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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学放假的时候,常领受同学地邀约去旅游,有一年寒假到来,为了抒发长久郁积在画室中苦闷的心绪,一行人便住进了五岩山里。住的是当地的一家温泉旅馆,老板娘据说是从日本回来的,因过于喜爱旅居日本时候的生活,决定在远离世俗的林野一隅建立了这家温泉旅馆。馆外周遭密密麻麻树立着常青树,在萧瑟的冬日中亦显得格外青翠。
虽说是旅游,但是也不忘学院布置的写生作业。同学们清早便会拿着画具去空旷的地方竖起画架来,选个合适的角度风景练习绘画。相比之下我个人就比较懒散,清早我会和几个同类从旅馆西走下山,到临近的城镇中去游乐。对于追求美术的热情,实在是无力与我的玩性作对。
西城古朴的建筑和各色的美食是古城经济产业带来的,然而业已落魄,只留下再简单不过的店铺,然而都是揭不开锅的状态。没有多少人来买,也没有多少宣传,这座承载无数店家心愿的所谓“古城”到底也只是徒留了一点念想和几个安度晚年的老人在不止未来如何的情形下得过且过罢了。我并不对古城产业有多少兴趣,甚至心存一些猜度和膈应,然而也是为了不虚此行才勉强照顾起来。与身边的同学一起在古城中漫步,也没有与古城相嵌,我们一行人的话语与心情是完全脱节现实环境的,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感受。
在那里游玩了两三天后,我毅然决然地留在了旅馆中,不再出去到外面,闲时便开始在馆中散心,守望着馆中庭院落里高大的橡树和枫树,在树底下枯枝败叶散落一地,枯淡且萧瑟。
我问老板娘:“这家旅馆一直都很冷清吗?”
“倒也不是,一年前客人可是源源不断的。”
在几年前,这里曾开采过矿,被炸弹轰炸过的痕迹仍留在山际,夺目远眺便能看见山顶乌黑的地段。
“当时的客人中多是开矿下来的工人,从五岩山下来歇息,再回到城中,偶尔有来这座城镇旅游的人也会过来住,但是工人身上的煤炭若脏染了温泉是不好打理的,所以一年下来旅客也不愿意住了。后矿山被封,古城文化又半道终止,这下彻底遭受奚落。”老板娘说着,捋了捋搭在耳畔的发丝。
“可真是天不遂人愿呀。”我感叹道,多日领受古城的无聊,因而我选择隐身于旅馆中坐井观天,不免有些脱节世俗的感情。
“客人,你们一行人都是美术生吗?”
“是呀!”
“这儿的风景一定能画出美丽的画的,”老板娘笑着说道。“以前旅游的客人里,使我记忆犹新的一位正是一位美术生,她也是冬天到来,只身一人。”
“是女子吗?”
“是呀!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学生,她从西城那片回来后便对我不断重复无聊的话,第二天开始留在馆内,此后足不出户,闲暇时便信步于本馆檐廊中,或登上高台,远眺馆外树林的景色。”
“是个和我一样讨厌无聊,喜欢自然的人呐!”我笑着说。
老板娘也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她从第四天起,在中庭支起画架,开始绘画,有时候能画一整天,到了夜间从矿山下来的工人们便会涌入本馆,因而这位女学生不得不放下画笔,收拾起来。工人们可能并不怎么欣赏,毕竟他们一生满目都是抹了炭的颜色,但是那位女学生有一次却将自己所画的画展现给那些工人。呀真美。这是其中一个工人说的话,一群糙汉子马上喧阗起来,说着满溢出钦佩的话,真美真美的赞赏不绝,此后几乎每一天,她无时不刻地进行写生,即便是工人下班的时候,她也在画着画。我心想女孩一定是收获了巨大的鼓舞,才乐此不彼地画下来。”
太阳光照在常青树上,冬日的微风充满往昔怀旧的底蕴。
“她爱极了,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魔力,竟兀自不断激励着那个女孩,甚至令我稍许感到后怕,因为她只是坐在中庭画画,就已经画出了连我也看不见的风景。这个陌生的女孩有时还会热情地帮我干活,无事的时候便一直在中庭画画,除了吃饭时间,她总是在绘画。有一天,她画出了一片墓地,在墓地中,有个俊美的少年。女孩画着画着,哭了起来,我便上去安抚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
“该怎么说呢?是艺术带给她的生活和意识一种焕彩,她抵在我肩膀上向我坦白一切,告诉我她在几天之前得知自己是个男人。”
“变性?”
“是个很复杂的病理,就是说她出生时因为发育不完全,导致误判性别,父母又将她作为女儿养了许多年,然后长大后发现了身体的一些变化,去了医院得知真相。可怜的人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异类,为了尽可能地隐瞒自己异常的身体,她想逃到天涯海角,脱离社会,一辈子也不想再去接触世俗,因为自从她得知自己是男人的身份后,她的世界观已然坍塌了。”
“她一定害怕极了,异常的身体和别扭的心理,击垮了这个被当做纯女孩养的人,世俗教她作为女子的德行,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以后应该做男人还是女人,她恐惧世人如何看待她,因此沉沦进虚幻的艺术中。”
“那个墓地中的俊美少年,就是她啊!我后来反复思考着,她是想埋葬这个男人的身份,因为她从小到大的观念里她就是个女人。”老板娘说完这席话,便默然离开,去准备午饭了。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凝视着庭院里的橡树,心中五味杂陈。
傍晚时分突降大雪,寒风吹响门窗吵醒了我和几位同学,支在中庭的画也被雪给濡湿。幸而我还没有动笔,虽然蛰居在旅馆中,但是仍没有创作的欲望,同学也数落起我的不是,认为我学习美术是一种浪费。然而我自觉我的创作欲望之低,是因为被无聊的琐碎所打击到了,当我听闻老板娘所讲的故事,又难免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愫,这便是与我当年领受《雾海上的漫游者》这幅画时相当的感受,一种瞬息间觉得我形孤影单活着的感受。毫无疑问我的创作欲望也来源于这幅画,这幅画是浪漫主义风景画家弗里德里希的作品,展现了一种“悲剧式风景”,当我初看这幅画,好像一个旅行家面对波澜壮阔的世间与自然,产生诀别的心理,霎时间,孤独、寂寥与自世间万物传遍的喧嚣声呼应起来,一切都在变化,瞬息万变都展现在了渺小的我的眼中。我好像透过漫游者的背影,使我的眼睛成为了漫游者的眼睛。就这样看着,看遍广阔的此世间。
我坐起来,打开了床边的灯,静观窗外的风雪。同宿的同学打了个寒颤,继续睡去。我的睡意已经彻底涣散,独留下精神而空虚的心在蠢蠢欲动,夜晚给了我贪婪的意志,我就好像只狐狸一样。我还感到一种微妙的舒适感,热意、情思、欲望,统统都在夜晚萌生,又被所谓道德压制住。灭却我原始的暴力,同时又不得不激烈抖动着,就好像被施加电刑的人一样。
我明白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确确实实是死的,只剩下作为人需要依存的欲望,在此夜间,我如豺狼猛虎,成了迅猛的猎者。在白雪皑皑的窗外地面上留下我的爪印,在原野上呼号,怒发着作为猛兽的夙愿。可是我仍被一种活着的东西压制,人可以随时死去,但是永远无法消灭囚禁本身的道德,约束全世界上下甚至你我的道德,让我不得不感到惆怅:“是我活着,还是只有代表性的某样东西活着?”让人看到这个代表性的东西,他们会明白这确确实实是我,然而他们则也只知道我死掉了,不得已留下了活着的痕迹,那副囚禁我本性的枷锁留下了。这是多么可悲。
我专注着我的精神状态,浮想联翩的思绪就好像浓稠的油画,一步一步的将颜料抹上去,最终从一块块色块中拼凑出朦胧的景象。从《雾海上的漫游者》中,那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的此世间,正依存着画布而涌入现实,现实的此世间和画中的此世间连接起来,漫游者和我相当,我明白那就是代表性的东西,一种被人寄托情感和思想成就的画中人。也就是说它成为了代表弗里德里希的存在,如蒙田的随笔也成就了蒙田的存在,而我的能力无法造就高尚的诸如《雾海上的漫游者》这幅画同等的存在,因而唯有生前承蒙道德厚爱的枷锁才代表了我的存在。当然,就因为这并不多么高尚,我可以和它一样平等的活着。
“把画架撤了吧。”
“搭把手,这地面全是雪,可真冷。”
“差点把我的画具埋了。”
雪没过了檐廊,寒冷的中庭不再有人久留,橡树和枫树也更破落,失去生气。我心念这里应该还有什么美丽的东西存在着,没有被发现,当时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们搬走画架,留下了被雪毁掉的画,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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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又来了呢!”
温泉旅馆的老板娘热情接待我,这已经是多年以来第七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来的时候老板娘为我讲过那位女学生的故事,我至今耳熟能详。大学毕业后找了份设计师的工作,无聊时候仍画一些画,但是统统都没有能赋予代表性的生气。我渴求艺术带给我一种超然的精神,我认为在这家温泉旅馆一定存在着,一定存在某样可以使我焕彩的事物。
“劳烦您照顾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了。”我细声细气地说。
“怎么了这是,为什么要贬低自己呢?”
“我的志气太贫穷了,薄志弱行,在画画这门功课上始终无法前行,进步,确实是浪费太多资源了。”
“没有的事,年轻人总有种朝气,虽屡屡失败,但从不真正的失败。”
“让您看到我杞人忧天的一面,对不住了。”
我拿起行李,走向老板娘为我选好的房间。恰好邻舍的门也从内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俊美的男子,留着干净的短发,白皙的皮肤简直不像男人,有一种病态般的美感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目光看向这位男子身后,恰好能看到他正在绘画。
“老板娘,请帮我换一桶水。”男子轻声呼唤,语调干净澄清。
“来咯来咯。”老板娘应声而来,看到了杵在门口的我。“哟年轻人,你看看,这是多么的巧啊!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跟你讲过的故事吗?那个女学生此刻就在你眼前。”
我双眼霎时间放起光来,惊喜地看向眼前的这位男子,他确确实实有几分女性的底色,一股温存柔情的风骨,皎洁月光般的皮肤。
“老板娘你把我的事说给别的人听了么?”男子问道。
“呀!是不能说的吗?”
“我倒是也不介意,只是也担心被采访,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说着,柔顺的眼光放到我的身上亦格外的清冷。
“你好,很早以前了解过你的故事。”我寒暄起来。
“不是什么容易启齿的事,还是不屑说了吧!”
“请问你现在正在画些什么呢?”
“你知道我在画画?”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移开自己的半边身子露出画板给我看。
是一副麦田的水彩,图上还有个少女捧着麦穗抚着脸,多么可爱动人。
“这是?”我感到微妙的和谐。
“我想画一些我从前所不得尝试的事,纪念我死去的曾经。”
“哦,那个身为女人的曾经,已经彻底死去了吗?”
“是呀!从今往后我要作为一个男人活着。”
“那曾经身为女人的你留下了什么呢?”
“留下了我这个男人,还有会绘画的能力,只要有这些存在过的证明,倒不至于说我彻底死去,只是从前的我彻底死去,失去近十九年的人生,换来一个没有童年的男人罢了。”
“我想看看你那副《墓地里的少年》,原谅我这个不情之请,我只是太好奇了,那是怎样的一幅画。”
“墓地里的少年?我不记得我有画过这幅画,事实上,我画过很多画,但是里面都没有出现过男人或男孩,有些心理原因在作祟,我个人认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画男人这一过程,遂不存在画男人的可能。”
“是吗?那可能是老板娘记错了,毕竟从你第一次来旅馆到我第一次来旅馆,再到现如今咱们相遇,这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啊!记不清很正常。”
男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我确实在第一次来旅馆的时候画过一副墓地的图,这次旅行也带着它,算是故地重游的一点小情思吧!”
“请务必让我观摩一番。”
男子默默动身去翻找画夹,他那细腕轻缓地扭动着,捋起的袖口上有一颗快要掉下来的纽扣,我能看出他的脉搏。这些都证明他活着的事实。
“给。”男子双手奉上那副描绘墓地的图,我接过来,平放在自己眼前。
“哦,确实不是男孩,而是一个女孩。”虽然这幅画上什么人都没有,但是此时的我却坚信画中有一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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