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

作者: 几朵 | 来源:发表于2024-05-13 22:3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皓丽冲进急救大厅时,三间急救室的红灯均亮着,一个与她同龄的女人半身染血站在门边,鲜亮的骑行装上,血污从大腿染到前胸。她头盔未除,面如金纸,容色却是清丽,想必是队友。与她十步之遥,靠墙坐着一排伤者家属,脸上提前有了送丧的表情,乍看没一个认识。

    皓丽选择跑到值班台,逮住护士急问:“我老公怎么样了?我是他老婆。”

    “谁的老婆,名字?”护士没停下手中的活,一脸见人烦的表情。

    “国雄,张国雄。” 皓丽脱口而出。

    “初诊粉碎性骨折,1号急救室,等医生出来。这是患者手机。你在这表上补个名字。”

    “谢茹虹?”风险告知表上家属签字的一栏字迹娟秀。谁呢?

    皓丽问护士。

    护士瞥了一眼门边的女人。

    皓丽跟着转头,是那个队友,她双手抱臂,努力镇定。皮肤比自己好,当是运动的原故,否则不可能这么紧致。

    签名栏被她占了,只能签在她的后面,皓丽匆匆在纸面划上自己的名字。不去计较了,人要感激,生死关头,争分夺秒,无亲无故就帮着签字。是个不顾后果的人,换自己才懒得理。

    皓丽收起手机向她走去,四目相对,皓丽的迷茫,女人的凄楚,对于这起意外,她是知情人。一队人高高兴兴骑在上坡处,听到车声,队形还没归整,下山的泥头车已从崖后转了出来,紧促的喇叭声,尖叫声,队伍像冲散的鱼群,四分五裂。自己的单车被谁踢了一脚,想是国雄,自己躲过一劫,国雄双腿被轮子碾过,还能坐起来,扭身看一眼又躺了下去。慌张地抱着他与救护人员将他抬上车。身上的血是他的,一大片,一大片,某种合体的象征,我中有你。

    “谢谢,我想问一下国雄怎么样?”皓丽的感激写在脸上,她关切丈夫的伤势。一直反对他丢下自己跑去骑行,现在不就好了,把自己骑进医院。伤筋动骨一百天,该请个人来照顾他,还是自己请长假,长假不好批。

    女人似乎没从惊吓中抽离,她听懂皓丽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的眼神是复杂的,基本认清皓丽的身份。她要告诉她,国雄的一截小腿与裤腿绞在一起软绵绵的,血透得湿淋淋的,有白骨刺出,他的小腿连着脚踝就与皮影戏的官靴一样,可以前后晃荡,她要怎么出口描述,她无法细想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说了也没用,她有身份但不比自己亲,她只需要知道爱人的伤势就好,医生会告诉她的。国雄的女人还摸不清状况。

    皓丽眉头紧皱,细嚼护士的话:粉碎性骨折。国雄的话:伤到腿了,无大碍。他是神志不清了?粉碎性?那是很严重了。他一直不将话说全,一直不完全掏心。

    2号急救室的门倏地打开,几名家属冲上前去。别人的灾难常常意味着自己的安全,是一种侥幸。果然医生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哭进急救室,看来是人走了。走了的人最冷漠的,根本不顾他人的冷暖。像这种突然走的,一句话没留的尤其让人伤感,让活人遗憾好久。

    1号室的门终于开了。“家属来没!”出来的医生性情急躁,脾气不好似乎是职业配套,要是上升到领域权威,便会转成性格古怪。

    “我是家属。”

    “张国雄?” 医生一米八几,居高临下。

    “我是他老婆,医生,他怎么样?我能进去看看人吗?” 皓丽忐忑,死盯着医生脸上的表情鉴别凶吉。好还是不好?女人同样迫切,并非不甘人后,而是心之所系。

    “人麻着呢,看什么,手术好了再看他。应该可以保留一条腿,叫骨科会诊吧。” 不给追问的机会,匆忙离开了急救大厅。蛮横的威严。

    会诊也没能保住另一条腿。

    手术持续到凌晨一点,没有日夜,等来了破灭。

    一个月后,国雄被推回了家,“坐”上了电梯。其他人都站着,他得以平视别人的小腹,转过头又是屁股。往后的滑稽必定不限于此,就让自己慢慢发现吧。没腿的青蛙也要向前游。

    尽管有了信心,他睡在床上,眼中远没恢复到事故前的风采,记忆留在山上。紧急时将茹虹一脚踢开,出于本能的爱护让他截肢的心里痛苦减到最轻。当然,如果可以选择,那天早上,他们本不该走那条路的。倘若这样,现在仍在骑行途中,肩并肩,或者一前一后,与茹虹一起感受风的爱抚,看山清水秀,爽朗的笑声与健硕的身体从来都能迎来别人歆慕的目光。

    两人都没有错,路不是他俩选的。

    妈的泥车司机。

    国雄骂累了,感觉一阵内急。尿管已经拔除,羁绊已去,轻松不少。躺着尿尿仿佛就在几天前,在苏醒过来的不久后,刚开始尿不出,慢慢可以了,后来很自然,现在一切都在恢复当中。是的,除了没有腿没有脚,除了是个“半截人”。

    “皓丽。”他叫唤,塑料便盆叮嘱她从医院带回家。她不吭一声,脸还是黑,带肯定是带了。

    “我要撒尿。”他大声叫唤,病人该有的恃宠也会在一个近于中年的男人身上出现,也像个孩子带着屈辱。他的“温文尔雅”全在这次车祸中被泥头车碾得粉碎,碾得毫无价值,在痛苦面前,变得易怒,脆弱,多疑。在肉体面前,活着,轻松的活着才是关键,其他都去他妈的。

    沮丧似乎已经过去,信心还是不够,重获信心需要时日,在夜里静静躺着时一点一点靠自己重建,拾起玻璃碎片,砰一声被车子撞爆,拿起胶水重来。除了行动不便,人还活着,脑袋完好。那么一天翘了一下,居然晨勃。晨勃是一剂强心针,惊喜,男人的自尊,有了它,男人永远是男人。只要配上假肢,甚至可以重新骑行,不是为了骑行,是为了往昔的看似平常。说到这里,期间茹虹只来医院探望过一次,其实不来更好,来了叫人难受,小心不问伤情的样子,匆匆离去的样子,不要再来了。

    来不及了,前端一段尿水冲出体外,流到裤里,绕着弧形大腿肉流下,温的,赶紧侧身,别让尿水流到床褥上。“憋不住了……”他生气大喊,一用力却又将尿液激出好些,妈的,尿水向前窜,想必是黄的,妈的,干脆全部尿出来算了,尿个舒爽,破罐子破摔,好了全湿了。他气得胸腔起伏,废人一个的想法让他气馁,好不容易支棱起来的信心被几滴尿水瞬间击溃。

    皓丽施施然走来。

    国雄怨恨地瞪着她。

    “帮我拿条裤子。”他还是放低声音,被褥脏了终是要她去洗,以后只能仰仗她,不然还有谁呢,爸妈不在了,女儿都要外公外婆带。茹虹不可能来的,来了也不可能让她做这种腌臜事。

    “我在厕所,不只你有三急。” 皓丽说。

    “把便盆放在床边,我够得着。”

    “谢茹虹是什么人?” 皓丽突然发难,二次突袭,上次在病床边。

    “说了,骑友,人比较热心。”国雄穿着大两号的宽腿裤,手开始艰难脱裤。以前除了关灯极少当着皓丽的面直白脱掉,但是还有什么比一场变故更能改变一个人呢。

    “她假惺惺流泪,你没看到?她陪你手术到一点钟,真心实意的填房夫人,我可还没死。风险表上有她的名字,怎么敢?她有什么资格做这些?”追讨的鞭子要同时抽死两个人,只抽一个,只抽男的,都太便宜了他们。在医院时就想拿刀剁人,剁所有人。

    泪,国雄当然有看到,茹虹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的泪水从来不假,每一滴都是从心里汩汩流出。她千疮百孔的心,流的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矜贵的泪水,她的心里没几个人,能有多少人值得她流泪,应该不多。只是说她归说她,你何必咒死自己,要是你真有不测,我当然愿意是她。不是填房她也有资格签,她也一定会签。

    国雄不能将这些如实向皓丽坦白,他爱皓丽,爱有时等于隐瞒,隐瞒有时并不是下下策。

    “真没什么,我们是队友,签个名很正常,说多了你瞎想。我都这样了,让我少受些罪,帮我拿条裤子。”尽管伤口包着厚厚的纱布,因为少了一大截,没了脚盘碍事,忍着点痛反而容易脱去。他妈的,真是有一失必有一得。

    “你自己拿去。” 皓丽残忍,说完心如刀割。

    国雄语塞,受制于人的憋屈不可发作。要雇个护工在家才行。

    “帮我拿一下,身子都凉了。”他有内疚,背着妻子与别人骑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皓丽按着心口平复心情,从箱包里翻出一条新裤,都是刚买的“特殊准备”,她还是妻子。倘若真动了情,正好离婚,没有负罪感。要仅仅才起意呢,就这么过下去?

    不可能刚刚开始,刚开始的人哪会看到人“没事”才离开,一点多钟的街头没多少人了。

    皓丽没等来国雄的正面回答,猛地将裤子丢出去,准确丢在他脸上,转身出了房门,一屁股坐在客厅里偷偷哭泣。

    她坐的还是那个位子,单人沙发。从国雄住院以来,她回家匆匆刷洗,这就成了一个人流泪的专座。

    流泪本身是没有声音的,会有哭声是因为喉咙。泪水是泪水,喉咙是喉咙,谁与谁都不是天生一对。泪水不知从何处来,没有高差也能流出眼眶,不低头也能储满而溢。它无情无义无感情,从来悲喜的都是人,它就是身子里一种液体而已,伤心时流得多,欢喜时流得少,大笑时最多一颗两颗聚在眼角。

    在结婚当天,她品尝过聚在眼角的泪水。

    再往前推是国雄求婚的时候。他们抽取盲盒,一种刚刚兴起的随机游戏,若打开盒子藏有皓丽喜欢的手办,两个人就结婚。

    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喜欢的那款。

    盲盒知情意,时间亦撮合,爱情的结果期到了。婚结了,过起平常的日子,时间转身变脸,威力暗藏,不显山露水,无形中推进,生活寡淡。国雄爱好骑行,陪自己的时间少了,但给彼此的空间大了,说几次不听只能由着他,毕竟自己时常要出差,算公平吧。

    倘若出事的是自己,他会给自己端便盆吗?自己飞机失事,渣都没有,他回头娶了人家,旧床新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房间里没了动静,皓丽将头靠在沙发上,以泪洗面,无声地洗,默默地洗,悲伤流之不尽,流到黄昏,把国雄流饿了,他自己用手机点了两份外卖。吃完要梳洗,这回没皓丽不成了。

    皓丽不理他,身体的伤口好了,不再迁就,忍了一个多月,摊牌吧。

    “你不说,我们就离婚,让她和你过。”

    “只是骑友,什么过不过的。你是怕我拖累你,离也好,可是小贝怎么办,跟你还是跟我?”

    “跟你给你推轮椅?装上假肢继续扮演好爸爸?”

    “说到底是嫌弃我,也是,谁会和一个残疾人过下去。”

    “你不单是一个残疾人,你是什么人你最清楚。骑行是从年初开始的,是不是一开始就在一起?”

    “肯定在一起,骑行大家都在一起。”

    皓丽摔门出去,再也不想看到他,一刻都不想。

    隔天皓丽心软了,上班前简单把早餐放在床头柜。只能是潦草的白粥白煮蛋,有得吃就便宜你了,还能做多久不知道,心情灰暗,全拜你所赐。拆线了就离。

    皓丽度日如年,全毁了。国雄依然只字不提,好,我就拖着,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想离了和她过,没门。分居,孩子仍在爸妈家住着,你要见也见不着。

    然而孩子还是会想父亲,不敢直视爸爸的双腿,太丑了,闪烁的眼神令人心酸。但父女相见终是开心的事。

    皓丽暗暗察颜观色,低眉注意家里的变化,不太乱,谈不上温馨,不太像有女人来过,一切的整理透着工作需要,是雇工做的。

    为什么不来?真的没有奸情?骗谁呢。

    皓丽坐到“专座”上,惊觉时如触电弹起。她不想重蹈覆辙,拖起女儿的小手准备离开。

    她不忿,走到门口时突然瞥见博古架上原来放着的手办不见了,被谁拿去?再一看原来跌在地上,直愣愣地躺着。

    咬咬牙还是离开了。

    这一切都是那女人的错,凭着皮肤好,身材妖,兴风作浪。

    本以为她不敢出来,没想到坐在对面不慌不忙,气度不输自己,真让人生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同一个问题没错,他们是共犯。

    从十四岁开始……

    茹虹淡淡的视线落入面前的粗胚咖啡杯里,跳进稚嫩的旧时光。

    “张国雄,等等我。” 茹虹在后面喊,她单车轮子小,脚力小,追不上。

    “别跟着来,我要去看我爸钓鱼。” 国雄回头嚷道,单车前轮因此拐了一下。

    “我也去,你爸铁定是找我爸去了。水库是我爸的。” 茹虹还是冲了上去。

    国雄左脚驻车,一脸不屑:“拉倒吧,说了多少次了,水库是国家的,你爸只是管理员。”

    “国家水库管理员,拿政府工资。” 茹虹抬起可爱的下巴。

    “切!”少年国雄不理人,继续骑行。

    茹虹笑了笑,追上:“等下没一会又被赶下来。”

    “去看看有没鱼就回,你不想去先回家。”

    两人费力骑上山去,横过水库大堤,在山脚接水处,看见父亲们坐在两块石头上面,一动不动盯着水面。

    单车扔在堤上,一前一后直往水边冲去。国雄提起爸爸的网兜,哇,一条大草鱼露出黑黑的鳞背,弯着身子储力,噼哩一声溅起一网水花。

    两人又跑去茹虹爸爸身边,还是国雄去提网,太轻了,只提上来几滴水。茹虹爸爸揽着茹虹的小腰晒嘴一笑。国雄还回去提爸爸的网兜,看不够,再看一眼大草鱼。爸爸起身抽了一根山藤,穿住鱼嘴。“回家叫爷爷斩一半给茹虹妈。”

    俩人被赶下山,车头上多了一条扭来扭去的白肚草鱼。夕照送归,下了山,经过老街,一个店门前关着一只花猫,喵、喵、喵,不紧不急,一声一声地叫,叫得心痒痒。

    有趣,太有趣,是外来品种,毛色奇特,干净慵懒。两人刹车细看,小屁股没下坐垫,上身俯低。“认得张国雄,你就喵一声。” 茹虹打趣说,她的校服比国雄干净,颜色鲜,像新发的。

    “喵。”

    哈哈,两人同时笑了。

    “如果认得谢茹虹,你也叫一声。”国雄也玩。

    “喵。”

    哈,好厉害。

    “它怎么认得你。” 茹虹故作不解地问。

    “它还会预测呢,神猫神猫,谢茹虹是不是傻子?是你就喵一声。”没说完,肩膀早受了茹虹一捶。猫儿不管,还是喵了出来,惹得国雄顾不得痛,笑出眼泪,赶紧踩着单车一溜烟逃了。

    晚上爷爷关了茶店,回家将草鱼一剁两分,叫国雄送去。隔壁栋的“傻子”出来开门,早忘记恩怨,笑得甜,回身给了一箱牛奶。妈妈留吃饭,国雄说要陪爷爷吃。

    两人一起上学,一起下学,盖因爸爸们的关系铁。自小没有妈妈的国雄有时也愿意到茹虹家吃她妈妈做的菜,后来没敢去,是因为她的妈妈对着她爸爸掀饭桌,不是因为多了国雄吃饭,是他们大人们的事。一次就吓到国雄,晓得茹虹的性格随她爸,不刁蛮,上次捶肩膀根本不痛,是异样的感觉。

    一次趁茹虹远远落在后面,或是他故意甩开,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问猫儿:“谢茹虹给张国雄做女朋友好不好,好你就喵一声。”

    “喵。”

    好猫儿,不许说。

    “张国雄,又在合着猫儿欺负人?” 茹虹大汗淋漓,对着猫儿审:“有没有,他有没有说我坏话。”

    猫儿看着她,许是被她的大眼睛摄住了,弓着身,警惕地看着人。

    国雄见状,笑得前仰后合。

    茹虹气得直翘嘴 “说,张国雄是坏人,坏人。”

    张国雄不坏,是好哥哥。

    好哥哥上山找爸爸。水边两副钓竿插在石头缝里,网兜里没有鱼。空山寂寂,好宽广的一片水域,深而绿,爸爸几天没回家了。国雄跑去管理处,小房子里有人。

    “叔叔,见到我爸爸吗?”

    “没见人。”

    “谢叔叔呢?”

    “不是他值班。”

    打个电话给领导,没请假。

    国雄回去后,大人们来了,爷爷,茹虹妈带着茹虹,水库领导们,平静的水库被惊挠了,好大的阵仗,好些不相干的人。爷爷拿着竹竿沿着水边撩拨,没见重物。水库的人用小艇在最深处拖网,除了鱼,烂草根和石子,什么也没有。人呢?难道两人都变成了王八趴在水库底不出来。

    茹虹妈从船上冷不丁一头跳进冷水里,身子还没沉下水去就被人攥着头发拉起来。在船上拍着大腿哭:嫁个无郎,不如不嫁,整日里值班,有家不回,死也不知死哪去。我这是瞎了狗眼啊。(无郎:没男人味没胆量的人。)

    国雄的爷爷一言不发,踢掉钓竿,带着国雄回家。

    书还得读。

    茹虹跟着国雄,两人情绪低落,却又好像还是大人们的事。没了爸爸,国雄还有爷爷,茹虹有 “哥哥”,国雄哥哥。

    “国雄,等等我。” 茹虹见路上没人就喊。有人时不喊,早有人说他们在恋爱。这些人好讨厌,太无聊。恶人恶语反而叫茹虹隐隐感到开心。

    “你骑快点。”国雄停下来喊。

    “别上去了,咱爸爸们如果在那早回家了。”

    “我想去那玩会。”国雄说。

    “爷爷不是说水库危险,也许山上还有野猪。”

    “你怕吗?”

    茹虹摇摇头。

    山上没人,管理处的叔叔每次都在睡大觉。水边的脚印还在,杂乱的,无序的,谜一样的不解。

    水平面低了,什么时候见底?海枯石烂会有时。

    茹虹看着国雄的眸子,比水库还深的地方。

    来得多了,俩人再也不用说什么,单车知道方向。

    爸爸们是不会回来了,山还是山,水库长盈。茹虹要随妈妈离开这个天杀的地方。去到一座中部的城市。茹虹的舅舅在那里务工,更有另一个单身的男人等着她们母女俩(后来知道不过是新的自投罗网)。

    少女茹虹要离开少年国雄了。人生就是与不同的人分别,有什么呢,最后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国雄装作很平静,在店里帮爷爷拣茶,将茶枝去掉,装茶,晒茶。爷爷知道什么呢,拣完又倒了一筐。

    茹虹跟在妈妈身后,拉着自己的箱子从店前经过。默默地经过。茹虹想,假如国雄的爷爷一起到新地方开店就好了,茹虹的眼睛还是红了。

    国雄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上山,成了一个人。

    茹虹换了学校,也是一个人。后来妈妈走了,她便住在舅舅家里,到哪都一个人。

    国雄去看猫儿。猫儿懒懒的,提不起劲。

    “谢茹虹没来。”

    “喵。”猫儿知道。

    “她会回来吗?”国雄问道

    猫儿只会喵,它知道什么呢。没有谢茹虹,猫儿有什么好玩的。

    “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来国雄好好的。”皓丽没心思再听下去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就是“实情”,拆解出来的谜底不是她想要的,实情让她不是人,第三者是自己。

    “我不想的,我不是来跟你抢国雄。” 茹虹的眼泪嗒嗒滴下。

    “是的,你是来毁国雄的,不是抢?”

    茹虹无地自容 :“我请求你原谅。”她的喉头发出管子开裂的笛音,没料到国雄会截肢,事故给国雄落下的后果比想象中惨烈。茹虹不敢将之归咎于是一场意外。

    “你拉他去骑行。把不见的三分之一还回来,我便原谅你。”

    茹虹瞪着皓丽,敛起眼泪,抬起不再稚嫩的下巴:“国雄爱你,至少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们之间若有爱,也是在以前。”

    这算剖白吗?

    “倘若国雄完好无缺,你不会这么说。” 皓丽根本不相信。或者她其实不知道要不要相信。

    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她的脑子嗡嗡响。她不知道咒骂的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在万劫不复之中。她要回去了,回到爸妈的身边。她很累,眼前这个女人叫她恶心。

    婚,还是没有离。

    皓丽无助,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到她。她甚至还要照顾双亲的情绪,他们已经很老了。

    “别害了自己的身体。”妈妈这么安慰,这些日子以来没跟着少担心。

    “妈,我不该嫁的。” 皓丽沮丧。

    “什么是该嫁,什么是不该嫁。结婚不就是组个家。何况国雄还是你自己选的……这不是你的错。我选了你爸爸,不也普普通通,谁知道呢。”

    皓丽想到家里的手办。从盲盒拆开出来的手办,一直放在家里博古架上。

    好一把回旋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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