是冷冷清清的孤音,吟着吟着有更多的声音涌入,逐渐汇聚成诗的海洋。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林村傍谿桥。

    崦里桃花逢女冠,林间杏叶落仙坛。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

        隐隐绰绰的香味缭绕鼻间,那是糅合了百花精韵,又以月光洗练的清澈之味。

        “张晨,你遭人暗算,生命垂危,吾以花神之名佑你性命,揭露过去种种因果……然你我牵系之物已断,今时之我与你缘分也尽……”

     原来,一直都是你,在花下、在水中、在林间,与我擦肩千百次,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跟着那天籁之音,我穿入仕女的深深眼眸,回到千百年前。

     我看到洛水河堤,游人如织,一簇簇硕大的牡丹花苞盛在花担里,被来往的行人细心地挑拣,插在少女如墨鬓间;

     我看到万花集会,华屏千帐,一个个竹筒贮水簪花,钉挂梁栋柱拱之上,目之所及尽戴繁华绮丽;

        我看到枝头月下,万家灯火,一盏盏百花灯逐流水而下,摇摇烛火点亮恋人灼灼眉眼……

     那光耀灿烂的花朝,如明珠点缀在浩如烟海的史墨典册里,翻开书页,墨香混合着悠悠花香,痴醉多少文人墨客。

     可是,你又因何衰亡?重复上演的花之飨宴里,花神次第出场,白梅、山茶、海棠、牡丹……她们吟着花月令,在祭坛上洒下阵阵花雨,所有种花卖花爱花的人都留下了欣喜的泪水,拥抱这鲜花永远繁盛的福泽,可我分明看到,在那华裳的背后,有什么阴影,已经在悄然逼近。

     终于,太平盛世被枪炮声打破,战争袭来,民生凋敝,连曾经最虔诚的花农也无以为继,纷纷改换行当,你一天一天看着花朝衰落下去,却无可奈何,是啊,花朵——它属于所有美好的事物,与爱有关,与生命有关,而当它们毁于战乱之日,也就是你落幕之时。

     一座又一座的花神庙消逝在熊熊大火中,砖雕玉砌的宏伟殿宇也开始一寸又一寸地瓦解,泥塑神像掉落在地,被踩碎、被践踏,变得污浊不堪,过去依附于你的花神眼眸逐渐黯淡,你知道,这是她们开始失去心灵的证明,一旦失去心灵,神明将化为游荡在黑暗边界的鬼,永世流亡,徒留空壳。

     你拼命警告,试图让她们相信人类,可连你自己也变得岌岌可危,当身边最后一位花神在你怀中陨落时,你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爆发出一场惊人的花雨,漫天花瓣簌簌而下,片片沾染上神的鲜血。

     就这样,面前场景如壁画逐层剥落,空余我站在花神庙的废墟前。

     我捧起神像,仕女面容已经模糊一片,再难窥其真容。

     如今你只剩这座小小石像,面无表情,冰冷不会言语。

     神明不会流泪,正如石像没有感情,可又有谁知道你曾历经的千劫百难,知道你为那无辜死去的百姓悲,为那放逐在大地上的花灵哀,为世间种种早已注定的爱与别离泣?

     远方,晨光初现,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新千年也将来临。

     而就在这世纪之交的节点,你封闭了所有感官与心窍,沉沉睡去。

     8

     朦胧中,我看到冷白色的光点,越靠越近。

     勉力睁开眼前,刺鼻的消毒水充斥鼻腔,我这是在……医院?

     想活动一下双手,身体却好似灌了铅那么沉重,我“嘶”了一声,惊醒了在病床前酣睡的女子。

     “小晨哥哥,你醒啦!”

     浑儿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我忍着浑身的刺痛,问:“你一直陪着我吗?”

        “嗯,”浑儿点点头,“阿姨来过了,给你带了粥,她让你安心养伤,那两个人已经被抓住啦。”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事,大致确定了是哪个人,又听浑儿说:“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见你躺在地上,还吐了血,差点吓死了,小晨哥哥,你可千万别离开我呀。”

     说着浑儿便哭起来,我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不哭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

     “对了,我帮你捡回了这个。”

     浑儿一边抽泣,一边摊开手掌,她手心里赫然是我那被扯断的铜锁。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有股又好闻、又熟悉的香味,就一直拿着了,你别生气哦。”

     我笑了,“你救了我,还帮我拿回铜锁,我干嘛生气?”

     “那你为什么哭了?”

     我一愣,手指抚上脸颊,还肿着的伤口处果真一片湿润。

     梦境种种如闪电划过脑海,我想起梦中神明所说的“缘断”,不禁握紧铜锁,心下怅然。

     许久,我终于下定决心。

     “浑儿,再陪我去一次花神庙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9

     一个星期后,我的伤恢复得不错,可以下地走路了,我和浑儿乘上了去乡里的火车,回到了海棠镇。

     小镇的房子和街道似乎没有太大变化,浑儿走在青石板路上,欢唠地就像归巢的小鸟,我们来到花神庙附近,曾经的神庙如今辟作宽阔的柏油马路,唯有神庙后面那几株高大的海棠树得以幸免,依然抽枝发芽。

     我们站在树下,面前景象幻化作当年与浑儿相遇时,落英缤纷,两双稚嫩的小手紧紧牵在一起,不知不觉度过了漫长岁月……

     今天,会不会就是这一切的终点?

     “小晨哥哥,来玩游戏吧!”

     浑儿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双手抱住一棵最粗壮的海棠树,惊喜地说:“哇!我的胳膊长长了,现在可以抱住树伯伯的一半了!”

     小时候我常和浑儿玩这种抱树游戏,可惜当时我们的胳膊太短,两个人你找我我找你,最后往往是绕着树走个七八圈,累得坐下来直喘气。

     我走到那棵树下,拉住浑儿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沿着大树粗糙的纹理摸索,轻而易举地就与她合抱成了一个圆。

     而就在触碰到她的同时,我忽然察觉到了异样。

     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像是……春天和煦的阳光斜照在树的外侧,温暖如潮水一般涌向四肢百骸,渐渐渗透进了树的肌肤和经络,向下潜入深深的地底,直至抵达根部的细枝末节,在那里连接起其他树木的末梢,连接再连接,最终变成树的汪洋大海。

     树的海洋有边界吗?每当我以为触及到了尽头,那些细小群落的雨滴又再次降临地表,激起层层扰动,繁漪不绝。伴随着某种巨型“生物”的信号被释放,我知道了哪里会下雨、哪里的树生了小树、哪里的树正在被虫害侵扰······

     我渐渐反应过来这是属于树之间的语言,以前见浑儿做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而现在,我感受着风在更高处的形状,感受着溪水边缘坚冰碰撞着融化、感受着在地下蛰伏的生命的律动,不禁感动于这仓厚有力的生命之音,这和谐统一的万物交响曲。

     在有限的生命中感受无限,变得自在,去欣赏万事万物的可能性,我又为何害怕改变呢?

     许久,我睁开眼睛,浑儿期待地看着我,“小晨哥哥,你听到了吗?这就是树的语言。”

     “嗯。”

     “你听到什么啦?”

     “很多,譬如树们是如何齐心协力对抗寒冷的冬天的,树脚下又搬进了一窝蚂蚁,一对乌鸫不久就要在树顶筑巢。”

      “还有呢?”

      “还有……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

      我们坐在岸边,浑儿双手支着下巴,就像小时候听我讲故事那样专注。

      “很久以前,有一位花神,她和其他花神一起住在宏伟的殿宇里,每到花朝节,人们便会纷纷前来朝拜花神,人们在花树上系红绳,斗草,举办万花会,放花灯,花神一高兴,就洒下祝福的花雨……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很快,战争袭来,花神在战乱中变得衰败,失去了一大批信徒,新千年来临的时候,大家都在期待光明的未来,没有人注意潦倒落魄的花神。花神因美而生,也因美不幸,当她连栖身的神庙都被夺走后,失去希望的花神封闭了五感,从此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好悲伤的故事呀,”浑儿说,“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见她露出天真而迷惘的表情,我顿了顿,接着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迷路的事情吗?我说,是花神救了我,现在我才知道,当年我在林中遇见的怪物,是失去心的神明,而你……是你牵起了我的手,带我走出黑暗。”

     “可是……救你的不是花神吗?”

     “看到那段记忆后,我一度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可是当我仔细端详那座仕女像,却发现了底部的字,这么多年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原来那个春夜的相遇,那一大堆巧合都是必然,只因花神原本是人类,她真正的名字就叫……”

     女夷。

        嘴唇一合一开,这个名字仿佛带着魔法,点亮了浑儿漆黑的双瞳,她手臂的花瓣印记透出淡淡的光芒,就像春天的阳光一样催开了河岸边所有的海棠花,现在,芳草青青,落英缤纷。

     10终章-春夜的神

     我和浑儿,不,花神坐在蓝色的小船里逐波而下,粉白色的花瓣不时飘落到河水的浮冰上,月色中仿佛冻结了一般晶莹剔透。

     很多年前,大概有百年了吧。当时我常去一片桃花林,每到春天的晚上,我喜欢坐着竹筏沿溪水顺流而下,对,就像这样。竹筏上有酒,有糕点,飘啊飘就到了浩浩荡荡的大江里。

        花神如是说。

        我醒来的时候,盘子里的酒打翻了,糕点撒的到处都是,头发、裙子都变得湿漉漉的,可以说是狼狈极啦。

        花神眼睛微眯着,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境。

        就这样又漂了一阵,我忽然发现月亮出来了。月光洒在水上、竹筏上,清幽幽的煞是好看,身边堆满了粉红的花瓣。这会儿我的酒还剩下半壶,于是我将那些花瓣全部拢到酒杯里,对着月亮请她喝酒,这‘桃月酒’果然上品,喝着喝着,所有的忧愁烦恼都没有啦!

     真的让Monion说中了,你不仅喝酒,还是个酒鬼神呢。

     哈哈哈,那个调酒师做的咖啡很好喝,看来这个时代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坏。

     我和花神,女夷对视一眼,又喝起酒来。

     其实,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在梦中,你说的“缘断”是什么意思,我们以后会就这样人神永隔,再不会见面吗?

     花神看着我,眼眸沉沉。

     没错,铜锁是连接你和我的“通道”,铜锁的断裂也就代表过去神庙里的花神、你的童年玩伴的离开,是时候该做个道别了。

     可是……

     还不等我说出口,掌中的铜锁便化为齑粉,散落水中。

     花神那不同于浑儿的沉稳,令我的心又开始动摇。

     至少给我留个纪念物吧?

     我盯着铜锁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一双微凉的手却突然握住我的指尖。

     旧的花神已经死去,你不好好看看现在的我吗?

     面前人眉眼仍似星月,只是顾盼流转间多了一丝狡黠,衬得那眼瞳俞发熠熠生辉。

     人也好神也好,都曾因为失去故乡流离失所,只要认清自己仍扎根大地,这颗心脏仍会鲜活地跳动,我们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有时候我们惧怕改变,害怕自己会失去曾经的美好,然而命运之轮总是不停转动,潮涨潮落皆是一时,我们在变化中死去,又在这变化中得到新生,所以……不要害怕改变,那正是新的传说伊始。

     于是,就在这个温暖的春夜,在黑暗的河流上,我告别了过去的旧神,迎来了新千年的花神。

     河流尽头,晨光微熹。

        后记:

     春末,我从杂志社出来的时候路过Waiting Bar,酒咖门口的樟树叽叽喳喳,一群刚齐毛的小鸟探出头来,看来那些干燥的棉絮帮助它们挨过了下雪的日子。

     不知为何变得很想喝酒,自从上次在小船上尝过“桃月酒”后,我开始喜欢起这种有点辣辣的饮料。正巧它出现在门口黑板的今日推荐上,我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大谈特谈酒的制作。

     “还是老样子,给我来一杯······”

     “桃子还是肉桂?”

     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这便是所有故事,那一切的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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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与花神告别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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